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了婆婆的兒媳,婆婆也從戀愛時男友嘴裏那知書達理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的傳奇故事中走了出來,成了我這個兒媳婦眼中必需要處理對付的婆媳關係中的那一方。 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有些, 不必多說。每一個女人,要和另一個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總是不容易的, 對我和對婆婆都一樣。 此外,兒子在婆婆眼裏十全十美, 媳婦和兒子拌嘴皮子,依著慣性, 她還是忍不住要替兒子講話。這讓從小在家裏霸道慣了的媳婦自然也有些不爽。
婆婆愛家人,具體的講,是愛四個人,丈夫,大女兒,二女兒和兒子, 對妯娌親戚朋友鄰居卻談不上有多少感情,背後家長裏短的閑話我聽她嘀咕了不少, 除了親哥哥和幫她帶過幾年孩子,哥哥離婚後再娶的嫂嫂,她對誰當麵也是不冷不熱的,接人待物更是透著吝嗇小氣。 這讓我這個父母多年資助鄉下親戚,每次回鄉都被親友團熱情包圍的姑娘很有些看不慣,亦覺得這樣的女人,隻會愛她的兒子,對我怎麽可能真心。 如今想來也不奇怪, 婆婆自幼喪父,嫂嫂亦不是善人,丈夫外地當兵返鄉入獄深山教書, 常年不在身邊,她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三個孩子,地裏家裏累死累活,親戚妯娌並沒有誰幫她一把,婚後十年才為家裏添個男丁,受盡白眼,窮鄉出刁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她所經受的冷嘲暗諷世態炎涼。你要她和妯娌間噓寒問暖,對外甥侄子親切關懷怕真是很難做到。還好,經人介紹的長女婿她挺滿意。 女婿是外鄉人,自家兄弟姊妹多的數不過來,娶了她家女兒,倒像成了她家半個兒子。 可是這過門來的外地媳婦兒,三天兩頭帶著兒子回娘家, 到了娘家就不想回, 到了這邊依舊像在家裏當三小姐,任誰也是氣不過。
兒子娶媳婦兒倒真不算經過多少波折。二女兒找對象的事,才真快要了婆婆的命。 二女兒師範畢業,分到另一個鄉裏教書,說好了大姐夫姐姐會想辦法盡快把她弄到縣城來,誰知道緊趕慢趕還是沒來得及,二女兒和鄉中學另一個老師談上了戀愛,那個老師,已經和別的姑娘家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新房都布置好了, 愣是不顧姑娘家臉麵,退了婚,那位姑娘家找上門來,把新房和準新郎都打了個稀巴爛,鬧得滿城風雨。 公婆家為這事曾經傷透腦筋。 比起來,兒子這婚事不算十全十美,總算過得去吧。
兒子急著要和媳婦兒扯證,說是扯了證才好在北京租房子,才好繼續申請出國讀書,可是誰知道,才訂了婚, 兒子就把媳婦肚子給搞大了。這頭胎無論如何是要生的。 婆婆拿著我和她兒子的生辰八字,找縣城裏最有名的算命師傅給算了,說是我這個媳婦會給他們老王家生兩個男孩子,把她高興的呀。 大女兒女婿說她糊塗, 如今都計劃生育,哪裏會有兩個兒子。 婆婆隻會嘟囔著幾個字反複辯解“算命的說的呀”,兒媳婦在她心裏的地位, 因為那個算命先生一下子高了一截子。而這兩個人,說是既然要生孩子,那就不工作了, 也不去北京了, 開始在縣城晃蕩起來,成了最早的一批啃老族。
好在公公婆婆幾個月前互相攛掇著, 開始掙點小錢,倒也有了一點被啃老的勇氣。
婆婆從來沒有從泥巴地裏頭刨出過一分錢。她很是為做小生意掙大錢的主意歡欣鼓舞。 她不善交際,亦不喜歡和人說話聊天, 可是她格外手巧心細,耐得繁瑣。 別人做的錦旗,她借過來拿在手裏,左右上下翻來覆去看看,很快照葫蘆畫瓢就能做出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 沒讀過幾年書的公公, 在部隊從小勤務兵做到小文員,練出的一手好字,也終於在退休後發揮起作用。 他們一開始隻是替辦喜事的人家寫對聯剪窗花,為鄉下喪事做花圈紮紙房子,看生意不錯,幹脆租了個小門麵。 櫃台前,公公擺開一張桌子,就著外麵的光,嘴角叼著煙,紙墨筆硯攤開,一邊寫著字,一邊和過路的熟人潛在客戶們聊著天;婆婆坐在裏麵昏暗的角落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眼鏡,死死盯著手下的活兒,一把細細尖尖的王麻子剪刀, 剪紙剪布剪那些碎碎邊邊,或是縫紉機上上下下踩的嗡嗡響,這兩個在縣城看大門悶的發慌的老頭老太,竟然把夫妻店真的就這麽開起來了。沒過多久,樂於接受新事務的公公,通過報紙上的廣告,從外地買回一台在縣城算是先進的刻字機,大力發展起橫幅錦旗製作事業,借著大女兒女婿在縣城工作的關係, 他們的這個書畫剪紮店,竟然開得紅紅火火起來。
婆婆那段時間,應該是幸福愉快的。 她終於像城裏人一樣,能做體麵的事情掙體麵的錢了。 養兒子媳婦,幫他們度過暫時的難關,她覺得天經地義。記得那時我們和公婆四人一同住在縣城租來的兩間房子裏。我和老公每天書店轉轉,回家下下棋,坐在陽台上曬著太陽,兩人一人一本閑書看看,有事去郵局轉轉,沒事牽著手逛逛街,再去店裏坐坐,陪幹活的公婆說說話,說是要在家學學英語,哎,生活太舒適了, 哪裏還有那心思? 到點了,婆婆從店裏回來,急急忙忙給我們幾個大活人做飯。吃完了, 有時候她和公公還要去店裏忙活一陣。我和老公,洗洗睡吧。
記得那時候快要過年了,婆婆開始忙乎做鹹魚鹹肉。他們那個地方的習俗,是把魚肉醃的鹹鹹的, 裝在蛇皮袋裏,往床底下一扔。這個鹹魚鹹肉要吃到來年初夏,現在想起來都能把我惡心死。過年的時候,豬肉燉香菇什麽的,一大鍋子,剩下的加點幹豆腐,繼續燉,能連續吃好幾天 ,到後來,一大家子人誰都不吃,嚷嚷著要倒掉,可是婆婆舍不得,那碗剩的,她挪到自己麵前,一頓飯,幾乎就吃那一個菜 。婆婆做菜的手藝不行,基本沒有什麽花樣,蔬菜喜歡煮的爛欄的,做菜總怕鹽沒放夠,她做的菜,我不喜歡吃的多,那些實在不愛吃的,擺在麵前,也絕不會動一筷子;剩飯剩菜, 我從小就不吃,在婆家更是不吃。既然啃老,就完全沒有心理底線,手頭總是有父母姐姐們給的錢,婆家饅頭稀粥鹹菜的早點難吃,我就一個人去攤上吃餛飩,再順道買些水果回來。婆婆連一碗剩的稀飯,都舍不得倒掉,也舍不得讓丈夫孩子吃,總是熱熱自己吃了。 我總覺得,婆婆你愛吃苦你就吃吧,我不愛。
我結婚後,從沒有去公公婆婆鄉下老屋住過一個晚上。婆婆離開老家後,每次祭祖上墳,也都是打開堂屋大門,匆匆拜過就走。那一年,她不顧家人反對,交了八百塊人民幣,讓女婿幫著辦手續,把自己的鄉下戶口換成了既沒有糧油本也沒有退休金的縣城戶口。 婆婆說,你們都是城裏人,我也要當城裏人。還有一件大事是, 大姐夫單位分的兩室一廳的舊房子要很便宜的賣掉,公公婆婆他們做生意幾個月掙了一小筆錢,剛好買下。婆婆也算在城裏有了房產。
婆婆本來是要我在縣城生孩子坐月子的。我去縣城的產房視察了一圈, 瓷磚的牆麵水泥的產床,估計屠宰場狀況差不多。背地裏和老公嘀咕了兩句,產期將近,婆婆讓老公陪我回了娘家。
還記得那天給公婆打電話,預產期過去一天了,怎麽還沒動靜呢。晚上就開始陣痛了。 再見到婆婆,是第二天下午,我被推出產房,迷迷糊糊中,看到圍上來幾個女人,媽媽,兩個姐姐,還有婆婆。 她從此又多了個頭銜,成了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