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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 - 我母親的童年回憶錄(42)

(2011-01-05 11:00:53) 下一個

(三)楊慶生哥哥

一九三八年過年後,四層來了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他叫楊慶生。他很瘦弱,麵色蒼白,他有雙聰慧清澈的眼睛。他得肺結核剛好,是和媽媽從牡丹江來哈爾濱養病的。他家很有錢,爸媽都上過大學。他聰明過人,讀過許多書。我們都愛聽他講故事。他講的故事出神入化,娓娓動聽。他還帶我們去對麵的公園堆雪人,打雪仗。還看過他用氣槍打打麻雀。我們都喜歡他,叫他楊哥哥。由於他的到來,樓上的小孩兒也都活躍起來。
   
楊哥哥也來小屋,跟我說話和拿來畫書給我看。我常問他一些為什麽和講些我認為有趣的事給他聽。在我心裏他是一個什麽都懂的老師,又是一個溫和的大哥哥。他來總是坐小板凳上,背靠著門,我坐在床上,兩腿垂著還沾不到地。有時他會帶一小盒牛奶糖(十二塊)和一小盒葡萄幹。我們麵對麵邊說邊吃著。

“楊哥哥,你說,為什麽會打雷閃電呢?”
“那是因為帶有兩種不同電荷的雲彩,相互碰撞的結果碰撞中發出的聲音就是打雷,發出的光就是閃電。”
“什麽是電荷呢?”
“等你將來學了物理就知道了。”

我會一連問很多的為什麽,他都耐心的解釋給我聽。我似懂非懂的聽著。

“楊哥哥,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東西呢?”
“這都是書裏告訴我的。讀書會使你聰明起來的。”從此我知道讀書的重要。

我愛給他講新鮮事。

“楊哥哥你聽說了嗎?昨天二樓有倆人自殺了。血都從門下麵流出來了。”神秘兮兮的。
“是什麽人?”他吃驚的問。
“一男一女,都是日本年輕人。”
“是怎麽死的?”
“是開槍打的,那男的是個軍官。窗戶上還有個圓圓的洞呢。”歪著頭看著他,又說:“顧大叔說他們是一對殉情男女。什麽叫殉情呀?”
“殉情就是一對情人達不到相愛、結婚的目的,一塊尋死就叫殉情。”

又一次我跟他說:“你見過三樓那個抱孩子的女人嗎?”
“見過,怎麽了。”
“告訴你吧,那個兩三個月的小女孩今天中午死了。”一驚一詐的。
“怎麽回事兒?”
“被那男的夾在兩扇窗戶中間兒,然後逼著女人和他出去,回來小孩就憋死了。丁大叔說他是故意的。”
“太殘忍了!為什麽采取這種手段害死自已的孩子呢?”
“他不是她的爸爸,那女人是他拐來的。丁大叔說他是個探子。什麽是探子呀?”
“探子就是日本人的狗腿子,專門坑害中國人。”

我愛給他講學校的事。“楊哥哥你說眼皮抬不起來能治嗎?”他沒聽懂我的意思,疑問的望我。“就是這樣,看人要抬起頭。”學給他看。
“噢,那是先天眼瞼麻痹。”
“能治嗎?多難受,要能治好,多好。”
“不能治,我表弟就是那樣。”

又一次我對他說:“我們班有一人兒說話老那啥那啥的,說半天也說不出那啥是個啥,真好笑。”我咯咯笑起來。“她長的可可愛了,園園的小臉,紅是紅白是白,一笑嘴角一邊一個小窩窩。老師特喜歡她。老師問她一道算術,她站起來,一連說了好幾個那啥。老師問:‘到底是啥?我一定把你那啥扳過來。’可她越著急越說不出是啥。小臉憋的通紅像熟透的蘋果,真想上去咬口嚐嚐。”我嗬嗬的又笑起來。

楊哥哥也笑,他問:“倒底說出來沒有?”

“你聽啊,老師問她,你跟誰學的那啥?她說:‘那啥我爸那啥。’又問她,那你媽呢?她說:‘那啥我媽不那啥。’”說完了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聽過楊哥哥講他學校事兒,聽他講過笑話,有兩個笑話至今沒忘,一個是“翻麻子”一個是“忘性大”。

“翻麻子”

一個滿臉大麻子的人,惱恨極了,悲觀極了。他聽說有個會翻麻子的人,能把麻坑的一麵翻過去,光滑滑的一麵翻過來。他高興極了,急忙去翻。

一進門就問:“你仔細看看,我能翻嗎?”指著自己的臉,忌諱說麻子。

“你一進門,我就一目了然了,多……那個的都能翻平了。”他喜出望外。

經過針刺、熱敷、塗藥之後,讓他靜待幾分鍾。在這幾分鍾裏他浮想聯翩:想自己一副光亮的臉,帶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吹吹打打去迎接做夢都想的美嬌娘;接著是個白胖的大小子過百天,多風光,多熱鬧,還沒想完。翻麻子的已揭去臉上的布,擦去塗的藥,他的心跳的快蹦出來了,不等他問就聽見“哎呀,沒見過你這麵比那麵還麻!”

可憐的麻子,命運太捉弄人了。

“忘性大”

一個自許文人雅士的人,從山上走下來,見他折扇輕敲著掌心,一副觀山玩水,悠然自得的樣子。忽然肚子一陣打鼓,需要拉屎。

他說:“好吧,就此方便一下吧。”一陣雷雨交加之後,說:“已經淋漓至盡,舒服多了。”沒想到站起來,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方便”上。於是氣火上升,破口大罵:“那個他媽的,臊狐狸、懶豬、野狗竟兒跑這兒來拉屎!”一時情急忘了文明。看到一腳的汙穢,心火更加燃燒起來。於是罵道:“該死的狐狸崽子,狗崽子,臭崽子……”一頓崽子之後,消了氣,感到自己不愧是文人,把其弟弟輕易的就給株連上了。
可是這位忘性大,自許文明的人,到底也沒弄清楚是崽子還是其弟弟的“方便”。更叫他不想失去卻失去的,是文人的氣質和雅士的風度。

還聽過他和他爸爸坐狗爬梨,打野味和鳧水的事。
   
他說:“坐狗爬犁可好玩了。六、七隻狗拉著爬犁不顧一切的往前飛跑,互相比著可賣力了。爸爸緊緊的摟著我,我坐在上麵興奮極了,嗬嗬的笑著。一次遇上一隻狼,爸爸趕緊解下套子,於是幾隻狗圍攻那隻狼,狼受傷跑了狗有的也受傷了。那場搏殺,叫我心驚膽戰,趴在爸爸懷裏不敢看。”停了一下又說:“狗們若是互相不合作,賭起氣來,東奔西跑,就會翻車。我摔過一次,摔的可狠了。”
   
“我最喜歡單獨和爸爸去打野味。打到最多的是野雞,野雞的翎子又長又豔。”心想怪不得把妓女叫野雞呢。他接著說野雞和醬瓜子一起燉,味道可美了。如果和爸爸的朋友一塊去就在林子裏過夜,在空地上架起樹明子燒得霹靂啪啦響,空氣中彌漫著鬆香的氣味可誘人了。把野味串起來吊著烤的直冒油香味老遠就聞到了。拿著一隻野雞腿躺在厚軟的鬆葉上望著滿天的星星嚼著,這時心比天地還要寬,舒暢極了。他臉上帶著笑容,眼睛放著光彩,沉浸在回憶中。

“楊哥哥你會鳧水、滑冰嗎?”把他一下從幻夢中喚回來,他一愣神,然後問:“你說什麽?”我又問了一遍。

他說“鳧水、滑冰都是我爸爸教的,爸爸的水性可好了,在水裏貓半天都沒事。他滑冰、滑雪都是最棒的。他經常滑雪往山裏跑,可我一次都沒見過。”見他眼裏閃著淚花。“我爸爸不到三十歲就離開我們了。”淚珠滾了下來。

有天他說:“到我家去看畫冊吧,還有我小時的照片,背景都是大自然,你一定喜歡看,都是我爸爸照的。”

“有你爸爸的照片嗎?我想看看他。”

“沒有。”我很奇怪。

是我拉著大毛一塊進了他家。她媽拿出糖來,糖裝在一個漂亮的糖盒裏。她說:“過來吃糖。”大毛小手抓了一把裝在口袋裏,剝一顆放在嘴裏,這一連串的動作麻利極了。

“吃吧。”我笑著搖搖頭。她剝一顆放我嘴裏。

媽說過,別吃人家東西。說女孩家不能見吃的嘴饞,見穿的眼饞。

我被牆上一張照片吸引過去。見他媽媽頭戴一個帶條穗的四角帽,穿件沒領的袍子,感到奇特。

楊哥哥站在我身後說:“這是我媽媽大學畢業穿著學士服照的。”我點點頭,心裏對楊太太有了幾分敬意。

楊太太說:“毛,過來叫我看看。”大毛被她一拉,順勢把柔軟的小身子偎在她懷裏,真像個溫順的小貓,隻差沒喵喵的叫兩聲了。

楊哥哥拉我到寫字台前叫我坐在轉椅上搬出畫冊和相冊,他趴在桌上翻著,講著。我從來沒見過,感到真好看。

聽楊太太說:“毛啊,長大做我的兒媳婦吧。”

楊哥哥也聽見了他回過頭說:“我才不要她呢!”又繼續給我講。

我感覺楊太太不喜歡我,所以小聲對楊哥哥說:“我想走了。”

“還沒看完呢?”

“我怕我媽找不著我。”我站起來了,大毛從楊太太身上出溜下來,和我一塊走了。

   
四二年春,孫老師讓我參加朗誦競賽,囑咐我請人把稿子寫好一點兒。想來想去隻有去找楊哥哥了。
   
楊哥哥已經是一個英俊的小夥了。他肩寬腰細,身裁勻稱,舉止也穩重多了。自從他兩次跳班上了高中一年級,去了二高,我們來往就少了。加上媽不叫我和半大男孩子接近,我也就逐漸和他疏遠了。

我去求他,他問:“要寫什麽內容啊?”

“寫大東亞共榮圈取得勝利。”

他笑著對我說:“這個內容我可不想寫。”我疑問的望著他。

他說:“吹捧小日本,不是為虎作倀嗎?當亡國奴還不夠,還要當漢奸呀!”使我想起他剛來時,讓小男孩兒站成排,彎腰叉腿,在跨下傳著一隻紅色的日本漆盒。

我問:“裏麵裝的是什麽?”
他說:“是日本天皇和滿洲的皇帝。”
“是畫嗎?”
“寫的字。”
“為什麽傳它呢?”
“為的是詛咒和侮辱他們。”

我懵懂的聽著。他那麽小就有民族意識。傳說是受他爸爸的影響。他們母子的來曆,誰都不清楚。他媽媽從不和人接觸。

我對他說:“我也不願去朗誦,是孫老師叫我朗誦。要是我拿不出稿子來,她一定不高興。你就隨便給我寫一個吧,好嗎?”懇求著。

“好吧,為你做一次違心的事吧。”

“你真的給我寫呀?”我立時眉開眼笑。又說:“太謝謝你了。”

他笑望著我說:“怎麽變得這麽客氣了?”
   
楊哥哥的文章寫的很精彩,記得開頭一句是:自大東亞戰爭勃發以來,皇軍取得了赫赫戰果。……。我在這次競賽獲得第一名。我並不以為然,因為我也不願意說日本人的好話。

四三年就很少和楊哥哥見麵了。望見他走來,就躲過他,因為見麵也沒什麽好說的。
   
有天我上樓來,望見楊哥哥正和日本孩子民江站在樓梯口上講話。我望著他微笑一下就側身而過。若是從前我會叫他,走近他,親熱地和他說話。現在無論如何做不到了。時光讓我失去了一個我信賴的大哥哥。

終於有一天他問我:“你為什麽老躲著我呢?我那麽叫你害怕,叫你不信任?”

我囁嚅著說:“不是的。”

“那為什麽?”

“我覺得自已長大了。我覺得沒什麽話說。”吞吞吐吐。

“長大怎麽了,我又沒傷害你。”他的目光和他的話,都使我感到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長大了,我不想和男孩子來往了。”低著頭,看著腳,聲音小的像蚊子叫。他看看我沒再說什麽走了。

從此那純潔的友誼結束了。年底他們搬家了。當他真的離開我,才感到他的可愛。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三年後。我在讀初二,他高中畢業後就結了婚。聽說他的太太十分漂亮,生活得很美滿。
   
他來看我了。說是看看熟人,看看曾經住過的地方。他穿件淡灰色長綢衫,更顯得風流倜儻,瀟瀟灑灑。他消瘦了,兩頰緋紅。他說犯了肺病,正在養病 。
   
他很興奮,談笑風生。說他病好之後,去北平清華念書,將來留洋過過博士癮。問我今後的打算,我望著他說不出,因為我對未來很茫然。
   
我們的話漸漸轉到過去的那一樁樁一件件有趣的事。我們說著笑著,他那明眸閃著歡樂的光。

他走了,我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他是來和我訣別的。他去了,永遠不會再來看我了。我不止一遍的想:如果沒這次的會麵該多好,可省去一份兒更多的思念。一九四六年的一場皚皚大雪送走了他,他才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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