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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秋 火 (下)

(2011-03-29 22:58:38) 下一個

 
       秋 火(下)    
   
            6


  晚秋的落日又紅又豔,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阿千跟阿勤輪流把玩著剛買到的螺絲刀,索然寡味地坐在交通局車隊外麵的一處樹林裏,等待著夜色的降臨。阿千忽然問阿勤說,你剛才為什麽會想到買這把螺絲刀的?阿勤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不也是選擇要買螺絲刀的嗎?阿千說我是因為擔心到時候打不開汽車的零件,阿勤說他也是。其實他們倆都是被螺絲刀尖尖的頭部給吸引住了,那種尖銳隱隱約約地給他們帶來了安全感。阿千說他媽現在肯定在家裏等他了,阿勤說那你回家算了,那兩百塊棺材錢就讓肖老爹來出。阿千說我說話算話的,要是城裏人知道了我父親的棺材是肖老爹送的,那我以後怎麽抬頭做人?阿勤說,換了我也會給我爸買棺材的。兩人於是拉了一下鉤。阿千把螺絲刀藏了起來。

  他們倆還沒有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就迫不及待地摸進了車隊。那十幾輛車子每輛都有一個車庫,門口上著鎖。以往車隊外麵每天都有人在值班看守,但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大家都在忙著搞運動,除了遊行和批鬥大會要用車時,車隊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他們先摸到第一個車庫,阿勤拿著鑰匙一把一把地對過去,最後終於把門打開了。那是一輛兩噸半的墨綠色的“東風”牌卡車,阿勤一下子就認出了它的主人。他說這是一個程姓師傅的車,他以前跟著坐過幾次,對他印象不壞,程師傅的老婆跟他的後媽鍾理是一起插隊下來的,因好吃懶做嫁給了程師傅,她經常給他糖果吃。於是他們放過了破壞這輛車子的機會。

  他們進了第二個車庫,裏麵是一輛大頭的卡車。阿勤認出來了,說這是林師傅的車子,他曾經跟著他去山裏拉過木材,摘過楊梅,撿過樹榛。這車也不能動。阿千說你的日子過的很有色彩啊,不像我整天被我媽關在家裏。阿勤謙虛地說,主要是鍾阿姨不管我。

  他們就這樣一個個車庫摸過去,阿勤幾乎都可以叫出每輛車子的主人,他幾乎坐過所有人的車子。最後到了第十四輛車子的時候,他們仍然一無所獲。這時阿千說,我不想玩了,有點累了,我想回家,我看出來你是個講義氣的人,那買棺材的錢我另外再想辦法。阿勤說,好了,那我們就用出手指來玩吧,我們兩人出來的手指是多少,我們就撬哪個車庫的車蓋子。兩人對了一下手指,是九。於是他們毫不遲疑地就將一輛八成新的大卡車的車門給打開了。阿勤摸弄著方向盤說,阿千,你信不信我會開車?阿千笑著說,你要是會開車?那我都可以開飛機了。阿勤說,你不信?以前我坐在駕駛座旁邊,常常用心看師傅們開車,我開給你看看。他照著以前見過的那些師傅的樣子把汽車發動起來,轟隆隆的聲音跟濃烈的汽油味,讓兩個小孩一下子興奮起來。阿千說,你還真行啊阿勤!

  汽車像被什麽拽了一下,就猛地衝出了車庫,阿千嚇了一跳。阿勤雙手緊緊地掄著方向盤,心裏也慌了。汽車快速地左右盤旋著,想開汽車跟汽車真正動起來是兩碼事。眼看著車子就要竄到大街上了。阿千驚叫著讓阿勤刹車,阿勤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刹車,我找不到車閘,以前我光顧著學開車,沒學過怎麽刹車。但是他開著開著,漸漸地卻上手了。他雖然不知道刹車,但是他放慢了速度,他們的車子開到了大街上,就像一個灌了兩瓶薯燒的醉鬼一樣搖搖晃晃地向前爬行著。這時他們倆同時充斥著恐懼與興奮的心情,他們被操縱汽車的快樂吞沒了,路上的行人紛紛退避,阿千把大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大聲吆喝著路人,要他們迅速跑開。他們已經忘記了他們是在從事一項及其危險的行動。最後,為了躲避一個迎麵而來的顯然比他們更加大無畏的醉漢,阿勤急速將方向盤向右邊一拐,汽車哐當一聲就撞上了路邊,一下子擱淺了。

  阿勤跟阿千對望了一眼,兩人二話沒說,同時默契地打開自己那麵的車門,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竄跳下車。兩人跑出一百多米後才定下神來喘了一口氣。阿勤說,對不起啊阿千,現在看來汽車的零部件也偷不成了,不然這輛汽車要值好幾百塊錢錢呢。阿千說,糟糕阿勤,你把鑰匙給忘在車上了。阿勤一聽,腦門一下子就脹大了,那可是他父親親手交給他的家當!他說那怎麽辦?我爸要知道了這事,肯定要打死我。阿千說,要不我們還是回去拿一下鑰匙吧。

  兩人提心吊膽地回到汽車失事的地方,那裏已經有好幾十個人在圍觀著,議論紛紛,第一目擊者甚至已經開始在那裏添油加醋地發揮想象力,說是看到有兩隻猴子從駕駛室中竄了出來,轉眼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阿千兩人躲在人群中,急得要命。這時阿千悄悄跟阿勤說,我有個辦法了,你看到前麵的那個像毛竹一樣的、戴著眼鏡的中年人了嗎?他是鶴皋一中的教語文的虞老師,以前跟我爸是同事,到我家來過。我過會兒上去掏他的口袋,他一定會把我當作小偷,然後我扭頭就跑,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你趁機趕緊上車拿了鑰匙,晚上我們在我們家院子外碰頭,你學貓頭鷹叫上三聲,我就出來。阿勤說,貓頭鷹怎麽叫我不會,你們家榕樹上有貓頭鷹嗎?阿千說要不你就學狗叫吧。阿勤說狗叫我會,不過你去偷東西太危險了,小偷抓住是要被打得半死的。阿千說,現在顧不得這麽多了,你偷汽車不也是為了我嗎?我們都要像肖老爹那樣講義氣。

  於是阿千悄悄挨到虞老師的身後,使勁在他右邊的褲袋裏掏摸了一下,抓住了一個黑色的皮夾子,然後轉身就跑。虞老師那時並不是真心的在關注著汽車事故,而是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個早年的女學生看,那個當初在他班上就像是醜小鴨一樣女生,如今居然穿著白色連衣裙,麵目姣好,亭亭玉立了,這讓他若有所失。他的皮夾子被偷,使他的思路一下子從愉快轉為憤怒,他吆喝一聲,拔腿就朝小偷追去。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過來。

  阿千拚命地向前衝撞著,但是他的速度明顯地被虞老師步伐的跨幅給抵消了。在跑出一百多米後,虞老師就趕上他了。阿千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把皮夾子一直攥在手裏的,實際上他在跑出六十米的時候就應該把皮夾子扔掉了,但是他出於對阿勤拿取鑰匙的考慮,他還是緊緊地攥著它。阿千氣喘籲籲地突然收住了腳步,大個頭的虞老師收不住腳步,猛地向前衝出了幾步,然後才轉過身子,一把拿住了阿千的右臂。他迫不及待地拿回皮夾子,接著揮起骨節嶙峋的大手,就要朝阿千扇下去。突然間,他像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於是舉著手問阿千說,你是誰家的兒子?阿千說他是千一駒的兒子。虞老師的手一下子就像折斷了一樣,沒勁地垂了下來。

  剛才還在圍觀汽車出事的人群或緊或慢地都往這邊湧了過來,他們欣喜若狂,因為逮住小偷,他們都有機會與義務一擁而上大打太平拳的。虞老師扯著阿千的手說,你快跟我走,你不用害怕,我跟你爸是朋友。他接著把手搭在了阿千的肩膀上,兩人居然像父子一樣親密地離開了現場,讓後麵趕來的人群大失所望,莫名其妙。

  虞老師把阿千帶到他在鶴皋一中的家。說是家,其實也就是一個房間,不過收拾地非常的整齊利落,這一點阿千是從房間裏整然的書籍擺設上體會到的,房間裏除了書櫃,書桌跟幾件掛在衣架上的稍微像樣的衣服之外,幾乎就沒有什麽東西了。虞老師給阿千遞過來一瓶汽水,阿千接了後問說,虞老師,你不想送我上派出所了?虞老師說真是笑話,派出所是那麽好進的嗎?你把汽水喝了,然後我問你幾句話。阿千說你還是現在問吧,不然我定不下心。虞老師說,你為什麽要偷我的皮夾子?你還不至於連零花錢都沒有吧?阿千想了想就說,今天早上我爸去世了,我要給他買一副棺材。虞老師咦了一聲說,難道你媽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了?阿千不吭聲了。虞老師歎了口氣說,你爸也真是的,他欠你媽的太多了。這樣吧小千,我跟你爸總算是同事過兩年,雖然後來談不到一塊,但是情義還是有的。我先把你爸的棺材錢墊著,你以後再還。多少錢?阿千說,一共是兩百塊呢。虞老師笑著說,這點錢我還是有的。然後他拿出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些很工整的繁體字,遞給阿千說,你隻要能從你媽那裏拿出這五本書來給我,這兩百塊錢我就替你出了,不用你還。

  他列出的那五本書是:《異域錄》,《四然齋集》,《蒼耳小記》,《太嶽雜著》,《老子注》。阿千不懂得這五本書是什麽,上麵有些字他也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們家到底有沒有這五本書。他問說我們家真有這些書嗎?我可從來沒見過。虞老師笑著說肯定有,以前我在你外公家裏見過,我給你寫的是繁體字,你隻要按照我開的字跡去找就是了,不過這事你不能讓你媽知道,你是個男子漢對不對?阿千點點頭。虞老師說,這就對了。

  阿千有點拿不定主意,他從來沒見過他的外公,他母親也很少跟他提起過他,他隻是從他的父親的嘴裏獲知,他的外祖父是個名聲不好的人,但是不經他的母親同意就把家裏的東西拿出來賣給人家,他還沒有過這種先例。虞老師看他有些猶豫,就繼續開導他說,你們家這些書現在隻能送到收購站去了論斤賣了,每斤五分錢,這五本書頂多也就一斤吧,隻夠你買根冰棍呢。他看阿千有點動心了,就揚起頭說,你如果不想做這事也可以,我馬上就送你去派出所,那你就別想給你父親買棺材了,你父親已經不是革委會主任了。阿千就把紙張藏進口袋,嚴肅地對虞老師說,你說話可要算數,不然我爸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虞老師笑了,他是個教師,他知道該怎麽對學生進行敦敦教誨。在阿千應承了之後,他於是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錦繡前程,——實際上在“四人幫”一遭逮捕的時候,他就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他是文革前一年的師大中文係畢業生,畢業前考了研究生,沒考上,於是垂頭喪氣地分配回了鶴皋一中做語文教師。本來他還想再考一次的,沒想到第二年文革就爆發了。他在給學生們上課時,似乎有滿腔的怨氣需要發泄,他在課堂上脾氣暴躁,動不動就訓斥學生,——當然女學生除外,因此引起了學生們廣泛的嫌惡。文革開始後不久,他理所當然地被學生們揪鬥了,學生們對他的報複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臉見人:他們把他按在講台上,然後端著一臉盆從廁所裏舀來的濁物,把他的頭按進臉盆。那可是奇恥大辱。那次事件後,他甚至想到了自殺,但是最後他還是用一些古今中外經典的受屈辱的人物經曆,比如勾踐韓信等,說服了自己。

  他剛回到鶴皋一中那陣子,曾經拜訪過幾次右派人物齊鬆夜,借著向他請教學問的名義,暗下裏卻是希望能得到齊鬆夜的賞識,讓齊鬆夜給他推薦名師。他知道,百尺之蟲,死而不僵,像齊鬆夜這樣的名人,畢竟交遊廣泛,隻要他能欣賞他這個落魄才子,他還怕考不上研究生?然而文革開始後,齊鬆夜就跳樓自殺了(或者說是莫名其妙地死了),於是他苦苦地在血雨腥風中熬了十年,私下裏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專業。他估計,像高考這種考拔製度隨著極左政權的毀滅,必將指日可待。他列給阿千的那五本書,都是以前他在齊鬆夜破敗不堪的木桌上見過的,記憶猶新,隻要阿千哪怕隻給他弄到一本,那價值就不止兩百塊錢了。這可是他在不久的將來邁向高校大門的敲門金磚。

  阿千想的可沒有虞老師這麽深遠精致,他現在滿腦子裏都是一遝兩百塊錢在那裏轉悠著。這時天色已經有點黑了,他從一中出來,一路小跑著回到家裏,他媽還沒有回來。他到院子裏去看了一下千一駒,隻覺得他的臉麵似乎已經有點陌生了。他想哭,最後終於沒有哭出來。他本來以為他父親去世後他會嚎啕大哭的,但是麵對著屍體他卻哭不出來了,他覺得真實的那個父親已經離開了他的軀體,不知去向何方。做為屍體的父親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古板地躺在那裏,滿身傷痕累累。

  他來到他父親的臥室。他媽跟他爸很早前就分居了,他是兩頭睡。他父親的房間裏有一個玻璃拉門的大書櫃,在阿千的記憶裏,那裏麵擺的書,他父親很少動過,裏麵大多都是一些馬恩列斯毛的理論著作,還有些張春橋、姚文元的白底紅字封麵的小冊子,比如《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麵專政》,《論林彪反黨集團的經濟基礎》等,他父親對這些書曾經讚不絕口,就像蘇東坡讀《史記》一樣。在最下麵的一檔,擺著一些73年重版的名著,像《紅樓夢》,《水滸傳》什麽的,而且居然還有一套精裝本的《魯迅全集》。阿千拿出紙張對了一下,沒發現他想要找的書。於是他又來到她母親的房間。

  齊玉是個講究整潔的人,在她跟千一駒結婚之前她可不是這樣的,高中時候的她甚至可以說有點邋遢,因為她母親早已經跟她的父親離婚,劃清界限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學會照料自己。但是在跟千一駒結婚後,她突然變得喜歡清潔了,她的房間總是一塵不染。她想也許隻有高潔才能顯得凜然不可侵犯。這可能是因為她遭受過千一駒強奸的緣故,這從她固執地要跟千一駒分居中看得出來。阿千平時看到她母親一閑下來,就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嘮嘮叨叨地閱讀著,他不知道那是一本什麽書,隻記得那本書的封麵寫著這樣兩個大字:聖経。那本書現在就埋在齊玉的枕頭底下。那年頭閱讀這本書不是意味著貼近天堂,而是向地獄靠攏。阿千想,虞老師想要的會不會就是這本書呢?如果是這樣,他肯定不能拿給他。

  阿千忽然想起了她母親床底下的三個紅漆木箱子,他想,那五本書會不會就在那些箱子裏麵呢?於是他爬進床下,想要推一個箱子出來,但是他根本就挪不動它們。三個箱子沉甸甸地並排躺在床下,就像一具棺材。箱子上了小鎖,阿千忽然想起了口袋裏的螺絲刀,於是他退出了床下,找了一支手電筒又爬了進去。他一手打著電筒,一手費勁地用那把螺絲刀擰著箱口的螺絲。那個箱子做工很好,他的手擰得都快要脫皮了。

  正在他快要完事的時候,忽然聽到院子的大門被推開了,接著就是熟悉的輕軟的腳步聲,他知道這是他母親回來了。他來不及多想,胡亂伸手到箱子裏抓了兩本軟綿綿的書,慌忙就爬出床下。這時他已經是汗流浹背了。他將書掖進褲腰帶裏,匆忙來到客廳,沒想到正好跟齊玉撞了個滿懷。

 
 7



  齊玉離開了“朝陽”照相館,一邊走著,一邊迫不及待地翻看著那幾張照片。最後她的眼睛在那張千一駒跟那個中年軍官的合照上停下了。

  她記得那個軍官,他叫廖向山,是文革初期從軍區來到鶴皋縣來“支左”的,那時他的身份是團政委,曾經擔任過軍區政委的秘書,也是三結合時鶴皋縣的第一任革委會主任。而那時千一駒還隻是個委員,但是他的激進的革命行動、鐵腕的組織能力和出色的口才,很快就贏得了廖向山的讚賞,極力地要培養他。後來在一次另一方造反派“井岡山”圍攻支左的解放軍駐地的“10.3”衝突中,千一駒挺身而出,帶領本派人馬,適時地阻住了對方隊伍的攻擊,讓廖向山全身而退。但是,在那次衝突中,千一駒這一方動用了機槍自動步槍,“井岡山”組織死了十幾個人。雖然“井岡山”一直把這筆帳算在“8.23”的頭上,但是有關那些槍支的來曆卻是一筆糊塗賬。因為當時縣武裝部的軍備管理是相當嚴格的的,而那時的公安局還是屬於“井岡山”派係的。後來“井岡山”在“9.13”事件之後曾經短暫地掌權,正當他們想要清查那次武鬥的真相的時候,被他們後來稱為“還鄉團”團長的千一駒又率領他的派友們卷土重來了。

  就在那次流血衝突幾天後,廖向山在警衛員的陪同下,帶著一大竹籃子新鮮的荔枝,來到他們那時還住在一中的逼仄的家。這張照片就是那一次齊玉給他們拍倆的合影。那天廖向山興致很高,他的警衛員也帶了相機,他也給他們兩人拍了合影。後來齊玉的膠卷因為還壓著十幾張膠片沒照,因此一直沒有拿去衝洗,但是那個警衛員的相片很快就衝洗出來了,千一駒還特意將他跟廖向山的合影放大了,掛在辦公室的牆上,做為背景,供人欣賞。

  齊玉對廖向山的印象不壞,如果不是他父親的成分問題,她倒是很想去參軍的。她對軍人一直有好感,而且覺得自己的身材和白皙的膚色跟軍裝很相稱。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沉悶的小城裏久被鄙薄了,然後滋生了自卑的緣故吧,所以那天廖向山來的時候,她表現出了自從結婚之後少有的熱情。廖向山理著小平頭,眉目俊朗,顯得非常的灑脫。他那天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襯衫,綠色的軍褲,褐色的大皮帶,他的上衣和令人生畏的手槍由警衛員拿著。說老實話,齊玉在見到他第一麵時,恍惚覺得自己等待已久的情人終於出現了,盡管他的年齡比她大了將近十來歲。在廖向山呆在他們家的一個多小時裏,她曾經幾次失態,廖向山卻始終保持著嚴正的軍人姿態。而他的這個正襟危坐的形象,更讓齊玉心潮澎湃。千一駒隻是在一旁笑著,做為她的老師,他可能比齊玉更了解她此時的心情。

  廖向山不久後就回軍區去了,他把騰出來的位子,交給了雄心勃勃,年富力強的千一駒。從此之後,千一駒就在鶴皋縣裏一手遮天了。而齊玉卻失去了一次近在咫尺的夢想,盡管那次與廖向山的會麵在千一駒看起來更像是她的一廂情願,不過她憑著女人的敏感,她感覺到廖向山還是相當在意她的,尤其是那樣一個精力充沛的軍人。

  廖向山回到軍區之後,前途光明,很快就被提拔為師裏的副政委,“9.13”事變後,又被越級提拔為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幾年過去,現在他的名字時不時地就出現在報紙上,他的銜頭,已經是軍區排名第二的副政委了。

  齊玉在看到照片上那個久違了的形象時,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去省城找他,把千一駒“畏罪自殺”的真相告訴他,讓他還給她並不喜歡的千一駒一個公道,還給百廢待興中的法律一個嚴肅和公正,同時也還她憋在心裏的這十年冤屈一個公道。

  她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碰到了虞老師。虞老師似乎正在散布,他笑著說,啊呀是齊玉呀,你今天怎麽不呆在家裏守靈呢?!她白了他一眼說,關你什麽事?你現在是不是很高興啊?!虞老師說,這話怎麽聽也不像是從你嘴巴冒出來的。齊玉匆匆地就往前走了。虞老師文革前教過她一年的語文課,那時他剛從師大畢業,才華橫溢。他曾經借著家訪,到她家博得了她父親的好感。但是齊玉一直對他沒有好感,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麽,可能是因為他當初在上課時那副落魄才子酸溜溜的派頭,還有就是那次他被學生們按在糞盆裏的狼狽相。她覺得他跟千一駒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那種不計手段往上爬的人。

  虞老師在她身後丟了一句話說,齊玉,現在可不是十年前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很欽佩你的勇氣。齊玉不知道他說的勇氣指的是什麽,但是心裏還是錯亂了一下。

  她繼續往前走著,忽然見到交通局的門口有一個班的縣武警中隊的戰士在站崗,不遠處,一輛大卡車歪歪扭扭地橫在人行道上。當然,她已經顧不得看這些熱鬧了,她一向是個喜靜不喜動的人。她快步往家裏走去。到了家門口,她見大門掩著,但是鎖是開著的,她知道阿千已經回來了。她疲遝地來到客廳,正要喊一聲阿千,卻見到阿千像隻偷了塊鮮骨頭的小狗似的,一頭撞在她的懷裏。她伸手就在阿千的頭上輕輕地抽了一下說,你這孩子,活見鬼,你在幹什麽?

  阿千低著頭說,我一聽到聲響就有點害怕。齊玉看著他亂七八糟的頭發和一張脆弱的臉,心一下子就軟了。她歎了口氣,摸著他的頭說,兒子,你還沒有吃飯吧?阿千說,我想吃兩個包子,我可以上“紅旗”飯店去買。齊玉正要去拿皮夾子,阿千說,媽你不用給錢了,你下午給我們的兩塊錢我還沒有花掉呢。齊玉說,你這孩子,記著早點回來。阿千答應一聲就飛跑出去了,他這時候哪有心思吃飽子?而且下午的那兩塊錢已經被他買了螺絲刀了,並且剛剛撬開了他媽的寶貴箱子。到了門口,他突然又折回來,到院子裏老榕樹下看了一眼他父親。他在心裏默念說:爸,我一定會給你買到一副紅漆棺材的!

  齊玉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她沒有注意到床底下淩亂的狀態。她把帶回來的照片在書桌上分成兩套,一套打算留下來,另外她把幾張千一駒的屍體照片,跟那張他跟廖向山的合影用一個信封裝好了,然後放到一個泛黃的軍用背包裏,這個包是她上中學時用過的書包,她一直把它做為貼身之物。她準備明天一大早就出發,到省城去找廖向山,然後把那些照片給他看。她深信,眼下隻有身居高位的廖向山,才能為千一駒的“畏罪自殺”來申冤翻案了。她相信廖向山跟千一駒的友誼。

  她來到院子裏,看到千一駒僵硬的屍體,在秋風中顯得十分的蕭瑟孤獨,猙獰可怖。她沒有想到他也會有今天,雖然為了這個結局,她苦苦地、咬牙切齒地等了將近十年,但是此時她並沒有獲得原先想象的那種快感,而是覺得自己的靈魂,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那弄死千一駒的黑手,仿佛也正攫住了她。她想,仇恨跟親情一樣,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打上某些附加的色彩,不然的話,她今天也不會這麽衝動地跑出去衝洗照片了。此時她扶著牆壁,望著木刻一樣的千一駒,忍不住迎風而泣了。她本來以為她是在為自己而哭,後來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為死亡哭泣,為生命的脆弱和虛幻而哭泣。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那聲音清脆響亮。她忽然記起來了,今天他們家的大門,一直就沒有關上過,試想誰家死了人還會把大門關上的?!她慌忙抹了一下眼睛,整肅了一下表情來到院子中。當她見到來客時,有點意外,不過也覺得好像是在情理之中。來的是肖老爹,肖老爹以前可是他們家的常客,千一駒待之如上賓。不過下午她已經聽阿千說了,肖老爹要給千一駒置辦棺材,並且給棺材上紅漆,這就讓她意識到有點來者不善了。

  所以齊玉一見到肖老爹的那個光滑的腦袋以及那張經典的大圓臉時,就開始估摸著他的來意了。肖老爹這時手裏沒有像平時那樣一手把著水煙壺,一手耍著三個大鐵球,然而他進了院門後,並沒有朝她走過來,而是徑直來到千一駒的屍體邊上。他先是顫顫巍巍地彎下身來,抖著手撫摸著千一駒的臉,然後就禁不住老淚縱橫了。他的哭聲先是像一頭豹子,然後慢慢地低沉下來,就像是一隻正在等待宰割的垂死的公牛,任誰見了,都會表示同情的。

  這兩天他的腦子裏,一直在回響著廖向山一個星期前讓他的秘書給他帶來的一句話:搞政治就像賭博一樣,不是贏了,就是輸了,它比戰爭更加殘酷,就看你如何把握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的賭注會是如此的嚴酷與沉重:眼前的這具屍體就是他的賭注。這具屍體曾經是他最得意的門徒,也是他最看好的投資對象,他對他的欣賞與感情是真摯的,即便是在千一駒被關進學習班的時候,他仍然對他抱有希望,盼望著他能像以前那樣東山再起。但是,廖向山讓秘書給他的一份密信,讓他陷入了生死抉擇。他在考慮再三之後,終於留下了廖向山的信。廖向山告訴他,如今大局已經塵埃落定,他如果不想晚節不保,帶著一個土匪的罪名進入棺材,就必須做出犧牲。這個犧牲就是由他本人把千一駒幹掉!因為千一駒知道的真相太多了,包括在那次“10.3”血腥衝突中,廖向山暗中向“8.23”一派提供武器的事。

  肖老爹對千一駒的死是真心痛惜的,然而他卻不能不出手,不然他的下場可能比千一駒還要糟糕。他從十五歲出道以來,曾經幹過土匪,手裏有幾條命案,後來又參加了遊擊隊,但是解放後他很快就退出了革命隊伍,從此明哲保身。他知道搞政治是一鍋粥,熟的快爛的也快。文革開始後他雖然充當了“8.23”的武術教頭,但是私下裏跟“井岡山”一派暗中也有聯係,這使他即便是在文革結束後,也仍然維持著不倒翁的地位。

  眼前肖老爹的觀眾隻有齊玉一個,這就使得他的非正式的吊唁,充滿了虛假的色彩。齊玉一直冷眼在一邊觀看著,她並沒有像其她人家有人亡故,親友來吊喪時那麽激動,悲慟。做為死者的親屬,倘若有人來哭靈,他或她是必須同時跪下伴哭的。齊玉卻冷漠地像一尊雕塑似地站著。直到肖老爹的哭泣聲終於到了像雁去回聲的時候,齊玉才過去將似乎是悲慟難以自抑的他扶了起來,並且攙著他進了客廳,坐了下來。

  齊玉正要去泡茶,肖老爹搖了搖手說,小齊你別忙了,我坐坐就走,我沒想到一駒會這麽想不開啊!當初文革剛開始的時候,你看他生龍活虎的樣子,那叫八麵威風啊,誰知道會落到如今的地步!不過有我這張老臉在,我是不會讓一駒受委屈的,我已經給棺材店的老日打過招呼了,讓他明天早上把壽材送過來,然後我再叫幾個人來打點一下,後天早上是吉時,就把一駒送上山吧。

  齊玉說,肖老爹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想讓一駒再在我們家呆兩天。還有,我覺得一駒的棺木還是按照習俗上黑漆,不用上紅漆,免得被人家笑話。肖老爹說,一駒總算也風光過的,誰敢笑話?!齊玉用不容爭辯的口吻說,老爹,這事你得依我!一駒他不配用紅漆棺材!

  肖老爹想了想說,好,這事就依你,我過會馬上就給老日打個招呼,讓他上黑漆,不過有件事你也得依我。齊玉冷冷地說,是照片的事嗎?肖老爹一怔,隨即笑了起來說,小玉,你比你爸還要聰明,隻可惜千一駒這十年來難為你了!齊玉說,肖老爹你這話什麽意思?肖老爹說,他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啊!齊玉說,老爹我還是沒聽懂你的話。

  肖老爹說,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來談一下照片的事吧,我想你肯定已經把照片取回來了,黃快門那小子是個好色之徒,他居然私下裏藏了一張你的照片。齊玉一驚,脫口而出說,他藏了哪一張照片?肖老爹笑了笑說,這你自己清楚,你那照片上一共有幾張照片啊?

  齊玉愣了一下,想起黃快門方才跟她說過的他應付肖老爹的事,忽然明白過來了,肖老爹這是在套她的話。於是她說,照片我剛拿回來還沒來得及看呢,我的膠卷是結婚後不久裝進相機的,這麽長時間了,我也記不得到底拍了多少張了。肖老爹說,我想你你肯定在照相館裏就看過照片了,而且心裏有數,這是你的事情。齊玉說,老爹,要不要我把照片拿給你看看?肖老爹眯著眼睛說,你隻要跟我說句實話,你那膠卷裏到底有幾張照片?齊玉說,統共隻有三張。肖老爹歎了口氣說,小齊,我們是自己人,當初我跟一駒也是在一個壕溝裏的戰友,承蒙他瞧得起,還叫我一聲師傅。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一駒曾經跟我說過,你給他拍過一張他和廖向山的合影,你的膠卷裏怎麽會沒有這張照片呢?

  齊玉心想,自己還真是低估了這個整天眯著眼睛,像彌勒佛一樣的老頭了。她說老爹怎麽知道膠卷裏沒有這張照片呢?!肖老爹笑著說,這就好,我就是想看看這張照片,人老了,總是記掛著老日子的事,我現在還記得當初一駒跟廖向山他們年輕時的風采呢。齊玉想了想,就到屋裏拿了那張照片出來,肖老爹對著燈光,眯著眼看了一會,眼淚忍不住又出來了。他把照片還給齊玉,然後說了幾句保重的話就走了。

  齊玉拿著那張千一駒和廖向山笑容可掬的合影,猛地悟到自己犯了一個很簡單的錯誤:黃快門方才告訴她說,他隻給肖老爹看了三張照片,而把千一駒屍體上傷痕的幾張照片給蒙過了。如果黃快門給肖老爹看的是她的那張私照,那麽深有城府的肖老爹對她還藏有另外幾張照片豈不是一目了然了?!她想,但願肖老爹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自己人”。不過憑著她的預感,她覺得肖老爹這次對她的照片這麽感興趣,背後肯定是大有文章。

  她來到屋裏,看了一下表,已經快要八點了,阿千還沒有回來。平時阿千在外麵玩,她從來不用操心的,反正城裏的人差不多都認得他是革委會主任的兒子。但是今天她卻有點掛心了,雖然他跟她說他是去“紅旗”飯店買包子吃的。

  因為明天要趕早去省城,她便收拾了一下房間,把重要的東西都細細藏好了。她知道那將是一個艱難的旅程。

  她記掛著床底下的那三箱書籍,就伏下身子往裏麵一看,忽然發現其中一個箱子的箱口被撬開了。她心裏一涼,趕緊探身進去想要把箱子拉出來,但是憑著她的力氣根本就拉不動那箱子,於是她反而放心了,這說明那些書還在。她想起剛才回家時阿千匆匆忙忙的神情,心裏就有數了。——但是阿千為什麽要去打那幾個箱子的主意呢?難道他以為她跟千一駒對他隱瞞了什麽?這小孩早熟了!這讓她感到十分的不安。

  這時,一股微風飄進屋子,她聞到了一種像是剛被開膛破肚的魚的腥味。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就是千一駒破敗的屍體在潮悶的空氣中到底能不能經得住兩天時間的露天陳列呢?如果屍體爛得快,那麽就必須提前處理掉,否則等到她從省城回來的時候,不定會是什麽樣了呢!

  8

  
 阿千揣著兩本書再次來到虞老師家的時候,虞老師正在燈下皺著眉頭看書。他看的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大學英語教科書,裏麵的很多單詞他看起來就像是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既親切又陌生。他看到突然闖進來的阿千時,心裏忍不住一陣興奮,但是他的臉上卻很平靜,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就像在講台上。他把英語教科書合上,笑著問阿千說,阿千,你真是個好孩子,我就喜歡守信用的學生。阿千喘著氣說,虞老師,你把棺材錢給老日了嗎?虞老師說,我這不是正在等著你嗎,咱們得一手交貨,一手交錢,——書帶來了嗎?阿千說帶來了,但是我必須先看到你的錢,才能交貨。他模仿著早上跟老日要棺材時老日的口氣說,咱們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虞老師笑著站了起來說,好啊,那就先讓我看看你的貨吧。阿千猶豫了一會,就從腰裏掏出那兩本書。虞老師說怎麽隻有兩本,我開的單子上不是寫明了是哪五本的嗎?但是當他攤開那兩本線裝書,看到書名的時候,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冒出了火花。他問阿千,他拿走這兩本書書的時候,他媽發現了沒有?阿千昂著頭說,這是我的事,我怎麽能讓我媽知道呢?!虞老師摸了一下他的頭,然後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把書藏起來。阿千看出了什麽,就說把書還給我。虞老師很快就冷靜下來,他把書夾在腋下,隨後毫不猶豫地掏出鑰匙打開了書桌的抽屜,從裏麵點出兩百塊錢,在巴掌上重重地拍著。這時阿千的眼睛發光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他的小手掌與一疊人民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虞老師說,且慢,你還欠我另外三本書呢,你看到這些錢了嗎?隻要你拿到另外的三本書,這兩百塊錢就是你的了,你想想看,也許你用幾年的時間也沒辦法弄到這麽多的錢。阿千說,虞老師,另外三本書我能不能明天再給你?剛才我媽已經回家了,今晚我弄不到。虞老師坐了下來說,咱們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手交貨,一手交錢。你把另外三本書湊齊了,我馬上給你錢。

  阿千看著那疊錢,呼吸緊促地說,如果這樣的話,你得先把這兩本書還給我。虞老師笑著說,這兩本書就算是抵押吧,你忘了傍晚的時候你偷我錢包的事了?阿千說,我沒忘,我會記上一輩子的,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但是你必須先把書還給我,我已經弄明白了,你要我拿的那些書都是很值錢的,不然我媽也不會把它們鎖起來的。他說著,把手放進褲袋裏,摸到了那把螺絲刀。虞老師笑起來了說,行啊小子,跟你爹一樣橫,是塊材料!就衝著這個,你現在就跟我一起上老日棺材店去。阿千說,虞老師,我不要你去,你隻要把錢交給我就可以了,我要自己上門去要棺材。虞老師瞪大眼睛說,就你一個人拿著這兩百塊錢去老日那裏?你知道這兩百塊錢相當於我幾個月的工資嗎?!阿千說,這我不知道,不過我從你的神情看得出來,我的這兩本書,肯定不止值這兩百塊錢。

  虞老師點著頭說,臭小子,我小看你了,好了,你把這些錢拿走,不過你得寫個紙條,就說你偷過我的錢包,借了我兩百塊錢,今後願以如下羅列的書還錢。他把傍晚時給阿千的那五本書名寫在紙上。阿千照著寫了字據,他看著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跡,想了一下,又在“以書還錢”正下麵,添上一個“^”符號,然後在上麵加上“三本”兩字。虞老師看了,呆了半晌。他把錢交給阿千,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又看看那兩本線裝書,忽然間就有點糊塗了。他心裏歎了口氣想,這小子長大後要麽是個無賴,要麽就不會是個等閑之輩。

  阿千懷裏揣了兩百塊錢,心裏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這時他想起了阿勤,他很想跟他一起分享籌措到一筆巨款的喜悅,但是他現在在哪裏呢?他拿回他父親的那一串鑰匙了嗎?然後他就想到了他的父親。在想到他父親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一整天來四處奔波著的時候,心裏好像都沒有什麽真切的悲痛感壓抑著,而最要命的是,他似乎已經記不起來他父親生前準確的麵容了。他現在腦子裏父親的形象,就是那個躺在他院子裏僵硬的屍體。他同時還想到,既然自己心裏沒有悲傷,那麽為什麽還要拚死地去給那個已經開始變得陌生父親去買一副棺材呢?他到底是為了急著要趕走父親殘留下的陰影,還是為了證明自己在不到十歲時就有獨立生存處世的能力了?想到這些問題時,他放慢了腳步。即便是在若幹年後他上了大學後,他還會思考到這個問題,他弄不明白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實際上,他父親的形象對他來說一直都是不很清晰的。他很少呆在家裏,偶爾回家,也很少跟他親近,他跟母親的話也少的像枯幹的樹葉似的。但是當阿千在家庭外麵時,卻享受著別的同學不能企望的優待,學校的老師對他笑逐顏開,即便是大街上賣醃桃子、李子、楊桃的老太太,大老遠也會招呼他來免費品嚐一下她們的手藝。然而他實際上並沒有從這種養尊處優的境遇中獲益,他不知不覺中既疏遠了父親,也疏遠了同學,以至於後來他每天在上學的時候,不得不獨來獨往。

  他想到,是不是該把這筆錢交給他媽呢?畢竟這是用她的那些珍藏的書籍換來的。不過最後他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他發現,他已經來到了“朝陽”照相館的門外。黃快門那時正閑著沒事,端了一把竹躺椅把自己撂倒在照相館門前的路燈下,想入非非。他看到走來,就跳起來伸手把他攔住了。黃快門笑嘻嘻地說,阿千啊,喜歡黃叔叔嗎?阿千直接告訴了他自己的感覺,不喜歡,特別不喜歡你的笑。黃快門於是正色說,以後你會喜歡的,你想不想讓叔叔給你拍張照片?阿千搖了搖頭說,你看我現在像要拍照的樣子嗎?說著就走了。黃快門望著他的背影笑著說,跟他老媽一模一樣,有意思。

  阿千來到老日棺材店,店裏燈光昏黃,老日跟他的徒弟阿丘正擁著店大廳中的八仙桌有聲有色地吃著晚飯。跟棺材板一樣厚實的桌子上擺著兩個鹹菜,一個是糟菜,一個是海蜇,這是當時城裏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兩樣菜。但是他們的晚餐之所以顯得那麽生動,是因為多了一鍋冬瓜豬肉湯,在那時每人每月隻配給一斤價值0.73元的豬肉(北京與上海等大城市除外),而老日的膳食中卻是餐餐見肉,這就不同尋常了。在旁人看來,他們過的簡直就是奢侈的資產階級的生活,但是他們既眼紅又無可奈何。因此老日每次用膳的時候總是敞開大門,就像時下開寶馬車的人總是喜歡按喇叭一樣。阿丘不停地跟老日斟酒。那是一種鶴皋土釀的薯燒酒,三十來度,倘兌了汽水喝,味道則很接近於生啤酒。老日每天都來一斤。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是兩人還是光著膀子,老日的身子有點胖乎,而且白,不像是幹粗活的,他的徒弟則是一身的栗色肌肉,捧著一大碗的白米飯,吃起來十米之外都能聞到他的咀嚼的聲響。每當有人從門前經過,老日就會用筷子敲著湯鍋發出熱情的邀請:進來喝兩杯?但是沒有人願意在棺材的背景中與他對酌的。人們的仇富心理與麵子成正比。

  老日看到阿千進來,有點吃驚,他放下酒杯說,阿千,你媽呢?棺材剛剛做好,過會我們吃完飯就上漆,你來幹什麽?

  阿千說,我是來給你送錢的。老日忍不住笑了,差點把剛喝進口的兌了汽水的薯燒酒給吐了出來。阿千說,老日師傅,我今天早就跟你說了,這棺材錢是由我來出的。老日說,行啊小子,你是不是真找到要買你的人了?過會我正想溜達到你們家去一下呢,你現在一邊坐會兒。不過肖老爹既然開口說要出錢了,別人的錢我是再也不敢收了。但是如果是你媽要給錢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的,嘿嘿。

  阿千把一疊“大團結”拿出來,在巴掌上甩拍了一下,然後又迅速收了起來。老日停下了筷子,睜大眼睛說,阿千,這錢是你媽讓你拿來的?阿千本來想說不是,不過後來還是點了點頭。他可不想說謊話,因為這兩百塊錢畢竟是他偷了他媽的藏書換來的。他說,我媽說了,我爸的棺材一定要上紅漆。老日說,你媽下午來了,告訴我棺材要上黑漆的。阿千沒想到他媽下午已經來過了,呆了一下,就說那就照我媽的意思吧,上黑漆。在他的概念裏,棺材的紅與黑其實沒什麽區別,隻不過紅色顯得鮮豔一點罷了,他不喜歡黑色。

  老日一連說了幾聲好,然後喝下一杯薯燒酒,自言自語地說,齊玉啊齊玉,真有你的,我還以為千一駒那混蛋什麽也沒留給你,沒想到你出手倒是闊綽!他伸手對阿千說,把錢給我。阿千說,不行,我要看到棺材做好了,然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日師傅,你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嗎?如果你騙了我的錢,我就把你的棺材店用油一把火給燒了!他想起了阿勤的龐大的車庫,激動地補充了一句說,我會用汽油燒的!

  老日傻了一會。他扇了一巴掌正瞪著眼看著他們倆爭吵的徒弟阿丘說,快去幹活。阿丘懵然問他棺材到底是上紅漆還是黑漆?老日盯著阿千問說,你媽讓你帶錢來的時候說了什麽?阿千眨巴一下眼睛說,她說就按肖老爹的意思做,但是棺材錢我們來出。老日說,你媽改變主意了?他下午跟我說是要上黑漆的。阿千說,那就上黑漆吧。

  老日心裏罵了一句,一邊怪肖老爹多事,一邊恨齊玉不識抬舉。於是跟他徒弟說,阿丘,你等著,先別上漆,我得帶這小子去見他媽一下。阿千大聲說,我不帶你去見我媽,我說話是算數的,你就給我爸棺材上黑漆吧。老日說,那我總該問一下你媽的意思吧?說著,他一把就兜起了阿千的脖領,拉著他往店外走。阿千有點恐懼,拚命掙紮著,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死神兜頭逮住了一樣。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濃重的咳嗽的聲響,好像一口痰已經在喉嚨裏憋了半年時間似的。老日一聽到這咳嗽聲,就知道是肖老爹來了。他趕緊就鬆開了攥住阿千脖領的手。肖老爹握著水煙壺大踏步走進來說,老日啊,壽材見樣了嗎?老日說就等著上漆了。肖老爹眯著眼點點頭說,審視了一下餐桌說,夥食不錯啊。老日笑著說,老爹來兩杯?肖老爹搖搖頭問說,下午齊玉來過了,讓你給壽材上黑漆?老日說是的。肖老爹說,那就依著她吧,上黑漆,這女人啊,腦筋轉不過彎來,怕自己命薄。老日就把阿丘喚進來,讓他趕緊去給棺材上黑漆。

  肖老爹照例笑眯眯地摸了一下阿千的頭,阿千昂著頭說,肖老爹,我已經把棺材買下了。肖老爹根本沒將他這話當回事,就說好好好,有誌氣,但是當他看到阿千從懷裏掏出一疊十塊的“大團結”的時候,他還是愣住了。他問阿千錢是哪裏來的?阿千說,這個我可不想說,反正這是我們自己家裏的錢,我要去偷也偷不到這麽多錢,搶銀行連櫃台都夠不著呢。肖老爹點點頭,他心想千一駒畢竟工作了那麽多年,千兒八百塊錢的積蓄應該還是有的。可他哪裏知道,千一駒的大部分工資其實都給了他鄉下老家的親人了,家裏的積蓄幾乎等於零。其中主要原因是齊玉一直沒有興趣當家。阿千把錢塞給老日說,老日師傅,現在我當著肖老爹的麵把錢給你,你明天一早就把棺材送到我家去,可不能賴賬!說著,他就匆匆離開了棺材店,他得趕回家去,不然他母親就要起疑心了。

  老日收了錢,臉色有點尷尬,因為做為一個客戶,這阿千也太小了,而且他本來還想就這個機會跟齊玉討價還價呢,現在他收了錢,就等於伸向齊玉的手被擋回來了。肖老爹說,老日啊,這孩子有出息,他的錢你就拿著好了。老日便請肖老爹在店正中一張太師椅上坐下說,老爹這是今天第二次光臨本店了,必然有什麽要事。

  肖老爹抽著水煙說,老日啊,你老婆死去也有五六年了吧?你還不到五十歲,也該找個人做伴了。隻要你看中了城裏哪個孤寡的女人,我肖某願意給你去說合。老日聽了這話,有點受寵若驚了,他笑著說,肖老爹你抬舉我了,我都過了半輩子了,哪有這門心思呢?肖老爹說,我曉得你的心思,你是看上了齊玉了?老日這時不好再掩飾了,他耷拉著眼眉說,老爹你還真是說對了,我是有那麽點心思,不過問題是人家恐怕看不上我們吃這碗飯啊。肖老爹冷冷地說,那是以前,她的確沒把你放在眼裏,不過現在她還敢看不上你嗎?!老日說,你別看這女人平時不出門,但是脾氣大。肖老爹說,老日啊,我覺得你真要跟齊玉好,你現在最應該關注的倒不是她脾氣的事,而是她看上了誰!

  老日是個乖覺的人,一聽這話慌忙就俯下身子,嘴裏噴著酒氣說,老爹的眼睛一向是雪亮的,這話怎麽說?肖老爹笑了笑說,老日,“朝陽”照相館的黃快門你總該認識吧?老日一拍桌子說,這小子,他爹死的時候他還哭著到我這裏來賒了一副棺材呢!他整天油頭粉麵的,齊玉憑什麽就看上了他?而且他還是有老婆的人了,他這是明目張膽的想要強奸良家婦女!他真要擋了我的好事,看我不拿斧頭把他給剁了!肖老爹正色說,老日,話可不能這麽說,黃快門也就是對齊玉有那種意思而已,你如果真想讓他斷了念頭,就該上門去跟他談清楚,免得夜長夢多。他補充了一句說,黃快門跟齊玉可是同班同學,該算是老相好了。

  他吐了一口煙,打了個嗬欠站起來說,好了,天色晚了,折騰了一天,這把老骨頭快要散架了,我該回家去休息了。

  肖老爹走後,老日不停地喝酒,越想越氣。他想黃快門那種下流胚子,憑什麽看上了齊玉?他最後決定馬上就上照相館去,當著黃快門老婆的麵,把事情講清楚,黃快門的老婆是著名的母老虎,隻要她知道了黃快門的心思,他老日的事就成了一半了。另一半的事有肖老爹撐著,害怕好事不成?!於是他讓夥計阿丘趕緊趕活上漆,看好店門,自己匆匆地就出門去了。其實棺材店的門也沒有什麽好看守的,誰會到棺材店裏來偷棺材尋晦氣呢?

  老日借著酒勁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朝陽”照相館,重重敲開了門。讓他有點失望的是,黃快門的老婆不在。黃快門正在屋裏一邊喝著兌了汽水的“五加皮”酒,一邊拿著齊玉的那張照片細細品味著,順便回憶著他們倆當時一起上學的情景,唉聲歎氣,如癡如醉。他開門看見是老日,有些意外,說我老婆還沒死呢,你來幹什麽呢?老日說你讓我進去,我有話跟你說。黃快門問說你照相嗎?不照相有話我們就在門口談,你是賣棺材的,是給死人服務的,我是給活人服務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老日氣咻咻地推開黃快門就進了門,嘴裏大聲說,你他媽的當初你爹沒關緊褲襠死了,你跪著求我賒棺材給你,那時候你怎麽就不說井水不犯河水了?!你老婆呢?黃快門終於笑起來說,她回娘家了,原來你是來找她的,老日,你要是看上了她,我讓開,我馬上跟她離婚。老日說我瘋了我找她幹什麽?我隻不過想跟她說幾句話。黃快門皺著眉頭問說是什麽話?老日說,我不說你心裏也清楚,你在打齊玉的主意是不是?

  黃快門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老日啊老日,齊玉是你什麽人?你他媽的倒管起我的私事來了。我喜歡齊玉又怎麽樣?問題是她也喜歡我,我們在高中時就有一腿了,現在這叫重敘舊歡,知道嗎!這句話明顯地刺激了老日,老日氣得說不上話來,就揮手扇了黃快門一個耳光。他手勁大,黃快門被扇得暈頭轉向。他一把扭住了老日,兩人於是痛打了起來。

  他們哄鬧的聲音驚動了鄰居們,黃快門平時與鄰裏之間關係不錯,廣得人緣,此時大家聽到動靜不對,以為出了什麽事,就簇擁著來到了照相館。黃快門跟老日倆人都是一身狼狽,像是兩隻鬥敗的公雞。鄰居們問說出了什麽事?黃快門還沒有回答,老日已經擠出門外,他知道他在城裏口碑不佳,屬於為富不仁的那種人,隻能溜之大吉。人們都希望做棺材的活是福利性質的,然而老日卻在大發死人財。

  老日臨走前指著黃快門對眾人說,這小子,跟他父親一模一樣,胯下那玩意欺人太甚!然後他對黃快門說,小子你要是再不識相點,看我不剁了你!說著,他做了個拿著斧頭往下砍的動作。

  黃快門冷笑著望著老日的背影,攤著雙手對眾人說,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這人瘋了!他為了表示自己跟老日不一般見識,就高高舉起雙手像樹枝一樣在空中搖了搖。這是他留在公眾印象中的最後一個動作。

  9

  阿勤在阿千摸走了虞老師的錢包,吸引走大街上眾人的注意力後,就像一隻猴子似的快速爬上了汽車,摘了鑰匙就溜走了。那輛笨重的載重汽車就像一具龐大的棺材一樣趴在那裏。不久之後,派出所的三個民警開著三輪摩托來了,他們向目擊者調查了事故發生的大致經過,然後為首的靳所長鄭重地告訴群眾說,自從粉碎“四人幫”後,很多反動分子在搞破壞活動,同誌們一定要提高警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大家都點頭稱是,議論紛紛。靳所長問有沒有人看到盜車人的麵目?一個在街邊賣荼柿的老太太說,那時我在街對麵,看到好像有兩個像猴子一樣的小孩從車上爬下來,我的眼睛有點花了,沒有看到其他的人,不過你們想,兩個小孩怎麽會開車呢?

  靳所長點著頭說,看來這個事故大有來頭。他命令兩個民警在汽車旁邊執勤,然後自己就開著摩托去公安局匯報情況了。

  阿勤在遠處看到了這一切,他的驚慌感消失了之後,反而覺得這事有趣了。他真想走過去告訴他們,他就是那個大膽的肇事者,但是他想到了阿千,便打消了這個主意。他還得去找阿千,他們約好在阿千家門口見麵的。他幾乎是跑步到縣委大院的,他的家雖然跟阿千家隻隔著一道牆,兩百米不到的距離,但是平時他沒事的時候是進不了縣委大院的。他攀上了一棵樟樹,然後爬到磚牆頂上,再翻身越了進去。他看到阿千家裏透射出來的昏黃的燈影,想到了阿千父親的屍體,心裏有點毛。他學著狗叫了三聲,但是裏麵什麽動靜也沒有。他摸起一塊石子,想擲到院子裏,沒想到卻砸到了那棵老榕樹。樹上的貓頭鷹怪叫一聲,阿勤嚇得趕緊跑走了。這時他終於知道了貓頭鷹的叫聲是什麽樣子的了。出來的時候,他是從邊門走的,他懷著十分不情願的心情,回到了他的家。

  他在家門口就聽到了他的後媽黨代表鍾理吊嗓子的聲音。鍾理近來因為煙抽得凶,嗓子有點不太濕潤了,所以唱起來的的歌就像哭喪似的,有點鬼氣。她忽然看到阿勤出現在她麵前,就吐著煙圈說,你吃過了嗎?阿勤小心地說還沒有吃。鍾理說,那正好,你去熬點粥吧,我也餓了。阿勤就去淘了米,花了好長時間才打開煤油爐。鍾理說,阿勤啊,你爸看起來一時半會的出不來了,以後你該怎麽辦呢?阿勤大聲說,我爸很快就會出來的,他不會死的,下午他還跟我這樣說的。鍾理歎了口氣說,你們父子的事我看來是管不了了,我也該回家了。阿勤說,鍾阿姨,這不就是你的家嗎?鍾理說,這裏隻是我的客棧,旅店,我的家跟父母都在省城,我必須回到那裏去!我還不到三十歲,我不能把青春胡亂丟棄在這裏。

  阿勤心想,你走了我們家才安靜呢。他把方正要鍾理自己決定去留的話告訴了她,沒想到她冷笑著說,我就知道你爸不是好東西,怕我成了他的負擔!阿勤說我爸並不是這個意思。鍾理忽然抽了抽鼻子說,房間裏怎麽會有汽油味?阿勤說,媽,你可能聞走了味了,是我剛剛打開了煤油爐。鍾理說,這絕對不是煤油的味道,是汽油!我跟你爸都坐了多長日子的車子了,還聞不出來那味道?!阿勤抬起手臂聞了一下,果然有一股汽油味。

  這時,有人敲門,鍾理將身子往床上一躺,對阿勤說,你去看看是誰。阿勤過去開了門,隻見門口站著他的那個撿破爛的朋友阿南,阿南的後麵,則是兩個白衣藍褲的民警。阿勤隻認得那個又黑又高的靳所長,以前他曾經來過他們家找過他父親。阿勤先問阿南出了什麽事?阿南說,阿勤你犯下滔天罪行了!你盜走了一輛載重卡車,然後又把它撞到了大街上,你這是反革命行為你知道嗎?

  阿勤有點奇怪,因為事發時候阿南並不在場。他問說你是怎麽知道的?靳所長說,阿南是個好學生,他主動向我們檢舉了你闖的禍。阿勤憤憤地瞪了阿南一眼。他估計,阿南是在他跟阿千進入車隊之前就盯上他們了,這個整天在垃圾堆裏翻撿財富的同學心計多得很。不過他注意到,阿南說的是“滔天罪行”,然而靳所長說的卻是“闖禍”,兩者性質大不相同。

  靳所長推著阿勤進了屋裏。鍾理仍然仰躺在床上,操著京腔說,門外何人喧嘩?靳所長放低聲音說,鍾理同誌,你的兒子涉嫌盜車,我們是來調查情況的。鍾理坐了起來說,啊呀原來是靳所長來了,你說阿勤盜車,他盜的車在哪裏?我不相信一個十歲的小孩會盜車,靳一懷,你可別無理取鬧,你跟方正多少也算是朋友關係。靳所長打量著房間說,我這是公事公辦。

  鍾理冷笑著說,什麽公事公辦。你當初是怎麽“辦”了我的同學許筱石的?要不是我跟筱石好說歹說,她不但成不了你的老婆,你這時候還不知道在哪裏晾著呢。靳所長尷尬地看了眼跟他一起來的的那個年輕的民警,忙笑著說,咱們不提這事了好不好?有空你就到我們家去跟筱石聊聊天,以前請你都請不到呢。不過今天晚上,我必須把阿勤帶走核實一下情況,這是公務,我不會難為他的。

  鍾理說,你敢!你是不是以為他爹快要退出政治舞台了?你記住,這個家還有我呢!靳所長說,小鍾你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我們隻不過想帶阿勤到派出所去問一問,不會對他怎麽樣的,你要相信我們。鍾理說,阿勤他脾氣強,要是到時候小孩子想不開怎麽辦?你說,是人重要還是汽車重要?!

  靳所長知道自己纏不過她,於是就訕訕地說,那好,今天天色也晚了,我不打擾你了。不過你一定要看好阿勤這孩子,別讓他四處亂跑,我們會做更深入的調查的。他緊了臉色對阿勤說,阿勤你聽到沒有,這兩天你不要到處亂跑?!鍾理說,這沒必要你吩咐,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會管好的。靳所長說,小鍾,你也是吃國家口糧的,怎麽這麽不明事理?事情既然已經鬧出來了,我也不能照顧麵子徇私啊,你放心,隻要阿勤老實交代錯誤,我們不會難為他的。這時阿勤對鍾理說,媽,我知道我錯了,你就讓我跟靳叔叔走吧,反正我在家裏呆著跟在派出所裏呆著一樣。

  鍾理聽了這話,忽然心裏有點心酸。她對靳所長說,老靳,孩子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找你算賬!靳所長說,你放心好了。

  阿勤忽然指著阿南跟靳所長說,靳叔叔,他曾經偷過交通局車隊汽車的電瓶。阿南說,你胡說,我什麽時候偷過電瓶了?阿勤不理他,顧自跟靳所長說,他偷沒偷,你們到收購站去調查一下不就知道了?靳所長問阿南說,你有沒有在那裏賣過熔鑄過的錫塊?阿南氣得說不上話來,他衝阿勤罵了句你這婊子收養的,阿勤捏起拳頭一把就朝他臉上打了過去,阿南趔趄著倒在地上。靳所長一把攥住了阿勤的手說,你們都給我到派出所老實交代。

  鍾理看到阿勤的表情,知道他是在撒謊,再看到他把阿南打倒在地,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麽多年來,她此時才發現到阿勤原來是這麽的有趣可愛。若幹年後,當阿勤因車禍身亡的時候,他的後事都是鍾理操辦的。鍾理記著的,就是阿勤揍向阿南的那一記拳頭。而那時的方正已經被酒精毒蝕得隻剩下一個毫無生氣的軀殼了。

  靳所長把阿勤和阿南連夜帶到派出所,集中的主題就是審問阿勤車鑰匙是從哪裏來的?阿勤始終不肯回答。靳所長又去審阿南偷電瓶鑄錫塊換錢的事,阿南嗚嗚哭了起來,說根本就沒有這回事。靳所長煩得要命,點了一支煙,仰在椅子上。這些日子的事已經夠他忙的了,昨天晚上他的老婆許筱石跟他吵了一宿,說要離婚回省城,鬧得他一夜沒睡,他一坐下來就是抽煙,雙眼看上去似乎比他帽子中間的國徽還要紅。

  這時,一個民警進來報告說,“朝陽”照相館的黃快門死了,從現場來看,像是謀殺。靳所長慌亂地拿起帽子,別著武裝帶說,他媽的,還讓不讓我活了!他吩咐一個民警看守著阿勤和阿南,然後他又叫上兩個值班的民警說,要是再死人,我他媽的也不想活了!

  他們四人開著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一路“突突突”地來到“朝陽”相館。黃快門是死在照相室裏的,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張無數人曾經坐過的雙人木沙發上,他的脖子上被剁開了一大豁口,脖子都快要折斷掉了。屋裏熾熱的燈光照著他歪著的腦袋,猙獰可怖。一把鋒利的菜刀丟在地上。靳所長仔細看了看他的脖子,隻見上麵有一道手爪捏出來的青色瘀痕,於是他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隨即跟其他三個民警分頭到周邊的幾乎人家去了解情況,重點是今天都有什麽人來過照相館,發生過什麽事。他心裏明白,他安排的這個任務實際上隻是走走過場而已。他接下去要處理的事,不是如何去破解案情,而是如何給當事人收場了。他又點上了一支煙。

  一個小時後,那三個跟來的民警幾乎都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黃快門是“光榮”照相館的老日殺的。表麵的現場正如靳所長所料,他不動聲色地命令他的部下,這事暫時先不要張揚出去,盡快通知死者的家屬,也就是黃快門的老婆從她的娘家回來料理後事。他派了一個民警馬上到老日家,把他盯住,先不要驚動他,又派了一個民警去千一駒家,讓他看守好屍體。然後他讓另一個民警留守著照相館。

  他自己則開著摩托,去了肖老爹家。憑著他在這個城裏呆了二十多年的經驗,他已經隱約地判斷出,黃快門是肖老爹殺死的。他曾經跟肖老爹切磋過拳術,肖老爹擅長指法,那是幾十年時間練就的“虎鶴雙形”功夫,他可以一招致人於死命。黃快門脖子上的瘀痕,據他判斷,隻能是肖老爹的手法所致。而更讓他震驚的是,今天清晨他到學習班對“畏罪自殺”的千一駒進行例行調查的時候,他發現千一駒的脖子上,也有一道跟黃快門一樣的手爪瘀痕,隻是那時他隻是有些疑心罷了。現在看起來,這兩者絕不是巧合。

  不過走了一半路,他忽然又調轉車頭,往縣委大院的後院開去。他想,如果自己的判斷是準確的,那麽齊玉很有可能就是肖老爹的下一個目標!他必須去通知這個柔弱的女人,危險正在向她裹襲而來。至於肖老爹為什麽要殺千一駒和黃快門,倒是次要的事了。

  阿千悄悄地打開了院子的門。晚上沒有月亮,榕樹下?q魆的。屋裏亮著昏黃的燈光,阿千一邊琢磨著過會怎麽跟他媽解釋為什麽出去了這麽長時間,一邊怯生生地推開了屋門。

  然而一進到屋裏,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看到他媽把她床的床板掀開了,堆在一邊,她正將那幾個箱子打開,在裏麵翻著什麽。

  原來齊玉因為無法將箱子挪出來,所以就將整張床板給揭開了。她打開被撬開的那個箱子時,發現裏麵本來疊得整整齊齊的書籍全被弄亂了,而且最上麵的年代久遠的兩本線裝書不見了。她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方才她回來時阿千為什麽神色慌張了,那兩本書的丟失肯定跟阿千有關。

  但是,更讓她擔心的是,阿千拿那兩本他根本就看不懂的書要幹什麽?那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有人正在利用阿千,打這些書的主意。這些書是她父親齊鬆夜臨死時交托給她的,一共五佰本左右,是他一生心血的集粹。他答應過她父親,一定會看管好這些書,直到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在他父親死後不到一個月,她就找當時還沒有成為“光榮”棺材店老板的老日,讓他刻了一方父親名字的篆體印章,將所有的書都打上了她父親的名字。她跟千一駒結婚十年,他都沒有動過那三個箱子。這一點她對他在內心裏甚至還是有些感激的。現在阿千把箱子偷偷打開了,這顯然觸犯了她的禁忌,她覺得必須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並且讓阿千明白這些書的價值。據她所知,在鶴皋城裏,沒有幾個人懂得這些書的價值的,她一時間想不起來會是誰在打這些書的主意。

  阿千進來的時候,她猛然直起了腰,順手抄起一個雞毛撣子,倒轉過來,坐在床沿。阿千從來沒有見過他媽這麽淩厲的目光,即便是她在跟他父親吵架的時候。於是他一下子就怵了,他說媽,我知道錯了,我拿了兩本書。齊玉用雞毛撣子柄敲著床沿說,書呢?阿千說,我給了一中的虞老師,換了兩百塊錢。齊玉憋著氣說,兩百塊錢?真有你的小子,你知道那一本書在解放前值多少錢?!那是你外公半年多的薪水,費盡心思才收集到的,當時你外公如果不是因為這些書的累贅,他已經去了台灣了!

  阿千低著頭不吭聲。齊玉說錢呢?阿千抹著眼淚說,給老日了,我用那兩百塊錢給爸爸換了一副棺材。

  齊玉聽了這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兒子拿他外公的藏書給他父親買一副棺材,再怎麽說也是無可指責的。齊玉氣呼呼地高擎著雞毛撣子,卻打不下去,最後她隻好問說,快說,你把書跟誰換錢了?她用換錢而不用賣,顯然是心裏還有點矜持。阿千低著頭說,就是給了一中的那個虞老師了。

  齊玉的眼前馬上就浮現出一副大框架的眼鏡,眼鏡的後麵是一對不可捉摸的眼光,尖尖的下巴,頭發總是一絲不苟地發亮著。在文革開始前一年多,這個名叫虞信的老師,隔三差五地就會來到她家,向他父親請教一些學術上的問題,她父親對他也頗為欣賞。如果不是文革的爆發,她想她父親很有可能就要撮合他們兩人的婚事了。她也覺得虞信有才華,不甘埋沒,但是她對他卻沒有什麽情感上的興趣,覺得自己跟她是兩類人。她發現虞信閃爍的眼神裏,有著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讓她討厭和不安。

  此時她聽阿千說他把那兩本書給了虞信,憑著她的敏感,她馬上意識到,當初她對虞信的那種直覺,現在終於兌現了。她想,虞信是不會就此罷手的,他看上的是她的那三個箱子。而她現在已經沒有實力保護那三個箱子了。她緩了口氣問阿千說,虞老師還跟你說了什麽?阿千隻好把簽字據的事也告訴了她。齊玉說,他這是在趁火打劫呢!阿千,你現在馬上就跟我上虞信家去,把那兩本書要回來!

  阿千猶豫著,不想挪步。齊玉拿雞毛撣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走不走?阿千說,媽,他已經給過我們兩百塊錢了,我覺得做人還是要講信用的。齊玉大聲說,傻兒子,你跟他講信用?他在騙你你知道嗎?!

  她打開書桌中的一個抽屜,點了一疊錢,找了一個信封裝了。接著找了一支三節手電筒,把門關緊了,然後帶著阿千出了門,就上虞信的家。阿千說,媽,爸爸一個人在家裏沒事吧?齊玉說,他死了還有什麽事?有事還不都是我們的。說著,鼻子一酸,阿千不敢吭聲了。

  他們來到鶴皋一中教師宿舍,齊玉已經有好幾年沒來這裏了,校園裏寂靜地可怕,她憑著記憶很快就找到了虞信的宿舍。虞信開門忽然間見到他們母子倆的時候,又驚又喜,慌忙把他們讓進屋。他正在複習數學,桌子上堆滿了畫著歪歪斜斜幾何圖形的草稿紙。

  齊玉打量了一下房間說,行啊虞老師,看來你想要魚躍龍門了。虞信瞪了一眼阿千,隨即笑著跟齊玉說,沒事幹,我就喜歡翻翻書,這已經是一種改不掉的習慣了。齊玉冷笑說,你現在翻書都翻到我家來了。虞信說,阿千已經把事情都跟你說了?這樣也好,你知道,齊老師在世的時候,我是他最欣賞的學生,如果現在齊老師還在,他肯定會把這些書交給我的!我虞信有自知之明,文革初期,我靠邊站,做逍遙派,隔岸觀火,我知道我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但是我在學業上的努力卻一刻也沒有斷過。齊玉你應該知道,你爸收藏的那些書並不是他個人的財產,而是整個社會有識之士共有的精神財富。我有義務來保護這些精神財富。本來我早就應該找你談這個事了,可是又怕你誤會,還有那個不可一世的千一駒擋著。今天你既然來了,那是再好不過了,我問你,千一駒死了,你以後想怎麽辦?如果有人上你家抄家,你父親珍藏的那些書怎麽辦?你必須回答我!別忘了我還給你上過課呢。

  齊玉被虞信一頓說白,一下子說不上話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正麵地跟外人接觸了,因此拙於交際應付複雜的人事。她想了一會說,我不管你的事,我的事也不要你管,我隻想要回自己的書。阿千說,虞老師,剛才我們說好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對不對?虞信看了下齊玉,點了點頭說,你從我這裏拿走了兩百塊錢,這事你跟你媽說了嗎?阿千跟齊玉說,媽,我不懂事,現在你把錢給他,讓他把書還給我們。

  齊玉從口袋裏掏出裝錢的信封,但是她沒有立即把信封交給虞信,而是緊緊地捏著它。不管怎麽說,兩百塊錢對她來說都不是個小數目,尤其是在千一駒死後,她意識到她跟阿千很快就會陷入經濟窘境,他們如何生存下去,已經成了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千一駒是個孝子,以前他把每個月所得的工資的一半以上,都給了他老家的父母兄弟,齊玉因為很少過問千一駒的收入,因此對這些事還不太清楚。千一駒又從來不收受手下的禮物,他們家的日子過的還是有點清苦的,千一駒每個月的工資在文革開始的時候是49.5元,到了文革結束的時候,也就七十來塊錢。這兩百塊錢基本上是齊玉摳出來的。

  不過,當齊玉看到虞信意味深長的笑臉時,她終於還是硬下心,把信封遞給了虞信。

  虞信在看到齊玉捏緊信封的刹那,心裏就已經有數了。此時他笑著說,齊玉,你何必搞得這麽認真呢!我給阿千兩百塊錢,本來就是想幫你們一把的。這錢你帶回吧,那兩本書我先留著看一些日子,到時候一定如璧奉還,怎麽樣?齊玉有些動心了,兩百塊錢對於她來說,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阿千卻嚷著對虞信說,不行,我就要你還那兩本書。

  虞信笑了一下,伸手想摸一下阿千的頭,卻被阿千一把推開了。虞信說阿千,你是小孩不懂事,你是文革的時候出生的,沒有經曆過那些血雨腥風的殘酷,你想你爸沒了,你爸的對手們現在還不正在摩拳擦掌地等著搜查你們家?這一套你媽應該還有印象吧?政治是無情的,你一個小孩懂得什麽?最後他以一個老師的口吻嚴厲地說:聽話!

  齊玉說,虞老師,你這些話是衝著我說的吧?虞信笑著說,齊玉,我說的難道沒有道理嗎?幸好是我知道你們家藏書這事,要是換了別人,保不定現在你們家早就給抄了!齊玉當然聽出了虞信這句隱含著威脅的話背後的涵義:現在那兩本書倒成了小事了,重要的是能不能保住家裏的那些存書。虞信察言觀色,明白了她的顧慮,就說齊玉,如果你信得過我,要不你就把那些書寄存到我家裏來?我向齊鬆夜老師保證,隻要我在,那些書就不會丟失!

  齊玉冷笑說,你別做夢了。那兩本書的事我們過兩天再談。說著就拉著阿千出了門,在門口她突然回頭對虞信說,虞老師,你要是跟第三個人說出我家那些書的事,我絕對放不過你!

  虞信隻覺得脖子一麻,他知道齊玉這句話並不是在威脅他,千一駒有一次跟他一起喝多了酒,曾經跟他說過,在千一駒向齊玉求婚的時候,齊玉就是拿著他的手槍頂著他的腦袋,和他約法三章的。沉默的女人比潑辣的女人更可怕,他對此深信不疑。

  在快要到家的時候,阿千忽然向齊玉提出來說,媽你先回家吧,我想去看一下阿勤。齊玉說,有什麽好看的?他今天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瘋的嗎?阿千隻好說了他們兩人偷著開走汽車、然後又邂逅虞信的事,他說我擔心他會不會出事了,本來我們約好了他來我們家找我的。齊玉差點笑起來說,行啊你們,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正想去看一下你鍾阿姨呢。

  於是他們就拐到了阿勤的家。那時靳所長他們剛剛把阿勤帶走不久,鍾理正在熬粥,在烹飪方麵,她除了熬粥之外,什麽菜也不會做,平時的飯菜差不多都是方正做的。方正常常念叨說,要是開個餐館,那麽“紅旗”飯店就要關門了。鍾理開門一看是阿千跟齊玉,愣了一下說,你來幹什麽?齊玉說,今天我說話衝了點,來給你陪個不是。鍾理笑了笑說,我都活成這個樣子了,還會把你的話當話嗎?有什麽事就說吧。阿千搶著問說阿勤回來了沒有?鍾理說回來倒是回來了,後來靳所長來了就把他給帶走了。阿千說,阿勤是為了我的事才被帶到派出所的,我得去找他。鍾理歎口氣說,現在也隻有你們這些小孩是純潔的了,還把情義當回事,我們這些年算是白活了,你去找他幹什麽?派出所眼下正愁沒人抓呢。

  齊玉不言語。鍾理看著她說,你是有事吧?說吧,隻要不是借錢,我都可以考慮幫你的。齊玉說,是這樣的,我想把阿千留在你家兩天,明天我要上省城去一趟。鍾理說,你去省城做什麽?你老公的屍體還沒埋呢。齊玉說,我正是為千一駒的事去的,不瞞你說,我對千一駒的死有疑心。鍾理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齊玉啊齊玉,千一駒在世的時候你恨不得他早死,現在他死了,你反而要替他打抱不平了,我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麽?!齊玉說,我不隻是為他打抱不平,還為我父親,還有那些含冤死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一個公道,我的精神就要崩潰了。

  鍾理看著阿千說,阿千,你聽明白你媽的話了嗎?你想留下嗎?阿千搖了搖頭,隨即看著齊玉,又點了點頭。鍾理於是對齊玉說,我等你兩天,兩天後你回不來,我到省城找你去!阿千跟阿勤這兩個孩子都挺懂事的,你放心好了。

  齊玉走的時候,阿千送她到門口說,媽,你走了,那爸跟那三箱書怎麽辦呢?齊玉說,我爭取明天晚上就趕回來,你一定要聽鍾阿姨的話。

  不過那天晚上阿千還是誰的話都沒聽,他趁著鍾理不留神,就偷著溜回家去了。

  齊玉回到家裏,找出了一支以前千一駒庋藏在床板底下的手槍,——那是千一駒被帶走的時候悄悄告訴她的,她把槍還有那個裝錢的信封、以及裝照片的信封一起放入那個泛黃的軍用背包。千一駒平時基本上沒有對她隱瞞什麽事,除了那支手槍,最後還是告訴了她。她來到老榕樹下,看著千一駒的屍體,默默地說,死鬼,我去替你伸冤去了,結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德行了!

  然後她推了一輛二十六寸的“飛鴿”牌自行車,——這自行車是結婚後千一駒送給她的,她沒騎過幾次。趁著濃重的夜色與秋夜的涼風,她連夜向省城方向駛去。從鶴皋到省城就五十多裏的路,快的話兩個多小時就到了。齊玉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騎自行車了,現在蹬踏起來,她就好像又回到了快樂的中學時代。

  但是當她剛剛出了縣委大院,就被一輛摩托車給兜頭攔住了。騎在摩托車上的是靳所長,齊玉吃了一驚。靳所長笑著說,小齊,這麽晚了,你想去哪裏?齊玉想了一下說,我想上老日那裏看看千一駒的棺材做好了沒有。靳所長說,老日的棺材店在南邊,你怎麽往北邊跑呢?齊玉於是幹脆就將兩腿叉在自行車兩邊說,靳所長,我想去省城。

  靳所長點著一支煙說,請你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齊玉說,我想去給千一駒買一套像樣的衣服。靳所長說,這事明天一早我可以派人去辦,現在你必須回家去。他頓了一下又說,黃快門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可能就是因為你的那些照片被人害死的!

  齊玉瞪大眼睛恐懼地望著他。靳所長說,做為一個人民警察,我有義務保護你。你如果今天晚上趕去省城,那無疑是去送死!你現在的情況,就像一片落葉,誰都可以把你掃落在地!齊玉說,我不願意看到千一駒就那樣被人家害死了,他要死,也必須死在法律的審判之下,我需要公正,我想我們都需要公正!

  靳所長說,千一駒的死至少有一半是咎由自取的,這一點你比我要清楚,至於另一半原因,我想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你說你一個女人家跑到省城去能找到誰?你別太天真了,你一出門可能就已經引起風吹草動了,你要是在半路上遭人暗算怎麽辦?小孩怎麽辦?我勸你還是回家去好好呆著,我不想再在今天看到另一具屍體了!你如果還不相信我的話,那我隻能實話告訴你,說不定明天早上我也可能不在這個世上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說著,他抬手整了整白色大蓋帽,齊玉看到了他帽子中間熠熠發光的國徽。

  齊玉咬了咬牙,說了聲謝謝,就騎上自行車走了。靳所長歎了口氣,就到大街邊的食雜店買了幾斤鶴皋薯燒,用個塑料桶裝了,又到“紅旗”飯店買了一斤多鹵豬蹄膀,然後向肖老爹的家開去。他想,這幾斤酒和豬蹄膀已經足夠他跟肖老爹聊個通宵了。他知道,這是他能夠保護齊玉的唯一的辦法了,隻要他能穩住肖老爹,齊玉的危險就會降低一些。

  不過他沒有想到,齊玉在來到出城的“解放大橋”的時候,終於還是折了回來,然後來到派出所找他,打算告訴他千一駒脖子上傷口的事,她想,也許靳所長還不至於是個小人,現在的確是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但是靳所長卻不在派出所,這樣她就錯過了把照片交給他的機會了。

  10

  十年後,千鶴鳴正就讀於N大曆史係,一次他在選課時,無意中發現當年的虞老師,如今正在N大中文係教書育人,為人師表。虞老師是文革後第一批文學碩士,他畢業後就留校了,然後又成了他那個專業在全國的第一個博士,正是春風得意,在學術上勢頭非常強勁。此時他腦門上的頭發已經謝了很多,但是精力十足,畢竟他還隻是四十出頭。他每天都帶著個灰色的鴨舌帽,即便是夏天的時候也是如此,以便對他的年齡與形象進行遮掩。不過他的學生們都認為,這頂鴨舌帽實際上起到了欲蓋彌彰的作用。

  千鶴鳴是在夏天的時候見到他的,那時他讀大四,並且正在準備考研究生。他很輕易地就從他的帽子判斷出下麵光滑的頭頂。千鶴鳴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又跟他湊在了一起。他有幾次故意從虞信的麵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試圖引起他的注意與對往事的某些聯想,但是虞信都沒有認出他來,隻是朝他輕微地笑了笑,就是那種德高望重的老師們經典式的微笑,事實上他連自己的學生都認不清楚,所謂的貴人多忘事。

  千鶴鳴終於忍不住了,在一次聽完由虞信講授的“明末文人的雙重性格負重”講座之後,他借著向虞信請教問題的機會問他說,虞老師,你還記得76年秋天的事嗎?虞信盯著他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你是……,可能他從高高大大的千鶴鳴身上看到了當年千一駒的影子,於是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你是齊玉的兒子?千鶴鳴點了點頭。虞信說,看來我的直覺還是對的,你媽還好吧?千鶴鳴笑著說,你為什麽不先問我怎麽樣了?虞信笑了起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這小鬼頭,還是像當年那樣滑頭,你人都在這裏了,我還費那口舌幹什麽?長高了啊哈,像你父親。

  千鶴鳴告訴虞信,他媽早已經離開鶴皋回省城了,現在自己在居家小巷裏開了一家小吃店,賣魚丸,牛雜,排骨麵什麽的,生意還不錯,足夠養家糊口了。虞信連聲說可惜了,他說你媽四十歲還不到,又是出身於書香門第,撥亂反正那幾年為什麽就不去考個大學讀讀呢?憑她的資質完全有能力考上的。千鶴鳴說對呀,我也是這個想法,可是就憑我們家那時的背景,你看縣裏會同意她去考嗎?而且她考上了我怎麽辦?我媽現在對身外之物已經看得很淡了。

  虞信歎了口氣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不像我,整天還在想著怎麽出人頭地。他又問說,你媽後來重新組織家庭了嗎?——就是找了對象沒有?阿千笑著說,找了,但是都被我給弄走了,你呢虞老師,你後來結婚了嗎?虞信說沒有,不過倒是談了幾個,感覺不是太好,我是個戀舊的人。千鶴鳴笑著說,我看你不是戀舊,你是自戀,你就不會在你的學生裏麵相一個嗎?中文係的女生都挺開放的,綜合長相也可以說是N大的翹楚。虞信說你這小子,看來痞氣還是沒改,你想讓我老樹開花啊。本來我跟你媽倒是挺般配的,可惜沒有緣分。千鶴鳴說,那是在十幾年前,要是現在,你們倆根本就不可能湊在一起過了,像你這麽一個清高的文化人,跟一個小餐館的女老板怎麽過日子?虞信點了點頭。

  兩人聊著,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患難兄弟一樣。他們經過校園裏餐館“瘦石苑”的時候,虞信說要不我們一起進去吃個飯?千鶴鳴說,我也有這個意思呢。兩人進了餐館,要了幾個清淡小菜,一瓶“淮溝特曲”酒。虞信說,文革時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喝我們鶴皋產的薯燒,也算是借酒澆愁吧,有時候我上課時手裏端的茶杯裏,裝的其實就是酒。千鶴鳴說,我跟我媽離開鶴皋那裏的時候,那家酒廠就已經倒閉了,後來改成了啤酒廠,收益不錯。你猜啤酒廠的老總是誰?虞信等著他說下去,千鶴鳴說,就是以前“光榮”棺材店老板老日的女婿,他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了她女兒。虞信說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兩人的話題集中於鶴皋城裏他們互相都熟悉的那些人的命運。千鶴鳴說,一年多後老日被槍斃的時候,我們學校組織所有的同學都去參加了公審大會,還到了槍斃的現場,人山人海的,你猜老日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虞信說,估計是跟棺材有關吧?千鶴鳴說,老日高聲喊道,我給人家做了無數的棺材,可是我卻沒有機會給自己做一副裝殮身體的棺材啊。

  虞信說,那時候我已經離開鶴皋了吧?我對老日印象不是很深,不過他的臨終那句話倒是很有些後現代主義的味道。千鶴鳴說,如果不是我父親去世了,我對他也不會有什麽印象的,後來我媽告訴我,其實黃快門不是老日殺的,老日不過是個替死鬼而已。虞信說,不過那時我還真相信是老日殺了黃快門,因為所有的證據都表明,他是最大的嫌犯。千鶴鳴說,誰都這樣認為,除了我媽和派出所的靳所長。幾年後靳所長出事了之後,他才道出了我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他所發現的所有真相,可惜那時候,真正的凶手也已經去世了。

  虞信把身子往前探著,問說凶手是誰?千鶴鳴說,凶手也是殺死我父親的人,說出來真是不敢相信,凶手居然是肖老爹!

  虞信靠在椅背上說,肖老爹殺死你父親我可以理解,但是他為什麽要殺死黃快門呢?千鶴鳴說,因為黃快門手裏有一張照片,我後來才知道,那可是個定時炸彈。那是一張我父親跟後來混到軍區副政委的廖向山在文革初期的合影。那個秋天,我父親被打成“四人幫”給抓起來了,他成了我們縣裏頭號的反革命,而廖向山那時在省裏正處於蒸蒸日上的態勢。他害怕我父親揭露出文革初期“支左”時他跟我父親的親密關係,——在一次武鬥中,我父親那一派人在支左部隊的支持下,打死了對立派十幾個人,而廖向山向我父親那一派提供了武器,他的行為嚴重地違反了軍紀。所以當我父親被關進學習班後,他就暗中授命他在鶴皋時事實上的貼身保鏢肖老爹,讓他把我父親幹掉。

  虞信問說,肖老爹為什麽要聽從廖向山的命令呢?按理說,他是我們城裏誰都要買他的賬的人物啊。千鶴鳴說,因為廖向山在擔任鶴皋縣第一把手的時候,了解過肖老爹的曆史,也可以說是捏住了肖老爹的命門。肖老爹曾經跟土匪有過緊密的聯係,他轟動一時的到土匪窩裏要回“票子”的壯舉,其實隻是跟土匪裏外勾結而已。後來在快要解放的時候,他才改頭換麵參加了遊擊隊的,他人脈極廣,左右逢源。有他在身邊,廖向山在險象環生的鶴皋縣城才能真正平安無事。

  虞信說,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對了,那個唱戲的眼睛大大的鍾理後來怎麽樣了呢?就是交通局黨委書記方正的老婆。千鶴鳴笑著說,你倒記得她的大眼睛,她自殺了,她回省城後,嫁給了一位彪悍的卡車司機,幾年後突然精神失常,用玻璃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直到上了大學後,才體會到她的確是個大美人。我經常在校園裏那些女人的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但是一直找不到。

  虞信的神情有點震驚,他喝了一杯酒,搖了搖頭說,沒想到啊沒想到,當初我還一直暗戀著她呢!千鶴鳴笑著說,當初暗戀他的人多著呢。虞信說,可惜我一考上研究生後,就把她給忘了,她長的什麽樣子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了,除了那雙大眼睛,人生講求的就是際遇啊。方正呢?千鶴鳴說,他還能怎麽樣?在監獄裏關了兩年,出來後終日酗酒,在我的朋友阿勤因為車禍死去後,他沒多久也就死了。虞信說,你說的阿勤就是那次跟你一起開車肇事的那個小孩嗎?千鶴鳴的眼睛有點紅了說,就是他,他初中畢業後就休學了,找了一個蹬三輪車的職業。我沒想到他會死的。他很快就學會了抽煙喝酒,到了後來一日三餐都要喝上半斤多薯燒酒。有一次他正拉著一車的煤炭往客戶家裏送,沒想到卻把自己送進了一輛迎麵而來的大卡車的輪子底下。他的頭顱脫離了他的身體,血淋淋地滾到了一邊。我沒想到死亡會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

  他擦了一下眼淚說,所以我現在特別珍惜自己,我覺得活著比什麽理想都重要!

  虞信點了點頭說。過了一會他說,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媽。千鶴鳴說不必了,我媽現在不想見任何一個跟鶴皋沾邊的人,她厭惡那個地方,我給你說過了,她現在對身外之物已經看得很淡了。

  虞信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鍾理為什麽精神失常,最後自殺了嗎?我不相信像她那種性格外向的女人會自殺的。千鶴鳴說,虞老師,在講述這個故事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訴我,當初我給你的那兩本線裝書,現在還在你的手裏嗎?——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向你索取的意思,我們拿了你兩百塊錢,算是兩清了。虞信說,應該是在我們係圖書館裏吧,我考研究生的時候,把它們做了敲門磚,那的確是一筆財富,——文化是最寶貴的財富,我當初給了你兩百塊錢一點都不虧。你不知道,當初我把書交給我的導師的時候,他喜出望外,老淚縱橫。說著,他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

  千鶴鳴知道他為什麽歎氣,因為就在他父親千一駒去世的那個午夜,部隊留守處那邊接到了軍區一位廖姓首長傳達下來的命令,突然派出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突擊搜查了他們家,然後把那三大木箱的書還有其它的一些物件,包括齊玉的那個舊軍用背包,擱在院子裏,放火燒掉了。齊玉哭喊著拚命要朝火堆撲去,但是被戰士們緊緊拉住了。

  那天晚上,虞信在一中山上的宿舍外麵,俯瞰著衝天的火光,禁不住淚如雨下。他想,他在齊玉來討那兩本書的時候,他就應該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說了,現在一切都晚了。

  千鶴鳴說,那場大火突如其來,同時也把我媽的心燒成了灰燼,廖向山想要銷毀他的所有跟我父親來往的證據,為他的政治前途掃清道路,其實我覺得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麽神經過敏,我爸雖然在文革中做了不少的壞事,但是他還是很講義氣的,他是絕對不會出賣廖向山的。肖老爹比他要了解我父親,但是他為了自己的清譽,不得不對我父親和黃快門下了殺手。現在看來,像他這樣為了一個虛幻的聲名活著,實在是太累了。實際上現在在鶴皋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肖老爹了。

  虞信說,聽說後來你媽把你爸的屍體拖到書堆裏,一起焚燒了?千鶴鳴說是的,我媽把屋裏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扔到火堆裏,澆上了煤油。我以為我媽瘋了,其實她隻是在傾瀉壓抑了二十幾年的憤激情緒,她一邊大聲哭著,一邊笑著,連那些士兵們也看呆了。我覺得這是我爸最好的結局。因為他如果擁有個墓地,我想很多人都會在那裏撒尿的,人心都是這樣的。所謂“任由後人評說”這句話,其實有點縱容的意思,從生存的眼光來看,後人有什麽資格對前人品頭論足?!我父親欠了鶴皋人很多,罪該一死,但是就像鶴皋也欠了我媽,鍾理,阿勤,還有你一樣,用不著後人用鮮花或者糞便來論斷。

  虞信說,那也不能說是鶴皋欠我們的,人生在世,總會欠下些什麽的。算了,不說這些了。

  這時,他們倆已經不知不覺地把一瓶“淮溝特曲”喝幹了。千鶴鳴又讓服務員上了一瓶,他說今天算是他請客。虞信說這怎麽行呢?他是老師。千鶴鳴笑著說,虞老師,我還欠著你兩百塊錢呢,喝過這瓶酒,咱們還可以形同陌路,但是我覺得,我對前途已經有自信了,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虞信極力謙虛地說,小千你不要這麽說,我不還是那個樣子嗎?隻不過這些年在學術上略有些做為而已。千鶴鳴說,我想,既然像你這種人都能混得有模有樣的,我就沒有理由混得比你差!

  虞信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我喜歡你的坦率,我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顯得很齷齪,但那是時代使然,你是學曆史的,你應該明白,時勢可以造英雄,不過也可以造懦夫這個道理,而且時勢造出來的懦夫,比英雄要多得多。我們都是懦夫,不然的話,當年我早就把方正或者你父親給砍了,然後跟你媽或者鍾理一起過。——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一下鍾理是為什麽自殺的嗎?

  千鶴鳴歪著頭笑著說,虞老師,你是不是曾經跟鍾理有一腿?虞信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隻是暗戀過她。千鶴鳴說,既然這樣的話,我也沒必要說她的故事了。說著,他不停地搖晃著酒杯。虞信低下頭說,是的,不過隻有一次,是在我離開鶴皋去省城參加研究生考試的前幾天,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她家,我們上床了。他睜大血紅的眼睛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一個女人說我愛你。你猜她是怎麽回答我的?

  千鶴鳴凝視著他,喝了一口酒。虞信說,她冷笑著說了,你憑什麽愛我!虞信補充了一句說,這是我迄今為止聽到的最讓我沮喪的一句話!那時我跟她都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所以那時我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混出點人樣來!如果沒有她的那句話,我說不定還產生不了後來在考場上的那些靈感呢!

  千鶴鳴說,所以你在考上研究生後,就開始對她進行報複了?!虞信笑著說,我沒有這意思,我隻不過給她寫了兩封信而已。千鶴鳴說,但是你在信中提到了你在研究生畢業後要娶她的話,你應該知道,鍾理她是個充滿幻想的女人。後來她跟那個司機離婚了,她一直在等著你。我想,你一定給過她什麽重要的承諾。

  虞信舒了口氣說,我的承諾隻是對她當初奚落我的那句話的一個回答而已,她居然相信了,這我倒沒有想到。

  千鶴鳴說,這是你們的事,我沒有太多的興趣。我們還是來談談那兩本書吧。——當初你拿走的那兩本書扉頁上的印章,一共有五個,對不對?虞信笑著說,是的,它們分別是明代何良俊的“四有齋”,高濂的“瑞南”,明末張岱的“蝶盦居士”,清末民初陳衍的“石遺”。還有一方是“踏雪”,我想,那應該是你外公的雅號了。

  千鶴鳴說,你錯了,“踏雪”其實是我父親在文革前給自己起的一個名號。如果不是文革,我父親很有可能成為一個跟你一樣的學者,而不是一個橫屍曆史的暴徒。曆史就是這樣的變幻莫測。

  虞信睜大眼睛說,這不可能,你媽怎麽會把她最痛恨的人的名字刻在你外公苦心收藏的那些書上呢?阿千笑著說,這正是我媽的聰明之處,她把所有的書都打上我爸的名號,那麽在鶴皋城裏誰還敢去動它們?!另外,你想想看,誰有可能收藏有那麽多五個同樣印章的稀世書籍呢?實際上,後來經過我的研究,我發現那些藏書上的印章,很有可能都是出自我外公之手,是他在閑著無聊時給曆史和文化開了一個玩笑。

  虞信心裏一涼,就像手裏攥著一疊百元大鈔想要買一個鑽戒送給女朋友,卻被珠寶行老板告知,那些票子全是假鈔。他說,那些藏書在那個晚上不是全都被燒了嗎?你是怎麽看到其它書的印刻的?

  千鶴鳴笑著說,那還得歸功於你的那兩百塊錢,那天晚上我媽離家出去之後,我覺得奇貨可居,就從我媽床下的箱子裏又偷走了幾本書。現在那幾本書還在我的箱底裏壓著呢。它們根本就不是什麽孤本,甚至善本,珍本,它們全都是乾隆六十年後刻版的一些普通版本而已!虞老師,你精研國學,你總該知道乾隆六十年對曆史文物劃界的意思吧?

  虞信的臉色發白了,他喃喃地說,一駒踏雪,鬆夜踏雪,這麽說,你當初給我的那兩本書也就是普通的版本?

  千鶴鳴笑著說,虞老師,這就看你自己怎麽解釋了,《莊子.胠篋》中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你隻不過是拿兩本書做了實現自己夢想的墊腳磚而已,何必戚戚於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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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 秦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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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秦無衣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花無眠的評論:
好的壽山石一般都要上萬的。不哦不過刻印一般的就可以了。
花無眠 回複 悄悄話 五味雜陳...

那印章讓我想起自己鬧的一個笑話. 十年未見的朋友送了兩方壽山石, 上有精微雕刻, 我很想去找人去刻成圖章, 卻不知哪兒有高手, 就一直珍藏著, 最近和朋友說起, 沒想到他說它們隻不過是很普通的壽山石而已~~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精彩極了!

人生無常,而人性和世事更是無常,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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