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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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夜雨》(四)

(2016-12-06 17:39:20) 下一個

    陳一山眼裏似有幾顆星芒閃過,就像夏夜紫霞山巔最亮的那幾顆,跳躍,輕盈而明亮,快得王忠以為自己看錯了,星芒在刹那間消失,匕首也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唯剩兩簇燭火在眼中晃動、掙紮。

   “二方師父見諒,我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就不去雲水堂了。”陳一山緩緩地將雙手背在身後,又撇了王忠一眼,臉上有淡淡笑意,可王忠感覺不到笑意,反倒是從那笑中體味出幾分不耐與疲憊。

    二方手裏的念珠咄咄輕響,伴著他沒有起伏的聲音,“陳施主請自便,貧僧先告辭了。”

    陳一山終於看向王忠,這回停留的時間稍長些,語調也稍柔和,“這位小施主,有勞你前來!”說完, 轉身向著東側回廊走去。

    王忠看著陳一山吃力地抬起左腿邁出一步,右腳如枯敗的樹枝般無力地掃過地麵,發出嗤嗤的聲音,等右腿和左腿並在一處,略停頓後再邁步,整個身體好似一架不堪重負而緩緩挪動的牛車,按捺不住地壓低聲音問二方,“他的腿怎成了這般?”

    二方沒有回應,做了個手勢,示意王忠跟著自己,王忠隻得跟在二方身後,特特落後了半步,兩人向著西側的雲水堂而去。

    雲水堂在大雄寶殿西側,是個單獨的院子,隔出二十幾間狹小的單間,住著來慈雲寺掛單的僧眾,有遊廊和各處堂院連著。院子裏種著連翹和木芙蓉,每逢春日,院子四角的連翹開出慈雲寺裏最早的花,那一蓬蓬高高的花,黃黃的,嫩嫩的,探出灰牆,拂過遊廊,寺裏的每個人都要找機會來雲水堂看看,聞聞寺裏少有的淡淡花香。院子正中高過屋簷的一株木芙蓉誰也說不清來曆,有說是某個掛單雲遊的高僧特意種下的,又說是多少年前的某個住持監院種下的。寺裏的人心裏都清楚,佛門清淨地,遍植的都是鬆柏、冬青類扶正祛邪的綠樹,或是銀杏,楓樹樣的變葉木,連翹也就罷了,究竟顏色端正,還可入藥,木芙蓉肯定不應長在這裏。且不說它那嬌嫩的粉色,開花時一日三變的容貌,單是聽那名字,芙蓉,芙蓉,多像個明媚的少女,勾人魂魄。年紀稍長的,聽到這兩個字,保不齊會想到芙蓉帳,芙蓉麵那類佛門禁字,如海清般貪吃的,興許聽說過有道菜叫芙蓉雞片,說是芙蓉花瓣做的,凡此種種,木芙蓉哪配種在佛門!從木芙蓉開出第一朵美麗的花始,就有僧眾要求鏟除這佛門妖株,種種因由,木芙蓉留存至今。王忠在寺裏的時候,每逢秋日花開,總會趁著清早掃地時,偷偷過來撿拾掉落的花瓣,嬌豔的木芙蓉,開出那麽絢麗的花,卻沒有外溢的香味,誰知將花瓣放入口中,稍稍咀嚼,卻有股甘香甜美,在舌尖流轉,從齒縫間徐徐散開,漫過心肺,沁至髒脾、四肢,直到指尖,那一刻整個人好像站在雲端,極目四望,眼裏全是晨霧中腰肢婀娜的朵朵木芙蓉。當時,小小的十方還不懂,直到成婚那日,王忠才明白,根本就是醉酒的銷魂滋味!

    雲水堂西側有門,門外恰好是紫霞山的一處小瀑布,小瀑布緩緩在雲水堂側門外匯聚成半泓潭水,水不深,將將齊腰,水很清,看得見潭底圓溜溜的石頭和幾株不停飄搖的水草。潭邊是片開闊平整的場地,慈雲寺的演武場就在這裏。

    慈雲寺初建時,出家人外,還有一隊太祖幼子身邊的侍衛,拳腳刀劍功夫都十分了得,閑來無事,以教習大家功夫解悶,時日久了,寺裏竟有幾人頗有進展,後來侍衛有年老的,有役滿的,加之寺裏習武的人漸多,慢慢就有了不成文的規矩:沙彌須習武。明證住持後來訂下寺裏遵循了兩百年的規矩:沙彌凡年滿6歲,必得跟著寺裏的武頭習武至18歲。因此,寺裏的人多少都會點功夫,但到底功夫如何,卻也差異頗大。這兩百年,據載有幾個功夫出眾的,具體如何,終究人在寺裏,外麵也沒人見過。

    二方和王忠來到演武場時,沙彌們已開始習練了。在演武場周邊一圈四角長明燈半明半暗的燭火中,二十幾人排成三排,正整齊地演練著拳法,山門前見過的海明和海清也在其中。眾人此時一招一式練的都是基礎功夫,二十幾條粗細不同的聲音錯落地喊著“嗨”,“嗨”,聽得王忠分外熟悉而親切,那曲腿伸臂的招式也是他當年下過苦功夫的!他垂在身側的雙手似乎不由自主地想上去和眾人一起動上一動方才快活,心裏剛剛被陳一山冷落的些許不快仿佛也淡了些。

    在王忠今日的眼光看來,寺裏的功夫,旨以強身健體,因此每個人的底子打得極好。蔣總捕頭對王忠的功夫頗為稱道,但初見時也說過,動手時再快一分可擒敵,如他這般慢一分則隻能自保了。待他後來真的快上了那一分,蔣總捕頭又指點他,做捕役的,功夫再好,須得擒住人才是真功夫,若是功夫好,可動不動就傷人或是出手太重殺了人,多好的功夫也無用,王忠苦練多年才有今日。在撫遠大將軍陳一山眼裏,戰場上兩軍對陣,殺人合該是第一要務。所以,功夫究竟是個怎樣的麵目,佛家慈悲為懷,怎可去快那一分?自己為擒住人,怎可狠上那一分?陳一山在毫發生死間,又會是怎樣呢?

   “他那腿原本就受過重傷,從未好好調養,前些時又在山門外跪了兩日一夜,才落得這樣!”二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低沉傷感,與往常囧異,王忠才明白二方說的是陳一山。“那日我問他,這腿可能醫好,他說,好與不好,有何區別,反正從此不須騎馬上陣,在寺裏,有沒有腿都一樣!”二方歎了口氣,“唉!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

    夜風吹過,把大殿前纏繞周身的檀香味吹淡了,風裏有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氣,水汽,是這世界最純淨的味道,連帶二方的聲調也少了佛門的沉鬱。

   “二方師父寬心,待我下山後,請相熟的郎中上山,為陳施主診病!”蔣總捕頭腿有舊疾,識得一位杏林高手,想必能對陳一山有所助益。

    二方轉過臉,昏黃的光裏,臉上的笑帶著舊日溫暖,“多謝你了,…小…十方。”

    王忠點點頭,露出笑靨,“師兄且放寬心!”

    寺裏的沙彌大多認識王忠,也知道他的身份和底細,今日見到他和武頭二方站在一處,有的就不免要炫耀一下,出手時特意快些,動作也比往日要用力,看在二方眼裏,想訓誡,又無從下手,隻得搖搖頭。

    一套拳法演練完,眾沙彌等著二方的示下,想知道接下來該是如往日般演練棍法還是各自散開習練,片刻的沉默中,不知誰喊了句,“王捕頭,演一套棍法給我等看看如何?”

    王忠正躊躇,身邊的二方開口了,“正好,貧僧也久未見王施主的功夫,今日就演一套棍法吧!”

    王忠在衙門這些年,最擅長的就是刀和棍,眼下在佛門,用刀肯定不行,用棍,他瞟了眼身邊幾根長短粗細不等的木棍,衝二方欠身,“既是二方師父有命,王忠必當遵從。”

    沙彌們見王忠應允下來,齊齊退到演武場的四邊,三五人一處,將小小的演武場圍住,才見王忠先解下革帶,小心地護住那兩個荷包,掛在樹枝上,再脫下青布直裰和白色中衣,一並掛在樹上,又緊了緊腰帶,才赤著上身,撿了根最短的齊眉細木棍來到演武場正中。

    王忠手持短棍,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原地拉伸著手腳,幾個拉伸過後,猛地起膝,撲步,出輥,一招接著一招:金雞獨立,枯樹盤根,迎轉坐洞,秦王跨劍…整整二十四式,都是寺裏沙彌們熟悉的套路,那根齊眉短棍好似王忠身體的一部分,隨著他在演武場中心任意翻飛。

    二方看出了門道。都說“慢刀急棍殺手鐧”,此番王忠的棍舞得不快,和沙彌們差不多的節奏。二方卻實實在在感覺到王忠棍法的慢,那是在王忠自己完全掌控下,刻意壓製的慢,二方自問自己也能如此慢,但是王忠的棍舞得快起來,究竟會有多快呢?是否像他從自己眼前掂起水壺那麽快?甚或更快?二方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那麽快!

    一套棍法下來,王忠緩緩吐出口氣,抬眼看,正見眾沙彌的目光看向雲水堂的側門,他扭頭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二方身後,一個低矮單薄的和尚手持燈籠站在雲水堂門裏,王忠全身原本因剛才舞棍而微微張開的每個毛孔,在看到和尚的瞬間嗖地一下全部合攏,一股寒意驀地從頭頂直罩下來,不由狠狠地打了個冷噤。

    二方眼看王忠收棍,一聲“阿彌陀佛”還沒出口,也覺出了異樣,順著眾人的目光轉過身,正看到四方提著燈籠站在門裏。

    會通住持這幾年不太理事,智深監院幾接管了寺裏所有事務,偌大慈雲寺,智深監院不可能顧到每個角落,四方現如今是智深監院最得力的幫手。當年慈雲寺裏的十個方,性情各異,一方,二方和十方好動喜武,三方好吃,五方好玩,六方喜讀書,七方鎮日四處閑逛,八方人有點呆笨,九方最頑皮胡鬧。唯有四方最安靜,除去早晚課,能整日不說一句話。四方雖不愛說話,可每每說出句話來,甚得智深監院的心,日子久了,智深監院常把四方召到身前說話,許是這十年跟著智深監院,四方連長相都跟智深監院相像:兩條隻長到一半的劍眉,從來半睜著、讓人難窺究竟的雙目,挺直幹瘦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愈來愈沉的麵色,加之原本就矮小,遠遠看去,不熟悉的自會把二人混淆。

   “四方來了!”聽到二方說話,王忠的心忽地一下回到原處,渾身的毛孔才又慢悠悠地悄悄張開。王忠和四方不遠不近,當年如此,現下亦是如此,兩人除了年齡相差八歲,也是性情不同,當年的十方是個愛說愛笑的小沙彌。

    王忠放下棍,幾步上前,彎腰合十,“見過四方師父!”說完抬頭看四方。

    四方手裏燈籠的光隻照到胸前,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隻輕輕嗯了一聲,似是回應王忠的問候,過了片刻才開口,“王捕頭今日來,是為明日撫遠大將軍皈依吧?嗬嗬,難得你有心!恰好護國長公主也在,還勞王捕頭辛苦,夜裏多加巡視,保長公主安全。”說完,衝二方點點頭,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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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有緣有你' 的評論 :
有緣好。
古文不好寫,確實做了點功課。
不穿幫就行!
有緣有你 回複 悄悄話 西窗好!細細品你的作品,好看!耐看!還可多看幾回!!(西窗對拳、棍也在行啊,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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