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ynthia Carter

(2011-05-21 21:44:40) 下一個
                                                    辛西婭。卡特

     1989年初的一個夜晚,美國南方。在我剛踏入這片陌生土地的第四天,一輛灰狗巴士載著我們寥寥幾位乘客,從中部城市堪薩斯向南方腹地駛去。友人見我人生地不熟,千方百計要留我在中部城市,但為了能保持學生身份,早日接家人來美團聚,我義無反顧地上了南下的巴士。
   黑乎乎的夜,籠罩著黑黑的車廂。當時並不明白乘灰狗的多是窮人,作為新來的中國學生,買一張90美元的巴士票要劃算半天,乘一次灰狗,已算奢侈的了。車緩緩地顛簸,望著黑黝黝的窗外,時而一些不知名的小鎮閃爍著昏黃的燈光一晃而過,我的心不由忐忑起來。那位白人司機哼哼著從未聽過的地名,帶著濃重的鼻音,車門滋地開了又關上。不知從哪站開始,上下的客人全是黑人!他們和她們的皮膚黝黑,略微肥胖的身軀從我座椅旁擠過,可以聽見他們沉重的鼻吸聲。巴士載著美國黑人,在這無邊的夜裏,向遙遠的南方疾駛! 我隻有把胸前背包再抱緊些,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透過窗子,我看見了父母蒼老的麵孔,女兒和丈夫期盼的眼睛。思念家人與對陌生國家的強烈反差交織在一起,不知不覺中,汗水與淚水濕透了麵頰。

    美國南方明媚的陽光下,美國黑人的家鄉。 當車駛過田野,古老黑人靈歌的韻律時不時從耳邊飄過:
                     輕輕搖擺,甜蜜的大篷車, 
                     來把我帶回家。
                     我遙望約旦河,我看見了它,
                     來把我帶回家。。。。。。
   初次來到密西西比州的時候,看見如此廣袤的藍天白雲,心頭不由微微顫動。大片大片的棉花地順著州際公路兩旁無垠伸展,偶爾有一群黑人農工身著白衫在南方的烈日下勞作,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根”和“飄”的時代。農場主和奴隸的舊日糾葛已不複存在。但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州仍有不少早年遺留下來的農場,農場主祖上留下的老屋,像好萊塢電影“飄”攝製過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以及老黑奴的年青後代們仍為生計在奔波。
      南方仍是那片熱土。
   
      學校有一次組織活動,開車去阿肯色州,不要說黑夜,一路上白天經過的小鎮和村莊都令人心寒。小鎮的中心一概是陳舊的紅磚房,少說也有上百年曆史。街道一律從主街(main street)開始, 其它街巷第一,第二,第三街排後。沒幾家店是開著的,有的幹脆用木板釘死,開著的鋪麵店門虛掩,有一兩家烤腸熱狗店,洗衣店,和鎖匠鋪(black smith)。街心裏,吱吱作響的烤腸和噴香的洋蔥味在濕熱的空氣中充滿誘惑。往往火車站設在鎮中心,軌道旁常見一些破落的木屋,看上去已多年沒有列車在此停留。唯有孩童們仍在炎炎烈日下嬉戲,偶爾有幾位帶著淺色禮帽在大熱天穿著過時西裝的黑人老紳士在街角溜達,給這些南方破落小鎮帶來一絲生氣。鎮頭清一色的小教堂,有著油漆斑駁的木質大門,刷了白漆的鍾樓頂部,十字架高高在上矗立,在星期天早晨,遠遠地就能聽到它們清脆的鍾聲。到了夜晚,校車穿過阿肯色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交界處,不時穿過遠離文明的黑人們集聚的小村莊滿是shot gun house (鐵皮屋),(後來辛西婭。卡特給我解釋的更清楚)。不知是缺電還是由於貧窮,年輕人個個聚集在門外,三五成群,有站有倚,像是在門外集會般度過沒有空調機的難熬夏夜。車燈下看見老人們坐在門口的搖椅上,夜色裏隻見他們的眼睛閃閃,雪白的牙露出笑容,沒有人為鐵皮屋裏缺少空調犯愁。當我們的車走近,人群安靜下來,閃閃的眼睛注視著,尾隨車的遠去。車從一群友善的黑人村民中穿過,不敢停留。周圍沒有任何其他市鎮和建築。不知別人感受如何,我的心可提到了嗓子眼。 南方小城鎮的蕭條和明媚的藍天白雲,給人的視覺反差是如此強烈!
    每個人都知道,全美就業率最低的是密西西比州,其次是路易斯安那州。出於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和種族的原因,沒有大財團在那投資。窮黑人們實行了中國偉人說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窮則思變。黑人的“革命”便是背井離鄉,由南向北遷移,“跨過約旦河”尋找自由的樂土,到能改變命運的地方去。從南北戰爭時起,年複一年,遷徙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於是,喜訊又把更多的密西西比人帶到了北方。

   辛西婭。卡特就是這其中的一個。 
  
   “我的春卷呢?你給我做的春卷在哪裏?”辛西婭把我堵在走道裏,那是1994年我到芝加哥郊區一所學校上班的第二天。她高挑個頭,黝黑膚色,健壯的體格顯出她強烈的個性。她的頭發高高挽起,當她把臉湊到我跟前,那淺棕色的眸子閃閃著。“替我做春卷了嗎?”初次見麵就這樣問我,令我瞠目結舌。“會有的,麵包會有的,春卷也會。。。。。。"   我可不願為不熟悉的同事做吃的,盡管美國同事已經把中國同事與中國美食連在一起。尤其美國黑人是一些家庭式中餐館的常客,他們的最愛是價廉物美的脆皮春卷,和醬油色過濃的蝦炒飯。“哼,可別忘了!。。。。。。”她又說。
   在美國每接受一份新工作就得打起精神,鼓足勇氣去結識一批新同事。這一過程有時累過上班本身。學校坐落在芝加哥西郊,伊利諾依州的杜佩郡,共和黨及其支持者的伊州大本營,這兒居住著大量白人中產家庭。作為美國第三大城市芝加哥,富有的芝加哥西郊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所有有利因素。從杜佩郡驅車30來分鍾,可直達芝加哥市中心。在那兒工作的律師和大醫院雇用的醫生們,相當多住在西郊。每逢周末,朝市中心去的高速公路堵得水泄不通,郊區的男女老少們一律向東,到市中心的密西根湖畔去享受生活,去放遊艇,或是去House of Blues(藍調之家)聽諾拉。瓊絲和斯汀的音樂會。然而從美國南部貧窮州來的人們,大多集聚在芝加哥南端。他們不勝西郊的高昂房價,住在黑人區,卻愛在郊區上班。連接市中心和西郊的艾森豪威爾高速是芝加哥利用率最高的路之一。每天的早晨和傍晚,富人們和窮人們在高速公路的兩側相向而駛,進城和出城兩股反向的車流載著兩種命運截然不同的人們。我新任教的學校裏有相當數量的黑人婦女擔任教師助手,她們當然不屬於郊區的部落。優越的福利,安全的杜佩郡環境,吸引她們長期保留這份工作。辛西婭。卡特遇見我時,她已在此任職十五年之久,是少有的住在郊區的黑人。我,一個隻有三年美國教齡的老師,憑著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的準則,麵對黑白混雜的張張笑臉,正走在學校走廊裏。腦子如同雷達掃描儀一般,試圖辨別“敵友”。
   “嗨,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
   “哈羅,您的名字和姓怎麽這麽簡單? ”
   “哈羅,我的嫂子也是中國人,和我哥哥住在台灣。。。。。“
   “小心!你看上去是個好人,小心人心叵測。。。。。。”老教師凱倫給我一個擁抱時連帶一個忠告。什麽? 有這麽複雜麽?
   暑期後的學校,人事調動頻繁,各種會議眾多。芝加哥初秋一個悶熱的夜晚,我正在聆聽校長召開家長會的開場白,忽聽窗外雷聲隆隆,雨點重重地打在教室的窗上。時針正指著七點,傾盆大雨之間,似乎有其他異樣的聲音。 “不加工資,不簽合同!” “我們要,新合同!” “我們要,新工資!”喧囂的人聲激昂,聲勢就像是罷工的前兆。 不顧校長的尷尬臉色,家長們紛紛起身看著窗外。教師助手們穿著黃色雨衣, 夜色裏“工會”兩字赫然醒目。她們一個個手舉標語牌,冒雨在校門口示威!長胳膊長腿的辛西婭走在前頭,雨衣快遮不住她身體,她領頭喊,大夥應,她手中的標語牌舞動著,看上去十分有煽動力。校長的開場白不了了之,家長會不久就散了。當然第二天學校裏愁雲慘霧,會議室的門緊閉了一天。白人老師們竊竊私語,好幾次向我確認昨夜的見聞。這下要辛西婭們的好看了,我想。可是微妙的事發生了,會議室的門碰地打開,辛西婭和她的夥伴們雀躍而出,欣喜的臉色向大家宣告:目的已達到。以辛西婭為首的教輔人員工會獲勝。迫於家長們的壓力,校方與她們簽了新的加薪合同。這個刺頭兒!難道這就是凱倫的忠告麽?
   天有不測風雲。
   不久我親愛的老公拿了一個500強公司的offer回中國任職了,也就是現在說的“海歸”了。消息不徑而走,助手們認為我也會搬回中國,於是乎,我的兩個助手都“跳槽”去了別的班,隻剩下我和弗吉尼亞兩人。不料,在凱倫小姐班上的辛西婭自告奮勇來我班接替。老師們又竊竊私語起來。辛西婭太難弄了。沒人對付得了她,何況是中國老師!辛西婭去新老師那兒是別有用心,去占她便宜。凱倫小姐特別同情我:“可憐的你,可憐的你!”為了生存,我別無選擇,可憐的我必須接受她。
    新老師,新助手,加上兩個新來的難搞的學生,在我們這所特殊教育學校裏,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們班。長達近200天的新學年開始了。黃色校車每天來接送我們去16英裏外的春木公立學校。我們必須在九點到達,趕上他們的課程。弗吉尼亞年齡略長些,口齒也不太清楚。她老把“我們”念成“偶們”,“孩子”念成“伢子”,最不能容忍的是她把ch 發成 sh, 太可笑了,一個說不清英文的美國黑人!老弗吉尼亞抱怨太忙太累,新來的辛西婭從不。辛西婭來後,總是讓孩子們在八點三十分都準備好了,坐在廳裏等候校車。 “我們來得及,我們快些,再快些孩子們!”她身上潛在的那種魅力----爭強好勝和領導能力,在同伴和孩子們當中同樣有吸引力。在教室裏按照我的要求,辛西婭用她的理解把圖片列成有趣的故事,讓孩子們按圖索意。她又把圖片排成列留出空白,讓孩子們去拚成句子和片斷。辛西婭把象征性圖片貼到教室各處,桌椅門窗上,讓孩子們練習新字。不久,相比其他班大人們跟著孩子轉,我們班漸漸形成大人掌握孩子的習慣,指導孩子進步的局麵。教室裏的日子一天天過的很順利。“你說,我們做。不要擔心,我們都能生存的!”辛西婭對我說。為了避免成為“刺頭兒幫”的嫌疑,我掩飾了自己的喜形於色。 辛西婭具有天生的教育者特質,她的耐心細致和對孩子們的愛,對當班老師的絕對服從令人折服。可能是刺兒頭本性還未露臉吧?我想。別得意太早。不久校長來視察,對我班孩子們的獨立性和行為上的進步感到吃驚。“嘿嘿,你畢竟是碩士畢業的!”校長說。消息就這麽傳了出去:辛西婭和新老師幹得不錯!每天放學,凱倫小姐總守候在走廊裏給我一個詭異的微笑: “你,今天過得如何?” “還可以,”我說。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了: “喔,你有什麽密訣嗎, 鎮住了她?你得讓我知道。” 我沒有秘訣。我隻是工作和微笑。漸漸地,我感覺到辛西婭喜歡同我在一起工作。希望她不要太喜歡我!我不想成為“刺兒頭幫”的一員!!但我暗暗慶幸:我的團隊看上去不錯!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不自由,毋寧死!)這話是誰說的?”黃校車顛簸著,我手中的公民考試題落在地上。十六英裏的路程成了我複習公民考試的機會。弗吉尼亞彎身替我撿起,“這你不知道?偶知道!是派屈克。亨利。”喔!“偶們讀過《美國政府》課程,從小學到高中,讀過好幾遍了!”記得1992年我在維吉尼亞州工作時,曾住在一個叫新港紐斯的小城,城裏就有個叫派屈克。亨利的購物商城,還有以他命名的公園。但我早就忘了。
    派屈克。亨利,1736年生,維吉尼亞州漢諾瓦郡人。他曾是一位律師,愛國者。他帶頭向英國殖民者抗爭,成為美國獨立,自主自製奮鬥路程的象征。他一生曾三次任維吉尼亞州長,為該州服務30年之久,生前他作過“不自由,毋寧死”的著名演講 。派屈克。亨利的故事和維吉尼亞州是分不開了。但我萬萬沒想到,眼前弗吉尼亞和辛西婭隻有不高的文化,對象征美國自由的人物如此了解,爭著告訴我誰是派屈克。亨利。這使我這個訪問過威廉斯堡----美國維吉尼亞州也是美國所有的州第一個首都-----多次的碩士生,感到汗顏。
    “咳,老弗,辛西婭,你們令我刮目相看!”我說。
    在美國,每年成千上萬合法的非法的移民千方百計越過邊境和海關,希望到這兒來實現他們的美國夢,成千上萬的新移民遲早會通過公民考試,成為美國大家庭的一員。但是有多少人矚目過美國黑人為自己的獨立自由付出的血淚代價呢?有多少人記得美國作為國家為自身的獨立自由做出的抗爭與犧牲呢? 
   
    在一起工作時間久了,交談中漸漸知道了辛西婭的一些故事。 辛西婭出身在南方密西西比州一個農民家裏,祖上是奴隸。不知從何時起,父親夢想擁有自己的農場終於成了現實。他用盡畢生積蓄,盤了一個小農場,而孩子們從此遭了殃。雇不起工人,嚴厲的父親把小小年紀的兒女們趕到地裏幹活。辛西婭兒時個頭還沒有奶牛高,便要下地幹活。她牽著馬趕著牛,喂牲口擠牛奶,什麽都幹。有牛有馬的家庭是富人了。我說。不,那是僅有的一匹小馬和一頭瘦奶牛,父親去市場用穀子換來的。為生計一家人在他帶領下沒日沒夜地幹,孩子們在南方的日頭和黑土地之間漸漸消磨了他們的童年。辛西婭記得他們的shotgun house 裏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什麽是shotgun house? 那是南方常見的鐵皮屋,光線差,很小,小到從這頭開一槍便能穿透那邊牆壁。家裏沒有任何玩具,哥哥用掛衣鉤彎起做個“娃娃”,破布裹巴裹巴便是辛西婭的“芭比娃娃”。有時,辛西婭會跟著哥哥到村頭鐵軌旁撿煤核,一不小心火車疾駛過來帶來一陣炎熱的急風把她刮下路基,連滾帶爬中劃破了麵頰。。。。。。那種生活太苦了。父親為什麽這麽逼你?我問。為了錢。她說。父親始終沒有得到他夢想的財富。勞累和汗水換來少得可憐的錢,養不活一家子,他隻不過是個貪婪的破落小農場主。孩子們漸漸長大,一個個逃離了家門,到北方自謀生路。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農場的日子。”辛西婭的淺棕色眼睛一亮。我告訴她我在高中畢業後,大學不得其門而入,不得不上山下鄉去了農場。一去就是七年,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怪不得!”她雀躍起來。“怪不得我看你做事有股猛勁,不像其他老師,她們往往是隻動嘴不做事。”辛西婭問了一連串問題:“你們國家有黑人麽?”。。。。。。“那為什麽你們要去農村?你也是奴隸嗎?”。。。。。。“不是的話為什麽被迫去農村?既然你們都是同一膚色,同一種族,也沒有農場主與奴隸,那為什麽有這樣的事發生?。。。。。。”最後,她自問自答得出了結論:“那就是集中營。政府把持不同政見者關進了勞動集中營。”在九十年代的美國,一個中國人要把三十年前發生在中國的上山下鄉運動解釋給一個美國黑人聽,竟然失敗了。在一個崇尚民主自由的國土,天總是蔚藍,山總是青青,人們很難理解地球另一端的日子。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有相通之處的。我們同樣在地球的兩端麵朝黃土背朝天,度過了一段不符自己意願的歲月。那是我們的一段黃金年月,隨汗水拋灑在大自然裏,再也不複返了。知道我的農場經曆後,辛西婭對我是另眼相看。她見人就提我在農場待過,她的同伴們從此對我也是敬佩不已。這時,也隻有在這時,我才體會到“天下亞非拉人民是一家”,“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的自豪。
     六十年代的美國不像現在。辛西婭說。那時黑人白人不能乘同一輛巴士,不能在同一個遊泳池遊泳。是嗎?我問。遇到的一些歧視的社區,黑人的兒童不能上白人孩子的學校。辛西婭親身經曆:在餐館,由於她和朋友們的出現,坐在鄰桌的白人顧客沒用完餐就憤憤離去是常有的事。而白人老板也拒絕為她們提供用餐服務。在芝加哥辛西婭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她幹過裝卸工,流水線裝配工,家庭看護。往往在應聘工作時,她的膚色成了最大的障礙。在芝加哥城南的一個舞會上,當辛西婭遇見強尼時,她很年輕。強尼高大魁梧,渾身散發出青春的氣息,他喜歡釣魚,喝酒,賭牌,跳舞。侃侃而談,舉止風流的強尼馬上博得了年輕辛西婭的芳心。很快他們有了女兒密斯蒂,辛西婭下定決心要讓女兒離開黑人區,過上像樣的日子。可是離開城市南部到郊區生活會改變強尼的生活方式,小夥子對改變自己的命運更是沒有興趣。生命是短暫的,及時行樂為先!於是發生了爭執。終於有一天辛西婭抱著密斯蒂離開了城南破舊的政府樓,搬進西郊一間價廉物美的公寓。單身媽媽的日子讓她認清了自己的命運:一定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從她認認真真地填寫學校工作申請表的那一刻起,她覺得要在這郊區的學校裏幹一輩子,她要保持這份工作直到密斯蒂在西郊長大成人。為了爭取密斯蒂應有的生活資助,辛西婭千方百計盤算每一枚盤尼,和強尼爭吵多次以至上過法庭。就這麽吵吵鬧鬧,每周一次父親探望密斯蒂的周末之中,十五年一晃而過。由於夢想改變命運,辛西婭讀過一期律師助理訓練班,成績不錯。但她始終沒有登記第二期,也沒報名律師助理資格考試。你能改變自己的前途,同伴們說。她卻認為,她在人前說話有恐懼症,在公眾麵前,她準備得再好,頭腦也是一片空白,有一次在演講課上,她眨著淺棕色的眼睛把聽眾晾了一刻鍾:“我,我今天要說的,是,是。。。。。。”她不能替人上法庭說話。就這麽陪著女兒又是幾年,轉眼快到了密斯蒂高中畢業的時候。 
     
      “為什麽你的工資比我高?”如果不熟悉辛西婭,我會再一次被她問得張口結舌。 “問你自己呀,為什麽不讀碩士學位?” “。。。。。。”她啞然。“你們中國人都這麽勤奮嗎?我也勤奮,為什麽我沒有錢?”“你有錢的,辛西婭,你有近二十年工齡,你的錢都哪兒去了?”她的眼睛露出少有的黯然和憂傷。所有的艱難歲月從她眼神裏流過。“怪不得密斯蒂說你,把自己收拾收拾,去找個好丈夫,”我笑道。“找個能掙錢的丈夫。。。。。。”她的臉變得認真起來。“上帝會給我預備的,”她伸出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天。“聖經上說了,會的。。。。。。”我垂下了眼簾。我覺得內疚。不是因為我有丈夫和學位,也不是因為我有個老師的職位,而是我這後來之人比辛西婭她們生於此長於斯的美國黑人生活得好。如果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那又是什麽?機會在人人麵前似乎均等,但有的人總是得不到屬於她的星宿。然而,誰能說她不會在將來擁有人人都擁有的呢?在美國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每逢周末,芝加哥大街上真有過節的氣氛。每到星期五下午兩點半,連教室的空氣都彌漫著周末的喜悅。如果是星期五加上發工資的日子,那學校的走廊上會像“集市”一般熱鬧。教師助手們都站在教室門口,天上地下的閑聊,互相詢問晚上和周六的打算。無非是那些三姑六婆的派對,或去哪兒花掉這兩周的工資。她們從不存錢。她們過著從paycheck (工資單)到 paycheck 的日子,何必為明天發愁呢. 凱倫和另幾位白人老師憤憤地從她們中間穿過,意思是提醒:還沒到點下班呢!這情形,我真以為密西西比的小村莊搬來了芝加哥西郊。真的。她們和改不掉的習慣一起來到了北方。       
    “我二姨從傑克森維爾來,今晚我得去奧海歐機場接她!”老弗嚷嚷道。
     “哎呀,那你不陪我去買鞋了?”
     “不啦,不敢再花信用卡上的錢啦!”往往在這時,辛西婭也在教室裏坐不住了。她把耳邊的頭發馬馬虎虎地向後抿著,草草地在小鏡子前晃了晃,抻了抻外衣,準備下班。“有約會嗎,辛西婭?”看她神不守舍,我給她開個玩笑。“什麽呀,沒有!我趕著回家接女兒去!”三點剛過,女士們的車一溜煙上了校門外的高速。355封閉高速直通南麵的55號州際公路。女士們的家大多住在芝加哥近郊和南麵,55號公路的最南端----人人都知道的黑人區。這就是美國。人們下班後各有自己的空間。你可以在上班時跟同事一起罵總統,對校長論長道短,對打扮摩登入時,掛滿沉沉仿金首飾的同事發出嘖嘖稱讚,或大膽評論昨晚看過的午夜成人脫口秀。但下班後的業餘時間千萬別跟她們有過近的接觸,或到某人家中去訪問。在沒有了解女同事和男同事們的底細之前,千萬不要接受哪怕是一個盛情的邀請。在周末,辛西婭邀請過我不下七,八次。每次我都有借口一一推卻了;反之,我約了另幾位白人同事外出吃晚飯,來打發丈夫不在身邊的周末。
     入冬後,芝加哥穿上了嚴實的冬衣。從密西根湖北麵加拿大來的寒風,裹著雪片漫天蓋地的刮。幹冷的街道擠滿吉普車,那種四輪驅動的防滑吉普車給這座寒風中的大都市帶來了福音----在冰天雪地裏照樣可以開得飛快。周末的傍晚,下班的吉普車隊在寒冷中留下尾氣似屢屢白煙,在紅色尾燈襯托下,嫋嫋地,十分壯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家庭晚宴熱氣騰騰的餐桌。夏秋奔向湖邊的歡天喜地由冬季濃重的節日氣氛所取代,生活節奏卻從未因寒冷而改變。在這樣一個發工資的周末,辛西婭,弗吉尼亞,和一些同事一定要請我吃飯慶祝我生日。入夜,我打扮得整整齊齊,膽戰心驚地赴宴。這是我第一次與黑人同事們在公共場合聚會。杜佩郡的羅斯福大道上燈火輝煌,餐廳亮起萬家燈火迎接周末的第一批客人,停車場上卻早早地沒了空位。哦,辛西婭們能在這樣的場合舉止得體嗎?
    入座後,我發現自己的忐忑是多餘的。女士們打扮得入時適宜,辛西婭身著露肩白裙,外加寬鬆的帶有男性式樣的大衣,細細的高跟鞋令她更顯得精神高挑。女兒密斯蒂一起來了,穿著紅色毛衣,領子高高的。那女孩彬彬有禮的向大家招呼。就數我,黑灰色的裙子,裹著橄欖綠的羽絨服,保守的中國色不太般配周末的派對氣氛。這是家德克薩斯州牛扒館,德州牛仔的鄉村音樂震耳欲聾,讓人不禁手舞足蹈,想跟著歌手喊“伊----哈!”紅葡萄酒在鋥亮的大口杯裏晃蕩,滋滋作響的牛排和洋蔥土豆在鐵盤裏充滿誘惑。辛西婭大聲笑著,弗吉尼亞和女士們同英俊的男服侍生開著周六的玩笑。我悄悄向鄰桌瞅了一眼。那對白人年輕情侶手捧玫瑰悄悄私語,一點不顧我們這邊嬉鬧喧嘩。這麽一個周六的晚上,我的生日派對,喧鬧的黑人同事們,為什麽要顧忌別人呢?人人都有權利享受屬於自己的時光!周圍的黑人,韓國人,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操著英語和不操英語的,沒有自己民族的自卑,和多數白人們一樣,享受這美酒和牛排。這是為他們預備的周末。這是他們的國家。
    “你不歧視的,是嗎?你不歧視黑人的,”辛西婭突入其來地問。她們的談話主題突然從男人變到了我身上了。
     “不,我不。。。。。。”真的,我不。隻是不習慣而已。我對自己說。一個中國人,兩個白人,五個黑人的晚餐就這樣接近尾聲。買單的竟是她們!這是規矩。生日女士不用花錢。她們還準備了禮物,一一交到我手中。我照理一一打開,花花綠綠的包裝紙扔了一桌,給她們擁抱作為感謝。離開時,辛西婭跟著我來到車前,把密斯蒂推到我前麵。“這是我和媽媽特意給你的。。。。。。”密斯蒂遞給我一個扁扁的盒子。“不用,不用!”我實在不願在發工資的周末增加她母女負擔。辛西婭上前一步,語無論此地,“我們愛你,你是個好朋友。知道你並不需要小禮物。。。。。。但請千萬收下!”寒冷的夜裏,高跟鞋踩在冰碴子上吱吱的響,好冷!辛西婭一臉誠意,母女倆兩雙眼睛閃閃地。沉默中我想起禮輕情誼重之類的話,心裏有一種超出語言的東西在湧動。密斯蒂用雙手捧著盒子。這個輕輕的盒子,母女倆下班放學後冒著寒風去商場精心挑選,包裝,給我一個中國同事的生日禮物,還冒著被拒絕的可能!我在美國十五年,上學,打工,找工作,上班。。。。。。艱難之中有樂趣,樂趣之後仍艱辛,如今有房有車後這小小的禮物在家裏堆得到處都是。可今晚的這份的確不同!辛西婭抱了抱我,溫暖的麵頰貼在我臉上。這對母女讀懂了我麽?  
    “謝謝。。。。。。”我被什麽東西感動了。
    辛西婭送給我的是一套很豔的粉紅外衣。豔粉紅!這麽過時的式樣!這不是我的樣式!更何況我在安。泰勒仕女店裏買的時尚衣服都穿不完。不管怎樣,寒夜裏母女倆那真誠的眼睛令我經久難忘,而衣服卻放在衣櫃裏很久終究沒穿。 
    開春的時候到了。
    凜厲的風明顯減弱,屋裏暖氣也時轉時停起來。雖然路上冰雪已盡,人們仍然穿著冬裝,無論在天空或路上老天爺時不時會給你一個驚奇。在樹枝從僵硬變得柔軟鼓起芽孢以前,人們喜歡駕車去威斯康辛州打獵,釣魚。這是四月初的芝加哥。有一次記得辛西婭兩天沒來上班,等見到她時她滿臉憔悴,頭發蓬亂。她說強尼出了車禍。都是因為鹿。強尼駕車去威斯康辛州釣魚。他喜歡晚上開車,在夜間十一點以後開車人少,把96.9頻道開的震天響,任R。凱利的歌聲在夜空回蕩。那晚他開得飛快。強尼行到威斯康辛州首府麥迪遜附近時,高速公路經過一片密密的林子。早春的林子有很多鹿群,餓了一冬的鹿們踩著林子裏雪化後的濕爛枯葉常常出來找食。一隻公鹿停在公路中央,車燈照過去,隻見它一動不動,高高的鹿角像僵硬的樹杈一樣,影子拖在地上長長的。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強尼再也控製不住手裏的方向盤。車飛速朝著驚呆的鹿撞去。黑人歌手的歌聲在撕裂夜空的猛烈撞擊聲中嘎然而止。等辛西婭趕到麥迪遜,已是第二天中午。看見插滿輸液管,纏滿紗布的前男友,她不由得悲從中來。她靜靜地在醫院等強尼醒來一等就是24小時。強尼就此再也沒能醒來。頸椎的嚴重傷勢,加上醫院過度用了藥使強尼成了植物人!辛西婭開始禁食禱告。她不信上帝會給她帶來如此的災難。盡管強尼和她抱有不同生活的信念不能住在同一屋簷下,但兩人共同撫養密斯蒂已成了鐵定的事實。密斯蒂怎能沒有父親!從此,辛西婭每天和我一起上班,她滴水不沾直到下班,如此上午禁食達20天之久。同在一個教室裏,這個安靜的女人令人擔心。每觸到她消瘦的脊背,似乎都能觸到她心底的痛。經過幾次轉院治療,強尼的病情沒有好轉,同伴們開始出主意:你要請律師,要起訴醫院,他們用錯了藥!不為你自己,你也要為密斯蒂著想!辛西婭還是保持沉默。她盡了責任每周末去護理院探望強尼,而醫院已經放棄了對強尼的樂觀治療。不要為想象中的事做努力,辛西婭說。她不會去起訴醫院並企圖騙取巨額賠償,然後在懺悔的陰影裏度過一生。所有的同伴聽了不由目瞪口呆。人還是要有自尊的。她又說。
    強尼沒能熬過夏天。他耗盡了辛西婭母女倆的精力後終於死去。辛西婭的不少同伴都參加了強尼的追思禮拜,作為強尼的唯一親人----密斯蒂---的母親,辛西婭在安魂曲中默默地回顧她年輕時的浪漫歲月。那些值得懷念的荒唐日子一去不複返。安葬完畢,一縷夏日的夕陽落在了新墳的十字架上,生命來自塵土必歸於塵土!小教堂裏有人唱著:
                        一隊天使跟在我身後,
                        來把我帶回家,
                        如果你先我到達,
                        來把我帶回家。
                        告訴我所有的朋友我來了
                        來把我帶回家。。。
     離開墓地後,母女倆消瘦的臉在落日下又充滿希望。明天將是新的開始。

     夏天過後,又是一個新學年。學校的特殊年度把計算生命的方式改變了。每到了夏秋之交,密西根湖上吹來嗖嗖涼風,心中不由得浮起莫名的憂傷。轉眼我和丈夫分開六年了。我們在中國和美國的家形同虛設。相比在70年代結婚後沒有房子,現在有了幾個家卻沒有人住更是令人感傷。辛西婭看出了我的悲哀。“家庭第一,家庭第一!”她說。強尼的死讓她看到生命的短促。
      “想一想,你賺到了全世界的錢,卻失去了家庭,還有什麽意義?”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美國黑人也知道中國的哲理。在長時間的掙紮之後,我決定辭掉工作,賣掉房子回中國去。現在還記得賣掉房子搬了家,最後離開前我強忍眼淚回去上班。辛西婭見我傷心的模樣,語無倫次起來:我知道,你的行動準備回中國,但是。。。。。。你的心還沒有。很正常,你,你不要哭。。。。。。要不我,我也要難過了。一切會好起來的。說到一半,她轉身找來了老弗,讓她用ch , sh不分的英語來勸說我的眼淚。見辛西婭不敵眼淚的可憐樣,我不由破涕大笑。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的離去最後導致辛西婭辭職。
     我和辛西婭一起共同工作了九年。學校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找我的後任。代課老師和新來的白人老師都不知為什麽和辛西婭合不來。新畢業的年輕老師老喜歡使喚人,而辛西婭恰恰最寶貴她的自尊。一年教齡和二十年工齡,白人老師和黑人助手,自視過高愛使喚人和過分敏感的自尊,成為永不愈合的傷疤。最後明爭暗鬥,唇槍舌戰的矛盾發展到老弗身上,辛西婭和同伴們聯合起來,發揮了她所有的天才,同新老師過不去。聽說凱倫又開始了激情洋溢的說教,這一次,新老師一定是她的聽眾,我想。

     2005年,辛西婭終於辭去她幹了23年的工作,當房地產經紀人去了。在一次同新老師的爭吵中,她憤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因為校長從來不站在她一邊。這一行為震動了她的同伴們,老弗和幾位女士相繼離開:她們不能沒有辛西婭!這一次,學校和以往再也不一樣了。
     對於房地產行業,辛西婭一無買賣經驗,二無客戶群,但她不想放棄這一搏。當她把鮮亮的新名片寄到中國,看著那熟悉的自信的微笑,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孰不知美國長盛不衰的房市已接進尾聲!消息說美國的房市麵臨八年來的大調整,數據報出了美國房地產業的空前低迷。這一蕭條不知道何時才能回暖!辛西婭和她的新職業將如何在這一“嚴冬”生存?

     1863年,美國內戰時的鐵腕總統林肯在蓋第斯堡發表過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說。他說,八十七年前我們的父輩在這片大陸上建立了一個國家,它孕育於自由,並堅信所有的人都是生來平等的。美國在血與火的洗禮中重新站了起來,要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長存。一百年以後,以馬丁路德。金博士為代表的人們在首都華盛頓的林肯紀念碑的台階前再次呼籲,清除美國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殘餘,改變黑人是自己故土家園的流亡者的命運。金博士有一個夢想。金博士在未見到夢想實現前慘遭殺害了。成千上萬的美國黑人有他們的夢想,他們堅信,他們的夢想深深紮根於美國的夢想之中,而美國是為他們所預備的國土。 辛西婭是具有這樣信念的。
    不知她的新職業進展如何。無論怎樣,隻要有新來者到達新大陸,她定會張開懷抱,迎接所有想來紮根的人,她會與所有的人分享那裏美好的一切。因為她深知沒有的痛苦,尋求的艱辛,因為她是一個普通而又特殊的美國黑人。

     你還好嗎,辛西婭?

                                                                    finished by 2007 Shanghai-Chic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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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東湖綠道' 的評論 : 謝謝!我們在這裏的生存,和非裔美國人民的關懷離不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對他們的結論,但我們何嚐不是嗎?珍惜自己的經曆,相信自己的感覺,珍惜美國。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明秋' 的評論 : 謝謝你的閱讀!
明秋 回複 悄悄話 啊,寫得真好。
東湖綠道 回複 悄悄話 真實而且動情,我也有許多黑人朋友,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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