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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悠悠 - 我母親的童年回憶錄(12)

(2011-01-02 19:23:13) 下一個

(五)鳳子姐的變化

春去春又來。明媚的春光灑滿了我家的小院。院裏的積雪融化了屋簷上的冰淩在滴水。玉亭哥要隨軍艦去下江了,他回過家是拿東西。下次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呢?他說過帶我去鬆花江坐冰爬犁,現在江已開了,明年叫他一定帶我去。
   
鳳子姐的心像封凍的江水一樣解凍了,臉上有了笑容,愛說,愛笑了。她不讓我叫嫂,讓我叫她姐。我不知不覺地把她當成了偶像,學她的動作,學她講話,覺得很帶勁兒。
   
媽在叫我,我問:“您老幹啥呀?”
  
“我的針線盒呢?”
  
“我知道在哪疙瘩。”跑去抱來。
  
“你嫂子呢?”
  
“不知她尥到哪疙瘩嘮去了。”
   
媽忍不住笑說:“你學得倒挺全夥(全麵)。”
  
“我還沒說‘嗯那’呢。”
   
媽不高興地說:“越說你越來勁了。你以為好聽是不是?”
  
“嗯那。”
   
媽噗哧一聲笑了,說:“你學正經的可沒這麽快。不許你這樣說話,多難聽。鳳子都慢慢的改了,你還在撿剩。”又說:“女孩子家要文氣,風風火火的叫人不待見。以後要記住,走路要穩,說話要輕,坐得要正,站得要直。坐著別叉開兩腿,站著別扭幾道彎。你看那唱戲的小醜動作多難看,小姐的動作多文雅。”

鳳子姐漸漸文雅起來,特別見到三叔就更注意自己的舉止。

(六)看戲

媽帶我和鳳子姐去看戲,說:“是華樂戲院請來天津名角唱‘拾玉鐲’,是演小姑娘的戲,你們會愛看的。”好不容易盼到夕陽西下,我們穿戴整齊出了門。

華樂戲院,樓下是池座,樓上是包廂。媽說包廂裏坐的都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鳳子姐笑著說:“你沒頭沒腦,不信照照鏡子。”我咯咯的笑起來。

一般戲已經開場,的咯兒啷咯的胡琴聲和咚咚鏘鏘的鑼鼓聲響成了一片。我不喜歡看台上的踢踢打打,我願看台下的熱鬧……池座裏的人邊看戲邊嗑瓜子兒,嚼著零食,喝著水。有的比比劃劃,說說笑笑,有的點頭打招呼,有的搖頭晃腦,跟著板眼小聲哼著。

打手巾把的,賣香煙、吃食的,也挺熱鬧。隻見手巾把在人頭上飛來甩去,甩去飛來,扔的又準又穩,誰也不擔心會掉在自己的腦瓜上。賣香煙、吃食的,手急眼快,在穿膛裏竄來跑去,不放過一個買主。

包廂裏也是笑聲滾滾,在抽煙、喝茶、逗笑、摟女人。
此時此刻此地,不論“有頭有臉”和“ 沒頭沒臉”的都同樣的快樂,同樣的消閑自在。

媽說:“好看的戲馬上就開場了,腦袋瓜兒別像個撥浪鼓似的,好好坐著看戲。”

見戲台門簾一掀,走出一個水靈靈的姑娘來。呀,她真好看。她穿了一身蘋果綠的軟緞鑲寬邊的衣褲,頭戴一串粉紅花,腳穿一雙綴著兩朵大紅纓的繡花鞋。扭動腰肢走起來,一手擺著紅綢帕,一手舞著香羅扇,麵帶微笑,星牟流盼。隻見那鞋上的兩朵紅纓起起落落飄飄然然像清風,像落雁,輕輕快快來到台前。場內爆起一片掌聲和叫好聲。

戲一路唱下來,我傻呆呆的看著,看了半天也沒看懂。

“媽,昨天的戲真好看。可我沒看懂。也沒看到玉鐲子。您給我講講吧。”

“多看兩遍就懂了。”她邊剪花樣,邊敷衍著。

“您不給講就帶我再看一遍好嗎?”

“哪有那麽多錢老看戲,還吃不吃飯了?”仍剪花樣。我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剪,說:“你為什麽不帶人家看,還不給人家講?”

“等媽有了錢再帶你去。”她又拿起剪刀。

我急著說:“那您為什麽不給人家講。”

媽放下剪刀說:“你又要嚼牙是不是?”

鳳子姐說:“嬸,我看您給乖找個唱戲的吧,讓她天天看戲。”我注意聽著。

“這主意不錯。你說咱們給她找個什麽樣的?”

“我看就找那個大花臉吧。”

我急忙喊著說:“我害怕大花臉,白天見他都害怕,晚上他要出來怎麽辦?”

媽說:“不願意嫁給大花臉做媳婦兒,就找個戲台上的小醜吧。”

“我不要小醜,他太難看了!”

“這事可難辦了,我想花旦倒是好看,絕對嚇不著你,可是人家是女的呀!”鳳子姐說,“這要乖自己拿主意了。”

想不出好主意隻好說:“等您有了錢一定再帶我看一遍。”說完瞟了鳳子姐一眼,見她捂著嘴在笑,媽也在笑。心想她盡會出餿主意。過去狠狠的照她腿打了一巴掌,扭身向院裏跑。

她邊追邊說:“好哇,我非讓嬸給你找個大花臉不可,讓他專等晚上來!”

聽她這麽一說好象大花臉追了出來。一著急害怕尿了褲子。見鳳子姐笑的前仰後合,我又羞又氣,哭了起來。她過來哄我,我才不理她呢!

人生真奇妙。就在玉亭哥離開我們三年之後,嫂子帶著翠環改嫁了。嫁的正巧是華樂戲園子的梨園世家的子弟。這人姓尹,他從小不愛學戲,加上沒有個好嗓子,戲班子把他安排在戲園子裏管點事,和戲班子的人一樣住在戲園子的後院。尹大哥細高個兒,白白淨淨,文文氣氣的。對嫂子和翠環非常好。一想起當年鬧著看戲的事,覺得真可笑。沒想到今天嫂子可以想看戲就看戲了。

放寒、暑假,嫂子就叫尹大哥接我去看戲。但始終沒再看過“拾玉鐲”這出戲。這是後話。

   
夏天來了。鳳子姐像夏季的陽光一樣熾熱明朗,她圓潤的胳膊,紅撲撲的麵頰,說話脆生生的,走路輕盈盈的,笑容像綻開的花朵,處處都閃耀著青春的活力。院子裏,花壇萬紫千紅開滿鮮花,架上青翠的藤蔓盤上旋下。我們小院充滿著生機和歡樂。
   
鳳子姐洗衣,澆花,摘菜,淘米,我跟前跑後,圍著轉。有時搗亂,她洗衣在背後捂她的眼睛;吹肥皂泡碰她臉;在門後大叫一聲嚇她。若被她逮住不是清水彈臉,就是一頓咯吱。或摘幾朵指甲花用明礬搗碎糊在指甲上,花幹了指甲也鮮紅鮮紅了。鳳子姐用這個方法治我,讓我伸著兩手,老老實實等著幹。
   
鳳子姐會剪紙,會做鞋。她剪的花、鳥、人物,像活的一樣。她做的鞋又板正又合腳。媽是“解放腳”,隻“解放”了一點兒,四根腳趾還折斷在腳掌下,路不平硌疼,出門要穿硬底皮鞋。她的鞋隻能定做,因為不合規格。鳳子姐做的,她穿著就最合腳。所以給媽做了一雙又一雙。人人都願穿她做的鞋。
   
一天她正在包一雙做好的青麵千層底鞋,問她:“是給我哥做的?”不答。“是給三叔做的?”仍不答。
   
隔一會兒她問:“你喜歡三叔嗎?”
  
“當然了,這你還不知道!”
  
“喜歡他啥?”
  
“什麽都喜歡。告訴你吧,我三叔眼睛會說話。”
  
“都說啥了?”
   
不知怎麽說,便說:“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媽說你喜歡三叔,你喜歡他什麽?” 她臉唰的一下紅起來。
鳳子姐真的戀愛了。在愛情的旋渦中旋來旋去,時而歡樂,時而苦惱。三叔一個溫柔的目光,一句關心的話,會使她興奮不已,浮想聯翩,走到她跟前她都不知道。三叔若是幾天沒來,她就會失魂落魄,前言不搭後語。

這個夏天鳳子姐常帶我去燒餅鋪。可是很少見到三叔,失望使她不愛講話,隻悶著頭往家走。玉翠姐也喜歡三叔,常不放心的等他回家。

她說: 他(她不願叫叔)每天回來很晚,有時徹夜不歸。” 她說話的神態,就像那多愁善感的小瓷人。她那副長墜子,晃蕩著真好看。我一定叫媽給紮個耳朵眼兒。
   
回到家急忙跑到媽跟前求著:“媽,您就給人家紮個耳朵眼兒吧,好嗎?”
  
“我不是說過,我沒給人紮過,不會。”
   
追著:“您就給紮一個吧,啊。”
  
“那可疼了,你不怕?”
  
“我不怕疼,我能忍。”
  
“那好吧,鳳子去挑倆圓點兒的綠豆來。”
   
媽把茶杯扣過來,在底上倒點兒酒,點著,針在上麵晃幾下。把兩粒綠豆放在耳唇前後對著撚,把耳唇撚得薄薄的,用針向裏一穿,由於她哆哆嗦嗦一針沒紮透,又向裏戳了一下。我疼得叫起來,捂著耳朵就跑。
   
媽說:“還沒紮完就跑,還有一個耳朵沒紮呢。”
  
“不紮了。”
  
“不紮怎麽帶耳環,總不能帶一隻吧”,鳳姐故意逗我。
  
“快過來紮完,你不是說不怕疼,能忍嗎?”
  
“不紮了,不紮了,您不會紮。”扭著身子邊說邊退,退到門口被門檻一拌摔了出去。從此再沒說要紮耳朵眼兒了。那可愛的墜子永遠和我絕緣了。

秋天來了。秋高氣爽,小院子仍舊洋溢著幸福歡樂的氣氛。鳳子姐用篾片編小籃子,小筐和蟈蟈籠子,還編了一個飛簷帽,上麵插滿了鮮花,戴上就不願摘掉。吃飯也戴著。

媽說:“總不能睡覺也戴著吧。”

“那明天花就蔫了。”

“明天再插,摘下來!”舍不得摘也得摘。
   
媽帶嫂子去買布。爸買來描紅教寫字兒。爸說:“要身子坐正,筆要直對著鼻子,手拿筆不能太低。”寫了一會兒媽回來了。花布真好看。還有卡子,一付翠綠的,一付奶白的。
   
我趕快拿起來,笑著問:“媽,是您給我買的吧?”
   “
給你鳳姐的。”
  
“您為什麽不給人家買?”馬上不高興了。
  
“你頭發少卡不住。”
  
“那您為什麽不買付小的?”
  
“沒看見小的。”
  
“您為什麽不給人家買?”帶著哭聲,前後追著問。
  
“人家,人家的,就是不給人家買!”
   
哭起來。還是問為什麽不給人家買。
   
媽生氣了:“真煩人,沒完沒了啦,就是不給你買!”
   
鳳姐說:“這付綠的忒好看,來給你帶上。”
  
“不要,那是給你買的。”轉過臉撲到媽身上拍打著說:“為什麽不給人家買。”

媽氣極照著屁股打了幾下。“叫你嚼牙!”我拚命哭撓著往她身上爬,讓她抱我。
  
“嬸您就抱她一下吧。”鳳子姐說。
   
媽的個子矮,兩手圍抱著我,我向她的臉打去,她左躲右躲,氣得一鬆手,把我摔倒在地。鳳姐拉起我捂著嘴笑,我抽抽嗒嗒的,解了氣。
   
媽氣得直喘粗氣,說:“這個小丫頭片子,這麽點兒就這樣厲害,變著法兒打人,我非給她找個厲害婆婆治治她不可。”說完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鳳姐說:“對,我看您找敦子婆婆那樣的就行。”
   
我嚇得急著說:“我不要婆婆嘛。”又哭了。
   
爸拉過我說:“誰叫你這樣不講理還打大人!”
  
“誰叫她心裏沒有人家,偏心!”
   
媽氣哼哼地說:“從今往後我什麽都不給你這人家買!”

爸和鳳子姐一遍遍地說我不對,媽一兩天不愛理我。三叔為這事兒給我講了好幾個孝敬父母的故事。

後來他又給我講個不孝敬父母的故事。說的是一個人對他媽從來沒個好臉色,打來罵去的,還不給飽飯吃。老人家像似驚弓之鳥,整天戰戰兢兢的。可是這個心狠的人卻吃齋念佛,天天去廟裏燒香拜佛,祈求佛爺讓他娶妻生子,過富人的生活。

一天他又去拜佛,佛顯靈說:“你天天老遠跑來拜佛,其實佛就在你家。”

呆了半天問:“我怎麽沒見過?”

“你回到家就會看到一個白發蒼蒼,兩手白麵,倒趿拉鞋的人,她就是活佛。”說完隱去。

他半信半疑,急忙往家跑,到家嗵嗵的敲門,心說這死老太婆跑哪去了,還不來開門。她媽趁凶神不在家,偷著和點兒麵,想烙張餅充饑解讒,沒想到凶神這麽快就回來了,嚇的一下把麵盆揣到炕桌下,急忙溜下地,來不及穿鞋,趔趔趄趄去開門。兒子一見,原來活佛就是被他虐待的媽。後悔莫及,噗嗵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作揖求他媽饒恕。

講完三叔問:“你說這人好不好?”

“不好。”

“是呀,比如你吧,你媽生你、養你、疼你,你還頂嘴,惹她生氣,竟然打媽媽,你說你對不對?”

“不對。”

“那就應該去陪不是。”

我慢慢的走到媽跟前說:“媽,我再不那樣了,以後不叫您生氣了。”哭了,抽抽咽咽,哭的好傷心。

媽一把摟過我來說:“知錯改就成。”

多少年之後,媽被一陣清風吹走了,她給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留下了沒能更好回報的遺憾。但是使我寬慰的是,從這次以後沒再對她頂過一次嘴,沒有惹她生過氣。學會了孝順她,實現了一個六歲小孩許下的諾言。

三叔說:“乖,我看你懂事多了,不那麽矯情啦。這才是乖孩子。”停了一下又說:“小時候鬧場病或遇點兒不平常的事,好像就長大一點兒。成人也一樣,在風平浪靜的環境中長不大,必須經過些挫折和磨難才會成熟起來。”閃亮的眸子望了一下鳳姐,她會心地笑一笑。她什麽事都愛問三叔,就是沒問我哥為什麽不要她了。也許她已知道為什麽了。

三叔問她:“書看了嗎?懂不懂?”

“不大懂,給我講講吧。”

她什麽時候起不叫三叔了?我記不清。玉翠姐也不叫三叔,可她明明白白地叫三哥。

有次鳳子姐故意問:“啥時候改成哥了?”玉翠姐臉一下紅到了脖子。

   
中秋節前三叔來了,他見隻有我們兩人,便問:“他們倆呢?”
  
“出門了。”
  
“什麽時候回來?”
  
“沒留話兒。”
   
他不無遺憾地哦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晶瑩的小玉墜係著一條紅絲繩,套在我的脖子上說:“想叔就看看它。”那含意深深的目光好像穿進我的心,感到涼絲絲的。又拿出本書遞給鳳子姐,“你存著吧。”目光久久地凝望著她。我們都睜大眼睛在問為什麽?怎麽回事?
   
“我要去山東了,什麽時候回來說不定。”黑亮的眼睛望著鳳子姐說:“鳳子,我給你看的那些書都是叫人堅強起來,不向命運屈服,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本想引你走出現在的小圈子,去做些有益的事,可惜來不及了。”
   
鳳姐仰著臉望著他,任熱淚簌簌地流淌。三叔拉著她的一隻手,另隻手掏出手帕給她擦著滿臉的淚。兩人對望著,滿腹的知心話過去沒有說,現在更沒必要了。
   
三叔掏出懷表看了看說:“我得走了。”鳳子姐拉著他的手不肯放,我抱著他的腿也哭了起來,他沒再次蹲下來親親我,就匆匆的走了。
   
他走了,從此我親愛的三叔,鳳子姐的心上人永遠沒有再回來。
   
這個曾經歡樂的小院,被厚厚的一層陰雲籠罩著,透不過氣來。

鳳子姐吃不下,睡不好,像雨打的梨花憔悴了。她愣怔怔的望著書中夾著的一朵菊花,三叔的心思都在上麵,隻有她能猜透……。

我想三叔;我想我哥;我想那些歡樂的時光。

我想,我想……

(七)和哥嫂分家了

   
哥終於回來了,是他病了,患了肺病。鳳子姐盡心地熬湯喂藥,他奇跡般地好起來,鳳子姐又有了笑容。從此不再叫鳳子姐,該叫嫂子了。
   
這年(一九三六年)秋末,兩爿鋪子兌了出去,買了一個客棧,在十六道街。
   
哥嫂先搬走了。我多麽不想離開他們。哥說會常來看我,嫂子說會接我去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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