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瓣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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虂西

(2011-03-01 09:04:11) 下一個
(一)
               虂西最討厭做的事,就是回家。每天放學,她都會和一幫同學,盤坐在咖啡館裏,直到最後一個孩子離開,她才不得不回家。每次推開家門,心裏總在默念:這會兒,他們已回了各自的房間,別讓我和他們照麵。然而不是母親,就是父親,總有一個人會在餐桌邊上等她,叫她過去吃飯。

                "不吃。"這兩個字還沒從虂西的牙縫裏擠出來,隻聽 "砰"的一聲,她已躲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書包往地上一摔,人就絕望地倒在床上。虂西十四了,小胸脯開始脹脹的,象個發不起來的饅頭。每天她不光覺得那裏很疼,心好象也疼。

                她不想看見父母,不想和他們說話。這個世上,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她,她就不願回家。從小她就看見父親對母親的居高臨下,冷若冰霜。但是讓她真正心寒的原因,是明白了父母長期分房而睡的意義。小時候,她質問過一次:"為什麽別人家的父母都是合用一個睡房,而我們家,你們倆要各占一個房間。"父親不理她,母親就說是因為父親愛失眠,睡覺經不起一點聲響。那時候,虂西還是信賴母親的,雖然除了吃穿,母親在她的成長中,什麽忙也幫不上。

                虂西的母親是廣東小鎮裏的菜農。虂西外婆有個表哥,從小過繼到了香港,長大後成了加拿大的公民。老了後,就開始念舊,中國的大門剛開了條縫,他就回鄉一次,靈魂受了震動。不敢相信曾經青梅竹馬的表妹,孩子是這麽多,日子是這麽窮。他花了不少力氣,把虂西外婆的一家陸陸續續都申請到了加拿大。虂西母親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因為出國這件事,她在鄉下就不敢談婚論嫁。出來後的頭幾年,為了生計,一頭紮進了車衣廠。每一分鍾,都被老板買了去,怎麽也擠不出時間,為自己找一個象樣的男人了。

           一個女人,成了三十多歲的老處女。把責任都推給加拿大製衣廠的資本家,這個理由怎麽樣總是有點牽強。虂西的母親有一張圓臉,一個扁鼻,一雙圓眼睛,笑眯眯地發著樸實的光。她沒上過學,打懂事起,就靠體力幹活。能從菜農,變成一個大多市的製衣女工,她覺得沒有人比自己更幸運了。雖然年齡大點,但憑借自己加拿大公民的身份,不怕回國找不到一個有才的如意郎君。別看她沒文化,可心眼實,想好的事,就按步就班地做,有著中國女人的傳統美。所以,虂西的母親快四十,才結婚,完全是 "計劃經濟"的緣故。

                虂西的父親就複雜了。虂西的爺爺早年就帶著他從窮鄉僻壤去廣州謀生。長大後考上了大專,後來在國營廠當技術員。那時候的工廠還是大鍋飯,可是廣州街頭的個體戶們,已經帶頭吹進了資本主義的春風。他的哥們,有好幾個都偷渡去香港了。那時,沒節沒喜的日子,街坊中,突然有人家放起了鞭炮。鞭炮霹靂啪啦地一炸,無言地向街坊四鄰報喜: "我們家有人偷渡成功了"。虂西的父親年輕氣盛,想學時髦。跟著幾個沒工作的哥們,在河裏練了幾次遊泳,挑個晦黑夜色,潛到魚村裏,下了水,就想遊到對麵的香港去。

              第一次,失敗了!沒遊多久,就喘不過氣來。隻好趴到一塊岩石上,等著海上巡警把他抓回來。從局子裏出來後,虂西的爸爸,覺得繼續呆在廠裏,自己就是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料。所以,反倒下了 "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後來,他又偷渡了很多次,用盡各種方法,包括躲在別人的商船上,但是,每一次都不成功。每失敗一次,他的罪名就重一次,到後來是被開除,沒工作了。

                所以,露西的母親攢夠嫁妝,回國相親,挑中他的時候,就象似上帝派來的天使一樣。

(二)

                  虂西躺在床上,心煩意亂。天花板上那盞燈,渾濁昏暗,醜得讓她想跳起來,一拳打爛了它。其實不光燈很醜,牆也慘白慘白的,特難看。家裏刷牆時,她說想刷猩紅的顏色,可父親說她有病,牆怎麽能紅得象血一樣!

                自從虂西的身體到時間就會流血後,她感覺裏麵也長出了顆炸彈,而且越來越大。她開始看出貝絲的腿比自己修長,呂貝卡的眼睛比自己大,莎莉又整整比她高過一個頭,最難受的是:那個班上長得象哈利波特的大衛,從來也沒有看過自己一眼。

                虂西的這些煩惱,沒有一個說的地方。本來她這個年齡,正是課間打場球,就能對隊友掏心掏肺的年齡。可是,她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慢慢地,她的這些煩惱,變成了一種隻可以在家裏發泄的怒氣。

                虂西從小就和父親有距離。父親從來都是早出晚歸。每天第一次見麵的時間,已是晚飯了。可他從工地回來,一身土灰,不洗不換,坐上餐桌,就狼吞虎咽。吃飯的時候,又不說一句話,好象所有的人都不在一樣。吃完了,倒在沙發上,看完電視新聞,就站起來,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如果虂西對父親的感覺,隻有生硬,那對母親,卻又隻剩柔軟。閉上眼,虂西很容易就看見母親用布袋裝著妹妹,背在身上,跪在沙發邊,清理昨日從父親身上落下的一地灰塵。母親對待孩子的方法,也象對待父親一樣,從來沒定過什麽規矩,提過任何要求。虂西上學之前,受過的啟蒙教育就是看電視,其中也包括和母親一起看過幾部粵語殘片。那時候虂西和母親最大的溝通是身體上的直接接觸。母親的臉很軟,胸也很豐滿,甚至爬到她的肩上,感覺也是肉墩墩的,象坐沙發一樣。最神奇的是她的耳垂,還沒摸上去,虂西的手指,感覺就象插進了冰淇淋一樣。上學之後,虂西和母親漸漸遠了。母親從來不看她的功課,也不替她在功課上簽名,更不要說去學校找老師聊聊天了。所有對外行使家長權力的機會,她都讓給了父親。這曾經讓虂西疑惑了好一陣。

           直到有一次,母親在父親的房間搞衛生,虂西跟了進去。家裏其它任何房間,虂西和弟妹都可以大鬧天宮,唯一這個房間,母親不讓他們亂動。房間很簡陋,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根本沒東西可玩。可這一次,虂西發現牆角原來還有一個與天花其高的書櫃,裏麵裝的大都是中文書,虂西順手拿起一本有照片的書,詢問母親。母親說: "那人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虂西在學校,其實已學到過‘毛主席'和‘蔣介石'這些名字,隻不過不懂這名字的意義而已。 "那這書是他寫的嗎?"虂西問。母親拿起書,象拿起了一塊肉一樣,審視了半天,答: "不是,是別人寫他的。"接著就自言自語: "你爸這人真怪!他很不喜歡毛主席的,怎麽卻買寫他的書?"虂西聽得很不以為然,心想:不喜歡他,就不會去讀有關他的書了?他可是連西方教課書上都提到的中國領袖呢!從那時起,虂西覺得自己已經比母親有腦了。

                虂西很討厭自己的這種感覺。她多麽希望母親也有權威強硬的一麵。畢竟她已經大了,再也不能爬上母親的肩頭,摸她的耳垂了!

                虂西的母親當年象天使一樣,把屢次偷渡屢次失敗的父親帶到了加拿大。連機票的錢都是她出的。那個年代,要讓一個中國的百姓,積攢一張飛往加國的機票,很難!對這一點,虂西的母親懷著同情的同時,又很自豪。她雖然隻是一個加國車衣女工,回國出手卻可以很大方。那段相親的短暫日子,應該是虂西母親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從見麵的一刻起,她就感覺眼前一亮。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額頭可以那麽高,眼睛可以那麽亮,皮膚可以那麽白。說起話來,可以那麽有學問。他雖然還買不起機票,但是陪她遊山玩水,吃吃喝喝,倒也綽綽有餘,因為那時,他已被工廠開除,幾個做裝璜的哥們收留了他,錢倒也比待在工廠,賺得多。特別是給她買衣服的時候,他一眼就能挑到最適合她的那件,而且質量都很好。雖然他與自己同齡,歲數太小,怕他不會疼人,可是他有文化啊。有文化的人,懂道理,應該比別人成熟。說實在的,虂西的母親就是看上 "有文化"三個字了,而把同鄉支書家的表親回絕了!

                其實來了加拿大後,在中國的 "有文化"並不好使。不會英文和  "沒文化",看起來也是一樣的。好在虂西的母親,天生對人沒有要求。當虂西的父親,一天工也不願去打,直接問她要錢買工具,買卡車,成立自己的裝修公司時,她沒做多少掙紮,就拿出了所有的積蓄。

(三)
 
                  虂西家住在河邊花園。小區裏有一個叢林公園。一條清澈的小河把整個小區劃成南北兩半。南邊的都是小門小戶。六拚,四拚,雙拚的排屋和單車房,雙車房的獨立屋,相似的外觀,普通的造型,工薪階級最佳的選擇。象虂西家這樣雙車房,四睡房的已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可偏偏呂貝卡就住在花園的北邊。虂西出門得走好一會兒,才進公園。往公園深處再走一會兒,才來到小河邊。這時候抬頭,就能看見對岸呂家的後院和由後院伸出直通到溪邊的私家小徑。

                北邊的房子都是三車房,度身定造的豪華大屋。前院私家園藝,爭奇鬥豔,後院有小河潺潺流過。呂貝卡今晚正在家裏舉辦生日聚會。貝絲,莎莉全去了,隻有虂西沒有受到邀請。

                如果不是大衛也去,虂西不會在乎自己沒有受到邀請。一閉上眼,她就能看見大衛英俊的臉,特別是他的眼睛,明亮地閃爍著,象一團永不息滅的火焰。虂西不明白:為什麽這團火焰總是照不到她。其實大衛的很多觀點,根本就是她的心裏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虂西覺得想讓大衛聽到這些話,會比登天還難。

                就說今天午飯時間吧,貝絲拿起呂貝卡的瓶裝水,大驚小怪地嚷:"呂貝卡,你家可真有錢,喝水都得喝最貴的。這種水要兩塊多一瓶吧?"

                "不是錢的問題,是超市根本買不到。這是呂貝卡的媽媽從美國郵購的。她媽媽總說:‘如今的世界,到處都充滿了毒素!"為了買到無毒產品,費多大的勁,她都不怕。" 莎莉一邊搶答,一邊用身子擠擠呂貝卡,生怕她的話還不能證明她倆是好朋友一樣。

                "你們不要總談錢,好嗎?呂貝卡自己從來不談這些。窮人,富人,本來根本就沒什麽關係。最怕的就是很喜歡談錢的的窮人!"大衛說她們的時候,眉頭都皺起來了。

                虂西在一旁,心裏既高興又惱怒。高興是因為她自己很早就認清了這一點:真正的窮人,是那些不怕窮,但又喜歡談論有錢人的人。從小她在父親的身邊,看到了許多身無分文,靠一雙手吃飯的中國人。他們跟著父親幹活,放工跟著父親回家吃飯。父親喜歡人多,母親也就經常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虂西在餐桌上,可以聽到很多高談闊論,可一點也不喜歡這些人,因為他們沒有錢,卻每句話都在談錢。他們中很少人喜歡孩子,隻有一個例外。他喜歡和虂西說話,有一年,還送了虂西一個布娃娃。後來這個不談錢的叔叔,生意比父親做得還大,就很少來虂西家了。        虂西惱怒是因為在大衛的眼裏,隻有呂貝卡才是有見識的人。她恨恨地想:他為什麽不能把眼睛睜大一點,看到桌子對麵的我呢!

                虂西明白大衛看不見自己,不光是因為自己普通的外表,還因為自己落伍可憐的穿著打扮。虂西的父母,對穿從來沒有要求。母親的打扮是一個鄉下女人,父親的衣服,髒到更是讓虂西覺得丟臉。所以,他們是很難讓虂西花二十元買件稱心的T恤,好象不減到五元,就不可以買一樣。

                "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先不說虂西的母親是否嫁錯。移民加拿大後,虂西的父親可謂入對行了。他在妻子的資助下,開了大發裝修公司,本來隻想混口飯吃,沒想到一開張,生意就源源不斷,最忙的時候,一天有三處工地,有十幾人替他打工。他的生意很旺,虂西母親也很忙。第一年,就生了虂西,第二年又生了小妹。虂西父親是那種擺脫不了以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標準的中國男人。所以,他讓虂西的母親繼續努力,果然兩年後,虂西的母親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時候,虂西的父親,已經在虂西外婆的小區買下一幢單車房的獨立屋了,可兒子出生不久,他就不顧虂西母親的反對,賣掉房子,離開妻子熟悉的社區,計劃北遷,同時換一幢大屋。

(四)
                  虂西在自己的房間裏,象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為了不讓自己去想呂貝卡的晚會,她給所有能想到的同學都打了電話。她並不知道和人說些什麽,隻知道自己需要和人說話,打發掉眼前的分分秒秒。要不然,她感覺自己會在這個房間裏,被不明原因的熱浪活活烤死。經常地,她都覺得這個房間就是一隻沒窗沒門的鐵籠子,明明自己是自由的,可卻怎麽也衝不出去,因為她實在不願看見房門外,她和父母之間的那道牆。

                "砰。。。"的一聲,房門突然被踢開了,虂西的父親象旋風一樣地衝了進來,一把奪過電話,猛摔在地上,惱羞成怒地嚷; "我砸了它,看你還怎麽褒電話粥!"

                為了電話,父女之間,已經有過衝突。虂西要求在自己房間裝電話時,父母同時默許,沒發一言。母親可能是因為沒能力預見將要發生的問題,父親就多數是不想為女兒的要求費心。可後來,父親就警告過虂西多次: "有事說事,電話不是用來聊天的!"虂西很不以為然,心想:電話當然是用來聊天的!

                今天,虂西的父親需要打幾個重要的電話。白天,有一個熟手夥計,突然甩手不幹了。這種事,他經曆多了。經常有人在他這裏取得了  "加拿大經驗",就往高處走了。可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是會惹得他生一肚子的氣。他不明白:自己對工人這麽好,不光按時發出好人工,平時還管他們吃喝,晚上又經常和他們打牌,逢年過節,還請他們一家老小,上館子大餐一頓。可為什麽總換不來一點真感情呢?心裏煩躁難忍的時候,他也曾試過向虂西的母親傾訴。可換回來的,總是類似文不對題的回答: "走的那人是阿彪啊!那怎麽可能?上次我們家買按摩椅,不是他出力抬回來了的嗎?"久而久之,他什麽也不和妻子說了。隻是最近虂西老是煲電話粥,影響了他的生活,他才發話: "你是母親,你怎麽就不懂得去管管!"

                "我說她過了。她說:‘電話本來就是用來聊天的。如果我們怕受影響,可以裝多一條線,或者替她買個手機。'"虂西的母親一五一十地匯報,並沒想到這些話會讓丈夫暴跳如雷,衝到女兒房間,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

                虂西望著地上摔成兩半的電話,心裏的吃驚很快變成了憤怒。她昂著頭,怒視著父親,仿佛在說 "我看你還能怎麽樣,有種你就打我呀!"這時候,母親已經衝了進來,哭天搶地的把父親拽了出去。

                虂西聽到父親在門外向母親吼,吼完了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接著,整幢房子就是寂靜一片,母親好象突然消失了一樣。過一會兒,才聽到她在廚房洗洗刷刷的聲音。

                以前,每當這種時候,虂西的耳朵總是直豎著。母親用手扶著牆,張口結舌的樣子,她都能用耳朵看得清清楚楚。她能從母親下樓時,腳步的輕重,辯出她受傷的程度。這回她沒有了這個心思,她感覺自己的胸腔裏充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隻見她突然蹲下去,撿起一塊塑料碎片,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下去。。。。。。

(五)

              一陣刺痛直鑽心肺,虂西本能地住了手。一股鮮血汩汩而流,虂西冷靜地盯著看。一種莫名的快感,讓她的怒氣全消。她站起來,輕鬆地開了門,閃進洗手間,讓清水和血液混在一起,時濃時稀的血流,在她身上,注進了一波越來越強烈的快樂。虂西被這奇妙的景象驚呆了!

          不知過了多久,虂西終於在傷口上倒了些消毒水,貼了傷口膠,輕鬆地回到了臥房,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這一夜無夢,沒有母親可憐怨婦的樣子,沒有父親自封為王的樣子,也沒有大衛英俊智慧的樣子,隻有虂西沉睡的樣子。

            第二天,學校的午飯桌上,眾人對昨晚的生日會做了美好回憶。貝絲忘不了呂家的天窗和水晶燈,莎莉盛讚呂母親手製作的生日蛋糕,聲明自己吃得出裏麵的每一種原料都是無毒產品,惹得大衛對她直翻白眼,有意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熱情地插嘴: "我就喜歡呂貝卡的收藏。那些形形色色的麵具,不是極為精彩嗎?"

            這時候,虂西覺得手腕上的傷口很癢,偷偷擼開衣袖,輕輕撓了一下,一抬頭,看見大衛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前所未有地死死盯著她。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虂西的臉直紅到了耳根,站起來,匆匆逃離。

            那一天,虂西躲在房裏,對著自己的傷口,左看右看,還找來一條繃帶,左纏右纏。最後,一邊想著大衛盯著自己的眼睛,一邊拿起了開信刀,準備再多劃一口。這時候,門被敲了一下,虂西趕緊回頭,這才發現,剛才玩這些把戲時,進進出出找東西,忘記反鎖上門了。 "先別進來!"她邊說,邊把東西往抽屜裏塞。當看見門口站著的是父親時,她更加驚惶。

            "我沒事!剛才被絆了腳,不小心撞到了你的門。"可父親好象比她還慌張,說話都不看她的眼睛,仿佛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一樣。隻見他話音未落,人已匆匆而過。隻不過,這回卻沒消失在他的房間,而是大步走進了母親的睡房。

           虂西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見過父親走進母親的睡房了。弟弟還小的時候,她問母親: "我們家為什麽有這一反常現象啊?"。母親一本正經地答: "你弟太吵,你爸受不了。"這個回答讓虂西覺得很釋然。可等她長大了,弟弟也不小了,母親卻不願再一本正經了。母親問她: "你爸爸是不是快不要我了!小弟都自己睡覺了,他怎麽還不肯搬回我的房間?"這個問題,讓虂西很絕望。一個看起來不幸福的母親,已經讓女兒傷心難過,一個說自己不幸福的母親,就隻能讓女兒恐懼逃避了。

               可此時此刻,父親就在自己的眼前,走進了母親的房間。虂西感覺有一種新鮮的血液,正注進這個家庭。這個家庭馬上要發生一些變化。什麽變化,她無從猜測,但這個謎團絕對比割手腕好玩。

                虂西的父親走進了妻子的房間。屋子裏的一切還和新婚時一模一樣。傢俱還是那套婚前用她的錢買的。五鬥櫃上的結婚照還是在國內拍的。照片上的自己,發自內心的笑,攬著妻子肩頭的手,多麽熱情有力。

                妻子躺在床上,身子蜷著,顯得弱小輕微,不過呼吸均勻,好像睡得很沉。想起剛才在女兒門前看到的那一幕,他的眼裏湧出了淚。他走進來的時候,不知道要做什麽。憑著潛能,他判斷出那一刻,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是最好的選擇。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控製住了震驚,可是內心巨大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走進了妻子的房間。他本能地感覺,此時此刻,隻有這個房間裏,才有可能存在搭救自己和孩子的力量。

           這幾年,他也許沒有好好愛妻子,可是,對孩子們的愛,卻一刻也沒變過。結婚的時候,他是豪情萬丈的。他知道他倆的差距,但隻要她替他生下個一兒半女。他自信憑自己的努力,在這個自由社會,一定能掙到錢,並提升她的水平,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那些年,生意非常順利,他每天幹十五個小時,沒幾年,就有能力從老移民集聚的唐人街,換到了新興時髦的河邊花園。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成功和魄力,非但沒有得到妻子的讚許,反而得到她每天的抱怨。說他不顧她的感受,硬要讓她和父母兄弟骨肉分離。所謂骨肉分離,也就一小時車程的距離,這罪名真是從何說起.更讓他生氣的是:她在孩子們的麵前,也肆無忌憚地哭訴,搞得他時常感覺,隻有把冷漠和專製扮演下去,才無損父親的權威。漸漸地,他是真失望了。不再和她溝通,美其名曰:不想改變她。其實是在心裏把和她的距離放得很大。隻不過,他真的不是有意犯下這個錯誤而已。所以,當妻子完全適應了新環境,非常喜歡河邊花園的時候,做丈夫的心中卻生出憎惡來,堅持在自己房裏住下去,才更加開心。

                他說這些傷人的話時,自己並不開心。他不開心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感情,是因為生意。這些年的生意是一落千丈。新移民們,一個個都比他當年更聰明,更勇敢。毫無經驗的,也敢一落地,就開裝修公司。打的廣告,都很有水平。什麽 "魯班裝修", "自助裝修",點子層出不窮,價格越做越低。他幹活的時候,也就覺得越來越累。但是,每天回家,能看見自己三個越來越高的孩子,和他們越來越象自己的臉龐,他內心就有一股滿足蕩漾開來。。。。。。
                   虂西的父親,擦幹眼淚,輕輕走到床邊,他明白叫醒她之前,自己的眼角絕不可以有任何痕跡。

(六)
                   第二天,虂西在學校裏,發現貝絲一整天都踩著她的影子。雖然貝絲愛談錢,但虂西喜歡她多過莎莉。貝絲有個愛好,就是把不要的個人物品,拍照標價,放到EBAY上去賣。為了貝絲的貨源,虂西曾經頂力相助,允許貝絲把自己擁有的物品全拍了照,並答應貝絲,隻要有人買,她都舍得。雖然,隻賣掉過一頂母親手織的帽子,但她和貝絲的一次合作,已讓彼此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關心。

                不過此時,虂西就真猜不到貝絲悄悄觀察自己的原因。終於在廊道裏堵住了貝絲,瞪眼詢問。貝絲不慌不忙地答: "我是在查,你身上到底有什麽 ‘惡習'。"頓了頓,又問: "告訴我,你是抽煙了還是抽草了?"

                "我沒有!"虂西有點惱。

                "那我怎麽聽到大衛跟呂貝卡說你身上可能有 ‘惡習'!"貝絲也提高了嗓音。

                虂西的瞳孔突然放大,好象貝絲在她腦門上打了一棍,腦震蕩了一樣。嚇得貝絲不再敢出聲。其實那一瞬間,虂西是恍然大悟了!大衛瞧自己的那一眼,是因為他發現了自己的 "惡習"。呂貝卡小時候愛和自己玩的,越大卻越不理自己,不是因為傲慢和防備,反而是因為大衛看不上自己,貶低自己。想到這一層,虂西的視線真的模糊起來。貝絲不見了,學校影退了,重新清晰起來時,她已回到了昨晚,家裏發生的事情。

                父親走進母親的房間許久,虂西收拾好東西,豎耳傾聽。終於聽見房門又開了,母親那熟悉的腳步聲,似乎比平日輕盈了幾分,匆匆走進房來。她臉色紅潤,神情激動,一瞬間仿佛年輕了好幾歲。隻聽母親顛來倒去的,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意思說清楚。先說父親主動提到虂西可能需要一台電腦,他明天就去買,讓虂西專用,但是電腦要放在父親的房間。

                "這也叫給我用啊!"虂西嘲笑著。

                "你聽我說完啊。為了讓你專用,你爸決定遷出那個房間,搬回我的房間去住了!"母親一邊說,一邊 "嘎嘎"地笑,半天了,才想起來害臊,趕緊補一句: "他還說,要在那房裏裝一部新電話,也給你專用。隻是有一個請求,如果弟妹想用電腦,你方便的話,盡量讓他們用一下?"

                "你長大了,需要一個書房。這樣沒準書就讀好了。這是你爸的原話。"母親又激動起來: "你看,你爸多愛你啊。因為你,連我也沾光了!"說完又是一陣傻笑。

                虂西也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因為書房,實在是因為受到母親快樂的感染。。。。。。

                虂西的父親搖醒母親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必須馬上去女兒的房間。"至於去的理由,他是一邊說,一邊編的。說到自己搬出那個房間時,他沒做任何停頓,好像深思熟慮過一樣。其實,那個時候,說出搬回妻子房裏來,對他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比起女兒的 "惡習",他和妻子之間根本就沒有事。隻是他忘了,對妻子來說,這可是喜從天降的大事。她是一個沒心眼的人,很樂意相信他編的理由。

               "沾女兒的光,就沾女兒的光吧,難道你不願意!"虂西的父親也被妻子真誠的快樂感動,發自內心地和她開了句玩笑,惹得虂西的母親感覺就算死了都願意一樣。

(完)

                      幾年後,虂西斜躺在大學宿舍的床上,懷裏捧著台手提電腦,正在和父親聊天。父親說: "今天看到我的博友醫言堂說:有個十二歲的女孩割腕被送到他那裏去求醫了。"虂西的手頓時象似觸了電,僵在了鍵盤上,半天按不出一個字。

                虂西感覺腦海中有一道閃電,穿透了這些年她跌跌撞撞的成長路。她一直以為除了大衛,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割腕。她自己也幾乎把這件事忘記了。然而,在這個瞬間,她突然明白,除了大衛,還有父親,他才是真正明白當年自己曾經做過什麽的人。

                正象母親當時說的一樣,父親第二天就拆了自己房間的床,買了台電腦,放了進去。虂西打開電腦,先安裝聊天工具,第一時間就和貝絲聊天,雀躍地嚷: "我有自己專用的電腦了,還有打印機。"

                "你爸可真疼你!"貝絲的回言讓虂西頗為意外,心想:她不是應該說  "你爸可真有錢”才對嗎?當時她太高興了,也沒回言。忙著在好友表上,給所有認識的人發邀請,不過就沒發給呂貝卡和大衛。過了些日子,反倒收到了他們的加好友請求,她接受了呂貝卡的,拒絕了大衛的。

                因為 "惡習"這兩個字,虂西一直恨大衛。為了讓這種恨具備理由,她暗下決心:無論家裏發生什麽,不再做割腕的事。說來也巧,決心剛下,家裏卻不再發生過去的事了。倒是父親經常來書房,請她幫忙打一些生意往來的賬單,信件和廣告。她也趁這些機會,讓父親把打印機換成彩色的,還買了數碼相機,又買了數碼攝像機。在購買,安裝,運用這些設備的過程中,父親和孩子們你來我往,互相學習。漸漸地,這間書房,就成了大家最願意去的地方。

                母親也最願意來這間書房,不是送水,就是分水果。有一回,也提過驚人的建議。小弟喜歡玩電腦遊戲,後來經常來搶電腦。那天,父親正在房裏,和小弟理論。母親進來在寫字台上,放下一盤水果,輕鬆地說: "孩子他爹,要不給兒子買一台專門玩遊戲的電腦?"

                虂西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好象有點不認識母親。在她的印象裏,除了柴米油鹽,母親沒有購物的欲望。別說電腦了,就算是件好一點的衣服,她也拿不定買下的主意。更何況連虂西也沒聽過有人專門買台電腦來玩遊戲。

                讓虂西更加意外的是聽到父親笑眯眯地答: "可以考慮,隻要小弟把書讀得好一點。"

                虂西感覺自己的生活,就象一件原本非常皺的白襯衫,突然被一個熨鬥熨平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改掉了自己不能承認的  "惡習"。長大之後,她把這歸功於大衛。一直以為是他無意中傷了自己的自尊,反而讓自己更加的自強。

                直到剛才父親在電腦的那頭,提到 "割腕"兩個字,虂西突然明白:父親就是那隻熨鬥。她 "割腕"的時候,這隻熨鬥被插上了電。之後,就按皺褶的程度,精確地發揮著熱度,這些年,終於把白襯衫慰平了。

                當虂西重新看清電腦屏幕時,她在鍵盤上,鎮定地打出了五個字: "爸爸,我愛你!"


本故事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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