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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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過兩周軍齡

(2010-11-08 18:27:32) 下一個

上個世紀70年代文革末期,那時全國各地還在實行上山下鄉政策,大多數的城市高中畢業生都麵臨著下鄉插隊當農民的時代厄運。記得當時的政策是,家裏隻能留一個子女在父母身邊留城,那時也很少有獨生子女家庭的,所以一般中年人家庭都有下鄉插隊的子女,或正和他們快要畢業的子女共同麵對這個即將降臨的不幸。父母和孩子兩代的生不逢時讓他們在那個大時代背景下,對眼巴兒前的生活困境和傷心離別的無助無奈,對今後個人前途和命運更是無從把握。

 


那時人們已經看到了文革狂熱後,政治運動帶來的城市經濟停滯蕭條,農村貧困落後的嚴重後果,文革初“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不再能燃起他們的熱情,萬般無奈的父母想盡各種辦法保住孩子的城市戶口或是早早地讓孩子學一門手藝,男孩學木匠的,女孩裁縫,將來在農村有個生存的技能。整個社會也輕讀書重技藝,許多家長讓孩子從小學就學小提琴,學手風琴,學聲樂,祈望子女能進各種文藝團體。這還是積極的手段逃避上山下鄉,還有消極的,不正當的做法,象辦假證明身體不好的,辦提前畢業的,當時初中畢業可以不下鄉,辦了初中畢業再想辦法轉到外地去讀高中,還有辦子女過繼戶口的
 (過繼給孤寡老人)等等。而部隊自然就順理成章地把他們的子女送去參軍,名正言順地逃避上山下鄉。

 


因為從小在軍營長大,對大院外社會上的習俗和民情了解甚少。在學校裏聽同學說過他們家裏有下鄉知青,有的人家半年內送走
3個兒女去不同的地方,那個當媽的心喲要碎幾回。本來生活就挺艱難的父母還要省糧油票,布票,糖票還有鈔票補貼在農村的兒女。每次兒女會來,一家人真是悲喜交加,已經落戶農村的知青回城時總想多賴些日子,父母也早早地準備好豬油,白糖,點心給他們帶回去。可是這種老百姓的悲苦和患難很少發生在我的生活成長環境裏。在我印象中,大院裏的大哥大姐初高中就去當兵了。那時就覺得他們很幸運,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父承子業,沒覺得有什麽特權和不公。後來鬧出了個鍾誌民事件,反特權,反走後門之風開始了,那幾年也停止了部隊內招。比我大幾歲的鄰家孩子也下鄉了,自那以後我們這些後生娃和父母也就有了下鄉當知青的心裏準備,那時雖然還小,卻也懂得了命運不可抗爭。

 


可是就在那年年底的一天,父親下班會來帶著興奮而神秘笑容,在全家人一起吃晚飯時宣布了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那就是今年部隊又有內招了,條件是軍區領導機關在職軍人家沒有現役軍人子女,每家隻能應征一名子女,年齡在
195x196x三年出生。那時這三年出生的孩子正念初三到高二,也就1517歲。母親激動地說:“我們家符合條件,死丫頭,你可以當兵了”。父親接著又嚴肅地壓低了嗓音說:“這次內招非常嚴密,也很緊急,三天內辦理完畢一切手續。因為部隊停止內招多年了,現在突然又搞內招,會引起社會和地方的騷動,所以範圍很小,名額也很有限,要嚴格保密,不能瞎咋呼,傳出去就走不成了“。我和母親惶恐又欣喜地會意點頭,包作一團。那一夜,我的大院同學,男女夥伴,和我一樣符合條件的人家,都沉浸在這個能改變他們命運的喜訊而帶來的激動和歡快 中,大家為了這個秘密的人生機遇的完滿實現而壓抑著激動和興奮,此時互不串門,互不分享交流,一家人閉門竊喜悶樂。

 


這一從天而降的喜訊讓我激動的一宿沒合眼,聽到父母那邊也是輾轉反側一整夜無法入眠,同樣的失眠,可我們所思所想的不一樣,他們想的是我初中還沒畢業,沒讀什麽書也沒多少文化知識,就要離開他們,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他們在擁有這份歡喜的同時還充滿許多擔心和牽掛。而稚嫩的我當時完全是在享受著這種非正常參軍的神秘和對走出家門,自我放飛的憧憬。第二天早上照常去學校,表麵看上去象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平靜,此時隻有具有同樣命運,心裏懷有同樣秘密的眼睛才能讀懂對方安定的目光後麵藏著的不安和得意。對於這件本應同喜同樂的好事,在學校我們那些即將由同學變為小戰友的孩子,都保持沉默,沒有誰透露絲毫的信息。我不知道那天課堂上都聽了什麽,就覺得在學校太壓抑,太憋得慌,恨不得趕快和我的大院同學和戰友痛快地來一場最後的瘋狂。

 


三天的時間非常緊張,根本來不及也不容許和親友告別。說是辦理參軍入伍手續,其實什麽也沒辦,隻是軍區機關擬了一份簡單姓名,性別,年齡名單,家長們就在大院的軍人服務社買了些日用品給孩子帶上。那是初冬的夜晚,天空沉靜而神秘,本應是寒涼濕冷的時節,空氣卻異常的溫和綿柔。一輛交通客車前,幾位負責征兵的軍官在緊張有序地核對名單,興奮而多慮的家長們在相互交談著,隻有我們這些娃娃兵這時才可以無所顧忌地瘋笑,女孩子們就穿著平時的花棉襖,男孩子也穿著平時老爸的軍裝。點名完畢,我們就象平時去軍區農場或去五台山體育場看比賽一樣,呼呼啦啦上了車,家長們也沒太多的不舍和傷心離別,那僅僅是個簡單的送行,沒有人知道這批兵要征到哪裏去,說是到了大別山再聽從分配。不知是這興奮來得太突然了還是慶幸子女人生有了轉機,那天晚上真的沒有母子父女離別不舍流淚的場麵。

 


滿載著歡笑和希望的車,在暢通無阻的公路上緩緩行駛,我們盡情地唱著,笑著,喧鬧著。壓抑了幾天的狂喜此時終於隨著車輪一路狂奔流瀉出來,每顆年少的心都在經曆一次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的身心體驗。明亮熱鬧的大交通象座流動的房子,從我們熟悉的市區呼嘯而過,徐徐駛向了郊外鄉野,在黑夜裏穿梭在鐵路,公路和橋梁之間,穿越過丘陵,平原和水鄉河網,越來越接近了山區。車內的氣溫也明顯降低,窗外原先星星點點閃爍著的農家燈火,也漸漸稀疏消失,四周漆黑陰森一片,寂靜無聲,隻有大交通的前照明燈直射前方給了此時這個黑暗沉寂的世界一點光明和聲息。看到眼前這麽荒涼漆黑的山區,我們的心突然沉了下來,這是要把拉到哪去呀,車裏頓時靜了下來,有女孩哭了,有男孩叫了。可是沒一會兒,我們瘋夠了,怕過了都累得倒下睡著了。




天亮時我們到達了大別山營區,車門一打開,一股溫濕的氣流撲麵而來。下了車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雲霧繚繞,山脈連綿,峰巒迭起的巨幅山景圖,心裏由衷讚歎這此生第一次見到過的山區美景好風光。經過一夜的旅行長途跋涉,我們都有些疲憊,一個個懶散疲遝地下了車,來時那過盛的精力和亢奮都消褪殆盡。營區裏的官兵看到我們一群城裏花季男女,衣衫不整,拖拉散漫的樣子,哪裏是來當兵的?像是逃難來的。簡單地修整了一下,負責帶兵的軍官叫大家站好隊,準備到醫務室體檢,若體檢合格,就當場發軍裝。那時我們才知道,應征入伍的手續放到大別山來辦理了。此時大家緊張興奮起來了,緊張的是怕體檢不合格,興奮的是馬上要發軍裝了。正值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個個健康年輕的,哪會有體檢問題?發軍裝的時刻到了,大家激動地排隊叫著自己的軍裝尺寸號,從襯衫,絨衣絨褲,棉衣棉褲,到棉襪棉鞋全副武裝了起來,然後把自己的老百姓衣服交給帶兵的軍官,許多人寫了簡短的信,記錄下我們一夜從民變為兵的幸福過程,塞進衣服內兜裏,隨車稍回給父母。接著軍官就開始念應征分配名單,要求大家各自歸隊到所分配的部隊集合點列隊。我們一車的人被分到
10多個部隊單位,當我聽到自己被分到無錫軍分區報到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全身溫暖,多好的地方,我生命的新起點將源自那裏。

 


在一名女軍醫的帶領下,我和另外
3名女兵和3名男兵又一路長途折騰到了無錫軍分區。先是安排我們在軍分區招待所住下,第二天本以為會有什麽首長或是帶兵領導來見我們,領我們去服役部隊報到,可是招待所所長總是嘻嘻哈哈地說先放心住下,好好休息,新兵連訓練的苦日子在後麵呢。我們等了一天又一天,總沒人來接我們,那時心裏就開始發慌了,怎麽我們這些兵沒人要?那時既沒電視又沒上網的,連個小半導體收音機都沒有,幾個小男生,小女生日子很難打法。無聊閑得慌倒是可以在軍分區大院裏轉悠,或上街逛逛無錫城,還可以在軍分區禮堂看看電影,記得當時看了一部“天山上的紅花”的電影,講的是新當選上畜牧生產隊長的一個哈薩克族姑娘,熱愛集體,敢於向惡勢力作鬥爭的故事。

 


可是幾天下來總是被人撂下不管,心裏不踏實,預感到夜長夢多。有一天,我們忍不住又纏著所長問他領導到底要拿我們怎麽辦,他一臉無奈樣,不知說什麽好。我們就要求到軍分區通信總站打電話。電話裏父親的聲音和藹可親,思親思鄉之情頓然湧起。我委屈地向他訴說我們被人遺棄,無人問津的困窘,父親隻是安慰我說你們很快要回南京的。當時還傻乎乎地以為是分配回南京呢,還追問父親回南京什麽部隊單位,父親那頭無語了。

 


有一天還是帶我們來的那個女軍醫和另外一個男軍官突然來了,我們終於找到了組織找到了黨。女軍醫是來帶我們女兵的,男軍官是來帶那三個男兵的。她什麽也沒解釋為什麽過了那麽多天才來帶兵,但是明確告訴我們,我們被分配到浙江金華解放軍
122醫院。那時我對金華的全部認識就是知道它以火腿聞名。沒想到出來折騰了這麽久最後給弄到那麽遠的火腿故鄉去了,真想哭。第二天,女軍醫就帶領我們乘座146次火車直奔金華,那是我一生中最長的火車旅行。

 


122醫院報到後,我們被編到新兵連,那時才有正式軍人感覺,當兵的第一關嘛都是要通過新兵連訓練的。然而又是突然有一天,隻有我們幾個無錫軍分區來的,也就是我們四個內招的女兵被醫院領導叫去談話,領導嚴肅的麵孔暗示著不詳之兆,說是接到軍區指示要我們回南京統一分配,其實我們知道就是通知我們準備卸甲歸田。霎那間,我們的心就從高空落到了地麵,失落,傷感,被愚弄,受欺騙等等憋屈的悲憤統統發泄到那個醫院領導頭上。我們心灰意冷地上了北行的147次火車,又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南京,回到了家,回到了學校。一場征兵內招的鬧劇結束了,我人生中也有了任何履曆表都無法填寫的兩周軍齡。

 


幾年後,我們那批內招的小兵,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還是沒能逃脫的了知青的厄運,有的當了工人。時隔多年後,讀大學的有的出國了,不出國的在國內也都是有職有權,活得挺滋潤,而回城知青和當了工人的,後來都下崗的下崗,內退的內退,日子過得不太好。常常感慨如果自己當年真的當成了兵,也隻有初中文化,那我的命運將會怎樣?還能上大學,還能出國,還能坐在這裏寫這篇東西?那個年代人生無常,命運作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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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不很明了 回複 悄悄話 有趣的經曆。
心水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辛聲的評論:
看來你在灣區什麽合唱團裏了。老幹部合唱團可能還屬於你父母輩吧。國內人越活越年輕了,我回去曾看過一次她們的排練。

回國工作,是不止¥5000/月如果在私營企業。但退休後,我知道的就遠沒這個數了。當然我也不一定了解得全。公務員在職時工資(賬麵上)沒這個高,倒是退休後, 已從兩個渠道知道中小學老師的退休工資,很讓我吃驚。我想講的主要意思是國內這些人沒有什麽後顧之憂。在美,若窮到底或很富,倒也好說,就怕半拉子。我是聽說過有美國人因生病而破了產。美白領退休後每人有$5000/月麽? 即使有,也得交收入稅,物業稅,65歲前,還得自買醫保吧? 退休後能不能有國內這些人瀟灑,還真的不知道呢。

lah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辛聲的評論:
還是讀大學,出來留學好.你會去,總不至於連那5000人民幣都掙不著.
辛聲 回複 悄悄話 說的是哦?那年當成的話,以後一定嫁給了軍人,也弄個師職護士退下來,現在可能也在老幹部合唱團引吭高歌呢!
心水 回複 悄悄話 另外,你那年參軍,如果幹的好,就是師級幹部(護士一樣可提師),部隊軍齡30就退休了。想想有LIFE TIME的退休工資(¥5000/月),醫保,付清了的三,四室兩廳的房子。高興還可返聘,或者自己出去幹。在美你何時可帶薪退休啊?何時沒了工作還有醫保啊?

還是應證了那句老話,塞甕失馬,焉之非福。自己活得開心就好。
心水 回複 悄悄話 葉劍英當時下了一道命令:“此風不可長。”江蘇執行的非常徹底,小兵基本全退了。不是所有的省都做到了。

部隊也有補文化課,也有從部隊考大學的。
辛聲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閱讀我那麽長的東西,寫得來勁,還以為太長看的人沒耐心呢。象我文裏說得那樣,假如我那年當成了兵,也就是個初中生,能幹什麽呢?當個小護士?最後複原回家?倒是我們那批人中後來沒考上學校的人,她們十分痛惜那個機會的挫失。
醜女的天空 回複 悄悄話 我也是大院子女,當兵前的心情和你一樣忐忑不安。比你幸運,我當了十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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