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假裝

民族:滿漢半襲。信仰:三頓飯一張床。愛好:練貧。性格:大愚若智。目標:(1)減少滿足了嘴對不起胃的次數(2)把貧窮表現為不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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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假裝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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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上訪討公道

(2011-06-16 06:47:22) 下一個

 

        爸仍然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雖然沒有了文革初期的屈辱性迫害,但也沒有充分的自由。誰都知道這父女倆的生活是由不正常的政治環境造成的,但誰也看不到這不正常的盡頭。不正常的長期化意味著不正常的正常化。一步半的家,凝滯的“空氣”,讓人窒息。

         1974年春我升入了8年級。中學好像要補償我小學時受到的諸多不公似的,所有的老師都給了我偏愛。二華前幾天來電話還在說“腦崩啊,我咋尋思也不明白,咋哪個老師都對你好呢?你要說誰跟哪一個老師關係好點兒吧,還行……”。而且沒有人嫉妒,我周圍的同學跟著一起高興。班裏“甘心落後的”、“進步傷了心的”形成了一股勢力,這夥人的頭目是誰說不清,感覺是我和何锛兒,落後的人中一人受寵,一幫人跟著受鼓舞。 

        學校每天都非常愉快,一旦離開學校就想起媽。被媽放棄,成了斷線的風箏,絕望,不理解父母,不理解命運,不理解一切,……腦子裏總是一鍋粥,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將近一個學期。 

          那期間再次被什麽文工團、歌舞團之類的選中。怕人家調查家庭,我幹脆聲嘶力竭地高高地唱了“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件事讓我開始意識未來,意識爸的問題。再有一年半就要畢業,姐的命運、或說比姐更壞的命運在等著我。我不能再對內對外都躲躲閃閃,爸到底犯了什麽罪、右派是什麽派?我得弄清楚。 

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問爸“反右運動是怎麽回事?”沒敢直接問“爸為什麽是右派?”

    “反右一開始是幫助共產黨整風,讓各界人士給共產黨提意見,讓人們大鳴大放。看到共產黨的誠懇態度,很多黨外人士給共產黨提了批評意見。越是替國家擔憂的人提的意見越多;越中肯也就越辛辣尖銳。共產黨把這些意見當成了威脅政權的反動言論、反動勢力,整風運動後來就變成了打擊反黨勢力的反右運動”爸挑著好懂的詞給我講。 

    “那爸提了什麽意見?”我追問。 

     於是爸給我講了石家莊幹校反右的事情(第一章3人災人禍人無法活)爸在批判會上的發言態度不明確,沒有理解上級的意圖,沒讓批判會達到預期的效果,這也不至於讓他受這麽大的罪。 

我還是一個勁兒地追問爸“究竟那句話反黨了?” 

    看我不解,爸接著說“大人的世界很複雜,有時不一定哪個舉動、哪句話得罪了上級,就會被盯上。當時黨中央向各地下達通知:知識分子的7--8%應定為右派。幹校五十多名教員,有二十幾人被定為右派。出身不好的一個都沒有逃掉”。 

   “應該去問問當時的負責人,有什麽證據把你定為右派,沒有證據就說明是錯劃,不能這麽糊塗著”。

    “竟說傻話,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清楚事,就說這文革吧,有清楚的道理嗎?像你這樣什麽都要弄清楚的,鬧不好會弄個反攻倒算,倒更大的黴呢”。 

   “我想去找他們問個清楚。” 

   “你?你那時還沒出生呢”。 

   “嗯,我去,一定去。找給你定罪,管你檔案的機關去。當時的領導是誰,你知道他們在哪兒,現在幹什麽嗎?” 

      爸抵不住我幾天的軟磨硬蹭終於點了頭。同意我去是為了緩解我沒有了媽的心靈孤寂,讓我旅行一趟而已。 

       暑假我坐上了南下的夜車,這次到了終點也見不到媽,姐給了我媽的地址,我沒有給媽寫信。一心想去討曆史一個公道,一心想救爸,一心想自救。

       爸的大弟弟我叫二叔,聽說他是個進步青年,50年代初在報上發表了“與資本家的父親斷絕關係”的聲明,然後到新疆支邊,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在二嬸的努力下,那年他終於從新疆調回了石家莊,我第一次見到他。 

      二叔一直在公安係統工作,我見到他時已經看不到一點兒熱血青年的痕跡,是一個非常穩重和善的中年人了。二叔看我太小太楞,很是放心不下,叮嚀了我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然後把我帶到石家莊市教育局的樓前。 

      爸曾經工作過的幹校已經撤銷,人事關係都轉到了石家莊教育局。我敲了人事處的門進去。裏麵的人見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進來有些吃驚。 

     “我從錦州來,想打聽15年前在幹校作教員的張××劃成右派的事情,我是他女兒。我想知道我爸爸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他被打成右派後……”我剛講了一半,屋子裏的67個工作人員已經開始落淚了。我並沒有講什麽催人淚下的話,隻是講了爸的一些情況。 

       “被打成右派15年了,不光他本人受罪,我們全家也跟著受牽連。我希望知道他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他本人並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罪狀的人,怎麽能改造好。如果沒有明確的理由,就說明定他為右派是錯誤的,錯了的,就應該及時改過來。毛主席說了‘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錯誤總是難免的,……犯了錯誤則要求改正,改正的越迅速,越徹底,越好’,你們能不能本著這個精神重新審查一遍我爸爸的問題……”

      文革培養了我們運用語錄的能力。住在前五裏營子,生產隊的大喇叭每天早晚各一次,不想聽都會把黨的聲音送進你耳朵裏,再加上紡織廠的大喇叭,每天下午4點為交接班的職工廣播大道理,我記住了好多共產黨的好理論,還聽出了一個有陰陽頓挫的朗讀能力。 

看到辦公室人們落淚,我居然用起了毛主席語錄,強調要他們按照共產黨的原則改正錯誤,把二叔囑咐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我知道你們現在答複不了我,但是我希望你們現在開始調查,當時的校長兼書記周××,後來在這裏當副局長,他應該知道得很清楚。調查也並不費事。能不能告訴我他家的住址,我想請他出來解釋當時的情況”。 

         在場的人都好像理解我似地不斷點頭,可是沒有人回答我。 

         最後,有個小領導似的人說“我們把你說的事情反應上去”。(現在才知道那是最方便的搪塞話。) 

從那裏出來後,我還執著的要走下一步----找那校長兼書記的“係鈴人”。二叔幫我找到了周××家的地址。

        一個普通的宿舍樓的一樓,麵對樓梯的房間。大概是為了通風,門大敞著,門上掛著竹簾子。房間裏有一個雙人床,床上鋪著涼席,上麵躺著一個腦袋完全禿了、半身不遂的老人,他就是那校長兼書記的周××。屋子裏沒有別人,我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正好能進入他的視線。 

“您還記得幹校的張××嗎?”我開門見山。 

“記得,記得。大高個兒,籃球打得好”他說的一點兒都不錯,爸愛打籃球,影集裏還有在籃球場的照片。 

校長兼書記雖然半身不遂了,腦子清晰,口齒清楚。最重要的是他還記得爸,而且記得很清楚,不像討厭的樣子。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似地接著問“我是他女兒,我想知道把他劃為右派的理由,您能講一下嗎?” 

“那是反右小組定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您是反右小組的負責人,比別人更清楚吧”,我繼續追問。 

校長兼書記開始沉重地翻身,終於翻過去了,背對著我,再也不說話了。

反右時揮動黨棒砸人的幹部,多數文革時遭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拳腳。這位校長兼書記也沒有逃過衝擊。文革剛結束時讀過陶斯亮的《一封終於發出的信》,悼念她文革初被迫害致死的父親陶鑄,當時讀得涕淚具下。過了段時間又讀到一篇文章說:陶鑄被打倒後,廣東人奔走相告,彈冠相慶。陶鑄在廣東土改時搞得“村村見血,戶戶鬥爭”,令廣東人至今談虎變色。反右期間他更是急風暴雨,將民主黨派的20%打成右派,成為無人能及的反右健將。這些老革命創立並維護了這個體製,最終卻卡死在這個體製上。 

看到幾個工作人員流淚,知道了人心未死,還有那小頭目說“反應上去”,我覺得應該繼續找,不斷地來催問“反應上去以後的情況”。從錦州來一趟太不容易,托姐替我來。於是,我坐上長途汽車到了姐插隊的趙縣,那時姐跟另一個家庭有政治問題的女知青在公社的加工廠工作,那加工廠就在汽車站旁邊。 

聽了我的來意,姐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句都沒有。 

冷靜地想一想,在那個左得登峰造極的時代,誰會為右派平反。姐的處境躲還躲不及,怎能去自報右派的女兒說事呢。這個道理,我很多年以後才搞明白。姐當時不知在心裏罵了我多少遍“傻”,隻是不忍心說出口而已吧。

         我在石家莊按自己的想法“折騰”完了,大姑把我接到邯鄲,在那裏度過了暑假的後半部分。這次“上訪” 的最大收獲是加深了我跟大姑、二叔的親情。到現在我對他倆的感情,不光是親,還有一份感激。 

如果,吉尼斯有關於“上訪”紀錄的話,我可以申請“年齡最小的上訪者”吧。 

(22) 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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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大個兒 回複 悄悄話 是的,你是最小的最勇敢的上訪者。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老鄉,我們有著類似的經曆,我也在錦州上的小學。喜歡讀你的作品。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yes, 你是最小的上訪者了。申請吉尼斯紀錄去!曆史見證。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jzz的評論:
謝謝。
20年、人生有幾個20年。父輩們的20年是他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太可惜了。
唯成份論害了很多人,耽誤了中國。
jjzz 回複 悄悄話 一個美麗 聰明 勇敢的女孩子,哪個老師會不喜歡。你父親地悲劇,是那個時代造成地。我父親大學畢業,由於出身,也是一窩20年。喜歡你父親的豁達,更喜歡你的勇敢,從你的外表,看不出你有如此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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