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媽媽洗完鍋,在海綿洗碗塊上又倒了滴洗碗液,拿起奶瓶,正要伸手進去洗,猛然意識到奶瓶得用專用刷子,就放下洗碗塊,拿起刷子,按小雪說的,隻能倒一滴洗碗液,把奶瓶、奶嘴、蓋子反反複複裏裏外外刷得幹幹靜靜,再用手背抬起水龍頭開關,打開熱水,按小雪說的,仔仔細細衝了一分鍾。這是高媽媽能做的最大妥協了。
若全按小雪說的,所有東西都要放進洗碗機,得浪費多少水和電,剛來的時候,她聽見洗碗機在那不停地運轉,裏麵的水不停歇地嘩嘩流,心想國外的人怎麽這麽懶,非得把每頓飯用的那幾個碗一起攢到晚上,再浪費水電,真不知道都是怎麽想的,要不這裏的人都這麽胖,就是太懶了。
小雪出國這幾年,雖說沒少回國,可這次長時間住一起,高媽媽發現小雪也變了不少。先是人懶了,能用機器的絕不動手,家裏的活好像都交給了機器似的,開始幾次她跟小雪好好說過,小雪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了,讓她接下來都不知道怎麽開口。旭東一直都是個好孩子,跟從前一樣,別管她說什麽,都笑眯眯地滿口答應,可旭東成天不在家,她也不好多說什麽。
讓高媽媽心裏最不舒服的是現如今小雪白天總睡覺,不幹活不說,連話都不和人說,她心裏多少有點說不出來的不滿,可跟自己的親閨女,她沒法計較。本心來說,這次來沒趕上小雪在醫院裏生孩子,她心裏一直覺得挺對不住閨女的,明明是親媽該守在身邊的時候,她還在飛機上坐著呢!唉,一想起來就覺得對不住唯一的親閨女,隻能盡可能多地幹家務活,讓閨女多休息,女人生孩子最辛苦,她不疼孩子誰疼孩子,雖然她在國內的家務活都有小時工幫忙,可給自己閨女幹活,多累她都心甘情願。
高爸爸擰著門鎖,慢慢關上房門,再輕輕放開門鎖,沒發出一點聲響,然後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慢慢下樓,到樓下見老伴兒還在廚房裏忙,就從門口壁櫥裏拿出大衣和帽子,穿戴整齊,跟老伴兒打了個招呼,出門抽煙。
快四月中了,在國內J市早就是花紅柳綠的春天了,這裏地上還蓋著層薄薄的雪。小雪從前每次回國,都把這裏說得天堂樣子,可來了一看,高爸爸覺得也就是國內稍發達的縣城水平,除了住房條件比他們在國內強些,吃穿行樣樣不方便。
高爸爸下了台階,站到車庫門前的太陽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紅色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把煙慢慢吞下去,讓熟悉的感覺在身體裏轉了一圈,再從鼻孔裏緩緩散出來。
高爸爸抽煙很多年了,說不上有多大癮,三五天一盒,習慣罷了,可來了這裏,最多一周一盒,倒也說不上省著抽,好像每天忙起來,就顧不上抽煙了。旭東開玩笑說,煙抽完了,肯定能想辦法給他續上,讓他千萬別省著抽。老伴兒在旁邊說,讓旭東千萬別給他續上,正好把煙戒了。從前在國內,小雪一定會站在他這頭,說,“爸就剩抽煙一個不良嗜好了,戒了多沒勁,媽你可不許欺負我爸。”可現在的小雪,除了睡覺就是睡覺,基本不和他們聊天,他們老兩口每天除了麵對個隻會哇哇哭的孩子,就隻能等旭東晚上回來陪他們說幾句話。
老伴兒說是小雪生了孩子,跟他們撒嬌犯懶,高爸爸不這麽看。
要說幹家務活,小雪從小到大都說不上是個多勤快的孩子。家裏條件一直不錯,除了為人處事,知書識禮和基本的衛生要求,他們從來沒要求小雪必須要如何如何,都21世紀了,哪能按100年前對女孩子的要求來,那不是社會倒退是什麽?小雪跟他們撒嬌是常事,家裏就這麽個寶貝閨女,人人捧在手心,旭東也是好脾氣的孩子。可小雪從來不是個犯懶的孩子,從小到大,就是流著眼淚,也會把該做的事做完,該說的話說到,難道就因為生個孩子,反倒犯上懶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他跟老伴兒提了好幾次,想跟小雪好好談談,可老伴兒一直攔著他,說女人生完孩子脾氣古怪點,是荷爾蒙變化,正常,讓他別跟自己閨女計較,他們要能早點來,哪怕早來三天,也不至於讓閨女一個人在醫院孤零零地剖腹產生孩子,更倒黴地趕上手術感染住進ICU,說不定閨女心裏還在埋怨他們沒早點來呢。高爸爸覺得老伴兒說得有幾分道理,就暫時放下了跟閨女談談的念頭。
高爸爸抽完一支煙,正要轉身進門,見老伴穿著大衣出來,正在鎖門,知道老伴兒家務活兒幹完了,該是倆人一天裏唯一出門遛彎兒的時候,就站在原地沒動。
高媽媽下了台階,抬頭看著湛藍湛藍的一角天空,先吸了口清新冷冽的空氣,跟老伴兒說,“走吧!”
小外孫吃飽了,一覺能睡3、4 個小時,他們繞著小區走一圈,一個小時就回來,女兒在家,總歸出不了大差錯。
高雪盈聽著門鎖哢噠響過,房子裏恢複了寂靜,知道爸媽出門遛彎去了,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頭頂的白色天花板,心裏某個一直繃得緊緊的地方,又狠狠抽搐著,連帶著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幾下,轉過臉,白色的窗框和白色的寬條百葉窗讓她的心又抽了幾下,她索性閉上眼睛,這種感覺她不知道能跟誰說。
劉旭東至今都沒敢跟爸媽說實話,她不怪他,媽的心髒不太好,爸的血壓高,倆人來這裏都帶了一年的藥,劉旭東要是見麵就跟倆老人說,你們唯一的親閨女生孩子得了羊水栓塞,這病在哪都是九死一生,最後切掉子宮才保住性命,說不定爸爸媽媽現在跟她一樣,也在床上躺著呢,讓她還活不活?
回家躺在床上這些日子,她閉著眼睛聽劉旭東裝出笑臉哄爸媽,心裏挺感激他的。換做是她,假如劉旭東在ICU裏躺著,她要顧著孩子,哄著老人,她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一定比現在的劉旭東做得更好。
她不想開口說話,是她壓根想不明白,不就是跟其它要做母親的女人一樣,去醫院生個孩子,她高雪盈怎麽會遇到個百年難遇的羊水栓塞,被切掉子宮,還在ICU躺了那麽久,到底因為什麽?為什麽就她高雪盈倒黴趕上了?這個問題她想了這麽久,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麽是她呢?究竟是誰的錯?
劉旭東?怎麽可能?
她的孩子?隻想了一下,她立刻否認了,之後再也不敢這麽想了。
醫院?嗯,她的產科醫生在病房裏和她談的時候,一直都在強調她有多幸運:幸虧她在城南大學醫院生孩子,本地產科頭牌手術醫生的診所就在醫院後麵的小樓裏…幸虧手術醫生當時沒有急診,接到醫院的電話,5分鍾就進了手術室…幸虧當時產房裏的老護士有經驗,意識到她的情況隻在教科書裏才有…出院前,手術醫生特意來看她,是個穿戴打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頭,走在大街上她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老頭,這老頭和醫院裏的人救了她一命…
難道是她高雪盈自己嗎?從出生到現在,她一直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聽爸媽的話,聽老師的話,聽領導的話,聽朋友的話,甚至連劉旭東的話,她也是認真聽的…小時候她考試從沒做過弊,沒抄過幾次作業,長大了沒害過誰,對誰都禮貌周到…出國以後,更是努力…她沒幹過什麽錯事啊!自問不可能是聖人,可她肯定是個好人啊,小時候給同學輔導過功課,長大了一樣樂於助人,在國內,該捐的錢她一分都沒少捐…到這裏,她對師姐,對潘翠花,對Tina 都是能幫就幫,從不推諉的,可她高雪盈為什麽就攤上這樣的病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
“吭吭吭吭…”床頭櫃上的監視器裏響起了孩子的聲音,他要醒了。爸媽為了讓她好好休息,白天一直把孩子放在他們床上睡覺,晚上劉旭東把孩子抱回嬰兒床上睡,讓爸媽休息。
高雪盈坐起來,下了床,穿上媽從國內特意為她做月子帶來的厚絨拖鞋,拿過床尾厚厚的紫色長絨袍子,穿在灰色立絨睡衣外麵,係上帶子,打開衛生間的門,穿過衛生間去爸媽的房間。
衛生間的窗子開了個小小的縫,肯定是媽為了透氣早晨開的,可能剛才忘了關。她出院以後特別怕冷,穿多厚的衣服都不行,蓋上家裏最厚的被子還要加蓋一層最厚的毯子,她探身關上窗子,回過身,正看見洗手台上的大鏡子裏有一抹紫色,她認真看向鏡子,鏡子裏有雙她異常熟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向她,那是怎樣的眼睛啊,黑得跟她拈在手裏的棋子似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這是她高雪盈的眼睛嗎?她的爸媽,她的孩子,她的愛人,這段時間以來就是看著這樣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