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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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春天 2020》12

(2020-07-14 17:37:29) 下一個

胡靜今天特別高興。

一早到了辦公室,她跟往常一樣,先給自己桌上的水培綠蘿噴了點水,又拿著噴壺進到老板耿逸飛的辦公室,給他辦公室角落裏擺的巴西木、散尾葵和琴葉榕葉子上挨個噴水。老板這間辦公室朝西,天氣好的早晨,站在落地窗前能一眼望到遠處的山,傍晚,絢麗的晚霞把辦公室染得如同仙境,胡靜最喜歡上下班前進來看看。

胡靜邊看著遠處青色的山,邊挨個給角落裏的植物噴水。噴完水,她去看傳真機,傳真機24小時隨時會有文件過來。果然,傳真機上是老板一直在談的合同,對方已經草簽了。胡靜自然明白它的分量,她拿起文件,簡單裝訂、標注後,放在辦公桌左上角最顯眼的位置,這樣,老板一坐下就能首先處理。

美好的景色,順利完成的工作,再加上今天格外的好心情,胡靜不由地哼起了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哼完一遍,覺得不過癮,又哼了第二遍,剛哼完,就聽身後老板的聲音,“喲,今天這麽高興!”

1997年底,耿逸飛剛回國,想找個英文好的秘書,大於給介紹了胡靜。

耿逸飛第一眼真沒看出胡靜有個俄羅斯裔的姥姥。胡靜中等個兒,普普通通的長相,英文確實不錯,還會幾句法語,據說俄語說得很流利,可惜他不懂俄語,不過既然是大於介紹的,他覺得人應該靠譜,就留下了。

胡靜自小在姥姥身邊長大,有眼力見兒,待人接物懂得分寸,做事幹脆利落有條理,過了試用期,耿逸飛二話沒說就跟她簽了合同。

耿逸飛自己很忙,什麽時候工作什麽時候休息,完全沒譜,可對胡靜,從一起工作的第一天起,每次加班前都要征求她的意見,一旦胡靜加了班,獎金加班費什麽的算得清清楚楚,從不含糊。轉正不過兩個月,胡靜對自己的老板特別滿意。

胡靜見剛進門的老板臉色如常,指了指桌上的傳真,“老板,VMSR那份合同對方的草簽傳來了,我放那兒了。”

耿逸飛放下公文包,看了眼合同,“嗯,我看完之後,你準備好,咱們就跟他正式簽了。”

胡靜說好,又看了看老板的臉色,故意問,“老板,你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

耿逸飛抬起手表看了看,“今天6月1號,星期二,有什麽特別嗎?”

胡靜解釋著,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今兒是兒童節啊,老板!”

胡靜結婚了,沒孩子,耿逸飛奇怪地問,“你又沒孩子,過什麽兒童節啊?”

胡靜收拾好噴壺,邊往外走,邊說,“老板,不是隻有孩子才過兒童節,這是唯一一個全人類共同慶祝的節日!”

耿逸飛拿起桌上胡靜標注過的合同,走到窗前看,草簽的合同對方沒做實質性修改,隻要按對方標注過的幾處稍改,就成了。

一早來到辦公室就見這麽好的成果,耿逸飛心情自然也好,抬眼望去,能隱約看見他上過的小學,住過的大院,甚至能看見媽媽工作過的醫院一角,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建築…他不由地笑了笑。

胡靜端著剛煮好的咖啡進來,見耿逸飛笑眯眯的,趁勢說,“老板,我說得是不是挺有道理?我覺得吧,成年人也需要慶祝兒童節,慶祝我們都曾是最幸福的孩子!”

耿逸飛接過咖啡,喝了一口,問胡靜,“那你現在怎麽慶祝啊?”

聽老板這麽問,顯然心情確實好,胡靜接著說,“每年的今天啊,我們幾個發小兒,都要到我們上過的小學裏溜一圈,再出去吃頓飯,好好聊聊天。”

耿逸飛放下咖啡,“好吧,如果今天你能準時下班,就去好好慶祝。萬一需要加班,我按節日工資付你加班費。”

胡靜聽了,差點歡呼出聲,到底忍住了,喜悅地說,“謝謝老板,也祝你節日快樂!”

耿逸飛坐下來,把椅子轉向西麵,看著窗外景色,想胡靜剛跟他說的“也祝你節日快樂!”不由得又笑了…

他也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每到這一天,媽媽和宋阿姨都有半天假,會帶著他們哥倆和方雅欣兄妹,去公園玩,給他們買玩具,買書,給方雅欣買漂亮裙子…

後來他們大了,不用媽媽帶了,就自己去玩,三個哥哥帶著方雅欣去公園劃船,去爬山,去買好吃的,玩兒累了,三個哥哥就輪流背著最小的方雅欣回去…

定格在記憶深處最幸福畫麵裏的,除了媽媽,好像每一幅都有大哥,有方鴻欣,有方雅欣…

可如果今天讓他和發小兒們再慶祝這個曾經最期盼,最幸福的節日…大哥不在了,方鴻欣遠在西部沙漠,幾年都見不著麵,而方雅欣…

外人看來光鮮閃亮的他,其實什麽都沒留住,那些最幸福的畫麵隨著離開的人都遠離了他…媽媽…大哥…剩下的隻有爸爸永遠忙碌的背影,和遠在天涯的發小兒…好歹還剩下個方雅欣…隻是他和方雅欣之間,如今別說坐下來慶祝節日,回憶往事…他哪敢見那家夥啊?

長大以後,他也明白自己從前對方雅欣做的事夠混蛋,可誰沒有年少無知犯錯的時候呢?

假如他和方雅欣長大之後不再見麵,他至多心裏存著份愧疚。可方雅欣就是他生活中永遠繞不過去的巨石,時時提醒著他曾經犯下的錯誤…尤其是那家夥當著辛夷的麵揭出當年媽媽車禍的事,讓他更沒臉見那家夥。

但是對誰,他都沒說過他不願見方雅欣,甚至怕見那家夥,辛夷她怎麽一下就知道了呢?而且還替他在方雅欣麵前遮掩,在他麵前說那家夥的好話,儼然是想做個和事佬,想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能泯恩仇似的。

其實方雅欣多罵罵他,不是更能讓辛夷出氣嗎?她幹嘛要做這個和事佬?甚至那麽嚴肅地跟他轉述宋伯伯的話。

不知為什麽,那天聽了辛夷的轉述,他先有鬆了口氣的感覺,也許下次再麵對方雅欣,他不會那麽難為情。

更多的,是讓他對宋伯伯有了從未有過的敬意。

如果以成人的角度再看當年媽媽出車禍那件事,既不可能是方雅欣咄咄逼人地說因為他“任性買皮鞋”造成的,也不可能是宋伯伯的原話“責任全在我!”

長大以後,耿逸飛漸漸知道,醫院裏關於媽媽和宋伯伯的流言,都不知傳了多久,可不論爸爸媽媽還是宋伯伯,從沒被流言所困,才能讓他有過那麽幸福的童年。宋伯伯一直都是爸爸敬佩的,“分得清是非對錯,擔得起責任道義的男人!”

他耿逸飛從小到大做過很多錯事,卻從沒有像宋伯伯那樣,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坦坦蕩蕩地說一句,“責任全在我!”他更沒有像媽媽說的那樣,“…成了男子漢,更要自己用腦子認真想事情,萬一做錯了,千萬記得,一定好好跟人家道歉…男子漢大丈夫,做錯事不可怕,知錯改了就好!”

...那麽...假如趁今天這個日子,他到方雅欣麵前,認真跟她說,“對不起,方雅欣,都是我的錯。當年我不該當眾扒了你的衣服,上次也不該信口胡說要打你,請你原諒我,然後咱倆坐下來吃頓飯,回憶一下曾經幸福的童年,好嗎?”

嗯,估計那家夥保險立時當眾扒了他的衣服...這樣的高難度還是留待以後再說吧!

大哥追悼會後,爸爸對他的態度說不上改善,但絕沒有惡化,若是辛夷或者方雅欣,哪怕是宋阿姨,那件事隻要跟爸爸漏一點口風,他…

那家夥指不定多盼著他被爸爸…

該是…辛夷…攔住了方雅欣,就像那天她在電話裏替自己跟方雅欣遮掩一樣…

爸爸就不止一次說過,“…辛夷真是個好孩子,是我們家對不起她啊…”

也許真正對不起辛夷的不是大哥的突然離去,不是爸爸的滿心愧疚,而是他的信口詆毀,敷衍道歉和無禮猜忌…

那麽,趁今天這個日子,他是不是可以先…

耿逸飛摁了兩次號碼,半截兒都放棄了,他這通電話打出去,辛夷會怎麽想?原諒他?輕視他?還是…

他的的確確想象宋伯伯那樣,可為什麽那麽難?

若是他現在放棄了,可能他不會再有勇氣邁出這艱難的第一步,他該怎麽辦?

想了會兒,耿逸飛還是打了通電話,“喂…姐夫,你能幫個忙嗎?”

律所前台年輕小姑娘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會兒眼前的花,才撥了內線給辛夷,“辛律師,前台有你的快遞。”

辛夷抱著盈滿懷抱的巨大花束緩緩向自己的小辦公室走,一路上,同事們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花真大,每朵都像碗口似的,花真美,每朵的藍色都不一樣,深深淺淺的美麗藍色花朵被仔細挑選,包紮,送到她麵前,就像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心。

淡綠色的小小卡片夾在花芯,上麵寫著“謹祝節日快樂!這是全人類都共同慶祝的節日!”沒有日期沒有落款,辛夷認出了熟悉的字,卻拿不準他是開玩笑還是別有用意:今天是什麽節日?值得全人類慶祝?

劉開軒律師正好從辛夷身邊經過,被這束花拽住了腳步,他對著花左看右看,搓搓手,有點靦腆,“辛律師,我能向你提個小小的要求嗎?”

辛夷有點不好意思,辦公時間,捧著花傻兮兮地站在辦公室裏,大老板對她有意見也是應該的,“劉律師,您請講!”

“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一支花,一支就行。”劉律師難得地露出笑容,“原來在紐約讀書的時候,我們住的公寓樓周圍種了很多這種繡球花,我那時沒錢,每次惹我家領導生氣了,就偷偷摘一支送給她。這麽多年了,又看見,有點激動。”

辛夷抽出最鮮豔、最飽滿的一支,“劉律師,一支夠嗎?”

“謝謝,一支足夠了。”劉律師高興地接過花,上下左右地看,“我要是送這麽一大捧花給我家領導,她一定以為我犯了天大的錯誤向她請罪呢!”

於建華律師端著水杯笑嗬嗬地走過來,拍拍劉律師的肩膀,“我說劉律師,你幹了啥事要向弟妹請罪,先說說,我看看能和上刑法的哪條哪款,有沒有從重的情節。”

劉律師不屑地哼了一聲,“還刑法,咱家有幾條家法就夠了!”

兩位大老板開著玩笑回他們的“總統套”去了。

辛夷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瞥了眼電腦,1999年6月1日。

她又低頭看看繡球花,卻在電腦屏幕上發現了一張模糊的,久違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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