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水月如眉

許多事不可做,許多事不屑做,又有許多事做不出;既不能解釋,又不能抱怨;就是窮酸一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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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陽光下 一半塵土裏

(2008-04-15 22:06:48) 下一個

清明節,過了。聽說留守家裏的都去給姥爺掃了墓,而我則是離家去國的那個。姥爺是去年七月底去世的,病了半年,肺癌。那時一直堅忍著不肯說實情的娘說,“回來吧,媽想你了。”第二天,我跟公司請了假,兩天後回了家。

——回來吧,媽想你了。

當時娘是混著淚水說的,聲音顫抖,我的心也是。在這半年之前,娘說姥爺牙出了問題,長了個小瘤,住院了。當時我嚇得肝顫,但娘卻說沒事,良性的,烤烤就會消掉了。我說我信,其實……我不信。但我不追問,因為問了她也不會說。爹娘是那種喜歡“撐”的人,再難也要撐起一個家。因為他們身後有我,就像是保衛戰中戰士身後的莫斯科。

——回來吧,媽想你了。

娘是內斂害羞的人,不輕易把思念說出口。從姥爺住院起的半年,每次電話裏我都聽得出他們的疲憊和硬撐。我裝傻,裝天真,裝著還是那個不解世事的孩子,我笑,可是心裏——不是痛,是種很複雜的情緒。爹曾說,你未經世事,不識愁苦滋味。我曾是,可我願做你們眼裏永遠的孩子,所以我說——我是。

——回來吧,媽想你了。

電話裏,娘還是未吐露實情,但我已哭得肝腸寸斷。娘說,別哭。我說,好。然後,人便在回家路上。飛機上,我很清醒,毫無睡意。人木然機械地進餐,腦子裏想得是可以想得到的最差情況。然後,我發現自己錯了。

下了飛機,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心,跳得很沉。臉,仍是揚著笑意。第一次知道,原來麵具也可以戴著麵對最親的家人。以往,飛機場的下一站便是姥爺家,但是這次是直達醫院。一路上,我裝睡,頭一次發現自己是那麽孬。兩小時後,我不得不麵對現實。娘說,姥爺情況不好;但也強笑著說,生病嘛人總是會消瘦,你心裏有個準備。

我嘴上說好,心裏卻知道我要不好了。笑臉就是麵具,在下車、跨進醫院大門的時候滑落。靠著門房的牆,我一掌支著額,手遮去半張臉,另一隻手的拇指指甲則用力地掐進食指,狠狠的。不哭,要笑——我跟自己說。母親從身後輕擁著我,爹則快步走進了住院處的大樓,難得把妻兒舍在身後,即使是不遠處。

病房——

單人病房。不大,卻有著讓人眩暈的刺眼白光。機器沒有發出聲音,卻讓人心跳漏了拍節。大舅起身相迎,有點誇張的熱情。其實,隻為了在我耳邊說上一句——別怕,別哭。

不怕——記憶中硬朗英挺的老者,成了老人。臉,皺紋攏了一堆骨頭。一七八的身體深陷在病榻裏,抽得隻剩一堆骨頭。他,曾經眼神犀利,現在潰散了;聲若洪鍾,也成了吐字含糊。我潰散了,也含糊了。但是——

我不能哭。

因為,我聽到他說,“回來啦?”

所以,我笑,“姥爺,我回來啦。”食指很痛,那痛,令人發狂。

我坐在床側,傾身向前。很想握他的手,卻不能。因為他很痛,而我也是。

“姥爺,我畢業了,也工作了。剛發了獎金,正好夠機票錢,所以告了假就回來了。想家了,真沒出息,嘿嘿。”

“……待多久?”

“三周。”我笑。

“……別為我回來,好好上班。”

“可我想家了,您總不能不讓我回來吧。”我笑。

“好好……陪著你爸媽。”

“嗯!”我笑著。

“……”直到他睡了,我還是笑著。

“他累了。”大舅說,“這幾天太累了,總是醒醒睡睡,出血好幾回。你先回去吧。”然後轉向我爹,“帶我閨女一起,後天再過來替我。”爹應承。看著他們臉上的疲憊,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前站著的是誰。

一天……一天……

時間過得太快,又好像過得太慢,這感覺在我看到姥姥時尤其明顯。她,耳背,所以經常不言不語。但是,她卻說“應該就是這幾天了吧”。家人靜若幽泉,心如明鏡。一瞬間,似乎我所熟悉的一切都蒼老了。

抬眼望向日曆。那一頁,是一個月的日子,似乎卻過得隻剩眼前的那一行。然而,連那一行也要走到盡頭,再也不動了。

那天,就跟其他天沒什麽區別,夏日晴朗的一天,很燥熱。那時,我們帶著暫居的表妹在山中家裏正準備出發去醫院。娘的手機響了,然後她的天塌了——即使早有準備。

“……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

那時,我在她臉上隻讀到雲淡風清,卻在她的眼裏看到天地塌陷。

病房——

哭聲,低吼,那自老家來的親戚。自家人隻是低聲飲泣。

“……爸,您走好,走好。”

我應該哭。我牽著哭泣的表妹就站在慟哭的姥姥身邊;爹擁著娘守著姥姥,三人都泣不成聲。我卻哭不出來。

——“小心摔著你!”

記得,坐在秋千上越蕩越高的我曾聽到他大聲吼著。而我笑著喊回去

——沒事!

現在,我有事了——因為那位常常令我警醒的長者不在了。

墓前。

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

墓碑,我選的。因為弟妹還小,所以由我這個外姓人做主。

碑上的字,我做主刻的。前麵二十九字,後麵四字。

花,我買的。鮮花五十七支,絹花四盆。

喪禮,我錄的像。看著人們向墓碑鞠躬,我隻緊閉雙眼——我看不見,我不傷心。

身邊都是熟悉的人,隻是少了兩個——

一個成了墓碑。
一個則被遺言困住,留在家裏。

不許來,他說過。

一對夫妻,相守五十七年。然後就,一半陽光下,一半塵土裏。

回了家,身邊都是熟悉的人,卻少了一個。而那一個,卻是總站在我們前麵的那個——一七八,黑瘦,深沉卻狂傲。有著頑童的壞笑,卻撐著一個叫作“家”的地方。

姥爺頭七那天,我一個人坐在花圃邊。由著柿子樹的陰涼遮住悲傷,隻是看著麵前的扁豆花發呆。琉璃光,由眼裏一點一滴溢出,由地心引力牽引,墮下——一半陽光下,一半塵土裏。我突然想寫,寫他,寫我,寫家,但是落筆時卻隻是短短一箋——

光,依偎著角樓,順著樹葉間的點點縫隙流淌了下來,給微風下如幼蝶般的扁豆花盈盈淺淺地染上一層琉璃光,迷亂了人眼。

好友曾說,寫,便是放下。那時的我,放不下。

如今——

清明節,到了。
清明節,過了。
今天,我突然慟哭失聲。
然後,我選擇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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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馬甲一號 回複 悄悄話 一聲歎息
天眉 回複 悄悄話 不謝^^
謝謝你來。
001 回複 悄悄話 嗯,咱也想寫了,上次寫的還不夠,盡寫外婆家的房子了。

謝謝你,謝謝你的筆(實際上是你的腦袋)。
天眉 回複 悄悄話
001 回複 悄悄話 …………

(想起了悄悄地在遠處“監視”在鐵道口看火車的小001的那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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