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紫霞山從山腳到山腰,多是紅黃兩色楓樹,山腰向上近山頂,遍植鬆樹。深秋,山腰之上時有濃霧,霧濃時一丈之內看不清對麵之人,唯有綠色鬆枝如手臂般在濃霧中時隱時現指引著方向。鬆樹植的雜亂,長得茂盛,掩住了原本留下的蜿蜒路徑,初入鬆林的人肯定會迷路,慈雲寺裏長大的自然熟悉如自家手掌。
嗤嗤的腳步聲在鬆林間匆匆地,無間斷地響著。
嗤嗤聲外,有嘩嘩的水聲漸顯。和東麵雲水堂後的小瀑布呼應,紫霞山西側也有幾處瀑布,隻是,東麵的瀑布因山勢平緩,瀑布的水流也緩,西側山勢陡峭,瀑布雖不大,水流卻急,直上直下,站在山崖處看,膽小的不免眩暈。
陳一山在岔路口停住腳,歇了片刻,繼續西行。濃雲遮天,星月全無的暗夜裏,陳一山仿佛擎著盞照亮天際的明燈,急切地向前走,絲毫不在意腳下亂石和虯曲錯亂的樹枝。好一會,應是爬了幾個緩坡,陳一山穿出鬆林。
掙脫樹林的陰暗,隱約看出眼前好似被勺子在峻直的山崖隨意剜了一下,留下一小片布滿沙石的平地和淺淺的,將將能容人的山洞。陳一山這才放慢腳步,向山洞走去,來到洞前,停下,嚓嚓幾聲響過,一點光芒自陳一山手中升起,漸漸,光亮變大變紅,照亮了整個山洞。山洞足有半間房大小,隨意放置著幾塊赤裸的樹根,一盞紅色八角宮燈立在山洞正中最高的樹根上。洞口一邊鄰著鬆林,鬆林的另一邊是兩塊如真人高矮的巨石,巨石旁的石頭漸次矮下去,最矮的也有齊膝高,高高低低的石頭連著鬆林和山洞,黑沉沉的夜空緊貼在石頭外,站在石頭近旁似乎抬手就能觸到濃雲的邊際。凝神細聽,有淅瀝瀝的水聲從洞後傳來。
陳一山點亮宮燈,轉過身,對貼近的夜空看了許久,“阿檀,你到底來了!”聲音依舊沙啞,卻高亢而微微顫抖。
除了水聲,沒有回響。
空氣裏有水汽,夾有淡淡的鬆木味,漸漸地,有股清香從夜空飄來,說不好是什麽味道,好像很熟悉,卻從未聞過。
陳一山說完,就直挺挺立在原地,望著夜空,紅色宮燈的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將他身影拉長,投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熟悉的清香從夜空持續不斷飄來,漸漸彌散在山洞周邊的空氣中。
淅瀝瀝的水聲在靜夜裏分外清晰。
林邊一塊如人高的石頭終於耐不住這擾人的水聲,動了動,發出輕輕的哢哢聲,挪動的石頭漸漸脫離了凝固的模樣,有衣訣突破了石頭的邊緣,幻化出人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伴著輕輕的環佩聲和縷縷清香。
是個女人。
她一步步走出暗黑,也正好走進陳一山影子裏,看不清臉。隻覺她身量中等,體型纖瘦,裹件深色的披風。
她走到距陳一山兩尺地方停下來,微微垂著頭,不說話。
熟悉的清香愈發近了,應是來自她身上。
好一會,她緩步走到陳一山麵前,抬起頭,“和我一起下山吧!”聲音清淩淩的,像雲水堂後夏日淙淙的流水。
隨著動作,女人的臉恰好顯露在亮光裏。她不年輕了,臉上隱隱有了風霜之色,眉眼說不上多豔麗,卻有著別樣的端莊和凜然。她挽著平雲髻,發上一絲裝飾皆無,遠遠望去,臉上也無妝容。
陳一山略略低頭,“…阿檀…算了吧…”語氣平靜至極。
阿檀從披風裏伸出手,像是要去抓陳一山,手伸到半截,停住了,之後無力地垂下,“我知你還在氣他,他也是沒辦法…這世上我不幫他,誰幫他…你若生氣,氣我好了…”
陳一山聽她說完,嘿嘿笑了幾聲,笑聲裏是說不出的疲憊和失望,“…我怎敢生他的氣…算了…阿檀…你定知道我不會生你的氣…就這樣吧…我什麽都不想了…回到寺裏…對誰都好…別勸我了,阿檀…再陪我待一個時辰,你也回去吧…”說完,抓住阿檀垂在披風外的手,責怪道,“手又這般涼,唉!”
阿檀跟著陳一山向洞口走了幾步,停下,“我不冷。”陳一山隻得站住,仍舊抓住她的手,“坐下說話吧!”
阿檀衝陳一山的腿努努嘴,“你的腿怎這樣了?”
陳一山渾不在意,“老毛病,不妨事。”說完又繼續引領著阿檀向口洞走。
阿檀邊走邊抬頭看陳一山,脖頸的曲線如天鵝般優雅,“我聽說你在山門前跪了…你這是何苦?”
陳一山停下,看著阿檀的臉,歎了口氣,“阿檀…我不苦…你比我苦…你不怪我就好!”
阿檀的身體明顯顫了顫,兩人都不再說話,隻聽見山洞背後的水聲,水聲時大時小,清靈而歡快,像是在唱歌。
歡快的歌聲被漸漸高聲的啜泣打斷,是阿檀。
陳一山把阿檀摟在懷裏,阿檀的啜泣透過陳一山的胸口,聲音更大了。
陳一山的手輕輕拍著阿檀的後背,在撫慰她。
很久,阿檀漸漸止住了啜泣,她抬起頭,看著陳一山,半邊臉被紅色宮燈的光照著,添了一重決絕的色彩,“你最後聽我一回勸,跟我回去吧!他那裏我去說,怎會沒有辦法?”聲音裏全是懇求。
陳一山倒是認真,“辦法也不是沒有,你隻須答應和我一起走,天涯海角,我即刻跟你下山。”
阿檀聽了,把臉扭向黑魆魆的鬆林,不再說話。
陳一山見阿檀沒說話,一隻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阿檀,你還和從前一樣,可我…唉…”
阿檀像是下了決心,回轉臉來,對著陳一山,一字一頓,“我答應你,給他三年時間,三年之後我必定跟你走。”
陳一山明顯愣住了,但很快他又搖搖頭,“阿檀,非是我不信你,當初你嫁給蘇裏可汗,他答應我,十年之內讓你回來,可你歸來之後,他又說,還有畢家,畢家之後這回又是馮氏,馮氏之後呢?…他讓嬛公主跟著你,是因嬛公主身後是徐家…他不會放過你的!阿檀,你又何時拒絕過他?”陳一山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還有不忿,停了片刻,又繼續說道,“阿檀,幼時我一直不喜自己的名字,一方,二方,順著叫罷了,好沒意思!心裏有點怨會通住持,後來,我在經裏讀到一句話‘十方所有諸眾生,願離憂患常歡樂。’…可我…好像從未離開憂和患,阿檀…日日這樣活著,真比殺了我都難受…”
阿檀聽到這話,許是有些惱了,掙開陳一山的手,背轉身看向濃雲低垂的夜空,聲音裏有著悲憤,“早知今日,當初我真不該和母妃一起來慈雲寺,也不該拉著你去看那木芙蓉,更不該和你跑到這裏,早知今日…”她說不下去了。
陳一山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阿檀,那日我跪在山門外,二方夜裏偷跑出來陪我念經,…‘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這句話我從前念過許多遍,卻從未想過,我有今日,皆是對你的貪念,對這世間的嗔念和對他的癡念所造…這些年,我對你有過怨尤,可我知你過得比我更苦、更難…就這樣吧!…阿檀,我唯有誠心懺悔,隻願從今以後,終有一日,你我心中對誰都無怨念。”說完,陳一山看了看濃重地幾乎垂到麵前的夜空,“下雨了,阿檀,你回去吧!”
話音剛落,有濃重的濕意撲麵而來,似雨又似霧,隻覺粘稠。鬆林裏升騰起一股味道,那是水和泥土才將融合的氣味,撲入鼻息,清香舒爽。
陳一山為阿檀帶上披風的帽子,整理好衣褶,又衝巨石處招招手,鏗鏗的腳步聲響起,黑衣勁裝的人即刻來到阿檀麵前。
陳一山向那人比劃手勢,一字一頓緩緩說道,“送長公主回去,路上小心。”
那人做個手勢,顯是明白陳一山的意思,又伸出手臂遞到阿檀麵前。
阿檀緩緩伸出手,放在那人手臂上,隨著那人轉個方向,向著鬆林走來,走了幾步,停下,回頭看向陳一山,陳一山沒有轉身,依舊看著夜空。阿檀隻得繼續向鬆林走,又走了幾步,還是停了下來,這次,阿檀轉過身,麵對著陳一山,“我明日…就下山,你…珍重…”說完,一扭身,沒有扶著那人,步子邁得又快又急,那人追上阿檀,正遞過自己的手臂,準備讓阿檀扶著,陳一山暗啞而急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阿檀,你等等!”
阿檀驀地收住腳步,那人也堪堪在阿檀身側停住,停得如驟然立住的駿馬卻毫無聲音。
阿檀沒有轉身,頓了頓,“你還是想問那件事,對嗎?”
陳一山重重地嗯了聲,“…再過一個時辰,我又是一方了,阿檀…你就…告訴我吧!”
阿檀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出來,聲音如冬日清早從大齋堂那口結了薄冰的深井裏費力提出的第一桶水,“我真的不知…是男是女,嶽媼說,一眼不看才可一絲不念…我若見了那孩子,必定忘不了你…我當時…的的確確…一眼都沒看,隻聽見細細的哭聲,嶽媼就…抱走了,我…把那…交給了嶽媼…”
剛剛還如濃霧的雨漸漸化開,雨很細,如牛毛,如針尖,掛在鬆針上,聚得久了,凝成水滴滴落下來,一滴接著一滴,沒入土裏,頓時沒了蹤影。
陳一山從齒縫中重重地吐出幾個字,“這個老乞婆,我恨不能立時把她從地下挖出來,好好賞她頓鞭子,看她說是不說!”
不知何時,阿檀披風上的帽子也落了下來,雨絲打在她頭發上,麵頰上,亮晶晶的,如墜滿了水晶,在紅色宮燈的映照下,散放出璀璨的顏色。
雨又更密了些,發出簌簌聲響,陳一山披在肩上原本長短不齊的頭發在雨水不屈不撓的濕潤下,分成一綹一綹,有幾綹貼在臉上,雨水就順著臉頰不停地流下來,一滴又一滴,急切地落在他半濕的灰色直裰上。
“阿檀,雨大了,你快些回去吧!”簌簌的雨聲裏,陳一山暗啞的聲音如小雨般無力。
阿檀這才抬起腳,向著鬆林走來,一步又一步,慢的生怕踩踏了林中的亂石。漸漸地,腳步聲被簌簌的雨聲遮蓋。
簌簌的雨聲不停歇地擊打在沙地上,石頭上,匯集成響亮的沙沙聲,環繞在鬆林外,不再止歇。
不止歇的沙沙雨聲裏突地爆出鳴鏑般的哀鳴,鳴鏑聲很快變成嚎叫,像夏日紫霞山後山穀底的群狼,在暗夜裏齊齊發出撕裂山穀的嚎叫,嚎叫持續幾個呼吸,漸變成秋日紫霞山頂盤旋不去的蒼鷹,因無處落腳而不住地嘶吼,時斷時續,時續時斷,終至無聲…
靜夜裏,唯有簌簌雨聲充斥在茫茫無邊的暗黑天地間…
哢嚓一聲響,分外清晰。
“何人在那裏?出來!”撫遠大將軍低沉沙啞又難聽的聲音在暗夜裏依舊不失往日的威嚴。
上來一看,你寫了好多貼!非常感謝!
這個故事不長,劇情我就不透露了,解釋一下還是應該的。
在原創壇子裏廢話多多看完第一章回貼裏有一句話“智深監院是個老流氓!”,所有你也就明白他都做過什麽了!:( 這種事不好明著寫,我隻能這麽處理了。
特別感謝你所有的鼓勵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