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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文革故事 6

(2011-01-30 03:31:27) 下一個


   曾
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從入學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上這個書寫大而工整的語老師。聽說他剛從師範畢業,個小,有著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遺憾的是,這對大眼睛幾乎不在我身上停留過。

記憶中的老師,脾氣大,課上他常摔調皮同學的鉛筆盒,有一次還把J的書包扔到一樓。這我就搞不懂,J是部隊的孩子,平日裏老師特別寵愛軍官的孩子,或許J的父親是輕量級的吧。此外,老師愛的就是ZZ的父親坐的是教育局頭把交椅。老師安排Z當班長,他總滿麵笑容、彎腰、輕拍Z的肩膀…… 惹得一旁觀看的我,內心無限惆悵。

乳臭未幹的我,自然也企圖去贏得老師的愛。我會畢恭畢敬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按照他的要求去為同學剪指甲,甚至跟在他愛的同學身後去見他,並在一旁陪笑…… 慢慢地,我自己也察覺到,這些都無濟於事。

 

一天夜裏,我從父親口裏知道,Z的父親被點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聽後,我暗中高興,心想:Z活該,平時曾老師那麽喜歡你,看你今後還瞪我眼不!

第二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我卷起自己的作業本當喇叭,低聲對著隔我三排的Z低聲喊道:“打到XXX!打倒……” 開始他沒留意,當我喊第二聲時,他終於醒悟過來,我看到他那忘形的眼神焉了。之前,Z總是充老大,一對不大的眼睛瞪著我,可以感覺到是在審視我。

後來,Z在自己的作業本上改姓,跟他母親姓。父親說,Z的母親也被批鬥了。母親低聲說:“那他該怎麽辦?”  

 

之前,我偷聽到父母的一段對話,說Z的母親被揪出前對我父親“很左”、“很厲害”。我當然不會理解“左”的含義,隻是隱約中感覺它的不妙。此時,我的小人得意之心浮上心頭,竊笑這回難輪到了Z

 

始料不及的是,鬥爭的矛頭指向我母親,開始有人衝著我喊:“右派分子!”我不知道“右派”為何物,隻是感覺自己開始受圍攻。

一個早晨,第一節課剛開始,老師身著天藍色短袖襯衫,臂戴紅衛兵袖章,神氣地出現在講台前。二十幾歲的他,的確是滿麵春風,周圍的同學極度興奮,為自己有這樣一個紅衛兵老師驕傲,我也有同感。

我們全體起立,等待著高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出乎我的意料,老師的嘴角微動,臉部布滿喜悅,隨後低頭滿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紅衛兵袖章,接著,他張開雙臂,扶著講台,向全班說:“ 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有些人今後你們不能再叫他們為老師了。比如你們以前叫那個姓X的人。”

老師的話音剛落,我渾身血液驟然凝固,大腦一片空白,真是難堪至極。那個X老師就是我的母親,她在這裏勞動改造。那時,我正站在教室第二組第三排。

 

下課後,老師組織我們去禮堂看大字報。一路上,不少同學問我:“你母親姓X是嗎?我們學校有兩個X老師,是你媽媽嗎?”

“不要再問。不是她媽。” 海一直幫我擋駕著。

整個禮堂掛滿了一排排大字報。幸好我們不識幾個大字,沒人說看到寫我母親的大字報。

 

幾個領導學校文革行動的老師,率先拋出三個黑幫人物,他們成了文革初期這所學校人人喊打的目標:一個校長K,一個語老師W,另一個是數學老師D

K校長的罪行是“叛徒”。很顯然,她的檔案被拋給了紅衛兵學生,大字報上說她“曾經被捕入獄,後又活著出來”……一時間,校園裏,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都在寫她為何能“活著出來”這事,寫手盡其所能地挖空心思去設想,有人寫她“貪生怕死”,也有人寫她“肯定是出賣了同誌”……

 這很讓我費解,莫非她該死在監獄裏才好?!

記得小學入學麵試時,麵對麵見過K校長一次。那回,我被指定去見她。戰戰兢兢的我,登上三級木台階到講台前,踮著腳,聆聽她的教誨。她微笑著,一副精致的眼鏡停留在鼻梁上,隻見她很有長者風度地舉起右手:“你今後就是小學生了。不能再調皮啦!”

這一刻,我永遠銘記在心。校長說我調皮,隻有我才能意會。多年前,我牽錯了手,以為我牽著母親的手,居然跟著她在主席台前來回踱步。後來我抬頭一看,是她,一溜煙……

那以後,母親總是追問:“那天校長對你說什麽來著?”

“不告訴你。” 我賣著關子,詭異地笑了。

入學之後,我收斂多了,再也不敢隨意去牽校長的手。我會離她五步之遠就開始立正、彎腰鞠躬。現在校門外貼著一張她的漫畫。畫麵上,校長咬牙切齒,緊握拳頭,捶打著講台,與現實中的校長,相去甚遠。

 

老師W(少先隊輔導員),她的罪行是“曆史反革命“。大字報上寫她“參加過三青團”。樓道上張貼的,多是謾罵W,說她是王八蛋,是國民黨第八團的……

W老師成了學校文革運動的靶心,每個班級都在議論她,每個學生都在設想W一出現自己要做些什麽,以至於,風聲鶴唳,草木皆W,一聲“WXX來了”!整個校園、每個教室,急促的腳步聲湧動起來,有人攀著窗戶的欄杆張望,平時好鬥的男孩們,摸著口袋裏的那些小石子,衝了出去…… 緊跟隨後的一幫,是暫時還沒有打的膽量的女生,唾液在她們的嘴裏翻動著,不時還溢出,順著嘴角向下流……

整個教室動了起來,有的衝出去,有的又跑會來,捷報頻傳,有幾個女同學激動得雀躍、擊掌,一片罵聲中混合著笑聲……

 

後來聽母親說,W老師家所在地居委會,也配合行動起來,說她兒子偷雞,讓他敲破臉盆遊街示眾。

在家裏,母親告訴我這事,說她的兒子很不懂事,在這個時候來添亂。聽過,我問母親:“你相信她的兒子真的偷了雞?”母親一時口堵,稍許,大笑。我說:“W是你的同事,她什麽人你不知道?你自己被害,還反過來信這種事。”

難怪父親常說母親“天真、幼稚,才會上當”,她有時會這樣不長心眼。

 盡管深陷四麵楚歌,W老師還是很自信地出入校園。四十四年後,一個曾參與抄她家的紅衛兵說:“W老師是一個很自信有主見的老師,不會因為被抄家被鬥爭,而像落水狗,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鄙視我們的行為。我佩服她的膽量。”

 至於我本人,曾深切地感受過W老師的愛。1966年,我在中山路閑逛時,胸前的一枚像章被盜取,我因此一夜嚎啕慟哭。W老師知道後,設法找來一枚像章來安撫我。此時W老師,已是自顧不暇,卻還憐惜我的雞毛蒜皮小事。

   

 在教室裏,曾老師要我們向高年級的大哥哥姐姐學習,在樓道上貼大字報,他說我們是低年級,可以從寫小字報做起。曾老師說:“如果不會寫,畫漫畫也行,你們去看他們高年級,畫了一張,三個黑幫被壓路機壓扁……”我們的思路頓被拓寬。

旁觀的我,意識到,這場身邊的文革其實是針對老師的。在周圍的各類學校,凡是優秀老師,基本都有一頂帽子,反動學術權威! 很多同學開始唱著“造反有理”這首歌在校內造反。之前我們被教育要有禮貌,給老師鞠躬,老師問好,要愛護公物…… 現在,他們開始敲打、破壞課桌椅......上課時隨意走動,繞著教室跑動,對自己的老師指名道姓,在課堂上與授課老師唱對台戲……當老師授課經過過道時,經常有人把蓄滿鋼筆水的筆頭悄悄地停留在老師的衣服上、或用力把鋼筆水甩到老師背部。這種惡作劇天天發生。

經常有人在追趕咒罵“黑幫”,向他們吐痰、扔髒物,這時後麵就有一群人鼓掌伴奏、叫好……老師們無法正常授課,學生們在課內盡情發揮,若無旁人地聊天說笑。在我們班級,一次,一個老師剛站在教室門口,一個預先放好的塑料垃圾桶就會向下扣在他的頭上!頓時,教室內一片歡呼雀躍,尖叫聲、口哨聲四起……不懂事的我也摻和著大笑.師道尊嚴頃刻間蕩然無存。這時,學生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可以口無遮攔地說些平時羞於啟齒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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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幸福劇團 回複 悄悄話 W 老師,非常有愛的能力,還不僅僅是膽量.

謝謝分享你的好文!
yzheng2005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92168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加油寫!等著看呢。
comeonce 回複 悄悄話 Thank you for sharing.
SUNNE 回複 悄悄話 文革前學生在老師麵前是一群孩子,文革時學生在老師麵前如同一群囚徒,動不動就被“抓階級鬥爭”。老說最拿手的是讓學生互相批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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