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月底,已經在北半球穿梭了大半個月的耿逸飛,在偶然的閑暇時間想起和辛律師之間的關係,感覺兩人已基本修複到大哥去世前的狀態:比普通客戶聯係緊密,卻遠遠不到像朋友那樣言笑無忌的程度,對此,他相當滿意,甚至希望將他們兩人之間的狀態就這樣維持下去:他可不敢指望女人對曾用言語傷害過她們的男人心無芥蒂,哪怕這傷害根本出於無知和誤解。
可願望總是比生活慢一拍。
也許是耿逸飛這大半個月來,在紐約32度的烈日下曬完,立馬又飛去倫敦淋雨,回到北京再趕上38度的高溫,也許是他前天在香港隨著不知什麽人吃了不知什麽東西,反正他站在北京七月的烈日下,扶著車門就是打不開。
辛夷今天不是特意要送耿逸飛下樓。她的晚霜快用完了,寫字樓附近的賽特購物中心有活動,品牌導購給她打來電話,她送耿逸飛下樓,順便去買東西。
若在從前,遇到這種情況,她就是想下樓,要麽比他晚10分鍾,要麽趕時間幹脆從後樓出去,寧願繞點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和他坐同一部電梯下樓。
許是最近這段時間接觸多,辛夷感覺耿逸飛對她其實很有禮貌。比如上下電梯,他會扶住電梯門讓同行的她先走。比如那天在書店,他會本能地輕輕扶住她,免得她摔倒。比如昨天,耿逸飛回到北京就去看耿伯伯,兩人趕巧在大院門口碰見,他陪她走到地鐵站才離開。更不用說,現在給他倒杯水,他會非常誠懇地跟她說,“謝謝辛律師,每次都要麻煩你!”這不過印證了她早前的感覺:耿伯伯怎麽可能教育出完全不同的兩個孩子?
所以,當她走出寫字樓停車場,繞到柵欄外,正看見柵欄前的耿逸飛閉著眼睛扶住車門,人搖搖晃晃的,很不對勁,她立刻原地站住,隔著柵欄大聲問,“耿總?耿總?你沒事吧?”
耿逸飛沒回答,依舊扶著車,依舊搖搖晃晃的,他們剛談完工作,一起下樓,他不可能喝醉了或做了什麽出格的事…該不會是生病了吧?一早見到他,辛夷就覺得他臉色不好,可他們之間還沒到噓寒問暖的地步。
看到耿逸飛這樣子,辛夷立刻掉頭跑回他車邊,一把扶住他胳膊,問,“耿總,你怎麽了?”再細看他的臉,慘白慘白的,嘴唇上一絲血色都沒有,額角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肯定病了。
這時給耿伯伯打電話?辛夷覺得還是算了,若是把耿逸飛送到醫院,得出什麽令人震驚的診斷結論,再想想如何通知耿伯伯不遲,當然,耿伯伯這邊的謝家琪秘書,小史幾個人暫時也不能說了。
劉律師今天出差去上海,現在該是在飛機上,於律師也不在北京,辛夷這麽算下來,忽然發現眼前的耿逸飛竟然和她一樣:舉目無親!不知道耿逸飛有沒有女朋友?現在也沒時間求證這事了。
不過這不妨礙辛夷立刻從耿逸飛手裏抽出鑰匙,打開車門,把他扶進後座,歪著。
然後,辛夷想都沒想,就給方雅欣打了個電話。
方雅欣聲音懶懶的,一聽就是還沒起床,“什麽,那混蛋病了?那你給我打什麽電話?我又不是醫生?嘁,我倒是懂婦產科,能治他嗎?直接打120!”
辛夷等著方雅欣發完起床氣。
果然,方雅欣接著說,“這混蛋從小不願意去醫院看病,這樣,你直接把他送回他住的地方,我派個人過去好好治治他!”
辛夷根本不知道耿逸飛住哪裏,現在打電話問可能知道的人,他生病的事就等於昭告眾人了。
方雅欣就像及時雨,“哦,小心眼兒,你知道耿叔叔他們大院後麵的湖吧?湖西邊最高的那棟樓,他就住那,門牌號我不知道,物業肯定知道,你現在開車去,我派去的人該比你們先到,就這樣,我再睡會,隻要這混蛋還喘氣兒,就別給我打電話!哦,你別讓他睡著了,路上跟他說說話。”
辛夷又給律所打電話請假,然後合上電話,看著在後座歪著的耿逸飛。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可看他身上厚厚的外套,哪適合在這38度的夏天穿啊?辛夷抬手就幫他把外套脫了。
然後,她坐進車裏。
耿逸飛什麽時候換的車,她不知道,但肯定是嘉偉那件事之後,車從外觀到內飾完全變了。辛夷還記得從前那輛車內飾全是能閃瞎人眼的金屬,現在,車從裏到外全是深灰色,沉靜了許多。
辛夷沒有車,但她會開,還開得很不錯,她真正的教練曾是個頂尖的飛行員。
辛夷仔細看了看儀表盤,明白了各項功用才打著車。車一打著,強勁的冷風撲麵而來,辛夷皺了皺眉,耿逸飛成天在這麽忽冷忽熱的環境裏,不生病才怪,她趕緊調整了溫度。
車很好開,辛夷雖然很久沒摸車了,不過開了一個紅綠燈,就很順手。不知為什麽,車啟動的一刻她特別想哭,也許此刻讓她想起從前嘉偉教她開車的很多事,也許這車讓她想起不久前那件痛徹心扉的事。
身後傳來嗯哼嗯哼的聲音,讓辛夷意識到耿逸飛還在後座,也想起方雅欣跟她說過的話,和他說說話,別讓他睡著了。
於是辛夷放低聲音,輕聲問,“你怎麽了?”
“我頭暈…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耿逸飛回答她,聲音斷續,從沒有過的虛弱。
辛夷聽著這陌生的聲音,不厚道地笑了,“這好像是女性專利!”
耿逸飛嗯哼著,不說話了。
“你住哪裏?”辛夷問。
耿逸飛說了個地址,正是方雅欣告訴辛夷的,看來他人還算清醒。
“你生病了,我送你去醫院,好嗎?”辛夷故意這麽問。
“我沒病,我不去醫院,我就不去醫院,我沒病!”耿逸飛翻來覆去地咕噥著,聲音雖小,卻明顯帶著情緒,像個孩子。
“那你想去哪兒?”
“我累了,想回家,睡覺。”
“耿逸飛,我問你,你有女朋友嗎?”
“有。”
“她叫什麽名字?”
“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辛夷鬧不清耿逸飛到底是真清醒還是裝糊塗,“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
辛夷想,現在把他扔在馬路上,他醒過來就知道是誰送他回家的。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很快就到了耿逸飛住的大廈樓下,辛夷遠遠就看到富麗堂皇的大門外站著個提著醫藥箱的人。
剛停下車,門童過來打開車門,顯然認識耿逸飛的車。
“勞駕,他病了,麻煩你們扶他上樓。”
“好的,小姐,你放心,車留在這,我們幫你停到車庫。”兩個門童很利落地安排好,攙著耿逸飛進門。
辛夷終於鬆了口氣,這才繞過車頭,跟門口站著的方雅欣“派來的”醫生打招呼。
這人特別白,特別瘦,特別高,站在門邊像根旗杆似的,他穿著褪色的黑色老頭衫,早市上專門賣給中老年人的款式,卡其色的齊膝短褲,上麵縫綴著無數個口袋,光腳穿雙本地人稱為“片兒單”的黑布鞋,別看他一身中老年人打扮,頭頂毛發稀疏,其實不過30出頭,該和耿逸飛年紀不相上下,手裏提著標誌明顯的醫藥箱。
這人見到辛夷,咧開嘴,笑得原本就小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辛律師,我接到雅欣的電話就來了,還好沒晚,小飛怎麽這樣了?你放心,有我在!”
辛夷這才覺得徹底放鬆下來,可立刻就尷尬了,這人她確實麵熟,確實不記得他是誰,隻得笑著跟他說,“辛苦你了!”
這人嗨了一聲,“辛律師你怎麽跟我客氣?小飛又不是別人,走,咱們趕快上樓。”
辛夷想悄悄給方雅欣打個電話問問這人是誰,可想到雅欣說過的,“隻要這混蛋還喘氣,就別給我打電話”,隻得作罷,再說,能叫耿逸飛“小飛”的人,該是和耿家很熟,甚至知道嘉偉和她…
進了門,耿逸飛就被扶進臥室,躺下。
醫生打開醫藥箱,拿出個小枕頭放在耿逸飛手腕下麵,開始診脈,辛夷這才意識到人家是個中醫,雅欣怎麽給派個這麽年輕的中醫,難道真像她說的要“好好治治這個混蛋!”
辛夷看著年輕中醫,全力調動自己的回憶,這人肯定見過,但肯定次數不多,不然怎麽可能連人家姓什麽都不記得?
給耿逸飛檢查完,年輕中醫掏出手機打電話,“馬阿姨嗎?我小王啊,麻煩你個事。我在小飛這裏,他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辛苦你來他這裏一趟,對,你打個車趕快來,順便從老師家裏帶點藥,對,我說,你記,小飛的地址是…”
王醫生打完電話,見辛夷一直站在臥室外麵,走出來跟她說,“辛律師,你放心,小飛沒什麽事,就是太累了,加上有點中暑,休息一下就好。我給他開點藥,麻煩你幫他熬點粥,放在粥裏,讓他喝了,明天就沒事了。”
辛夷說好。
王醫生又說,“我還要回醫院跟老師一起查房,晚上才能來,辛苦你先陪著小飛,一會馬阿姨會送東西過來。我現在給他紮幾針,讓他多睡會兒。”
辛夷覺得既然王醫生要給耿逸飛紮針,自己還是回避一下,去準備熬粥好了。可到廚房一看,廚房倒是跟樣板間似的閃閃發光,除了嶄新齊全的各式名牌廚具,什麽吃的都沒有,冰箱裏就是幾瓶水。
辛夷搖搖頭,唉,這個耿逸飛,外麵看著光鮮閃亮,可這日子過得,好像還不如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