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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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來了個小城裏人

(2010-11-26 17:16:29) 下一個

先生的家在無錫鄉下,自從認識了他這個無錫鄉下人後,那幾年每年春節都和他一起去鄉下過年。兩個書生,斯文恬淡的,隨便矗在哪兒好像都挺無趣的。跟著先生走訪幾個和他一樣“出息”的在城裏工作的同學,敘敘舊情,話話城裏的新生活,新見識。回到父母的老屋裏,和他的鄉裏鄉親隻是客套的寒暄吃喝,回敬他們善意的恭維,還有和他老父母一起快樂的忙碌,共享他們的滿足與欣慰。

 

按他父母的話說,舊辰光有了孩子哪能辦呢?隻好生下。他父母過了四十有五才生得了他,可謂老齡危險產婦了,還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可是鄉下人命硬扛蹧,缺醫少藥,粗茶淡飯,先生也沒病沒災地茁壯成長起來,也到成家立業的年歲了,他父母也已經是七十好幾的人了,總是催著我們要養個“小人”(小孩,無錫方言)。自小人造出後,每年過年家裏又多了人丁一口,熱鬧幾分。

 

無錫的鄉下,人人說著一口吳越語,對北方人來說江浙一帶似乎是吳越語係,其實它們是有千差萬別的。因為文化的積澱和自然富庶的環境,加上水鄉的靈秀,江南人鄉情,習俗,風物很相近,對類似的鄉音也很認同和尊重,凡聽到綿柔嫋嫋吳越口音自然倍感親切,本能認可,而對操其它口音的人,潛意識裏有一種排斥和輕蔑,尤其是在先生家那個先閑視教育為本和保持經商傳統的村鎮,這種方言地域意識甚至根植於未世事的孩童心裏。

 

村上有個阿混因家裏窮,祖上世代無知無能,初中就輟學開始了阿混生涯。那時正好興辦鄉鎮企業,阿混沒文化,可是口才不凡,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忽悠一幫社辦廠的文盲農民還是綽綽有餘。可是阿混畢竟是阿混,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意時狐朋狗友地在一起吃喝玩樂,幾年下來就把老本,社辦廠和自家玩了個精光。村上的人說,那時阿混掙的錢能蓋三棟房。揮霍之後,連個本地江南姑娘也娶不著,隻好找了個四川逃難來到川妹子。那川妹子雖長得挺水靈白嫩的,可是一開口吐不出他們的吳儂軟語,身價劇跌。坦白了說是眼裏有歧視,含蓄地說是心裏有梗阻的。

 

我,這個外鄉來的媳婦,也不說他們綿綿柔柔的話,我們的潮兒,小人兒一個開口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少兒節目現在開始廣播了,非但沒受到輕蔑鄙夷,反而備受禮遇。潮兒一到,不說是十裏八鄉吧,那也是四鄰八舍的鄉親都來觀賞這個城裏來的,說國語的 “老小”(小男孩,無錫方言)。每天隻要潮兒一起來,家裏就開始有了童聲國語的歡歌笑語,引來左鄰右舍的“毛嫵頭”(毛丫頭,無錫方言),阿嬸,哥嫂,阿婆來串門,白相相。爺爺奶奶看在眼裏樂開朗懷,潮兒的到來無疑給二老冷清的家,寂寞的生活帶來了熱鬧和生氣。相親們見了兩位老人都客氣地說:“小人來了,鬧忙的”。


一天,全家人圍著八仙桌吃飯,先生的姐姐一家人也來了。姐夫燒得一手家鄉風味的好菜,香糟豬蹄,熏魚,爆炒河蝦,香幹水芹,三鮮菇筍都是典型的江南菜,口感濃中帶甜,鮮香酥爛,聽著誘人,看著更是金津玉液,垂涎三尺,那吃到嘴裏頓覺人生幸福。我們大人有說有笑,邊吃邊聊,一會兒說到高校要開放自費留學了,一會兒又說到姐夫的國家二級企業要改製了。完全忽略了坐我邊上的潮兒,待我側目往下一看,人家正在扒著碗底完成最後幾粒米飯呢。奶奶說:“吃那麽快呀,別扒了,來喝碗雞湯。”沒想到潮兒認真地說:“還沒吃完呢”,接著就一本正經地念到:

“大米飯,

  噴噴香,

 農民伯伯種的糧,

 我們吃飯要珍惜

 浪費一粒不應當    

我們齊聲為他鼓掌,真是個人物,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來的鄉下都會體諒農民了,逗死人了。那時他才不到兩歲,在先生家裏人的眼裏,已然是個城裏的文化人了。

 

有一次,潮兒在爺爺奶奶家老房子門前的河塘裏看見幾隻白鵝,興奮地叫起來:“媽媽快來看鵝”。大白鵝在水裏從容地遊來遊去,長長扁扁的黃嘴時不時地嗆嗆翅下的羽毛,樣子傲然優雅,能親眼看到鵝在水中行,對這個小城裏人來說簡直是太稀罕了,他小手用力向他們揮舞,高聲向他們叫著,鵝,鵝,鵝,快到這邊來。他的歡叫聲又驚動了鄰家的毛嫵頭,都來看小城裏人的農家之樂。一個小毛嫵頭逗趣對他說:“那不是鵝,是鴨媽媽吧”?小城裏人非常自信地用國語回答說:“是鵝,就是鵝,我看到他們嘴上紅包包了。”瞧他的判斷是有根據的,小毛嫵頭無言以對,和幾個小姐妹一邊嬉笑起來。我此刻正一旁細心觀察這有趣的一幕,見機啟發他:“那你知道多少鵝的故事呢?”小城裏人開始國語詩朗誦了: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哇,小毛嫵頭們哪裏聽過這樣的文言詩句,哪裏見過這樣的“老小”神童,不得了,都來象看把戲一樣,玩賞這個城裏來的活寶,領他去看雞,看狗,看綠毛烏龜,還看了豬。小城裏人,快樂地跟著鄉下大姐在村裏串胡同般唱著:“老母雞,真能幹,會捉蟲子會生蛋,生下一個大雞蛋”,“一隻小花狗,蹲在大門口,見到生人汪汪叫,見到主人尾巴搖”,“小豬胖乎乎,睡覺呼嚕嚕,吃飯呼哧哧,走路扭屁股”。歌聲一路飄灑在田埂,稻場,他的美名也一路傳揚四方。

 

爺爺奶奶家幾十年沒有小人了,老房子裏自然就沒了玩具。小城裏人白天在外麵傳播了一天的文化,晚上回來就想放鬆一下,有個什麽玩意兒可以玩弄玩弄,他滿地蹦達,四處搜尋,終於在牆角下見到一個玩物。那是爺爺廠裏的一個廢線軸,立起來可以當小板凳,橫臥下來可以滾動。這玩意兒,不用教,小城裏人拿來地上一滾就當作玩具了。於是乎堂屋青石地麵就成了他滾軸的地盤,線軸在十來米長的堂屋南北兩頭轟轟隆隆地穿滾,小城裏人嘴裏還配著台詞和音樂,噢!轟隆隆,轟隆隆小火車鑽山洞了。這是玩過最好玩的,最開心的玩具。鄰家的毛嫵頭和村婦又被他的喧鬧召喚來了,小城裏人已經是他們大眾小弟弟。他們一起瘋笑,一起鬧騰到很晚,破了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

 

快樂有趣的農家年轉眼間就過完了,村上人十分不舍這個小城裏人的離去,臨行前先生家裏聚滿了告別的相親,小城裏人用無錫方言,阿姨,阿婆,阿姐,阿叔,阿公地輪番叫了一遍,小包裏塞滿了農家的年糕,團子,長生果,鬆糕和送灶糖,帶著村裏人濃濃的鄉情,我們踏上了回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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