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當然願意去教圍棋。
她畢竟當了多年老師,好為人師的心態還有。圍棋她雖然下不過身邊這個劉旭東,但教小孩子還是綽綽有餘,再說萬一她真能遇上有天分的,教出個準國手之類的,也算間接打敗了劉旭東。大伯對她去教孩子下棋,也挺支持,還跟她說,要真是顆好苗子,有機會也讓伯父見見。從她自己說,既然想交羅姐這個朋友,能有更多的相處機會最好。在中文學校也能認識更多的學齡家長,對她今後的工作也有助益不是?
劉旭東自然要支持,他願意當司機接送高雪盈…然後,等她上完課,兩人可以順便看看那周圍的房子,本市一所著名公立中學就在中文學校附近的社區裏,那一帶自然屬於華人眼中的好區。
高雪盈試著上了一個周末的課,不論是學生還是學生家長,反映都很好,嗯,一個不講究衣著、英文不夠流利的老頭兒和一個年輕漂亮、英文流利的女老師,顯然後者更受歡迎來著,至於水平嘛?反正眼前沒人能贏了老師,也看不出哪個老師的水平高還是低。
試過一次課之後,高雪盈自己也挺滿意。和國內那些長了108個心眼兒,鬼伶鬼俐的高中生相比,來學棋的學生不論年齡,人都單純很多,起碼都是愛下棋的孩子,再說教課不過是她拓寬工作渠道的手段,既不是主業,連兼職都算不上。
羅姐在中文學校裏開圍棋課,純粹是應家長所求。教了幾次課之後,高雪盈發覺,海外的孩子學圍棋,要麽是孩子自己真心喜歡,要麽是家長出於各種原因想讓孩子好歹受點中華文化熏陶。圍棋是個不用太花錢的課外愛好,學會基本規則後,就算不來上課,還可以在網上繼續提高。關鍵在推娃爬藤的海外虎媽眼裏,圍棋什麽價值都沒有,沒聽說哪家孩子是圍棋下得好進了哈佛的,她上起課來,和從前田老師認真較勁的風格比,就完全以哄孩子們開心為主,這樣下來,她在中文學校的口碑越來越好,孩子們都說上高老師的課很開心,反正學了什麽,家長也不是太在意,下了中文課再上一小時圍棋課,原本就是給下了班不能準時來接孩子的家長們專門安排的。
暑假一到,除了各類暑期班,還有名目繁多的夏令營,學校裏白天熱鬧得跟聖誕節一般。
暑假前高雪盈的課隻在周末兩天,暑假裏周二周四下午又加了兩堂,好在她不用坐班,安排起來不難,唯一麻煩的是她要自己開車來回:從她上班的市中心到位於城西的中文學校,再從中文學校回到她和劉旭東租住的位於城南大學附近的公寓,差不多要橫穿半個城市,對她來說算得上目前最大的挑戰。
劉旭東剛來的時候,在市中心找了間臥室,每月花很少一點錢就能解決基本的吃住行問題。高雪盈來了之後就上學,為照顧她上學方便,加上劉旭東有了過得去的收入,倆人買了輛二手車後,在城南的大學附近找了間一居室公寓,為了省錢,公寓到學校還要坐幾站公交車,劉旭東每天開車從城南到城北上班,多少辛苦點,但好歹算是暫時穩定了。高雪盈出了公寓多走十分鍾,就可以坐上從大學到市中心的輕軌,上班也算方便。
目前,劉旭東恰好能和住在附近的同事老肖carpool 上下班,她偶爾出門辦事,和劉旭東商量好,也可以開車。老肖家上有三個老人,下有兩個學齡孩子,老肖太太上班必須開車,周四他家用車時間安排得很緊湊,高雪盈覺得不過就兩個月的暑假,上不了幾次課,自己無論如何都能克服一下,不就是多轉兩趟公交車嘛。
周四的圍棋課安排得比較晚,高雪盈送走上完課的孩子們,收拾好教室出來,二樓的其它五間教室已經空了,透過打開的屋門望進去,屋裏顯然已經打掃過,樓道裏幹淨整齊,明顯也打掃過了。她下了樓,見一樓兩間教室門開著,屋裏同樣幹淨整齊。
這會兒學校暫時空了,再過一個小時,晚上上課的大人孩子又會擠滿學校的每間教室,高雪盈想和羅姐打個招呼再走,每次來去匆匆,都沒有和羅姐好好說過話,她來到大門口羅姐辦公室,輕輕敲了兩下,推開虛掩的門。
門口接待桌後正吃飯的姑娘抬起臉,站起來的同時,匆忙咽下嘴裏的飯,一把推下耳機,禮貌地衝高雪盈點點頭,正好讓高雪盈看清她身上穿的帶著ZAN 公司標誌的大紅 T恤,正是高雪盈拿給潘姐的那件,國內定製的唯一一件特大號,穿在她身上,還算合適。
高雪盈見過很多各種年齡的孩子,覺得基因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在代紀傳遞時,有時它很勤勞,費盡心思去劣存優,讓長相極平常的父母生出極漂亮、明星般的親生孩子…有時卻又過分挑剔得分不清優劣,長相出眾的父母卻生出極普通甚至有點醜陋的親生孩子…眼前的姑娘,長著和潘姐一樣的圓臉、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單眼皮,眼泡略微有點腫,和潘姐無神的眼睛比,她的眼睛亮亮的,泛著光,直直看向她。
高雪盈看過潘姐的資料,知道她有兩個女兒,大女兒Tina,18周歲,9月開學後就讀本地位於城南的大學工程係,工程係極其難進,GPA要求95 分,能入學的基本要95分以上才有把握。
Tina 露出潔白整齊的8顆牙,招呼她,“高老師,你好!”字正腔圓,沒有海外出生的孩子說中文那種四聲不分的奇怪口音。
潘姐的孩子居然這麽大方有禮,居然知道她,高雪盈微笑著回應,“Tina吧,你好!”
Tina 注意到高雪盈落在她飯盒上的眼神,忙蓋上飯盒,遮住裏麵色彩鮮豔的飯菜,跟她解釋,“羅姨忙了一天,出門轉轉,我替她聽會兒電話,等羅姨回來,我就上樓擦地。”
“你在這裏打掃衛生?”
“我周四、周日來這幹活,平時羅姨自己幹。”Tina說,順便把剛才匆忙中推得歪斜的耳機正了正。
Tina的妹妹剛16 歲,潘姐收入有限,高雪盈笑笑,“好,那我先回去了,你吃飯吧,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再見,高老師!”Tina 微笑著說。
高雪盈轉身離開,又瞥了眼綁著鬆散及腰長馬尾的Tina,端端正正掛在Tina脖子上的耳機是這裏小學生在學校用的,她大學時用過的、早已經過時的、最簡易發卡樣式的。
推開中文學校大門,高雪盈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剛才屋裏彌散的、淡淡的中餐館後廚味道。
大門外學校專用的停車場隻停了一輛灰色老款豐田SUV,看車牌是羅姐的。
答應羅姐前,高雪盈粗算過中文學校的收入,倒不是怕羅姐給的時薪少,習慣而已。在本地上班後,她慢慢發現,在國外說是不主動打聽別人的收入,其實在什麽行業,到什麽級別,收入該有多少,大體差不多,不用打聽,人人心裏多少都有數。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人,隻要知道TA住哪裏,也能推算出TA個人或是家庭的大體收入:本地人的收入和居住社區大多匹配,好的社區才有好的居住環境和學校。
Roy收入多少劉旭東跟高雪盈算過,她也就不奇怪Roy開了那麽拉風惹眼的車:據說在本市不超過五輛。她的同事們,但凡收入不錯的,大都會換輛名牌車,亞洲人,能有個迅速提高膚色等級、彰顯財富的物件,無不趨之若鶩。
單單羅姐經營中文學校的收入,買輛好車不在話下,羅姐卻開著輛 和劉旭東同款的老車,擱在剛認識羅姐時候,高雪盈會覺得這可能是羅姐經營學校的手段之一:校長開輛惹人眼熱的車,讓交錢送孩子來上學的家長們心裏作何想…接觸了這段時間,她覺得這就是羅姐為人的一貫風格。
高雪盈為了保持身材,多年來晚飯一直很簡單,從中文學校坐公交車回家,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她不著急回去,打算慢慢繞過這片小商業區,穿過後麵的小區去坐公交車到輕軌站。劉旭東認真研究過,穿過後麵的小區,可以少倒一趟車,怕她迷路,劉旭東還特意畫了幅特別詳細的地圖,甚至標明了拐彎處的門牌號,可她拿著地圖走了不過兩條街,還是跟往常一樣--習慣性迷路了。
這裏是居民區,她前後看看,路上一時看不見人,這時給劉旭東打電話,明顯遠水解不了近渴…到路邊人家敲門問路…這裏她從未來過…萬一遇到什麽人,還真不如在路上安全…
“羅姐…我是雪盈…我…迷路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臉微微發熱。
“哦,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羅姐的聲音很冷靜。
她報告了下眼前的路名,身後的門牌號和不遠處那家長得特別惹眼的玫瑰。
電話裏傳來羅姐低低的笑聲,“你站在原地別動,我就在附近,離你不到100米…”
她立時鬆了口氣,要是羅姐已經回到學校或者在開車,就過意不去了。雖然答應原地等著羅姐,高雪盈仍然向著整條街上那家最惹眼的玫瑰慢慢走過去。
屋主可能特別喜歡玫瑰,前院花圃裏種的都是玫瑰…有開滿紅花的玫瑰樹,有爬滿半麵牆的粉玫瑰,後院的拱形鐵柵欄門上纏繞著數不清的白玫瑰…還沒走近,就能聞到淡淡香味在仲夏晚風中向她一陣陣飄來。
走近了,高雪盈注意到,和鄰居家相比這家的草地格外綠,按對角線修剪過的平整草地上一顆雜草都看不見,整齊修葺的白色磚石隔在草地和玫瑰之間。雖不懂園藝,眼前盛開的玫瑰花,除了多見或少見的各種純色的,還有好幾棵從沒見過的多色的…她覺得經常看到的大學玫瑰園裏的品種有點單一。
等有一天,我買了房子,也要種玫瑰花,像這樣漂亮的,帶香味的,高雪盈心想。
“好看吧…我也喜歡她家的玫瑰…”身後傳來羅姐的聲音,愉快地,帶著明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