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明

重明麗正,君子明於外,柔於中。
正文

日落布魯斯(一)

(2010-10-25 11:51:09) 下一個

我在廚房裏抽煙,煙霧在百葉窗上跳舞,沿著葉片,越跳越高,然後悄悄地謝了幕,隻留下淩亂而昏弱的燈光,在葉片間靜靜地等待著下一位舞者。

我並沒有開燈,就如往常一樣,光是從外麵透進來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燈光還帶來了輪軸滾地的骨碌聲。

我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向外張望,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人搬進這幢樓房了。

果然,幾秒鍾之後,一個高瘦的青年出現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歲,上身穿著長袖的襯衣,下身穿著西褲和皮鞋,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見,顯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還是初到美利堅。

青年人左手拖著一個綠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個黑色的,停在104號的門口,猶豫著,沒有開門。他的目光望著對麵,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麽。

對麵103的住客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們叫他唐叔。唐叔其實也就四十幾歲,這個“叔”的稱呼是從平日裏的玩笑來的,雖說也不冤枉,但我們每每叫他時,調侃的成份倒占了七分。

——每天這時候,唐叔就會煙癮發作,蹲在門口,一麵咂吧著煙嘴兒,一麵眯縫著眼睛打量周圍。他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實在讓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聲。我剛來的時候,經曆過這樣的尷尬。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也是遇上了同樣的窘況。

年輕人終於是沒說話,他拿鑰匙開了門,在他開燈的瞬間,我忽然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麵前,看看他究竟是什麽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門口。我理解他的詫異,因為我也見過這美杜莎。

在這座城市裏,有一條分界線——布魯斯街,布魯斯街的東麵,是白人區,布魯斯街以西,是黑人區。這東西黑白的區分,是一種悲哀,因為布魯斯街在分隔它們的同時,也涇渭分明地隔開了光明與黑暗,希望與沉淪。我居住的公寓樓——布魯斯街311號,就在這條分界線上。

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築的老樓,亮白的新漆掩蓋了他的殘敗,隻有牆根轉角處露出的幾塊紅磚透顯著他的滄桑。入住這裏不需要簽合同,房租更是驚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業主提任何的要求,而沒有要求的後果,自然是肮髒與混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裏完全被中國人占據,或者說,經過自然的汰選,隻有中國人才適應了這裏的惡劣環境?我如此描述的時候,心中是隱隱作痛的,然而,這卻似乎是無法回避的事實。每當夜色降落,公寓樓亮白的外殼就會變成一種灰蒙蒙,藍蒼蒼的顏色,應和著街頭街尾飄來的布魯斯,在黑夜裏結成一種怪誕而寧靜的和諧。灰暗與蒼藍,混亂與罪惡,空虛與絕望,在這裏各得其所。這破敗而平凡到乏味的舊樓,包裹著幾段各異的人生,一聲不響地沉默在黑夜裏,由你張望,這邊,那邊,或是更遠處,全無不同。如此茫然無邊的灰暗與蒼藍,就這般依稀仿佛地暗示著,這裏的住客,無一不在走過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夠想象104的內部是什麽模樣,肮髒的地板,斑駁的牆壁,邋遢的廚房,破爛的窗簾,殘缺的燈泡和難聞的氣味……簡直尚不如中國最次等的宿舍樓。揭開它麵紗的那一霎,你會有一種從空中墜落的感覺——夢中的美利堅,竟然就是這副尊榮?

這個年輕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冷靜,在乍然一驚之後,平靜地把行李搬進了房間,沒出一句怨言。

“怎麽樣?還滿意吧?”105的老董甩著車鑰匙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不消說,他一定是這間公寓的介紹人。

“還行吧,謝謝您了。”年輕人說。

“別客氣,我就住在你對麵,你要有什麽事,晚上敲我的門。”老董一麵說著,一麵回到自己的住所,客氣地關上了門。

老董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年紀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學附屬的研究所裏有一份正當的職業,但成天又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熱情的,也肯幫忙,但時候久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並不可靠……這個概念大概是從唐叔那裏來的,因為每當說起老董,他就會大搖其頭,叮囑我們說,這個人不地道,別來往……究竟是怎樣的不地道?唐叔卻一直不肯說。我又從隔鄰八卦的妞兒娘們那裏聽到點風聲,大概是老董正打著某邪功的名義申請政治避難的綠卡。唐叔說的是這個嗎?我覺得不像。

說起某邪功,101裏麵住著一個叫方靈的女孩,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端正,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實的擁護者,開口十句話,總有一兩句是在表達對執政黨的不滿。這個人群,未出國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在美國的這幾年,反而時不時地遭遇一兩個。他們給我的印象,大都樂於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傳他們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車,他總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錄音帶,來來去去,好似緊箍咒,讓我頭疼不已。盡管如此,每當我想起這位兄台時,心中所存的,還是隻有感激。這位兄台跟方靈是親密的戰友,即算後來去了別的城市,也仍然與方靈保持著書信來往。還有一件巧合的事,就是206裏麵住著另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隻有字形上的差異,在美國這地方,就都成了Ling Fang。糊塗的郵遞員常常誤投兩人的信件,這原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過失,但無形之中,也給了兩人互相窺探對方秘密的機會。

——年輕人屋裏的燈很快就滅了,這讓我頗有些驚奇。想起當年,我是一直開著燈,來來回回,裏裏外外地把這屋子看了千百遍,才終於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現實。這個年輕人,若不是淡泊恬靜,隨遇而安,就是軟弱怯懦,根本沒有看清楚周圍的勇氣。

我在廚房裏抽煙,煙霧在百葉窗上跳舞,沿著葉片,越跳越高,然後悄悄地謝了幕,隻留下淩亂而昏弱的燈光,在葉片間靜靜地等待著下一位舞者。

我並沒有開燈,就如往常一樣,光是從外麵透進來的,不同的是,今天的燈光還帶來了輪軸滾地的骨碌聲。

我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向外張望,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人搬進這幢樓房了。

果然,幾秒鍾之後,一個高瘦的青年出現在我的眼底,二十四五歲,上身穿著長袖的襯衣,下身穿著西褲和皮鞋,這身打扮在本地可不常見,顯然的,他是初到本城,多半,還是初到美利堅。

青年人左手拖著一個綠色的大行李箱,右手提了個黑色的,停在 104 號的門口,猶豫著,沒有開門。他的目光望著對麵,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麽。

對麵 103 的住客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我們叫他唐叔。唐叔其實也就四十幾歲,這個“叔”的稱呼是從平日裏的玩笑來的,雖說也不冤枉,但我們每每叫他時,調侃的成份倒占了七分。

每天這時候,唐叔就會煙癮發作,蹲在門口,一麵咂吧著煙嘴兒,一麵眯縫著眼睛打量周圍。他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實在讓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寒暄一聲。我剛來的時候,經曆過這樣的尷尬。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也是遇上了同樣的窘況。

年輕人終於是沒說話,他拿鑰匙開了門,在他開燈的瞬間,我忽然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好奇,想要跳到他麵前,看看他究竟是什麽表情……不出所料的,他就好像被美杜莎定住了身子,泥塑木雕地愣在門口。我理解他的詫異,因為我也見過這美杜莎。

在這座城市裏,有一條分界線——布魯斯街,布魯斯街的東麵,是白人區,布魯斯街以西,是黑人區。這東西黑白的區分,是一種悲哀,因為布魯斯街在分隔它們的同時,也涇渭分明地隔開了光明與希望,黑暗與沉淪。我居住的公寓樓——布魯斯街 311 號,就在這條分界線上。

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築的老樓,亮白的新漆掩蓋了他的殘敗,隻有牆根轉角處露出的幾塊紅磚透顯著他的滄桑。入住這裏不需要簽合同,房租更是驚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業主提任何的要求,而沒有要求的後果,自然是肮髒與混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裏完全被中國人占據,或者說,經過自然的汰選,隻有中國人才適應了這裏的惡劣環境?我如此描述的時候,心中是隱隱作痛的,然而,這卻似乎是無法回避的事實。每當夜色降落,公寓樓亮白的外殼就會變成一種灰蒙蒙,藍蒼蒼的顏色,應和著街頭街尾飄來的布魯斯,在黑夜裏結成一種怪誕而寧靜的和諧。灰暗與蒼藍,混亂與罪惡,空虛與絕望,在這裏各得其所。這破敗而平凡到乏味的舊樓,包裹著幾段各異的人生,一聲不響地沉默在黑夜裏,由你張望,這邊,那邊,或是更遠處,全無不同。如此茫然無邊的灰暗與蒼藍,就這般依稀仿佛地暗示著,這裏的住客,無一不在走過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夠想象 104 的內部是什麽模樣,肮髒的地板,斑駁的牆壁,邋遢的廚房,破爛的窗簾,殘缺的燈泡和難聞的氣味……簡直尚不如中國最次等的宿舍樓。揭開它麵紗的那一霎,你會有一種從空中墜落的感覺——夢中的美利堅,竟然就是這副尊榮?

這個年輕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冷靜,在乍然一驚之後,平靜地把行李搬進了房間,沒出一句怨言。

“怎麽樣?還滿意吧?” 105 的老董甩著車鑰匙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不消說,他一定是這間公寓的介紹人。

“還行吧,謝謝您了。”年輕人說。

“別客氣,我就住在你對麵,你要有什麽事,晚上敲我的門。”老董一麵說著,一麵回到自己的住所,客氣地關上了門。

老董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年紀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學附屬的研究所裏有一份正當的職業,但成天又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熱情的,也肯幫忙,但時候久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並不可靠……這個概念大概是從唐叔那裏來的,因為每當說起老董,他就會大搖其頭,叮囑我們說,這個人不地道,別來往……究竟是怎樣的不地道?唐叔卻一直不肯說。我又從隔鄰八卦的妞兒娘們那裏聽到點風聲,大概是老董正打著某邪功的名義申請政治避難的綠卡。唐叔說的是這個嗎?我覺得不像。

說起某邪功, 101 裏麵住著一個叫方靈的女孩,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端正,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實的擁護者,開口十句話,總有一兩句是在表達對執政黨的不滿。這個人群,未出國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在美國的這幾年,反而時不時地遭遇一兩個。他們給我的印象,大都樂於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傳他們那一套。有一位兄台,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車,他總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錄音帶,來來去去,好似緊箍咒,讓我頭疼不已。盡管如此,每當我想起這位兄台時,心中所存的,還是隻有感激。這位兄台跟方靈是親密的戰友,即算後來去了別的城市,也仍然與方靈保持著書信來往。還有一件巧合的事,就是 206 裏麵住著另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隻有字形上的差異,在美國這地方,就都成了 Ling Fang 。糊塗的郵遞員常常誤投兩人的信件,這原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過失,但無形之中,也給了兩人互相窺探對方秘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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