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高雪盈第一次懷孕,大學畢業前,她曾懷過一次。當時劉旭東正準備上研究生,她正準備考教師資格證,兩人決定等以後穩定了再說,那時年輕,誰也沒把懷孕流產當回事。
高雪盈在中學教書,見多了大小孩子們如何為難家長,別管孩子家長在各自工作領域是多響當當的人物,一旦麵對自家孩子,個個丟盔卸甲,狼狽不堪的,讓她對生孩子的熱度始終維持在攝氏35度上下。
劉旭東呢,其實更沒什麽態度。高雪盈第一次懷孕做流產,他陪著去了,找的熟人很快就搞定了。高雪盈出了手術室,頭沒暈,腰沒疼,除了跟他撒撒嬌,第二天就和平時一樣,他想再多獻獻殷勤都沒機會。之後他畢業工作,倆人順理成章的結婚成家,每天上班下班加班出差,得空他還要下棋,再有時間還要和朋友出去喝酒聊天,從來沒想過生孩子的事。反倒是出國以後,工作穩定了,再看身邊的師兄們,哎喲,個個拖家帶口兒女雙全的,他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也三十多了,是該有個孩子了。
高雪盈聽劉旭東在她耳邊吹風,心思活絡了點,她接觸的學齡孩子多,本地人不論收入多少,住多大房子,生孩子養孩子都沒有在國內那麽多的雞飛狗跳,她心思就動了,工作後跟劉旭東商量,以後一切順其自然。
人說起自然來,總以為自然是隨性、沒有規律的。上了一年班後,高雪盈跟劉旭東聊起來,覺得自然還是有規律的,那就是人想往東,自然可能恰恰是朝西的。
偶爾劉旭東加班回來晚,高雪盈一個人在家,和國內的父母親人朋友打完電話,聽著屋裏電暖氣燃燒發出的嘶嘶聲,一絲淡淡的幾乎沒多少重量的恐懼會從她心間滑過:要是這輩子真沒孩子,她的生活會怎樣? 就這麽在夜裏聽著暖氣的聲音過下半輩子?
劉旭東安慰高雪盈,再耐心點,寫程序也不可能一次就成,都要經過無數次測試的,一次就成的是神仙…比如從前那次,就是套套用完了,倆人心存僥幸鬧出的人命…他倆身體呢,其實跟電腦一樣,從前適應了一套程序,現在程序改了,也得適應段時間才行…
高雪盈自始至終都覺得劉旭東說的是鬼話。可走到沒有人跡的岔路口,不知該往哪處邁步時,別管哪個路口發出些許聲音,人都會覺得那是條可以試一試的路。
兩家老人知道高雪盈懷孕後,都高興的不行,除了每天電話裏再三叮囑吃什麽喝什麽,什麽可以幹什麽不可以幹,兩家老人又商量什麽時候過來照顧高雪盈生孩子做月子。
高雪盈和劉旭東搬家後已經分別跟自己爸媽商量過何時來探親的事,兩家老人都表示,目前忙著返聘的工作,等他們有孩子的時候來。高雪盈的預產期在明年3月,按J市習俗,正月裏人們沒有急事不出遠門。高雪盈爸媽都是知識分子,他們在J市土生土長,多少受習俗影響,況且又是出這麽一趟遠門,兩家老人最後商量決定,正月裏出遠門就出遠門吧,隻是時間安排在靠近農曆正月底,高雪盈生孩子前她爸媽肯定趕到。
高雪盈懷孕初期反應不大,沒出現什麽嗜吃嗜睡嘔吐之類的症狀,就是偶爾頭暈。師姐批評說都是她不好好吃飯鬧的,就隔三差五讓Luke送貨的時候順便往她辦公室送新出爐的點心。高雪盈辦公室雖然也在Downtown,可和師姐的咖啡店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加上停車不方便,她跟師姐說別麻煩Luke 了,自己真沒什麽胃口。師姐壓根不搭理她,讓Luke繼續送。
高雪盈的同事們知道她懷孕後,關係好生過孩子的會在茶水間跟她聊幾句生孩子的事,本地人說什麽東西好用,在哪兒買合適,亞洲同事就說什麽時候該吃什麽。
老肖家的老人隔三差五讓劉旭東帶吃的東西回來,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高雪盈看了,還是沒胃口,最後都歸劉旭東了,吃得他一個月胖了2磅。
劉瑾不太會做飯,劉瑾爸爸媽媽做的飯也不對高雪盈胃口,何濤送了兩次過來之後,高雪盈打電話跟劉瑾實話實說,劉瑾就沒再讓何濤送,說等生了孩子再說。
懷孕以後,高雪盈隻想吃大伯母做的酸湯麵。
劉旭東半夜在電話裏跟大伯母請教了半個小時怎麽做酸湯麵,一大早起來出門去買東西,回來做給她吃,高雪盈嚐了一口,說味道根本不對。當天夜裏劉旭東又給大伯母打電話,詳細詢問每個技術細節,早晨起來再做,她嚐了一口,還說味道不對。
劉旭東很奇怪,說自己完全按大伯母給的方子做的,怎麽會味道不對呢?
高雪盈說就是味道不對。
劉旭東說,我可真做不出來你要的那個味道,要不你還是把我吃了吧。
高雪盈說你又髒又臭,我才不吃呢。
說完就去中文學校上課了。
下了課,高雪盈照常去一樓的辦公室找羅姐聊天。她輕輕敲了兩下虛掩的門,聽羅姐低低說了聲,“請進!”
高雪盈推開門,聞到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是從前大伯母做酸湯麵的味道,這味道像把鉤子,鉤得她一眼就看見小圓桌上放的裝外賣的大碗。
羅姐站在小圓桌前,正扭頭看向門口,見是她,指著桌上的大碗說,“雪盈,快來嚐嚐,Tina 剛帶過來的。” 上周高雪盈跟羅姐抱怨,說劉旭東做的酸湯麵她就沒法吃,跟涮鍋水一個味道。
Tina正站在飲水器前喝水,見她進門,跟她打招呼,“高老師, 這是我媽按羅姨說的方子做的。”說完就出門幹活了。
高雪盈揭開碗蓋,碗裏裝得半滿,醃漬成黃綠色的菜葉切得細細的,配上雪白的細麵條,嫩黃的蛋花,湯汁濃稠,又點綴了幾點紅辣椒,酸酸的熟悉濃香鑽進她鼻孔,順著鼻孔不知躥了幾圈,最終氤氳了她的眼眶。
羅姐給她拿來碗,說,“喏,你也不用讓我們,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全帶回去。”
高雪盈毫不客氣地盛了半碗,就那麽站著,喝了口湯,湯汁在她舌尖上打了個旋,一路順滑而下,瞬間滋潤了咽喉,熨貼了她幹涸已久的胃,她又喝了口湯,甜美的湯汁在她胃裏匯聚,聚得足夠了,剛剛填上心裏那個小小的、說不出口的、對遠方親人的想念。
羅姐拍拍高雪盈,笑說,“坐下慢慢吃,沒人跟你搶。”
高雪盈坐下,慢慢吃了一碗半,到最後實在吃不下了,放下手裏的湯匙,輕輕打了個飽嗝。
羅姐收拾完手邊東西,見高雪盈已經吃好了,正蓋上外賣碗的蓋子,整理桌子,跟她說,“上次你跟我說劉旭東做的味道不對,我想可能是酸菜的問題,跟潘姐說了,潘姐啊,又問了店裏的大廚,然後按大廚教她的辦法醃了酸菜,今天菜醃好了,就做了麵帶給你…我不太會做飯,好多年了,也不記得當年你大伯母做的酸湯麵是什麽味道…隻要你說味道對,那就是對了,這懷孕的時候啊,人的口味怪極了…記得我當年懷老大的時候還在國內,非要吃某種口味的冰棍,卻又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麽味道,就在一條街上邊買邊吃,可沒一個味兒對的…後來突然想起來了,就衝到孫老家,一根接一根地把柳阿姨做的所有西瓜冰棍全吃了…孫老回來,正要跟我發脾氣,聽柳阿姨說我懷孕了,才沒跟我計較…後來孫老就天天讓柳阿姨給我送冰棍,我吃了兩個星期就再也不想吃了,孫老又說我是大小姐脾氣,難伺候…”羅姐邊說邊笑,最後搖了搖頭,好像那些曾經的嗅事經過歲月的發酵後,全都成了最甜蜜的佳釀。
高雪盈又打了個飽嗝,她不想坐下來,就繞著小小的辦公室走,走了一圈,問,“羅姐,咱們出去走兩圈吧,我吃多了。”
羅姐扽了扽衣服掠了掠劉海,“今天我約了人來,談點事,等Tina回來,你讓她陪你出去吧。”說完,開門出去了。
高雪盈繼續在屋裏走,又走了兩圈,Tina進來了。
Tina上大學這一年,變化實在太大了,主要是人瘦了。
高雪盈每周日都能見到Tina,直到春天搬家前她才注意到,Tina臉瘦了一圈,原本擠在一起的五官像被退潮的海水狠狠衝刷過的海邊沙堡,全部分散開來,每一處都呈現出青春少女該有的明媚模樣。Tina 又聽了她的建議,把頭發從齊腰剪短到齊肩,人顯得更輕盈,她看出Tina 的頭發是潘翠花或Lucy 的手藝。也許是繁忙的學業,也許是故意為之,從春天到眼下,Tina 又瘦了不止10磅,腰身曲線鮮明不少。
Tina 進門端起自帶的巨大藍色水罐,一口氣喝了半罐水,見屋裏隻有高雪盈,問,“高老師,羅姨是回家了嗎?”
“你羅姨約了人談事,你沒看見她嗎?”
Tina搖搖頭,看看門外,想了想,露出一絲猶豫,跟高雪盈說,“高老師,我能麻煩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