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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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兩岸》002 此岸--老友 (2)

(2021-07-03 15:12:15) 下一個

 在目前搜索引擎能找到的所有官方文件裏,薛啟正個人簡曆是這樣的:薛啟正,男,19**年**月生,E省人,漢族,1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年畢業於E大學機械製造係,研究生學曆,畢業後至省第一機械製造廠,曆任…之後,簡曆內容如朝陽般耀眼,如火箭般令人矚目。

趙海山是學曆史的,每每看到報紙上登出薛啟正愈來愈意氣風發的照片,和照片下附著的越加厚重的簡曆,不免回憶起兩人的初次見麵。

趙海山父親老趙教授是E大教授,機電工程係,留美背景。趙海山母親謝秀雲出身舊式家庭,受過很好的教育,不論家門外是什麽氣候,對趙海山兄妹的教育一直抓的很緊,加之在省城親戚朋友眾多,小日子很過得去。老趙教授一家沒住在E大校園內,而是住在距大學兩站路,市中心的祖宅裏,獨門獨戶的院子,兩層小樓,曾被占用過,又還回來,一家人住的舒舒服服,快快樂樂。他住的房間在二樓,推開窗,下麵是條少有人經過的僻靜小街,小街左拐連著座小小拱橋,橋下的小河不過五六米寬,是長河密如蛛網的支流裏,微不足道的一條。他住的這間原本是妹妹趙海燕的房間,方方正正,窗子朝南,少說有二十個平方,是家裏條件最好的臥室,可趙海燕有一天突然嫌棄小街和石橋處連接處裝了盞特別亮的路燈,擾她睡覺,死活不願意住這間,他隻好讓出自己那間朝西的小臥室,搬到妹妹這間。

第一晚關燈後,薄薄的淺藍色小花窗簾確實攔不住窗外明晃晃的路燈光亮,加上沒有困意,他幹脆起床又坐到了書桌前。書桌在窗下,剛開學的九月天氣,窗子開了半扇。他擰亮台燈,翻開看了一半的《中國通史》第四冊。

老趙教授原本希望趙海山能子承父業,至少也得是理工方向,可他的數學成績總是在60分上做技術高超的低空飛行,讓老趙教授很無語。而曆史成績呢,E大曆史係主任有次在學校裏碰見老趙教授,開玩笑說隻要後年趙海山報曆史係,自己肯定收為關門弟子。老趙教授好歹在美國待過,隻好隨他去了。

剛看了兩頁書,趙海山聽見有聲音從窗外傳來,一開始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聲音沒有斷續,聽了一會,終於聽出是有人在讀英語,高中英語第一冊第一課,今天剛上過,所以有印象,可是,可是,那人讀的哪裏是英語,簡直就是分貝不高的持續噪音!

老趙教授沒給趙海山遺傳什麽數理化基因,對他沒法看的數學成績也睜眼閉眼,唯獨對他的英語抓得很緊,這也跟老趙教授去美國做過一年訪問學者有關,老趙教授回國後跟他很嚴肅地談過為什麽要好好學英語,“我出去一看才知道,學不好數理化沒關係,學好英語才能走遍天下。你給我記住了,英語要是學不好,到時候我真跟你急!”還好,他從沒讓老趙教授跟自己著過急,可眼下,他對窗外源源不斷、鏗鏘有力、貌似英語的噪音真有點著急了!

趙海山放下手裏的書,伸長胳膊,微微撩起窗簾一角。窗下小街和石橋的連接處,那盞明晃晃的路燈下,背對他站著個細瘦少年,低頭捧著本書,在朗讀。角度關係,看不清那少年的臉,卻看清了少年穿的褲子和鞋子。應該是深色的褲子,燈光下看來就像是淡金色,淡金色的褲子說不好是長褲還是短褲,因為褲腿雖然過膝,卻明顯沒遮住小腿肚,九月初的天氣這麽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身體好不怕冷,那少年腳上穿雙涼鞋,最簡單的“工”字款,根本不合腳,腳後跟倔強地頂過了鞋底,大腳趾有一半不甘心地直接踩在地上。他原本就要叫出聲的那句“請你小聲點!”被那兩個大腳趾硬生生踩回肚子,轉而拉住窗戶上的把手,悄悄掩上窗戶,“嘎吱”,輕輕一聲,不知是掩住了窗外的聲音,還是止住了窗外的聲音,他終於在寂靜中看完了整個章節。

趙海山上的E大附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學,每年高考升學率全省第一,考進附中高中部就等於一隻腳邁進了大學校門。他能從附中初中部直上高中部有兩個原因,一是他的總成績剛剛達到入學標準(這個標準比外麵考進來的要低些),還有一個,他屬E大子弟生,多少有幾分照顧。入學後,學生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以E大子弟為主的直升派和從省城各個角落考進來的外來派,兩派之間互相瞧不順眼,也少交集,卻都在暗中較勁。除了學習成績,女孩子比身材相貌、衣著打扮什麽的,男孩子就較量體育和家世背景。趙海山是妥妥的子弟生,家世背景在一眾子弟生裏更是尋常,除了偶爾出頭露臉,大多時候都安安靜靜的。

根據入學成績,趙海山分在高一五班,不論生活還是學習,都沒有太大變化:同樣的校園,幾乎同樣的同學,麵熟的老師,至於功課嘛,也算沒什麽太大變化,反正他都能應付,喜歡的依舊喜歡,不喜歡乃至恐懼的也還有,比如從上初中開始就有的1000米長跑到了高中還要繼續跑下去,讓他這根白嫩的小豆芽菜依舊吃不消:從前即使他九死一生地跑下來了,也從沒及格過。

九月份,高中一開學,再次麵對1000米長跑,他不可能像女生那樣給自己找個順理成章的借口不去跑,也學不會外來派那樣特意跟體育老師套近乎讓老師放水,每次上體育課比鑒真東渡都艱難。

這天,他換好了白色回力球鞋,隨著大家一起去操場上體育課,心裏琢磨著萬一體育成績又因為1000米跑拉了後腿,怎麽跟老趙教授解釋,對麵湧過來一群剛下體育課的同學,都是同一年級的,不知誰說了句,“薛啟正,行啊,你這回又跑了3分15秒啊!我看夏老師樂得秒表都快捏不住了!”趙海山正無比艱難地向著4分30秒的及格成績靠攏,聽到3分15秒,頓時抬起頭來,恰好看見迎麵走來的幾個人。走在正中間的少年,中等個子,頭發短的幾乎直貼在頭皮上,蒼白細瘦的臉上有雙不大不小的細長眼睛,單眼皮,兩道劍眉,直直入鬢,鼻梁端正、高挺,嘴唇不薄不厚,因為正說著話,能看見幾顆潔白的牙齒,穿件洗得褪色、鬆鬆垮垮的藍色跨欄背心。他看見那吊在小腿肚上同樣洗得褪色的藍褲子和透過不合腳的涼鞋幾乎踩在地上的兩個大腳趾,才意識到,麵前的少年是誰。恰在這刻,不遠處體育老師喊了句,“薛啟正,你過來一下!”那少年丟下一眾同伴,轉身跑回了操場。

附中高中部每月的考試成績會貼出總成績和單科最好成績前20名,目的是激勵大家努力學習。總成績前20名裏第一名是一班的薛啟正,沒有趙海山。單科最好成績裏趙海山霸占了英語和曆史兩科的第一名,兩科都是110分(有10分是附加題得分),剩餘科目他的名字都不在排行榜上。薛啟正除了英語和曆史,其他單科成績大多都是第一名,尤其是數理化成績,高出第二名好大一截,體育成績呢,竟然是98分,趙海山看完排行榜,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弄不明白薛啟正體育的這個98分是怎麽來的,哪2分是如何扣的。

所以,趙海山在忍了一個月之後,有一天終於放下手裏的《中國通史》,撩開半幅窗簾,探出頭,衝著路燈下正鏗鏘有力讀英語的薛啟正大聲說了句,“讀exactly,不是ectly。”聲音在10月初微涼的夜裏傳遞著少年讀書人的溫暖。

趙海山看見薛啟正那顆剃著短發的頭先是頓住,之後,薛啟正順著聲音看過來,看見窗裏的趙海山,顯然愣住了,短短停頓後,薛啟正認真重複,“exctly”,帶著省城南郊特有的口音。

趙海山又讀了一遍,“exactly”

薛啟正重複著,“exactly”

趙海山點頭,“這回對了!”說完,衝薛啟正笑笑。

薛啟正也笑了, 即使在暈黃的燈光下,牙齒還是白得令人難忘。

趙海山在寒假期末考試年級總排行榜上發現自己的名次前進了幾名,當然,薛啟正還是年級總成績第一名。趙海山的名次能提高,是體育成績上來了,從沒及格的1000米跑終於及格了,沒給他的總成績拖後腿。而薛啟正呢,英語成績明顯提高。

他們兩人的成績都有提高,是薛啟正在體育老師支持下,組建了長跑小組,每天放學後留在學校訓練半小時。趙海山起初壓根沒想過要參加這個小組,他沒興趣。薛啟正也沒邀請他參加,概因長跑小組的成員大多是外來派,直升派參加長跑小組的個頂個都能和薛啟正拚個上下高低,隻是薛啟正有次在跑步前跟他商量能否等跑完之後,請教幾個英語問題什麽的。老趙教授誨人不倦的基因到底還是傳給了趙海山,所以他很難拒絕薛啟正這個年級總成績第一名向自己這個年級英語成績第一名請教點英語問題,就捧著《中國通史》第五冊坐在操場邊看,等著薛啟正跑完。

400米一圈的操場,薛啟正跑了半圈之後直接跑到他身邊,“趙海山,坐著冷,下來溜兩圈吧!”

10月中天氣,還說不上有多冷,趙海山看著眼前穿藍色跨欄背心的薛啟正,又看看薛啟正腳上那雙明顯肥大的綠色軍用膠鞋,再看看自己腳上雪白的球鞋,拒絕的話真說不出口,就放下手裏的書,“好吧!”

薛啟正說溜溜,就是走路,沒有跑,一邊走,一邊問了他幾個英語問題。

下一次,趙海山也不好意思讓薛啟正單單陪著自己走,就跟在長跑小組後麵跑了幾步,真是幾步,連半圈都沒有。

之後他又跑了幾次半圈,發現自己還能繼續跑,幹脆跟在長跑小組後麵,一圈,兩圈地跑下來了。

寒假期末考試,趙海山的1000米跑成績是4分10秒,再努把力,都能達到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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