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344)
2013 (589)
為什麽日本人更注重精神而不是物質 |
賈慶軍 |
在書中,本尼迪克特總結出了日本民族文化和精神的諸多特征,比如崇尚精神和意誌,貶低物質;人之完滿的要求;報恩的觀念;人情的世界;強烈的“恥感”;矛盾的性格;善變的倫理等等。 對人的完滿和神性的向往促使日本人無限地拔高自己的精神和意誌,因為物質的條件總是有限的。要想達到神的無限和全能,隻能依靠精神的無限性來激發出巨大的能量,因此日本人蔑視物質,重視精神。在他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身體條件、物質條件的限製不算什麽,隻要有堅強的精神意誌,什麽都能做到。這就使日本人的行為方式超越了自然的法則,以精神意誌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去行事,正如本尼迪克特所講的,日本對美國宣戰的信心來自於他們對精神的無限信賴。《每日新聞》的宣傳是“我們如果害怕數字就不會開戰”,日本的政治家、大本營以及軍人們都反複強調:“這次戰爭並不是軍備的較量,而是日本人信賴精神與美國人信賴物質的戰爭”,最終“物質力量注定必將失敗”。 當然日本人並非全然看不起物質,他們也知道物質力量的意義,但在他們心目中精神力量是更為本原的。在他們看來,物質是次要的、瞬間的,充其量不過是精神的表征;精神卻是永存的,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日本的廣播電台經常叫嚷的便是:“物質資源是有限的,沒有千年不滅的物質,這是永恒的真理。”因此,每個日本人都要成為永恒精神的化身,成為永世長存的“日本精神”的一部分,不負神的後裔之名,這也正是日本法西斯主義思想家大川周明所反複強調的觀念。獲取永恒的生命是人身上最為本原的衝動,無怪乎法西斯主義會對人們產生如此大的吸引力。日本人正是在此信念的基礎上,毅然用血肉之軀去麵對美國人的槍炮。“神風特攻隊”、“玉碎”政策就是其典型的表現。有限的身體消失了,但它的精神卻永存,突破了物質局限的人便是完人的榜樣,是神的子民。 如果說柏拉圖理想國中的統治者是哲學王的話,日本人理想國中的統治者就是人神,天皇便是現世存在的神。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同時他又是至善和完美無缺的代表,天皇滿足了人們對神和完美的需要。任何人都要對天皇絕對地忠誠,每個人根據自己靈魂的等級安坐在天皇的周圍,和諧而安定。對日本人來說,一個完美的國家和社會就是一個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國家和社會,無論是國際秩序還是國內秩序莫不如此。國際上按種族的優劣來排列,國內按人的優劣來排列,最優秀和最完美的種族和個人就是最高的統治者,要由他們來負責秩序的安排和管理,現代人的自由和平等觀念對日本人來說就成了無稽之談。天皇在同意大利、德國簽訂三國同盟條約時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弘揚大義於八紘,締造神輿為一宇,實我皇祖皇宗之大訓,亦朕夙夜所眷念。今世局動亂不知胡底,人類蒙禍不知何極。朕所軫念者,惟在早日勘定禍亂,光複和平……惟萬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業,此乃曠古大業……” 當道德取代法律成為統治的原則時,人們所服從的就不是法律而是某種道德人格,再延伸下去就是對種族、血統的高貴之崇拜。將現世的人神聖化和絕對化導致的便是人對人的絕對的服從和絕對的義務,如果說對於西方人來說,一切都來自於上帝,那麽對於日本人來說,一切都來自於天皇。以對天皇的忠誠為起點日本人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道德倫理體係:欠負-報恩的倫理體係,這一體係對日本人的性格特征和行為方式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此影響至今仍難以消除。 在所有的恩情中,對天皇的欠負是最大的,“自己有幸生在這個國家,安居樂業,萬事稱心,就不能不想天皇所賜的恩典”,所以每個日本人都要時刻準備聽從天皇的召喚,為其奉獻自己的一切,對天皇恩情的償付是強製的和絕對的。除此之外,日本人的欠負對象還有父母、老師、主人以及任何對他授以恩情的人,這些恩情都具有強製性的約束力,必須償還,否則他就是一個不義之人,將受到社會的譴責和懲罰。整個日本就是一個恩情的世界,子女與父母、下級與上級、學生與老師以及所有人與天皇形成了一個牢固的恩情結構。所以在日本,“所謂‘義’就是確認自己在各人相互有恩的巨大網絡中所處的地位,既包括對祖先,也包括對同時代的人”,因此日本人的道德就是忠誠與報恩。日本真正的民族敘事詩《四十七士物語》讚頌的就是屬下對主君的忠義。為了替主君報仇,報答主君的恩情,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父親、妻子、妹妹的生命。當他們為主君報仇後,又在其墳前集體自殺,因為他們的報仇行為雖成全了他們對主君的義,卻導致了他們對幕府的不義,他們隻有以自殺來償還,這種拋棄愛情、親情的忠義故事深得日本人的青睞。這種欠負-報恩的倫理體係造就了日本人性格中的一極:極端自我犧牲的精神。為了履行義務和報恩,他們可以犧牲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日本法西斯思想正是其傳統民族精神的自然產物。 這個以天皇為中心的等級式的道義社會,以層層的恩義為磚石,維持其穩定與和諧。每個日本人都不再是單獨的個人,他是這個情義大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他本身和鄰近的人也是一個具體而微的情義宇宙。每個人都要明白自己在這個宇宙中的位置,他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其身份地位,不能越界。家庭中,一個丈夫要使他對妻子的感情完全隸屬於對父母的報恩——孝道上,如果母親要他與妻子離婚,他不得有異議,即使他愛自己的妻子或者兩人已經生了孩子。父母即使犯了錯也不會有人批評父母。在社會中,低層次的忠義要服從高層次的忠義,如果一個人為了低層次的忠義背叛了上級,他就要自殺以謝罪,就如四十七士所為。 由欠負-報恩倫理體係構成的道義社會造就了日本人獨特的人格觀和尊嚴觀。在日本,一個完美的人,擁有自尊的人就是一個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義務及責任並能夠嚴謹地履行其職責的人。他不可做出不合乎其身份的事,必須“仔細考慮事態中的一切因素,決不可招致別人譏笑,或者減少成功的機會”。比如說,一個合格的雇工就要避免對雇主講不妥當的話;一個政客不能縱談危險思想;年輕人要懂禮貌,行為莊重,不要辜負別人的期望;實業家要謹慎再謹慎;複仇者要計劃周密,萬分小心。總之,日本人的自尊就是小心謹慎地生活在這個道義的社會中,不要做自己想做的,而是做別人想讓他做的,不要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而是要成為別人希望他成為的人。償還別人的恩情,不辜負別人的期望成了日本人最大的尊嚴。 當別人的評價取代自己的判斷成為日本人人格塑造的主要動力時,日本人的自我就消失了,他的存在和價值完全依賴於他人與社會的承認。他要時時在意自己的言行,務使自己符合各種道義和原則的規定,以免陷於尷尬的境地,否則他就會招來他人與社會的批評、嘲諷和譏笑。在譏笑聲中他的價值感、安全感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羞恥感、自卑感和虛無感。 嚴格的道義要求賦予了嘲諷以巨大的力量。所以日本人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嘲諷教育。父母經常以嘲弄和譏笑的方式使孩子的行為同道義要求協調起來。當孩子淘氣時,父母就當著孩子的麵親別人家的孩子,並說:“我要這個小寶寶,喜歡要這樣聰明伶俐的好寶寶,你都長大了,還盡淘氣。”或者母親走到父親身旁對孩子說:“我不愛你,我愛你爸爸,因為你爸爸是好人,不像你在家亂叫亂喊亂跑。”可以看出,日本父母這種嘲諷教育是通過貶低、否定或遺棄自己的孩子並抬高他人的姿態來實現的。這給日本人的心理和人格帶來極大的影響,它首先使日本人產生的是一種自我貶低、自我否定的感覺,伴隨著這種感覺產生的是頑固的、強烈的羞恥感,仿佛周圍都是隨時準備嘲諷他的眼睛。羞恥感讓他們不敢表達自己的情感,害怕內心自然感情的流露,因為那樣就會招致外來的批評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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