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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刀老靳(四)

(2011-03-28 17:55:22) 下一個

河灣鎮上,除了農業儲蓄所和鎮政府兩棟二層樓小磚房,全是一色的青瓦木板房。鎮上最打眼的便是老靳家那麵大旗幡,兩丈多高碗口粗的竹竿挑著一丈來長三尺來寬的青布大旗幡從老靳家房簷下高高升起,老遠便能看見。青布大旗幡鑲了白布牙邊,上書四個鬥大的白字:滾刀老靳。有風的時候,大旗幡飛揚翻卷,獵獵作響,張揚得很。

河灣鎮隻有一條兩丈來寬的主街貫穿全鎮,長半裏有餘,眾多連著主街的狹窄小街巷向四周延伸開去。老靳家的剃頭鋪就在主街上。這條街一走通,就算出了鎮,出了鎮的街道接上了去縣城的公路,一眼望去,公路兩旁全是莊稼地。城裏人說,卵大個地方,也要稱鎮,明明就是個大村寨嘛。

城裏人沒說錯,河灣鎮絕大部分居民是農業戶口,鎮子周圍的莊稼都是河灣鎮人種的,隻有那些臨街居住沒有田地開了店鋪的人家才算城鎮居民。河灣鎮人不管城裏人怎樣說,照樣過自己的日子。每到陰曆逢五趕大場的日子,河灣鎮就熱鬧得像過節,鎮上的街道巷子全是方圓幾十裏趕來的莊稼人。鎮上人家擺出各色物品,都成了生意人。

早先,四鄉八寨上了年紀的老人趁趕場的日子,都來老靳的店鋪剃一回光頭享受一回滾刀手藝。這種時候,老靳家店鋪才更顯熱鬧。不過這情景大不如從前了,年輕人趕時髦不上老靳的剃頭鋪,都到縣城裏去弄些怪模怪樣的頭發。老人們一年挨一年一個接一個走了,老靳一次次為老人們剃了光頭入殮。趕場天來店鋪的人越來越少,店鋪自然就越來越冷清了。

雖說店鋪生意越來越冷清,但老靳認為,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是有來曆的,隻要“滾刀老靳”大旗不倒,老靳家手藝和名聲就能保全。

大清朝滅亡後,剃光頭很是時興,一來民國初年那些軍閥將領們都愛學袁世凱大總統留個體麵精神的光頭,一時成為風氣。二來滿清滅亡,剪辮子風潮大盛,管你願不願意,當兵的大街上看見男人還留有辮子,不由分說,抓住就剪,說是改朝換代了,也要洗心革麵,不能再拖著辮子做前清的臣民。一般民眾大多不知曉辛亥革命的意義,對剪辮子頗有抵觸,雖不像清初官家逼漢人削發垂辮著滿清服裝時以死抗爭的那麽激烈,卻也是呼天搶地如喪考妣。不過大勢所趨,民眾漸知大清氣數已盡不可匡扶,便都隨了民國。男人的辮子倒是剪了,可腦袋前半部光禿禿的,腦後齊刷刷的披肩發男不男女不女,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市井下人販夫走卒莊稼漢子們索性剃了光頭,剃一次頭管三月半載,省錢又省事,劃算。於是,老靳家剃頭生意沒有因為改朝換代而蕭條,反倒靠祖上跟被皇宮裏攆出來的剃頭待詔太監學了一手滾刀絕技,飯碗更加牢靠。

好景不長。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全麵侵華,國軍且戰且敗,且敗且退,連國民政府首都南京都陷落了。老靳一家隨了難民一路向西逃難,逃到河灣鎮才立下足來。老靳家才來河灣鎮,手藝就驚動了鄉人。

鄉紳麻胡子便專程上門探詢。麻胡子清末中過秀才,在河灣鎮很有聲望也很有臉麵,鄉裏人但凡有典房賣地牛馬易主之事,都請他做中人立字據。麻胡子兒時出天花大難不死撿條命,臉上卻落下些麻子,成人後幹脆留了胡子遮醜,大胡子從臉頰腮幫上掛下來,十分威嚴。

麻胡子在老靳家店鋪裏剃了一回頭享受了一回滾刀手藝,便對老靳家剃頭手藝讚不絕口,說:“你們靳家須得立根大旗幡將招牌打出去才好。”

老靳爹問這招牌旗幡上寫什麽字的好。

麻胡子對老靳爹說:“原先在家鄉他人如何稱呼你。”

老靳爹說:“剃頭匠老靳。”

“不好,不好,你這滾刀手藝了得,就叫滾刀老靳!如何?”麻胡子說道。

老靳爹連說好!好!好!

麻胡子為老靳家大旗幡題寫了“滾刀老靳”四個大字。不消三日,那鑲了白布牙邊的青色大旗幡便從老靳家房簷下挑了出來,高高招搖,成了河灣鎮一道景觀。麻胡子意猶未盡,又寫了一幅對聯讓老靳家貼在門框上,

上聯:磨礪以須  試問天下頭顱幾許

下聯:及鋒而試  且看老夫手段如何

橫批:頂上功夫

一時間,老靳家名聲傳遍了方圓三四十裏,老靳家從此在河灣鎮站穩了腳跟。陰曆逢五趕場就不說了,臘月間臨近新年,鄉裏人都要打整幹淨過年,老靳家小店鋪生意更是紅火。

鎮上和四鄉八寨小兒滿月剃胎發,要請老靳爹過去。剃刀鋒利,孩子小,好動哭鬧,活兒有風險。老靳爹便一麵剃一麵誆哄孩子:“嗚哩嗚哩喇喇,接個新姑娘來倒茶茶。”“牽娘娘,搖弟弟,打破碗,請坐地。”活兒做得很吃力。剃完了,還要說些吉利的四言八句恭維主人家:“剃去胎發,越剃越發,人財兩旺,金玉滿堂。”“麒麟送子到府庭,朝中又添新貴人。”“狀元及第登皇榜,祿位高升喜盈門。”完了收取半塊大洋。有老年人過世,老靳爹也要趕去,給亡者剃了光頭包了頭帕,喪家才能將亡者入殮,這是風俗。老靳家因此收取喪家用紅紙包好的兩塊大洋喪喜,這是規矩。

民國三十八年,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經過河灣鎮,麻胡子說這是共產黨的解放軍,又改朝換代了。從此,河灣鎮鄉人的日子有了新的過法,年份不能稱民國多少多少年了,要說公元一九某某年;嫁姑娘娶媳婦不依媒婆之言不排八字了,要依婚姻法自由戀愛登記結婚;大戶人家的土地財產要分給窮苦人家等等。河灣鎮窮鄉僻壤,能稱得上大戶的隻有麻胡子一家,也不過百十來畝田地。麻胡子精明,不等政府動員土改,就將大部分田地讓出來勻給窮苦人家。麻胡子沒吃多大苦頭。

日子像流水般地淌了去,老靳家剃頭鋪有了變化。鎮上的青年人開始學城裏人留學生頭、青年頭、幹部頭,老靳家沒有剪新式發型的理發工具,青年人便上縣城裏去理發,但終歸不方便,還要花車錢。老靳爹便帶上老靳到省城,買了手推剪,又到大理發店裏觀看理發師如何理發,回到鎮上才攬了青年人的頭上活。過些年後,鎮上通了電,老靳家又置辦了電推剪電吹風,城裏流行的大包頭、飛機頭、波浪頭也能做了。不過上年紀的人和莊稼漢還是剃光頭。老靳家識事務而變,生意照常。

老靳十三歲那年,河灣鎮做了一件大事:土法大煉鋼鐵。大煉鋼鐵是政府號召的,家家都要派人參加。鄉人們在田地裏街道上壘起土高爐,家家戶戶的鐵器都被集中起來扔進土高爐,說是煉出鋼鐵來向毛主席和人民政府獻禮。鎮子周邊十幾裏以內的樹木統統砍伐殆盡,當了煉鋼鐵的燃料。河灣鎮終日煙火騰騰,夜裏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鄉人們興致很高,開爐那日放了鞭炮,隨後就把土高爐裏淌出來冷凝了的鐵疙瘩拴上大紅綢子,敲鑼打鼓送到縣裏去報喜。

老靳爹看著到處堆放的鐵疙瘩私下跟家裏人說,煉什麽鋼鐵嘛,明明是亂來。好端端的鐵鍋菜刀剪子都煉了,煉出的廢鐵巴管什麽用。還是學手藝好,天幹餓不死手藝人。那一年,老靳開始正經跟爹學手藝了,不過滾刀老靳的名號還在爹的頭上。

老靳家傳授手藝有祖傳招數,先要練端手臂,手臂向前抬起,兩手向胸前彎曲,平端兩碗水,一端就是一個時辰,稍事歇息,再繼續端,直到手不抖碗裏的水不晃了,日後拿了剃刀才手臂不顫手指不抖。第二招練習用剃刀刮嫩南瓜皮和老南瓜皮。嫩南瓜皮薄,練心細手穩,老南瓜皮又厚又硬,練腕力耐力。第三招才真正練滾刀絕技。練滾刀自然也不能拿真人頭來開刀,而是用剃刀將大冬瓜麵上那層似毛非毛的白霜滾蕩幹淨,權當是滾蕩人臉上的胡子茬和汗毛。老靳家備了幾口大缸,專門貯藏嫩南瓜和冬瓜,缸口用布蒙上,敷上膠泥密封,冬天打開來,嫩南瓜大冬瓜既能練手藝,家裏又有蔬菜吃。老南瓜皮厚,不用密封貯藏,越冬不壞。

剃頭和滾刀手藝老靳一練就是五年,到了十八歲,才在爹的指導下開始給人剃頭。操練手藝很苦,老靳受不了的時候,就想偷懶,爹便說那句老話,口氣極為嚴厲:“天幹餓不死手藝人!你不好生操練,日後飯碗端不牢靠的!”三年後,在爹與一位外鄉漢子比手藝時,老靳才明白了爹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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