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明

重明麗正,君子明於外,柔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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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魯斯(四十九)

(2013-11-16 09:44:03) 下一個

陳嫣離開我以後,我常常去附近的一個公園裏漫步,以此來打發孤寂,也以此來製造孤獨。公園裏有一個望不見邊際的湖泊,日落時分,斜陽在平靜的湖水上映出緋紅的光芒,壯美,荒涼,仿佛太陽神的馬車墜落,末日在燃燒的天空下到來,我們因此可以坦然地放棄,等待,再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怎樣。

湖泊的一角,有一座木搭的碼頭,我常常在這裏看見一個孤單的女人,我認識她,她也是布魯斯街311號的住客,她的名字叫做歐萍,快四十的年紀了,仍舊保持著姣好的容貌和豐腴而勻稱的身材。說起來她跟我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師姐弟,隻不過我進校的時候,她已經畢業五六年了。

布魯斯街311號的妞兒娘們都不太喜歡歐萍,對她要麽是敬而遠之,要麽是嗤之以鼻。有一回我們聚在方玲家裏打牌,我隱約從妞兒們的嘴裏聽出點端倪,原來流言蜚語裏都說歐萍是個風騷浪媚的女人,她最愛勾引別家的男人,並利用他們為自己謀得好處。已經有一個傻瓜為她離了婚,她卻跟那個傻瓜不了了之,現在又勾搭上了徐林的導師,兩人明裏暗裏打得火熱。

——我所見到的歐萍,往往就是眼前這副落寞的背影,挽起褲腿,赤足坐在水邊,用潔白的足背撩起水花,然後望著水麵上綻開的漣漪和氣泡發呆。

她似乎從來沒有發現過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條躍出水麵的魚濺起潑散的水花,她忙不迭地轉頭躲避時,才與我冷不防地照了麵。

“孟陽,你好。”歐萍一麵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花,一麵尷尬地笑了笑。

“你好。”我說,“今天的湖水不是那麽平靜,魚遊得很淺,看來是要下雨了。”

“是嗎?”歐萍抬頭望了望昏沉的天空,但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其實……你這麽喜歡來這裏閑坐,為什麽不索性買上一副漁具,在這裏釣魚?”

“釣魚嗎?我恐怕是沒有那個耐心的,何況也沒有人教我。”歐萍說,“那你呢?你也常常來這裏,為什麽不試一試釣魚?”

歐萍的問話讓我有些詫異,我沒想到,她竟然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我倒是會釣魚,但是運氣卻很差,往往是等上一整天,也不會有魚咬鉤。”

“那一定是你的魚餌不對了,我聽人說,釣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魚餌。”

“大概是吧。我雖然釣魚不行,抓鱔魚卻挺在行的。你記不記得人文館的後麵有一片試驗田?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去田裏抓鱔魚,每次都能抓回十幾條,用來醬炒,可是難得的美味。”

“那片稻田嗎?我當然是記得的,夏天的晚上,那裏會有很多的螢火蟲,飄飄蕩蕩的,被晚風吹攏或是吹散,可是個浪漫的地方。”

“聽你這麽說,你一定是常常跟男朋友去的了。”我笑著說。

“啊……是啊。”歐萍愣了愣,臉上閃過一抹宛如少女的羞紅,接著大方地承認了。

“你也一定是跟女朋友去的吧。”

“不是的。”我搖了搖頭,“那裏有些遠了,我和女朋友通常隻是在後山的石階上曬一曬月光。”

“後山?那可不是個太平的地方,聽說發生過好幾次搶劫,有一回還殺了人,另外還有蛇,野貓,狐狸之類的出沒,二十幾年前,還有人見過狼。”

“是啊,不太平。所以我花二十塊在學校門口的地攤上買了一把短刀,隨時帶在身上,有什麽風吹草動,可以用來防身……那時候年輕,什麽也不怕的。”

我跟歐萍漫不經心地閑聊著,我們都曾在同一個人生驛站裏稍作停留,這讓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我們輪流講述著旅途中或是驛站裏發生的故事,在那個自由自在而又已然路過了的地方,我們是沒有顧慮,也沒有隔閡的。

我們離開湖邊的時候,夜幕已開始降臨,天空中飄著疏落的雨絲,我的思緒仍舊困在那小小的驛站裏。那一天也是這樣迷惘的黑暗,小雨淅瀝,我一手撐著雨傘,一手緊摟著青春的戀人,我們在秋天的梧桐樹下滿懷激情地親吻,枯黃的落葉在雨中沙沙作響,雨水浸透了我的黑色風衣,也潤濕了她額上的烏發,我的耳朵聽不見風雨,隻聽見她急促的呻吟……

那時候的生命還是鮮活的,無所畏懼的,太陽神躑躅在我們身後,我們在黑夜裏手牽著手,悠閑而自信地徜徉,在黎明到來之前,爬上山巔,回望身後竭力追趕的金馬車……

歐萍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她又在想些什麽呢?大概是稻田裏飛舞的流螢,還有淩亂倒伏的稻草。真是有些出人意料,我們張揚的生命之力竟然是銘記在枯萎的黃葉和折斷的稻草之上。這讓我在回望它們的時候,赫然地看見青春對死亡的輕蔑。

“謝謝你,孟陽,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這麽多話了。”歐萍在公寓前停住了腳步,“已經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點了點頭,目送她把自己再度關進那個黑暗沉悶的方盒子。我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一點感激,從而也窺見她掩藏在心底的彷徨與自卑。其實我從未對她心存芥蒂,我知道她有一個八歲大的兒子,寄宿在學校。一個飄零在異國他鄉的單親媽媽會有多艱難是不言而喻的,這艱難讓我不忍責難她的失德和不擇手段,其實那些與她相好的男人們,何嚐不是貪婪而卑劣地盯著她風韻猶存的肉體?

一個被印上了紅字的女人,世俗的人們能不能原諒她其實並不重要,寬容的神靈一定會傾聽她的懺悔,並為她指點一條通往葡萄園的路。

夜已經很深了,我站在廚房裏抽煙,煙霧在百葉窗上跳舞,從她們遁逸而去的縫隙裏傳來陳嫣輕狂的笑聲,她仍然在康宏和徐林的公寓裏尋歡作樂。寂靜的午夜三點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冷清,迷茫而又無所依托,仿佛是在荒涼的原野上呼喚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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