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假裝

民族:滿漢半襲。信仰:三頓飯一張床。愛好:練貧。性格:大愚若智。目標:(1)減少滿足了嘴對不起胃的次數(2)把貧窮表現為不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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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故鄉的溫暖

(2011-01-27 15:51:49) 下一個

        火車到達保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媽的臉上沒有了剛上車時看到的輕鬆,顯得有些緊張。孩子從大人的表情上捕捉信息,媽繃緊的臉讓我感到不安。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麽呢。

        1947 年媽在家鄉看到共產黨培訓工作人員的廣告,用現在的話就是“招工廣告”。共產黨預計到建立政權後需要文秘人員,那時就開始招收有文化的年輕人了。媽報了名,在山西接受培訓後分配到石家莊。算來離開故鄉整整 20 年了。

       姥姥本來一直跟大姨住在北京。大姨是中學校長,是文革初期最早受衝擊的對象。紅衛兵抄大姨家時的口號就有“趕走地主婆!”,大姨家的小表姐比我大兩歲,趁抄家時的混亂把姥姥送到了北京站,紅衛兵發覺後追到北京站。“糊塗反被糊塗救”,姥姥不認字,小表姐不知道去保定要到廣州方向候車,把姥姥領到了東北方向候車室。姥姥撿了一條命。

        保定這個名字這麽多年不見經傳默默無聞。終於出了個喊“我爸是李剛”的人,但保定還是被“李剛”代替並埋沒了。保定是文化古城,當時是河北省的省會。由於文革期間武鬥嚴重,省政府從保定搬到了石家莊。

        保定站檢票口處,三輪車車夫像夾道歡迎一樣站在兩邊拚命喊,恨不能用手拉客人坐自己的車。石家莊文革一開始三輪車就被當作“剝削他人勞動”、“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取消了。文革已經開始一年了,保定的三輪車還在轉動。石家莊 -- 保定之間 131 公裏,文革表象竟如此不同。

        我拽著媽的衣襟走出人群。不知為什麽,那時已經沒有公共汽車了,我們隻能坐三輪車。媽和姐坐在三輪車座位上,我坐在媽膝蓋上。裝替換衣服的包裹放在腳邊,姐抱著從石家莊帶了的鍋碗,飯勺的長把兒從包袱皮一角伸出來,晃在姐臉前。

        媽的老家在保定南劉各莊。位置就在保定南郊,河北大學後麵。三輪車在一個大院前停下來,院子裏有一排北房開著三個門,從門的間隔上可以看出中間的房子大,兩邊的小。

       媽敲了西邊小屋的門。

       “誰?”是姥姥的聲音。聽到姥姥的保定音,心一下踏實了許多。

       “是我”媽回答。

      “你是誰?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兒?”姥姥警覺地問。

      “媽,快開門吧”媽有些不耐煩了。

       我和姐始終沒有出聲。

        姥姥開了門,黑暗中看到自己的女兒和女兒身邊站著的兩個孩子。姥姥驚訝地倒退了兩步,小腳差點支撐不住身子。

       什麽都不用說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前世到底作了什麽孽了啊”,姥姥重複著遇到不幸時愛說的口頭禪。

       “又說這個”媽不服地埋怨說。

        在姥姥看來現世的一切不幸都是對前世所作壞事的報應,因此不幸也是天經地義的,隻能忍耐。為了來世的幸福要積德行善勤奮節儉。姥姥視奢侈為罪過,我大奶奶請她看過一次梅蘭芳的演出,當她聽說那張票是四口之家一個月的飯錢時,說了好幾遍“作孽呀、作孽”。姥姥不明白,眼前這場災難正是她勤儉積累成富農帶來的結果。

        一間小屋,炕占了一半。屋裏沒有家具,靠牆邊有一個能裝兩桶水的小水缸,還有一個用木板搭的小架子,上麵放著小鍋、幾個盤碗。 15 瓦的燈炮閃著昏暗的光很像姥姥。

       媽說要整理東西,讓我們先睡。一下來了三個人鋪的東西不夠,炕很硬。我想盡量給大人讓出些地方,使勁貼牆躺著。

         聽呼吸,姥姥和姐都入睡了。媽還不來睡,我輕輕抬起頭看媽在幹什麽。 

        媽用報紙擋住燈光,大半個屋子黑了。報紙開縫處射出的光線照在媽的臉上。媽看著鏡子用手指梳著自己的頭發。三天來,媽是第一次這樣慢慢地看自己的頭發。不、也許我們姐倆睡下後媽也這樣看過。

        憔悴的麵孔、坑坑窪窪沒有型的頭發、呆板的眼神,浮在 15 瓦昏黃色的燈光裏,很可怕。

        媽那年 37 歲。媽眉目清秀,一直是我心中的自豪,現在真地被變成鬼了。那晚恐懼加悲傷,我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早上,媽叫醒我:“新力快起來,小妮等著你去玩兒呢。”

       等我去玩兒?這裏沒人認識我,誰會找我玩兒?我抬頭看了一下,屋子中間站著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姑娘,心想:她要是知道我出身不好肯定不會跟我玩兒, 那還不如開始就別理我 。我把腦袋又放回到枕頭上接著睡。

        在媽的催促下,我不情願地跟小妮出了門。我跟著她走出村子,來到菜地。好像村裏人們都知道我家回來了。一個摘菜的阿姨隨手遞給我一個茄子,我第一次吃生茄子。

       那天,我還沒睡醒的時候,姐就跟村裏親戚的孩子們玩兒去了。

       “南劉各莊”聽上去是“劉”姓多的村莊,其實“金”姓很多。出了門不是“表姨”就是“表舅”。到了誰家總會抓點兒什麽吃的給你,實在沒有什麽,也會給你炒點兒黃豆。

        農村的文革和城裏不一樣。城裏人隻革命不幹活也有工資,農民不下地幹活,惡果馬上就反應在飯桌上。農村的革命是在晚上進行的,姥姥被人叫去開過會,左胸前還戴上了“富農分子×××”的小白牌。姥爺活著的時候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小氣鬼,外號“金豬頭”。過年時沒有吃過豬肉,跑好幾家肉店挑個最便宜的豬頭買來給全家過年。就這樣供三男三女上了學,還攢了個富農出身。

         雖然姥姥戴的小白牌一時讓我不安,但每天有人來把姥姥的小水缸添滿,還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來給姥姥送菜,出了門有小孩跟我玩兒,那不安很快就忘到腦後了。

         我和姐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很少回家。屋子太小,要坐得上炕,站著礙大人的事。特別是不願意聽姥姥整天歎氣。姥姥那麽喜歡我們姊妹,可來了以後還沒有笑過。

        但是姥姥沒有忘記我們姊妹愛吃她作的手擀麵,每天肯定給我們作一頓。中午作是麻醬麵,晚上作是熱湯麵,麵湯裏還灑上幾滴香油,那時已經是相當好吃的東西了。

        姐再不用惦記著做飯時間、也不用管妹妹在哪兒了,整天跟村裏的孩子跑得很遠;我也不用聽姐的指使,自由自在地跟小孩們轉來轉去。姐倆就這樣實現了各自曾經向往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還沒過上一個禮拜,一天中午媽到外邊找到我說:

       “新力,走,跟媽媽回石家莊去”

       晴天霹靂!我腦子裏一下閃現出石家莊的一幕幕,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讓我回那裏才是真正的“下放” !

        “我想一直住在姥姥家”我央求道。

         “姥姥現在照顧不過來你們倆。聽話,跟媽走。”

          媽一說“聽話”就是讓我必須服從的意思。

         村支書是媽的遠房表哥,非常講原則。他認為媽的單位做法過激,不應該下放。媽再三央求收留我們,他反倒開了拒絕接收的證明,讓媽快回去原單位去,越快越好。

             

               (10)無情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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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yapingliu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曆史的大篇章就是由這樣的小片段構成的.
才知道什麽是對 回複 悄悄話 社會主義在世界範圍內造成災難。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易縣的評論:
富農 = 勤奮 十 節儉
易縣 回複 悄悄話 看來不止我爺爺的富農是攢出來的。聽我爸講,爺爺家都是臘月27才套上小驢車去趕集買過年的肉。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潤濤閻的評論:
您筆下在保定長途汽車站等車的情景,給我印象極深。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走了無數趟,我還不知道保定與石家莊隻有130公裏,以為300公裏左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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