家國七十年——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85)
父親是1913年出生的,屬牛,和母親同庚。我是他五個子女中的老小,五個子女依次排序為:長子徐家林,長女徐家榮(後改名徐珍珍),子女徐家好(後改名徐雲),三女徐家美(後改名徐敏)次子徐家樹(後改名徐家恕、徐凱)。鄰人都調侃母親說:你有福啊!五個孩子,兩頭是龍,中間三個鳳。
自我記事起,家中似乎沒過過好日子,因此我一直認為自己命不好。母親也說你徐家恕命不好,自打你出世,我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懷念兒時時光,因為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粗茶淡飯隻要能吃飽,就是好日子。在1953年到1955年這兩年間,家中的日子稍有起色,吃飯時,家中分兩桌,母親和三個姐姐在大桌上,我和父親在小桌上,自然,菜的分量和質量都要好一些,說明我一直受偏愛。那時候,我們家開個雜貨店。父親隔三差五地去蚌埠進貨,當然都是肩挑。印象裏,每次進貨,父親都會讓我吃幾塊三楂糕和蓬鬆的糯米造型糖(各種動物造型)之類的食品,這是幾個姐姐都享受不到的待遇,父親有時還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坐著。這是我和父親最親昵的時刻,至今每想起,仍然心熱。1953年,我因麻疹,高燒數日,之後又拖延數日,最後轉入彌留狀態,束手無策的鄉間醫生說也許鴨梨能緩解。閉塞的淮北農村,在春天想買鴨梨不是一件易事,有人說香澗湖北的劉集可能有,父親就跑了幾十裏路去了,果然買來兩隻鴨梨。鴨梨於治病雖無效,父愛卻沉甸甸,一直暖存於胸間。
值得懷念的日子在1956年突然中斷了。這年,在全國範圍的私營企業改造運動中,雜貨店關閉了。父親因四類分子的身份,不得參加公司合營的雜貨店,成為一農民,終年被拴在黃土地上。從父親所分管的扶犁耕地、播種看,那個時候農村的階級鬥爭還不算太殘酷。因為扶犁播種在農村都算技術活,一般貧雇農想幹都得不到這樣的差事。1966年我在壽縣搞路線教育,對當時農村的四類分子的狀況不如牲口深有感觸。記得一次,我找一個四類分子談話,見他的腿上叮了兩隻蚊子,讓他趕快打掉。他竟然抱頭痛哭。我問他為什麽哭。他泣不成聲地說:過去從沒人關心過我,蚊子叮了我,你讓我打掉,說明你關心我。我的心被他說得酸酸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咬著腮幫把淚水壓回去。一個工作隊隊員,為一個四類分子的酸相流淚,傳出去了,可能會被當典型批判,所以,我不能讓淚水流出來。
1958年公社化後,人們不適應這種新的政權形式,有人就此喜歡說俏皮話。每當中午收工時,我就坐在家門口,等待父親回來。因為這個時候政治形勢很緊張,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被抓,五花大綁地被送去勞改,罪名差不多都是因為說得洋洋得意的俏皮話。記得有這樣的事例:住在我家南麵的一個人拿著煮熟的紅薯吃,邊吃邊說這是社會主義大麵包。有人密告,結果此人被抓去判了五年刑。我和母親都很擔心父親,生怕他被抓,他是一家之主,雖然在外麵連頭都抬不起來,可卻是我和母親踏踏實實的依靠。有時收工晚,遲遲不見父親的身影,心兒急得笆鬥大。晚上收工,我一般都見不到父親,因為少年的我頑皮,頑皮了一整天,沒等到吃晚飯,就爬到床上睡著了。
1958年,家鄉開始食堂化,為了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食堂的飯可以放開肚皮吃,每逢食堂開飯,大喇叭總是播放《社會主義好》,社員們的歡聲笑語和飄蕩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的歌詞交織在一起,充分展示了大躍進的特色。可是,好日子沒過二個月,大隊幹部發現這樣下去會出問題,於是就停止辦食堂,趕快把剩下的小麥分給社員。就這樣還是造成了一定的災難,社員分到的小麥根本不夠吃到秋收,有許多人家斷頓了,飽嚐了挨餓的滋味,所幸是夏天,能搞到瓜果野菜,才沒出現餓死人現象。我們們家由於母親操持,把糧食分成了若幹等分,每天就吃一個等分。所以基本沒挨餓。記得那時,每天中午,母親貼死麵餅,都是貼大中小三塊,父親吃大的,我吃中的,母親吃小的,母愛以生命的形式潛入麥麵的肉筋中,可食者卻沒體會到其分量。那時候,父母的關係很好,愛吵架的毛病徹底改了。可見貧賤夫妻多能容忍。
現今,我見到一些文章把大辦食堂視為一樁罪名,扣在了毛澤東頭上,覺得很不公道。理論上說,辦食堂的優點明顯,可以節省大量的時間和物資(柴火),可在這些文章中就沒說明大辦食堂的缺點在哪?怎會變成一樁罪?如今,哪個人上班上學不吃食堂?可在1958年,辦食堂就成為嚴重的錯誤,因為它強行突破了客觀條件的限製,會釀成災禍。上文說,園宅集大隊食堂之所以辦兩個月就停止了,是因為大隊幹部看到了危險所在。這個危險就是:收的糧食根本不夠放開肚皮吃。繼續辦下去,夏收的小麥很快就會被吃光,全大隊的人都會挨餓。這個時候,即便是縣委書記拿著槍強迫他們繼續辦食堂,他們也不會聽從。所以,有些文章中說某某國家領導人去故鄉視察,聽到群眾對辦食堂不滿意的呼聲,果斷製止了辦食堂的做法,以此來顯示這位領導人英明果斷。其實,這純粹是扯淡,基層幹部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把糧食分到戶,有人挨餓,那是他自己的事,不關幹部的責任,如果辦食堂把糧食吃光,那罪責肯定會壓在基層幹部的頭上,誰也不願去承擔這樣的罪名;如果有人為保位子聽上級繼續辦食堂的話,這個地方的群眾肯定會挨餓,這樣的幹部就是罪人。所以我們看文章要思量,禦用文人的文章大都不可看,看了就會中毒。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這就是盡管社會上出現一些讓人乍舌的狂熱,政治鬥爭異常殘酷,可是民風卻是淳樸的,非但夜不閉戶,就是在大白天,也沒人鎖門,至多把門掩上。糧食就擺在家裏,饑腸轆轆的人也不去偷拿別人的糧食。我說這話,可能沒人相信,可這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所以,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種群,就是中國的老百姓,這也是中華文明得以延續五千年的根本的內在原因。
在大躍進的狂潮中,我和父親很少談話。父親一天到晚的在外麵忙乎,回到家已是疲憊不堪,哪有時間關心我。後來,因為全公社在安子口集中辦學失敗,園宅集小學因為教學用具和課桌全部丟失在安子口,無法繼續在園宅集辦學,學校就放了一段時間的假。這期間,父親可能接受大哥被打成右派的教訓,認為有文化是禍根。所以將我帶到農田,讓我跟他學習使牛耕地。就是這次和父親長時間接觸,使我理解到造成1960年大饑饉的根本原因,詳情反映在我的博文《大饑饉是怎麽造成的?》中,讀者若有興趣可以翻來讀讀。這次跟父親學使牛,親眼看到父親吐血的情況:這日下午,正在使牛耕地的父親突然彎腰蹲下,隨著幾聲咳嗽,吐出幾口鮮血。我非常驚恐,因為在故鄉,吐血一直被視為嚴重的病魔。吐過血後,父親收工,當晚就找了村裏的醫生徐德林看病,徐德林說沒有大礙,是虛弱所致,讓買隻老鱉燉了吃。母親按照醫生的吩咐做了,父親在家休息了二天又繼續上工。
回想那個歲月,讓人傷感。大煉鋼鐵、旱田改水田、興修水利,一項接一項大型活動,所有的人都像被驅趕的牛羊,不停地奔騰在原野上,連家人每天都難得說上幾句話。可是生活又異常的艱辛,難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心中唯有怨恨。可誰又敢出聲?印象深刻的是,一次我曾因腹痛沒上學,劇烈的疼痛,撕心裂肺的呼叫,卻沒人響應。疼痛過去後,我沿長街往南走,想去找點吃的,大白天,幾百米的長街寂靜無聲,像是無人世界。這印象在我腦際存儲了幾十年,依然是那麽清晰。
1959年6月。由於二姐新添男丁,來電要母親去她家帶孩子,並寄來70塊錢(僅夠母親一人的路費)。鑒於日益惡化的生存環境,父親和母親商議說:他們隻寄了一個人的路費,看來是不想讓家恕去,你腆著臉也要把他帶走,救家恕的命比看張喜山的臉色重要。父親在關鍵的時候做出了正確的決斷,我得以隨母親逃難北大荒。臨走的那天,我回頭看看了毫無生氣的故鄉,暗自發誓再也不重踏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