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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在巴黎

(2005-07-17 05:03:08) 下一個

錢鍾書在巴黎

1937年, 錢鍾書27歲那年, 身邊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女兒圓圓〔錢瑗〕的出生, 二是從倫敦去巴黎繼續讀書 。

天才也有天才煩惱 !在倫敦的讀書日子對錢鍾書來講是一種束縛, 要不是對家裏和獎學金有個交代, 錢鍾書怕是連那個“勞什子”文學學士(B.Litt.)文憑都不會念完。 一拿到學位,他就告別牛津友好,摒擋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國巴黎。

這之前錢鍾書來過一次巴黎,那是1936年,拿著獎學金的錢鍾書接到政府當局打來的電報,委托他做“世界青年大會”的國民黨一方的代表,到瑞士日內瓦開會。湊巧的是熟人介紹,住在巴黎的中共黨員王海經邀請錢鍾書夫妻吃中國館子,因為文件的翻譯問題,即席邀請楊絳當共產黨一方的代表。那時的錢氏夫妻和他們的後半輩子一樣,對政治並無興趣。對他們來講 ,這隻是個送上門來旅遊歐洲的好機會,他們高高興興去了瑞士。 上台發言的,是共產黨方麵的代表;英文的講稿,是錢鍾書寫的。這是國共不情願的合作中最親密無間,也許學術級別較高的一次!

從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兩星期。巴黎有許多錢鍾書讀書時的同學、朋友。這時的法國還在享受“美好時光”最後糜爛的幾年,巴黎一貫的熱熱鬧鬧和亂亂烘烘,也就是那種“美妙的雜亂”(beau desordre)和“浪漫的混亂”(romantische verwirrung),人們在抱怨中享受自由。錢鍾書喜愛法國文化卻並不喜歡法國人做事的亂七八糟。 因為驚訝於巴黎的學校對學生的放任自主,和做學問的人本精神,錢鍾書覺得這更適合於他海闊天空作學問的方式,清華同班上過法文課的好友盛澄華,幫錢鍾書注冊了著名學院巴黎大學(Sorbonne)。錢鍾書第二年就可以在巴黎帶著獎學金繼續進修了。


這樣,錢鍾書和楊絳抱著整整百日的圓圓,乘船渡過加萊海峽,迫不及待的來到了巴黎,住在郊區一間公寓房。
公寓離巴黎很近 ,隻有5分鍾的車程, 住著很多男女學生。 公寓的主人是迦淑夫人〔Madame Caseau〕,兼管夥食, 非常慷慨, 一日三餐, 菜式豐富而且便宜 。唯一不方便的是吃飯菜的方式太法國式了: 每次吃頓飯、又聊天,又等菜一道道慢慢的上來, 要花2個小時! 這對於錢鍾書夫婦講真是太浪費了。 不久他們退出夥食, 自己動手作些簡單的吃的, 好吃完了早些看書。

錢鍾書在巴黎住了一年 。除了選擇一些有意思的課去聽聽,這一年的時間主要是紮紮實實的讀自己想讀的書。法文的從15世紀讀到近代,文化史上有名的或無名的一家一家讀來。 他讀書的速度快,一目十行。吸收、消化能力驚人,會舉一反三。隔幾天就要重新借一大摞。既有完整的讀書方案,又能按自己的意願恣意瀏覽 。對於嗜書如命的錢鍾書而言,天下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日子了。錢鍾書每天讀中文、英文, 隔日讀法語、德文、意大利文,在縱橫交錯文字的王國裏,他即山鑄銅,煮海為鹽,得意馳騁,如魚得水。有如君臨屬國的國王。

盡管錢鍾書讀過法語, 書麵的法語已經沒問題 ,但畢竟沒有說口語的機會。 巴黎人講法語柔滑、利索的腔調給錢鍾書非常深的印象, 為了讓自己習慣和熟悉這種語調, 從不問柴米的錢鍾書居然拎著菜藍子,趕集市〔郊區的集市一周隻有一兩次〕,買菜、買肉就是為了能有個對話的機會。 像現代人從“京白”中體會老北京一樣,錢鍾書也從一個學者的角度欣賞它語義之外的深遠韻味 。過了不久錢鍾書的法語大有長進 ,按照巴黎人的標準: 說那法語裏能聞到‘大菜市場’〔les halle〕的菜梆子味道。

錢鍾書在巴黎也有朋友來往,如向達、王辛笛、盛澄華、羅大岡等人, 可他天生是個心靜的讀書種子, 不太熱衷於人情來往。有時出來散步,換換心情。他寫過首詩,孤行靜寄,宛轉回複,是他在巴黎的心情寫照 。其一寫道:

《清音河*(La Seine)河上小橋(Le Petit Pont)晚眺》

萬點燈光奪月光 一弓雲畔掛昏黃
不消露洗風磨皎 免我低頭念故鄉
電光撩眼爛生寒 撒米攢星有是觀
但得燈濃任月淡 中天盡好付誰看

〔*清音河(La Seine)現譯塞納河。〕

法國人的活潑、跳越的思維方式也給錢鍾書以後的思想方式打上了烙印。 他從小受過嚴格的文字訓練,桐城文章、訓詁考據是拿手好戲。可是他很反感‘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思考方式,認為局限於文字的表麵的評論,即死在句下。在回國一年後,他的心得著作《談藝錄》融貫綜賅,很能體現他留學英法期間的思想積累。兩年後出版的該書:表明這樣一種態度:評論應該超越文字表麵,去領會文字背後的精神實質。

如何理解一部作品 ?錢先生在《圍城》(法語原文 fortresse assiegee),裏開了寫“古史辨”顧頡剛先生的一個玩笑 ,因為“古史辨”用的是“剝筍”式的研究,要在古老的文獻中,一字一句、證據確鑿地找出中國古史層累疊積的最終結果和真相。而錢鍾書認為:由文字組合而成的“本文”有一個特點,就是其結構“猶玉蔥層層剝揭,內蘊核心,了不可覓”。文字相釋 ,很多結論都是相對的,也許更應該更注重敘述過程和結構,而不是強調實質與結果,結果與實質總是隨著結構的剝落過程消失掉。結筏乘度,此岸已到彼岸。錢鍾書想用一部長篇小說來表達這種思想, 可惜這部很可能開啟中國結構主義先河的小說原稿失散,未能完成。書名《百合心》,〔法文成語 Le coeur d'artichaut,一種層層包裹的白嫩的小菜,白呈黃白,略有苦味--老巴巴注〕,意思是說人心就像一隻百合, 總是層層剝落,最後卻是虛無。換言之,根本就沒有什麽結果,結果就在結構當中。

思想上的豐富和思維方式的多元化是留學巴黎最明顯的收獲。很多後來時髦起來思想和觀點錢鍾書在巴黎的日子已經接觸到了,他的敏銳視野已經超出了狹義的文學文字研究, 他把中國文化最晦澀古奧的經典和世界文明最流行時髦的思潮打通還原。這是他日後以中國學者而聞名於世界的一個主要因素。

在巴黎期間,他沒有讀學位的壓力, 沒有必做的工作, 也沒有生活費用的煩惱。 偶爾女兒圓圓的嬌嬌地啼哭會讓他放下手中的書 ,幫著虛弱勞累的楊絳哄看一會兒。 縱觀錢鍾書的後半生, 這應該是他最平靜、最暇意、也是最隨心所欲的一年。

學者的書桌是平靜的, 可法西斯的野心卷起的戰爭的風雲卻從亞洲席卷到了歐洲。 先是日寇侵華,楊絳的母親1937年在逃難途中不幸逝世,剛做了半年的媽媽的楊絳感懷倍痛 ,悲苦慟哭、思家心切。 後有納粹德國狼視虎顧 ,法國無法避免戰事, 浪漫的巴黎開始迷漫著悲哀和血腥氣息。 從法國回國的船票已經非常難買, 後來好不容易輾轉搞到。1938年8月錢鍾書、楊絳和他們的寶貝女兒圓圓離開了他們喜愛的巴黎,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Ⅱ),坐著三等艙,回到中國。

我在錢鍾書的詩稿中找到這首詩,悲傖憂憤 ,標誌他在巴黎留學生活的結束和波蕩的生活的開始:

《巴黎歸國》

置家枉奪買書錢 明發滄波望渺然
背羨蝸牛移舍易 腹輸袋鼠契兒便
相傳複楚能三戶 倘及平吳不廿年
拈出江南何物句 梅村心事有同憐


【後記】本文主要事實出自楊絳先生的《我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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