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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敵 台 (上) (圖)

(2011-04-01 21:35:45) 下一個


 【短篇小說】

  
             敵 台(上)

  
    1


  我在接到本市有數的幾個億萬富翁之一的鄭學是的請柬時,忽然間發現,自己快要走不動了。這讓我很沮喪。這些年來,我百病叢生,關節炎,膽囊炎,鼻炎,還有要命的糖尿病,折騰得我苦不堪言,以致剛六十多歲就顯得老態龍鍾了。但是我憑著一股與生命搏鬥的毅力,終於還是熬過來了。

  我的妻子伏風,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主動跟我離婚了,隨後這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迅速嫁給了一個比我的年齡還要大的男人。那個男人頭發半禿,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還經常給人拾掇拾掇衣領什麽的,喝湯的時候,拿勺子的小拇指呈蘭花指狀。伏風原先可是不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的。不知道這個老男人是如何討得她的歡心的。而我覺得自己除了脾氣大了點之外,——自從患上糖尿病之後,我動不動就罵娘。我還酗酒抽煙的,所以老婆跟別人家跑了,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我跟伏風擁有一個長相清麗、乖巧伶俐的女兒,隨我的姓,叫柳君。女兒大學畢業後,在省有線電視台謀到了一份時常拋頭露麵的時髦職業,每天隻要工作半個小時。她要幹的事,就是把那些整天上竄下跳的記者們搜羅到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信息,在熒屏上笑容可掬地向大眾進行廣播一下。有時候她也順便主持一些節目,撈點外快。她在播音時就像一朵花,但是一離開播音的位置,她的臉麵馬上就冷若冰霜了,這就跟她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樣,可能是一種職業習慣。

  如今柳君跟著我過,更確切地說,是照料我的生活起居。她不喜歡她的母親,可能是同性相斥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的母親拋棄了我。總之她是我的唯一的希望了。女兒曾經撮合過我跟伏風,苦口婆心地試圖想讓我們破鏡重圓,再來一段黃昏戀。然而,最後我們兩個當事人隻在一起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不歡而散了,其中還沒有什麽肢體的親密接觸。如果產生肢體接觸,那我就成了實際上的第三者了。後來那個老頭過世了,我仍然對伏風無動於衷。

  柳君恨鐵不成鋼,她氣咻咻地說:爸,你是不是還忘不了紅月阿姨啊?!

  那天,柳君把鄭學是的請柬遞給我的時候,我正躺在沙發上,閉著眼聽一段趙燕俠演唱的京劇《白蛇傳》:

  “許郎夫他待我百般恩愛,
  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
  才知道人世間有這般滋味,
  也不枉到江南走這一回。”

  我抖抖索索地接過請柬瞄了一眼,就放在茶幾上。請柬是邀請我去參加大富翁鄭學是的女兒鄭東風的出嫁喜筵的。我問柳君,請柬是誰送來的?柳君說是鄭學是的兒子鄭昌。

  我聽了,臉色忽然就有點不快了。——因為以前每逢重大的節日,鄭學是和他的妻子吳紅月,都會親自上我家來看望我的,順便大包小包地拎著些名酒名煙人參燕窩等。柳君笑著說,爸,你別耍脾氣了,也許是鄭叔叔正忙著呢。你知道嗎,他現在已經是我們省裏屈指可數的大富翁了,整天東奔西跑的。

  我說我不稀罕吃這喜酒。他給你媽送請柬了嗎?柳君說也送了,聽說好多從前的老同事、老朋友他都請了。我一聽伏風也要去湊熱鬧,就說那我就不去了:我說小君,你最近好像跟鄭昌來往頻繁啊。柳君說這是她的事,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爸你的腦子怎麽還那麽僵化呢?!

  我說,你跟誰我都不反對,可就是不能跟鄭昌!柳君說,要是鄭昌也像他父親鄭學是對紅月阿姨那樣,一生癡情不改,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說這年頭還有幾個癡情的男子?你還是死了這份閑心吧,富家子弟有幾個不好風月的?我看你是看上了人家的家產了吧?!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正在省城一個京劇團裏當編劇,出人頭地。我整天把頭發梳成光滑的三七開樣,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大頭皮鞋擦得油光發亮。我的這幅形象在如今這年頭算是大老土了,但是在那個年代,卻是年輕人的標準形象,時髦的要命。

  當時省城裏有兩個京劇團,我是在二團。我們劇團裏包括跑龍套的,共有三、四十號人。劇團團長張裕國是個南下的三八幹部,不怎麽懂得業務,但是卻很懂得做團員們的思想工作,尤其是女演員的思想工作。我到劇團當編劇,完全是屬於半路出家,本來我是想做行政工作的,那樣前途比較光明。我父親也說在劇團裏混不是正道,他說劇團裏的那些漂亮的女演員,差不多都是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意思是在外麵有眉有眼的,而住的地方卻亂糟糟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後來我到劇團後才發現我父親所言不虛。

  可是因為我家庭出身差,土改時還在省城教書的父親,莫名其妙地被劃成了地主,所以我一直無緣入黨。這讓我很痛苦,因此我對我的父親就沒有什麽好臉色。其實我父親在鄉下隻有幾十畝地的,頂多劃個中農,但是49年我的小叔公聽說共產黨要來打土豪分田地了,他趕緊就把他名下的一百來畝地交給了我娘照看,然後自己就卷起細軟離開了家鄉,去懸壺濟世了。於是我們家就成了地主。我每次在填表格的時候,臉上都火辣辣的,我不好意思在“家庭出身”一欄填上“地主”兩字,就填上“學生”。

  我小叔公後來是要飯回來的,這倒不是他裝窮,而是他跑到外麵闖世界,但是又不精通此黃之術,把錢全都賠光了,輸光了。這時的他一身赤貧,於是理直氣壯地成了下中農。

  57年“反右”時,我因為年輕氣盛,好高騖遠,就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話,差點被打成右派,從此噤若寒蟬。因此我也不指望在政治上有什麽進步了。於是,我就通過一個徐姓的老上級的關係,調到了剛剛組建不久的京劇二團。

  這位徐老上級是在省委工作的,是個舉足輕重、然而卻不顯山露水的頭目。我剛參加工作時,曾經在他的手下做過兩年多的通訊員,因為我為人乖巧,又積極肯幹,因此很得他的賞識。在省委機關工作期間,我曾經利用業餘時間寫過一個劇本,叫《古城春來早》,寫的是解放初期沿海一帶地下工作者反敵特的事跡。經過徐姓領導的推薦演出(他是劇本的顧問),一時在全省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此到劇團工作也算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61年的時候,我考上了上海一家戲劇學校,但是最後我沒有去學校報到,那時我正在暗戀劇團裏一個清純可愛的女孩,她時常讓我神魂顛倒,夜不成寐。後來,我非常壯烈地當著我們這位唱小旦的女孩的麵,把入取通知書撕掉了。我以為這樣做會贏得她的愛情,然而結果適得其反,這女孩根本就不買我的賬。那時我想死的念頭都有了。

  這個女孩就是紅月。那時我二十歲,而她隻有十七歲。我在艱難地度過了通常的失戀鬱悶期之後,就原諒了她。你想,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當然不懂得什麽叫愛情的,她需要一個成熟的男人的敦敦教導和照料。愛情這玩意,就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覺得我應該成為那個男人的。

  2

  劇團裏人與人的關係表麵上非常融洽,其實背地裏卻是另一回事。用“勾心鬥角”這個詞,還是不能表達出其中微妙情狀的。比如一個人正跟你拍肩膀聊天,一口一聲哥兒姐兒親熱地叫著,但是一轉身他(她)在跟另一個人聊天時,又會把你臭得狗屁都不是。男女都這樣。大家都在拉幫結派,搞小圈子,把舞台搬到了生活中來。不過這些小圈子又多是鬆散的,因為某個小圈子裏的人,經常又會跟其它的圈子裏的人搭在一起,構成了另一個親密的小組織,這有點像函數中的交集。大家樂此不疲。他們在台上演戲的同時,在台下也在演戲。後來毛澤東提出三個世界的時候,我對劇團的人際關係做了一下總結,我覺得劇團中至少有五個世界。不過,我跟這些小圈子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深怕一不小心就要陷入到泥沼之中,難以自拔。但是我那時沒想到這樣可能更糟糕,每當我出現在哪個場合時,隻要我不跟其他的人接觸,他們話題的矛頭,肯定就會淩厲地指向我。我成了眾矢之的,說的難聽一些是喪家之狗。這讓我十分的痛苦。

  眾所周知,劇團裏的男女關係一般都是比較隨便的。打情罵俏屬於家常便飯,要是劇團下基層、下鄉去為工農兵演出時,有時候大家睡的是通鋪,男女幾十號人擠在一起,半夜三更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些出格的事,也是有的。因此我當著紅月的麵撕掉了錄取通知書,以示求愛,也就不算什麽大驚小怪的事了。

  有一天,我的那個徐姓老上級突然打電話來找我,要我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那時劇團裏實行的是坐班製,我說我得跟團長張裕國請個假,徐姓領導說不必了,回頭他跟張裕國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他說,記住,小柳,你不要把到我這裏來的事告訴任何人,這是紀律。

  老徐是個中共老黨員,老地下工作者,三十年代中期就參加了革命,五、六十年代在省委一個重要的部門任負責人。老徐一見到我,劈頭就問說,小柳,我記得你家是地主成份?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因為這是很沒麵子的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囁嚅著說,我早已經和我的家庭劃清關係了。其實,那時我不但沒有跟我父親劃清關係,而且那兩年大災荒導致口糧緊張,我父親賺的錢又比我多,因此每到月底的時候,我就要跑到他那裏,義正詞嚴地攤開巴掌向他要錢。我父親小心翼翼地掏出老舊的皮夾子,給了我十塊錢,想了想又給了我五塊錢,然後就推脫說,他自己也沒有幾個子兒了,要我省著點花。我覺得我父親的樣子更像是小資,而不是地主。

  老徐笑笑說,小柳,我不是要跟你清算你們家的曆史問題,我們已經認真考察過一段你的表現,你的思想覺悟很高,要求進步心強。這次,我們有一項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希望你能接受組織上的考驗。

  我相信,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讓我激動不已的話,我的眼圈一下子就濕潤了。看來組織還是信任我的。老徐接著說,我們知道你很喜歡學習,政治性強,這很好。最近的國際、國內形勢你是知道的,北方的老大哥跟我們翻臉了,而盤踞在台灣的蔣匪幫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下,趁著這兩三年我們經濟困難,正蠢蠢欲動,我們時刻都要警惕著。就像主席說的:“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

  這時,我的情緒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了。我問說是不是要解放台灣了?老徐搖搖頭說,台灣總是要解放的,不過不是現在。我們發現到一個敵特組織,以前我們還隻是盯住了它的無線電台,沒有明確的目標。但是最近在蔣介石叫囂要反攻大陸時,它跟台灣的聯係越來越頻繁了,也越來越猖獗了。我說是不是要把這個電台端掉?老徐說,經過我們分析,這個電台並不是單幹戶,它的背後有一個嚴密的敵特組織。

  我忽然想到剛才老徐說的對我的“考察”什麽的那些話,那麽,我的行動不是全都在有關組織的監控之下嗎?!想到這些,我的身上忍不住沁出了冷汗。我慌忙解釋說,徐主任,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一個敵特組織存在著,我更不可能參加這個組織。

  老徐看到我的窘態,就笑著遞了一支煙給我說,你當然不知道有這麽一個敵特組織,這個情況,隻有我們局裏三、四個人知道的。今天我之所以告訴你這個秘密,是因為我們打算派你打入這個組織。

  我說,可是我對這個組織一無所知啊,我一打進去還不被他們給掐死了?!老徐說,其實你對它是最熟悉不過了:這個敵特組織就在你的身邊。我嚇了一跳,一時反應不過來,就懵然地看著老徐。老徐說,這個俱樂部的代號叫“野玫瑰俱樂部”,它的頭目的代號就是“野玫瑰”。我說,我從來沒聽說我的身邊有個什麽“野玫瑰”。老徐笑著說,要是你現在都知道了實情,那麽我們早就將他們一網打盡了。

  我這時有點明白了,敢情這個“野玫瑰俱樂部”就在我們劇團裏,而老徐之所以敢於將這麽秘密的事情告訴我,很有可能真是要讓我去做臥底。一想到臥底,我馬上就想到了老徐在解放前從事過的神秘而又富於刺激性的地下工作。隻不過性質不同的是,老徐當初從事的是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活,而我即將接受到的特工生涯,不過是有驚無險、旁敲側擊的任務而已。——畢竟現在已經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這時,老徐鄭重地說,小柳,組織上正在考慮你的入黨問題,你知道,出身成份並不能決定一切,這是黨組織對你的考驗。我點點頭,腦子裏想的卻是在我們劇團裏,到底誰可能會是“野玫瑰”?聽這個花裏胡哨的名字,這“野玫瑰”顯然是個女的,你想哪個正兒八經的爺們願意娶個鮮花名,做為自己活動的代號呢?

  我從我們團裏的黨支書記丁大姐,一直想到紅月,覺得她們雖然平日裏都喜歡湊圈子,但是怎麽看也不像是敵特啊。

  老徐見我有些走神了,就說小柳,我們之所以派你去做臥底,一部分原因跟你的家庭出身也有關係。因為你們家是地主成份,這樣,你在跟那些妄圖複辟反動人物接觸的時候,他們多少會減少一些疑慮的。另外,適當的時候,你還可以在公眾場合發泄一下不滿的情緒,以便麻痹敵人。你記住了,小柳,現在是他們在暗中,而我們是在明裏。你看劇團裏有幾十號的人物,還可能包括劇團外麵的人。而我們掌握的情況,就是敵特的電台訊號和這個組織的代號。這裏麵的難度還是很大的,你就是一個打入敵人內部的一個楔子,你要靠智慧來進行鬥爭。

  聽了這些話,我心情越來越激動了,就問老徐說,我可不可以在我們劇團裏發展成員?因為這時我想到了紅月,如果紅月成了我的助手,那麽我們的愛情……

  老徐堅定地搖了搖頭說,不行!過幾天,將會有一位年輕的女同誌到你們劇團工作,她名叫伏風,是我們特意派到你們劇團去布疑兵計的,目的就是想讓“野玫瑰”對她產生懷疑,好配合你的工作,但是你要記住,你跟她不能有任何的特殊聯係,你們隻是一般的同事,因為伏風她對整個計劃都一無所知,隻是起到影子的作用。當然了,她是在我們保護之下的。我們要對自己的同誌負責。

  那時我對女人的好感都在紅月身上,對於這個叫伏風的女人,我根本就沒有什麽興趣,何來的老徐說的特殊關係?!實際上,那時我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我隻考慮到我不會喜歡上伏風,卻沒有想到,她有可能一廂情願地喜歡上我,畢竟我油光發亮的頭發與皮鞋,還有一支筆杆子,在那年頭就像時下的“奔馳”、“寶馬”車一樣,容易讓女孩子們怦然心動的。

  我問老徐,我的任務有沒有一個期限?老徐猶豫了一下,手指頭在木沙發扶手上快速地敲彈著,最後說,最近蔣匪軍在我省東南一帶的活動相當猖獗,我希望你能盡快地摸清敵特的情況,不要讓這些蛀蟲給我們黨和人民造成無謂的損失。

  接下來,就是我跟著老徐對著黨旗與國旗宣誓,我熱血沸騰,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宣誓之後,老徐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這時他不再叫我小柳了,而是稱呼我為柳東同誌。“同誌”這個的親熱稱呼,使我的淚水流的更厲害了。老徐說,柳東同誌,我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的,我們也堅信你能堅守組織紀律的。說到後一句話時,他重重地攥住我的手,我疼的嘴巴都歪了。這不像是信任我,而更像是一種威脅一樣。我說我知道自己接受的任務的份量。

  老徐說,柳東同誌,今後你隻能跟我一個人單線聯係,我是你直接的上級,有什麽情況你就向我報告,除了我之外,誰都不知道你在執行這個重要的任務,這主要是出於對你的安全的考慮。還有,你的代號是012。你是劇團的編劇,你知道應該怎麽演戲的。

  接著,他神秘地微笑了一下,點燃了一支煙,頭昂得高高的,令人敬仰。在嗆人的、嫋嫋的雲煙裏,我似乎看到,一幕精彩的戲劇就要拉開大幕了。

  3

  從省委大樓出來時,我的步履一下子輕快了許多。——想想看,我接受了一項多麽光榮的任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我父親那裏去,向他要兩個錢,好好給自己慶祝一下。另外,他那裏還有一台機體龐大的上海131型7燈4波段的收音機,有著4個揚聲器,聲音洪亮優美,產於1958年前後,是“大躍進”時候的產物。這種收音機在那時,大都是配置給級別較高的幹部,或者一些賓館使用的。購買這種收音機需要特殊的證件等。我的身份不好的父親,也不知道通過什麽瞞天過海的手段,居然讓他給買到了一台。看來人不可貌相。

  那時,蔣匪幫在金門島設有對大陸的廣播電台,在F省沿海一帶,輕易地就可以收聽到來自海峽對岸的反動訊息。我方為了對蔣匪軍進行心理戰,於“八.二三”金門炮戰的第二天,就成立了“海峽之聲廣播電台”,對蔣軍進行政治宣傳戰。我想順便想借用一下我父親的這台寶貝收音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研究一下我附近的敵台情況。可是,剛開始時我爹死活不同意我借收音機。他是個膽小的人,說是年輕人容易被敵台的靡靡之音和反動言論所迷惑,而我們家身份又不好,因此不讓我使用收音機。我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向他承諾說隻借三天:我說,三天時間裏我總不至於被蔣匪幫給洗腦了吧?我爹這才勉強答應了:你要是三天後不把收音機還過來,以後就別想從我這裏要東西了!

  沒想到我父親老大不小的人了,還這麽婆婆媽媽的,這時居然還嘮叨著要給我介紹女朋友,說是他的一個同事的女兒,長相雖然一般,但是為人樸實能幹,嗓音清脆,跟我很般配的。我父親時常向我抱怨說,他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的母親是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過來的,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麽感情。——也就是,按照我父親的意思,我是稀裏糊塗地來到了這個世界的。我隨口問說那個女的是哪個單位的?父親說是“海峽之聲廣播電台”的一位播音員。看來,他真的是迷上電台了:找兒媳婦的條件,居然是嗓音,而不是麵貌。

  我一聽他說是個搞文藝的,就一口拒絕了。我自己吃文藝這碗飯都快吃膩了,到時候要再來個搞文藝的女人做老婆,那日子過起來還不是蘿卜燉土豆,一清二白?!當然,我們劇團裏的紅月該另當別論,她是西紅柿,不是土豆。我父親說,看你也是二十歲的男人了,還整天還瘋瘋癲癲的,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跟你娘成親了,你也該有個人管管了。我說你自己都說了,你那是包辦婚姻。這次我爹氣得隻給了我十塊錢,就揮舞著骨節細長的巴掌,將我打發走了。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才晃晃悠悠地回到劇團,我估計老徐已經跟張裕國打過電話了。那時還在燈光組跑腿的鄭學是一見到我就說,東哥,今天你上哪兒去了?張團長正到處找你呢!這個時候的鄭學是還不到二十歲,看上去花裏胡哨的,平時一向不太正經,人有點過於精明,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給混進劇團來的。不過他在劇團裏倒是混得開,如魚得水。

  我將收音機放到宿舍後,就慌忙趕到張裕國的辦公室。張裕國劈頭就問說,小柳,你今天嘎哈去了?連個假都沒請,你眼裏還有組織紀律性沒有你?!張裕國是東北人,說話時候喜歡繞舌頭,嘴裏老像是含著一個熱燙的魚丸似的。我說我父親生病了,趕過去看看他。張裕國說,你知道不?今天紅月也沒來上班,你們倆是不是整在一起了呀?我愣住了,半晌才問說,紅月今天沒來上班,為什麽?

  張裕國說,最近我們劇團裏的情況有點異常,你們可不要給我整出哈麻煩來。

  我琢磨著這個“異常”的意思,心想,張裕國對“野玫瑰”的事是不是也已經知曉了?張裕國語重心長地給我做了約有一個小時的思想工作,然後說,給你說一下,過幾天我們劇團要到東南沿海前線去,為駐軍演出。你們都好好準備一下,你馬上給我搞出個京劇小段子出來,內容主要是歌頌軍民團結的。到時候我再幫你鼓搗一下。

  聽說要去前線慰軍,我也很激動。我一回到我的單身宿舍,馬上就攤開紙筆,準備創作京劇段子。但是今天我的思維,全都離不開紅月和“野玫瑰”,因此靈感根本就上不來。我構想有一個女孩在強台風登陸時,掉落到了洪水中,一位年輕的解放軍戰士奮不顧身地跳下水救起了她。這女孩無疑就是紅月,而那個解放軍戰士被我想象成了是我自己。但是這不是操蛋嗎?我把筆一擲,心想,我還是先執行老徐布置的重要任務吧。

  我先對我們劇團人員做了一個統計。我們劇團的編製共有四十五號人,女的是二十一個,男的包括我自己是二十四個。我先將男的排除在外,因為正如我前麵考量的,這“野玫瑰”極有可能是個女的。在這二十一個女人中,有十七位是從部隊文工團轉業過來的,包括人緣極好的黨委書記丁大姐。她們都不大可能是“野玫瑰俱樂部”的成員。剩下的四個女的,紅月很快就被我排除在外了。我想,紅月要是“野玫瑰”,那麽我們京劇二團幹脆就改成特工俱樂部算了。

  現在隻有陳燕玉,李芳和董淇三人的嫌疑最大了。陳燕玉是北京人,她是解放後從北京一個戲園子主動支前來到F省的,現年三十歲,唱的是青衣。她是個能說會道的女人,相貌不算很漂亮,但是挺有味道,眉眼比較會勾人,身材豐腴。像她這種身材,本來是不太好唱青衣的,我估計可能也就是解放後發的福。不過她的丈夫就是劇團團長張裕國,因此沒有人膽敢去搶她的飯碗。

  李芳是上海人,從中央戲曲學院畢業後就分配到團裏,算是科班出身。她現年二十五歲,是我們團裏的當家花旦,長相可能也是劇團裏最出色的,一雙眼睛能把男人們整得死去活來。至今還沒有結婚,估計是眼界太高,像我這樣條件的,根本就不敢貿然問津。有人說她在學校時,曾經欲死欲活地愛上過一個男老師的。這話我信。

  董淇是南京人,本來是在南京前線文工團的,後來隨著丈夫來到F省。她的丈夫是二十八軍的一個中校團長。她現年二十八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眉清目秀,在團裏是京劇二胡手。

  她們這三個人的性格各異:陳燕玉開朗豪爽,典型的北方女人脾性,嘴裏留不住話。李芳平時不太跟人接觸,有點孤芳自賞的樣子,在劇團裏也不搭小圈子,大家都說她傲慢,眼皮子朝天。董淇是表麵上見了誰都笑,但是最喜歡在背後嘀咕人。而從年齡上看,她們三個人也最有可能跟“野玫瑰”沾邊。

  我決定先從她們這三個人入手,掌握線索。

  4

  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悄悄地打開那台收音機,將頻率FM調到蔣匪敵台。收音機裏先是起勁地播放了一通反共宣傳,鼓勵解放軍官兵們投奔自由,然後就是提醒散布於大陸各地、尤其是東南沿海一帶的潛伏特務們注意,他們要發送密電了:XXXX號同誌請注意,你的情報已經收到,3402,2357,6845……等,對於這些密碼,我聽得雲山霧水的。

  接著電波中就出現了嘰嘰喳喳的幹擾聲音。不過我總算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做為“野玫瑰”,她應該擁有兩個最起碼的條件:一是除了有一台隱秘的電台外,還應該有一台高靈敏度的收音機;二是有一個單獨的、偏僻的住房。

  我正猜想著,這時門外突然有人敲門。我嚇了一跳,心想這麽晚了誰還會來敲門?我像個敵特一樣,趕緊把收音機調到了一個音樂台,這個台剛好正在播放裘盛戎的《趙氏孤兒》。我打開門,看見鄭學是正歪笑著站在門外。

  鄭學是的家在省城,就在軍區空軍司令部的旁邊,平時住在劇團的集體宿舍裏,周末回去跟父母住一起,順便蹭飯吃。他問我說,東哥,有煙嗎?我打開抽屜,給了他幾支那時正流行的“海堤”牌香煙,隨後我自己也點了一支抽起來。我問他晚上在忙什麽,這麽晚了還想抽煙?鄭學是說,是丁書記丁大姐找他談心去了。我笑著說,她是不是要給你介紹女朋友啊?鄭學昌說,不瞞你說東哥,我想入黨,不入黨的話我可能就找不到女朋友了。

  我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連鄭學是這種吊兒郎當的人都想入黨了。我笑著說,怪不得最近咱們院子裏的衛生掃除,你一人全都給包了,原來是要進步了。可是我就奇怪呢,丁書記為什麽不找我談心呢?我也遞過入黨申請書的啊。鄭學是詭秘地笑著說,這說明你表現的不夠積極。我問說怎樣才算積極呢?難道就是掃大院嗎?!

  鄭學是湊近我說,你呀,這事你得先主動去找丁大姐匯報自己的思想,——你別看她平時滿臉嚴肅的,其實她為人挺和藹可親的,比死板的張團長要好多了。我打個比方吧,入黨就像上餐館吃飯一樣,你拿了菜單,但是你不叫服務員過來點菜,人家怎麽給你上菜?

  我想想他說的這話有些在理。於是暗地裏決定明天一定要去找一下丁大姐,告訴她我想點什麽菜。——這些事,我給現在的年輕人說起來,他們可能會有些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情況的確就是如此,大家都想進步。

  鄭學是又說,東哥,今天紅月沒來上班,你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嗎?我說你這個消息靈通人士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鄭學是於是笑了笑說,東哥,我知道你對她有那種意思,不然你也不會不去上海讀書了。可是我呢,我現在要是一天見不到她,就心神不定的。東哥,給你交個底吧,我入黨其實就是為了她。紅月說了,她將來一定要嫁個進步心強的黨員。

  我心裏一怔:沒想到這小子也迷上紅月了,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我突然間平空就冒出一個情敵來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在我們宿舍的樓道裏碰到了吳紅月。紅月雖然隻有十七歲,但是已經發育的讓男人們感覺到很要命了。她長相清純,烏黑的眼睛,烏黑的頭發,眼下雖然隻是個唱小旦的,平時在台上給李芳,陳燕玉她們打打下手,唱紅娘、青蛇等角色,但是憑著她的嗓子跟身段,兩、三年後團裏花旦的角色非她莫屬。自從那次我當著她的麵撕了入取通知書之後,我們倆見麵時都有些尷尬,雖然我老是想單獨跟她在一起。紅月可能是出於對我的內疚,而我則是出於自尊。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這時我們倆都遲滯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眼睛有點紅腫,就問她說昨天上哪兒去了,是不是生病了?紅月猶豫了一下說,我舅舅病重了。我心裏樂了,心想大家找借口好像都沒有什麽創意,都是家裏人生病了什麽的。她隨口敷衍著問我這幾天在忙什麽?我說過幾天我們劇團要到部隊去慰問演出,我正在寫一個京劇段子呢。

  紅月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跟我說什麽,不過最後還是匆匆忙忙地低頭走了。——如果那時我能猜到她想要跟我說什麽,我即使去賣血,也會答應幫她的忙的。事實上是,她想跟我借錢去給她舅舅治病,但是因為她曾經拒絕過我的求愛的緣故,她羞於對我啟口。後來這個機會被鄭學是捕捉去了,我後悔得連腸子都發青了。鄭學是的那個腦袋瓜,就像他擺弄的熾烈的燈光一樣的精明:他一眼就窺透了紅月那兩天的窘境,然後隨手一掏,就塞了一百多塊錢給了紅月。鬼知道他身上哪裏來的那麽多的錢?!

  不過,那時我對細節的事倒是不太經意。年輕時的我有些含糊,反應慢,不像如今這般隨心所欲,不逾矩。那天我夾著一支煙,晃悠著來到董淇的聲樂組排練室。大家都在練習器樂,嘔呀嘲咋的。他們看到我進來,幾個大老爺們就起哄說,嘿,今天大編劇也肯賞光上我們這裏來了。我笑著說,不就是要編段子,想來聽聽大家的意見嗎,說著我就朝董淇那邊乜了一眼。

  董淇正摟著她的寶貝京二胡在調弦。這時她看到我進來,就放下胡琴,笑著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小柳,姐正等著你的回話呢,咱們到外麵說去。——我忽然間記起來了:半個月前,董淇曾經提出要跟我介紹個對象。當時我的態度模棱兩可,因為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絕她,然後告訴她我對紅月心懷鬼胎。那時,我的發型與皮鞋還有我的耍筆杆子的職業,使我在人前成了一個香餑餑。

  我跟董淇一起來到了走廊上,董淇迫不及待地就問我,是不是考慮好了?她說,人家女方追的人多著呢,姐是看你人好,踏實,才幫你介紹的。

  我因為一心都撲在紅月身上,因此都記不起來,她介紹給我的這個女的是幹什麽的了。我說,董姐,這事讓你操心了,我隻怕高攀不上人家呢。這事還是等我們慰問演出回來後再說吧,姐,你最近忙什麽呢?看你好像憔悴了些。

  董淇像劇中的怨女那樣,誇張地幽幽歎了口氣說:想我家裏那口子了唄,這段時間部隊南下去了閩南,說是要演習,誰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真後悔當初貪慕虛榮,嫁了個軍官。

  我趕緊找個借口溜走了。我一聽董淇的口吻,就知道她不可能是那個“野玫瑰”了。另外,那個時候破壞軍婚可不是好玩的。我聽說早年我們劇團裏曾經有個女的,丈夫是個常年駐守在海島上的軍官,一年難得回來探親一次。那個女的沒有辦法獲得生理滿足,隻好偷偷地進行自慰。有一次,她激動起來,就把一個電燈泡塞進了下麵的妍窟,沒想到雙腿過於用勁,電燈泡“嗙”地一下爆破了,引起了大出血。她不好意思呼叫,終於死在了床上。當時軍區的政委知道了這事,給予了表彰,說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光榮的軍人家屬。你們想,要是我跟董淇眉來眼去的,那還不是把自己往死裏整?

  5

  離開了聲樂組,我又晃蕩到了排練大廳。排練大廳位於食堂的隔壁,因為四壁都是大玻璃鏡子,因此顯得寬敞而又空洞。二十幾個男女們正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彎彎曲曲地演練身段,熱鬧非凡。陳燕玉跟李芳也都在,而且練得比誰都賣勁。

  我想了想,就探頭進去,先笑著朝陳燕玉招了招手。陳燕玉矜持地跟身邊的男女說了句,柳東這小子有病啊,找我幹嘛?還嬉皮笑臉的。不過她還是滿臉高興地拿條白毛巾出來了。我說,陳大姐,昨天張團長給我布置了任務,要我寫個京劇段子。你看,你是我們劇團的台柱子,我這正想聽你的意見呢。

  陳燕玉親熱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替我捋了一下散落在額前的頭發說,小柳啊,你愛怎麽編就怎麽編吧,我哪是什麽台柱子?!你沒看到嗎?台柱子正在那邊忙乎呢。說著,她眯著眼用下巴挑了挑正在練水袖的李芳。

  我說我心中得有個數啊。你是在行的,得聽聽你的意見。玉姐,咱們這次去東南邊慰問,是不是跟台灣那邊有關係呀?陳燕玉蹙著眉說,這我不大清楚,你不知道,老張他什麽話都不跟我說,我們倆就像是形同陌路。——小柳啊,什麽時候有空到姐家裏坐一坐?姐給你做好吃的。

  我含糊地囫圇了一句什麽就走了。我想,就憑陳燕玉這素質,將一部電台交給她,她能擺乎出什麽來?

  中午的時候,我忽然接到老徐的電話,他要我馬上趁著午休時間到他那裏去一趟。我匆匆忙忙地就趕到省委去了。老徐一見到我就說,柳東同誌,你們團裏昨天突然多了一台收音機,幹擾很大,你趕緊打聽一下是誰的?我慌忙說不用打聽了,昨天是我從我爹那裏借來了一部收音機,我想研究一下敵台。老徐板著臉說,胡鬧!他要我趕緊把收音機退還給我爹,以免暴露目標。

  我說,徐主任,說不定這樣的話,我可以引蛇出洞呢。老徐點著一支煙,想了一會,最後微微點點頭,算是默許了我的意見。

  現在三個被我懷疑的女人中,就剩下李芳還沒有調查了。可是我知道,我找她說話可不太容易。不過我知道,她跟鄭學是的關係比較好,所以我就去找鄭學是,想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下她的情況。我還知道,李芳的宿舍裏有一台收音機,晚上的時候她經常在宿舍裏大聲播放京劇,自己也跟著唱,聲調很淒涼。而且她的宿舍正好位於一樓最東邊,窗外是幾顆相思樹,平時她很少讓人進入她的宿舍。這些都是疑點。

  我遞了一顆“乘風”煙給鄭學是,跟他說,我剛從我爹那裏弄來的那台收音機不太趁手,不知道誰懂得調頻?鄭學是笑著說,東哥,沒有什麽事能難住我的,我可以給你調。我說我想調的是戲曲頻道,這兩天要趕個京劇段子出來,就想獲得些靈感。

  鄭學是接過我遞過去的煙,先在鼻孔下嗅了一下說,換牌子了哈。然後將煙在拇指甲上跺著說,東哥,瞧你這樣子,瞞不過我的眼睛的,你是不是又看上李芳了?你如果真喜歡紅月的話,咱們可以比賽啊。不過你如果你看上了李芳,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沒戲!你知道嗎,你到劇團以前,她還處過一個對象,是個解放軍的師長,後來因為她的家庭背景,組織上不讓他們結合在一起。她以前在學校跟一個老師來往的事,那是瞎起哄的。

  我沒想到鄭學是會這麽精明,心裏一驚,忙問說李芳是什麽家庭背景?鄭學是吐著煙圈說:李芳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在49年隨著蔣匪去了台灣。就憑著一點背景,她這輩子都該是個苦命人。

  我聽了這話,頓時又驚又喜。——這不正是我想尋找的線索嗎?!但是不一會我就平靜下來了。我想,連鄭學是都了解的情況,老徐他豈有不心知肚明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老徐他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於是我決定,我得直接找李芳去,憑我敏感的直覺,我想我很快就會做出準確的判斷的。

  6

  下午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人,背著個洗得發白的軍用帆布包,風風火火地來我們劇團報到來了。不用說,她就是伏風了。以那個年頭的眼光來看,伏風長得非常的革命化:齊耳的短發,幹淨利落,大眼睛,薄嘴唇,圓白的臉蛋,一看上去就是精力旺盛的那種女的。

  張裕國和丁書記馬上就召集劇團裏的全體人員,在透明的排練大廳裏開了一個簡短的歡迎會。因為鏡子的緣故,大廳裏好像坐了幾百個男女。丁書記介紹說,伏風同誌大家可能並不陌生,她是從“海峽之聲廣播電台”調到我們團裏工作的,以後她就是我們的報幕員了。大廳裏響起了熱烈如雷的掌聲。

  我那時心想,我父親昨天想給我介紹的對象,不會就是這個精力旺盛的播音員吧?我有意無意地朝李芳那邊看了一下,隻見她麵無表情,她拍掌的時候,就像是漫不經心地在洗撲克牌一樣。

  大家散去的時候,伏風忽然來到我的身前。她大方地朝我伸出手來,問說你就是柳東同誌吧?久聞大名。我跟她握了一下手,有點溫暖,然而忽然又想起老徐的叮囑,我不能跟她有任何的特殊關係,於是寒暄了幾句後就離開了。

  吃完晚飯之後,我猶豫了一下,就去了丁書記的家。她的家在我們劇團後院的一幢小樓裏。這幢小樓就她跟張裕國兩家人居住,一家一半。丁書記四十出頭,風韻猶存。她的丈夫在解放前就去世了,如今隻有個女兒在上初中。

  我來的時候,她正在炒菜。她是四川人,那菜辣得夠嗆,我還沒進門就打了幾個噴嚏。她看到我來了,顯得十分的高興,問我吃過了沒有?我說吃過了。她就泡了一杯烏龍茶,讓我在飯桌邊坐下。

  丁書記名叫丁映雪,這名字很有詩意,她人長得其實也算不錯,細腰長腿的,就是身上似乎少了點女人的味道,因此大家平日裏都管她叫大姐。此時,她一邊炒菜一邊跟我啦呱說,小柳,有什麽事你就說吧,我這在瞎忙呢,別耽誤了你的正事。

  我說,丁大姐,我想向你匯報一下最近我的思想表現,我想入黨。

  丁書記笑了起來說,你看你,你半年前就已經向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可是你得拿出實際行動來啊,大家都要看你的表現呢!你看小鄭他多積極呀,整天忙上忙下的,人勤奮,業務也過硬,小柳,我說你這人呐,就是喜歡端知識分子的架子,有空我還真得跟你好好地聊聊。我說我那臭架子今後一定得改,請組織上監督我的表現,今後,劇團裏各個辦公室的開水我包了。

  不一會,丁書記的菜就端上來了,我一看,是這兩年來難得一見的麻婆豆腐,還有一個黃瓜涼拌幹絲,一個肚絲醋溜白菜。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綠了。這時丁書記的女兒回來了。丁書記招呼我一快再吃點,我咽了一下口水就謝絕了。我想我是來匯報工作的,不是來蹭飯的。我匆忙地就告辭了。

  伏風當天晚上就搬到劇團裏來住了。她也是住在集體宿舍的。晚上,我正想硬著頭皮去找一下李芳,探點口風,伏風叩門卻來到了我的房間。她笑著說,柳東同誌,我爸早就跟我提到你了,說你是個才子,我想跟你學習學習。

  我隻好笑了笑:我明白我父親昨天要給我介紹的那個“嗓音清脆”的女人,肯定就是她了。我隻好陪她聊了起來。她的話特別多,這可能跟她的播音員的職業習慣有關。她臨走的時候,笑著說了一句話:柳東同誌,雖然我是個共產黨員,但是其實在愛情上,我還是相信緣份的。——不過這話,你可不能隨便跟別人家提起。

  直到二十年後,我跟伏風離婚的時候,她還是跟我說了這句舉重若輕的話。不過在六十年代的時候,雖然我還說不清緣份是什麽,但我對這話也已經堅信不疑了。人生的諸多無奈,隻能用一些很玄乎的字眼來表達的。

  等到伏風走了之後,我看了一下我那塊從我父親手上捋下來的上海表,都已經十一點了。倘若這時我再去敲李芳的門,顯然是不太適宜的。我想,我還是把張裕國布置的任務先給完成了吧。於是我就鋪開紙筆,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吸著,一邊漫無邊際地構思。這時,忽然有人敲門。我估計,可能又是鄭學是來討煙了,就把煙盒子藏進抽屜裏,然後過去開了門。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門外站著的,居然是李芳!

  據我的記憶,這是兩年來李芳第一次到我宿舍來串門,又加上此時我心中有鬼,所以我一下子就手足無措了。我勉強笑了笑說,啊,李芳姐,沒想到是你呀,我正想去找你請教一件事呢。李芳冷笑著說,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在找我嗎,還請教什麽?!

  我一下子傻了。我問她說,這話從何提起?

  李芳說,你別給我裝蒜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每天深夜的時候,我的窗前都有一個人影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攪得我睡不著覺,我一猜肯定就是你。——你們這些文人,就是無聊。——我說柳東,你如果真的喜歡我,你就不會直接開口跟我說嗎?我又不會吃了你。

  這時,我比被人剝光了衣服還要難受。我義正詞嚴地說,李芳,你可別血口噴人,誰在你的窗口探頭探腦了?!你是不是見鬼了?李芳冷笑一聲說,是的,她見到的就是一個色鬼。你以為你做的很神秘是不是,其實我早就留心過窗口前的那些鞋印了,我們劇團裏有幾個人穿皮鞋的,我心裏有數。像你們這些鄉下的土財主仔子,劣根性就是改不了!

  我的腦袋瓜就像被澆了油,馬上就火了說,你還是蔣匪幫的親屬呢。李芳一下子語塞了,憤憤地咬著嘴唇。她的這個楚楚動人的動作,一下子又讓我有點心疼了。我心想,我這時真是有口說不清了,我得選個機會,逮住那個每個晚上在她的窗口前探頭探腦的家夥,才能洗清自己的清白。

  李芳要離去的時候,忽然又轉身問我,剛才想去找她有什麽事?我說,我爹喜歡聽京戲,本來想請她調一下收音機的頻道的。李芳聽了,二話沒說,就返身來到收音機前,撥弄了幾下,就調到了京劇頻道。

  我站在她的身邊,聞到了她身上的玫瑰般的香水的味道,有點讓人頭暈目眩的。我說,李芳,我真的沒去過你的窗口,你知道的,我喜歡的人是紅月,我為了她連入取通知書都給撕了。這時,李芳難得一笑地說,柳東,我倒希望那個人是你呢!可惜你是個呆子啊!

  她扔下的這句話大有嚼頭,我登時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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