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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端午

(2010-11-05 21:18:11) 下一個

             12 端午 

 

五月初一,鄭森帶著楊七兒匆匆忙忙趕到鎮江的時候,揚州已經失守幾天了。

滿洲人用十幾門紅衣大炮,轟塌了由督師史可法親自把守的揚州城西北角城池。數萬清軍,踏著他們同伴血腥而開始發出腐臭味的屍體,像饑餓、發瘋的狼群一樣,怒號著從斷垣上攻入城裏。然而隨之而來的白刃戰,讓滿洲人吃盡了苦頭。總兵劉肇基從白洋河鎮,火速率領四千部眾馳援揚州,匯合何剛的忠貫營,跟滿洲人展開慘烈的巷戰,雙方都付出了極大的傷亡。劉肇基本人,最後也在巷戰中戰死,何剛投井殉難。知府任民育,原任兵部侍郎張伯鯨,都督兵部右侍郎衛胤文等人,也先後殉難

很多清軍跑到運河裏洗澡,嬉戲笑鬧,之後他們也不穿衣服,就那麽裸體騎在馬上,四處馳突。見到女的,下馬就按著強奸。強奸完了,又是裸身上馬。這種日子,比在白水黑山打獵,要快活多了。

那些天,揚州城裏,屍體層疊。初夏的天空下,鮮血與陽光交相輝映,讓人覺得,生命其實是異常無奈的。清軍後來殺得眼都紅了,為了報複,更是為了殺雞給猴看,他們開始在揚州城裏城外,進行了長達十天的大屠殺。百裏之內,水為之赤。陽光在最後幾日退卻了,然後陰雨綿綿。上蒼有知,以水洗血。一座繁華的城市,以及八十萬的生靈,在十天之中,化為烏有。當年鮑照《蕪城賦》裏描繪的慘狀,此時重現:

“直視千裏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璿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熏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 

督師史可法被擒,不屈而死,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留取丹心照汗青了。他在邁過奈何橋的時候,倘若回頭看上揚州城一眼,不知會有何感想?!他的丹心是留在汗青上了,但是那八十萬的生靈,卻如同草芥般,任人宰割了。

後來據殘留下來的市民們說:最初攻城的時候,其實都是投降的漢軍衝在最前麵拚命的,這些來自遼東、山東、河南和固邊九鎮的軍士,為了獲得出頭的機會,個個都成了亡命之徒。因此清軍中死的,差不多都是漢軍。而屠城的時候,漢軍早已對原先自己的戰友,殺得手軟了,因此數十萬的平民,隻能由滿洲人來屠殺了。狩獵民族,樂此不疲,隻當殺人是圍獵。

那些天,大量的明軍潰兵與難民,都湧到了瓜州城外,黑壓壓的一片,哭喊聲排山倒海而來。然而,總兵張天祿卻下令緊閉城門,有越雷池一步者,殺無赦。兩天後,張天祿夥同他的弟弟張天福,在留守南京的勳臣忻城伯趙之龍的暗中授意下,投降了豫親王多鐸。清軍很快就接管了瓜州渡。

豫親王在進入瓜州城的時候,笑著拍了拍跟他並轡而行,已經剃過頭、垂著大辮子的張天祿說:“張軍門,該做的事,我在揚州都做了。到了瓜州,咱們兵不血刃,這裏麵,你我功勞對半。我們女真人做事爽快,不像你們漢人那樣婆婆媽媽的。你看,我在揚州,一聲令下,風卷殘雲啊。漢人太多了,我們不多殺上一些,那麽我們幾十萬旗人進入中國,以後還怎麽看守住這片大好江山呢?這個道理,我從小在白山黑水田獵時,就知道了。我的漢人幕僚勸我說,對漢家天下,一定要投鼠忌器。他們幾百年後都有可能複仇的。——我可不這樣看。”

張天祿聽了嘿然。多鐸揚著鞭子接著說:“張軍門,我這麽跟你打個比方吧:一群羊中,如果有一隻羊受到狼的攻擊,被狼吃了,其它的羊,會跟狼拚命嗎?”

張天祿笑著說:“王爺這話說得好!其它的羊隻能四散逃走而已。”不過,他的心下卻是一涼,同時也是傷痛不已:自己這麽多年的仗,算是白打了,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成為一匹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到底是一匹狼、一隻羊呢,還是一條狗了!

 

端午節那天晚上,夜色黯淡。京口一帶一年一度的持續近十天、熱鬧非凡的龍舟競賽,也被取消了。從金山島到瓜州渡,再也聽不到金鼓喧天,萬眾熱呼的喧鬧場麵了。原因很簡單,揚州、瓜州陷落,誰還有那份心情?!前些年,都是京口跟瓜州的漢子們在比賽的,今年瓜州那些有血性的漢子們,不是跟滿洲人拚命喪身了,就是流落到了外地。另外,京口一帶的大多數人家,都在祭奠督師史可法。在他們心目中,屍骨未寒的督師大人,是可以跟屈原一起,配享這個用最偉大的食物大米,與竹葉組成的美食來祭祀的。實際上,因為根深蒂固的文化習慣,他們早就已經將大米與忠臣連接在一起了。

他們哭著將粽子投入江中,將驅邪的雄黃酒灑在江邊。他們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屈原跟史督師的英靈,都能保佑他們平安,不讓滿洲人渡江南來。在他們看來,滿洲人就像原先“水漫金山”的法海大師一樣,仗著正義之名兩肋插刀,實際上卻是窮凶極惡的。

那天晚上,揚子江南岸,到處都是淒涼的哭聲。嗚咽的哀哭,與汩汩的揚子江之水匯在一起,竟如天籟了。

傍晚的時候,劉思任把楊七兒叫到他設在金山島上的營帳中,他知道楊七兒水性好,因此要他到江北那邊去查看一下清軍的軍情:“據‘豬婆龍’他們手下的番子手探明,清軍正在大肆製造竹筏,準備渡江。七兒,京口、瓜州這一帶地理,你比較熟悉,晚上你最好能帶上幾個人過江去,看看他們打算怎麽渡江,什麽時候渡江?”

楊七兒想想說:“劉先生,這種事最好參加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反而容易暴露目標。我想,我一個人去的話,已經足夠了。”

劉思任沉吟了一下說:“這樣也好。不過,你過江之後,能在什麽時候回來?倘若你不能在後天及時回來,那麽,我就當你出事了。”他眼睛有些紅了:“七兒,你跟了我有一年了。我對你的乖巧、才幹,十分欣賞。平時我就當你像小弟一樣看的。倘若這次你能成功回來,那麽,‘明泉茶莊’裏,將有你的一份產業。你記住,保護好自己,這很重要。——生命比什麽東西都要珍貴!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殉難!”

楊七兒聽了,“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哭著埋頭於地:“劉先生,你就等著我的消息吧。我楊七兒這輩子最敬重的人,就是你了!我將帶著‘忠義’兩字,漫遊過江。”

劉思任笑了:自己賞識的人,終究沒錯。

 

端午晚上,月黑天高,正是潛行作業的大好時機。劉思任送楊七兒到了江邊,他覺得江風悶熱,充滿了血腥味。於是就又叮嚀了楊七兒幾句。

“滑鰻”搖著一條小船過來,將楊七兒送到了江北的一個錯綜複雜的蘆蕩中。那裏四處都是垃圾,還有從運河上不斷漂流下來的浮腫的屍體,臭不可聞。楊七兒忍不住嘔吐起來。“滑鰻”歎了口氣說:“兄弟,你隻能從這裏上岸了,因為其它的地方,全都是清兵。明天晚上亥時之後,我還在這裏等著你。——兄弟,多加保重!我等著你。”

楊七兒像一隻水獺一樣悄悄爬上了岸。鑽出了蘆葦叢,有了些涼風,他呼吸了幾口,覺得十分清爽。他朝著遠處的大道奔去。沒想到剛到了路邊,一隊騎兵從西頭奔馳了過來。楊七兒正要逃回蘆蕩中,幾個騎士已經揮著刀衝到了他的麵前。將他圍在了中間。

那些清軍騎士,實際上都是漢軍,如狼似虎。楊七兒在錦衣衛裏混了一年,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個個職位都不小。為首的那位大官,騎著一匹大棗紅馬,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一身黑油綢緞便服,一根像蛇一樣的辮子,饒在脖頸上,頭頂上扣著一個黑色瓜皮帽,帽前嵌著一個藍寶石,熠熠閃光。他左手裏打著一把撒扇,右手裏托著一把紫色的茶壺,嘴裏噴著燒刀子的味道。他身邊的幾位將官對他都極為恭敬。

一個將官打量了一下楊七兒,笑著跟那位大官說:“樞台大人,原來這是殘明的一個錦衣衛呢!砍了?”

那位樞台大人仰臉看天,對將官的話似乎並不介意。他眼神暴光:“諸位給我聽著,明朝啊,實際上有一半就是亡在監察製度上的。皇帝們少於躬親政事,卻又對外麵的世界不放心,因此就特別重視監察製。九卿之中,都察院總憲的權力,更在六部之上。都、科、巡、按等,都是代天監察,出巡。還有這些自以為是的錦衣衛,從前的東、西廠什麽的,說起來都是些蛔蟲。”

旁邊的將官們聽的有些茫然。樞台繼續說道:“我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當局者隻要自己躬親於政事,何必要這麽多的奴才在那裏盯著下臣?!伴君如伴虎,已經夠戧了,再來了這麽多的狐假虎威、虎視眈眈的庸人,那麽大家都縮手縮腳的,還怎麽做事?其實,督察製度,使明朝的腐敗之風,更加蔓延了。賊喊捉賊而已!他們跟造反的李闖一樣,都是些渣滓。——就說那些流寇,貧困難道就是造反的理由嗎?他錦衣衛算什麽?他們全是些蔭襲的大臣王公子弟,吃的是老爺子們的飯,學的是市井流氓們鬥毆的脾氣。你們看,趙家的宋太祖,一根大棒,打出了四百軍州,給咱們漢家掙了三百年的麵子,貴族習氣,也一掃而盡,唐代貴族聚集的關中地區,也成了賊配軍刺配的地方。宋朝頗養了幾條狼狗,可是又不聽話,玩不起來,因此隻能不住的給它們‘進貢’,說的冠冕堂皇一些,算是喂養。後來滿洲人給了我一口飯吃,於是我就很想把狼引領向人類了。”

他輕笑著說:“列位,方才我說的話,隻是因為今天是端午節,興之所來,偶發而已。因為我想到了屈原。屈原投江,並不是因為他深愛楚國,而是楚國是他的榮譽。假如一個人連榮譽都沒有了,那麽他是很痛楚的,他就隻好投江了,如此而已。所以說呢,‘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話耐人尋味。”

他說著這話,眼裏忽然滲出了輕微的淚珠。他深深吸了口南方江邊的空氣,然後板著臉說:“諸位,本座說了,誰把我方才說的話傳到多鐸親王耳中,我就請他做攻擊江南的前鋒!”

他看到楊七兒正在被幾個騎士裝進一個大麻袋中,就說:“慢著,把這人鬆綁,帶他到我的軍衙中,我要請他喝茶。”他躍下馬來,拍拍楊七兒的腦袋,笑著說:“小夥子,我就喜歡乖巧的人!”

——此時,楊七兒當然還不知道,這位大官,正是隨著豫親王多鐸南下的大清國兵部尚書,右都禦史,秘書院大學士洪承疇。他的南行目的,主要就是策劃清軍即將開始的渡江戰役的。

 

楊七兒在洪承疇軍衙的一個小屋中,關押了一個晚上。那個小屋臭氣熏天,原先就是個大茅坑。說起來,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隻有角落上有些茅草。他實在太累了,就躺倒在茅草上。一夜裏,他的身上也不知道爬進了多少的虱子,而且耳邊甚至都聽到了茅坑中蛆蟲咀嚼的唧唧的聲音。他又饑又渴,不能成眠。

第二天早上,來了兩個彪悍的戈什哈,將他帶到一個清雅的、四麵都是雕花檻窗的花廳中。他知道,這是主人對他的高級待遇了。

他環顧了一下整個花廳,隻見地上鋪著厚實的、滿洲式的印花地毯,桌案上擺著鹿角,野牛角,黑雕標本等關外遼東的飾物。於是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上見過的那個托著茶壺的大官,還有他留給自己的話:我就喜歡乖巧的人。

他正猶疑間,一個中年士子笑著慢慢地踱了進來。那個士子身著白緞袷衫,右手裏拿著一把棕竹大撒扇,左手裏握著一把茶壺,腦後拖著一條油光發亮的大粗辮子,雙目閃著精光。楊七兒認了出來,他正是昨晚上在江邊拿住他的那個大官。士子笑著說:“小夥子,昨晚上端午節沒讓你吃上粽子,有些慚愧。我叫洪承疇。”

楊七兒聽出來了洪承疇的話意:如果他願意,他就可以把他楊七兒綁成粽子一樣,扔到揚子江中去喂魚。

洪承疇笑著在一張紅油楠木太師椅上坐下,嘬了口茶壺嘴,然後指了指一邊下手處的一張椅子,示意楊七兒坐下。楊七兒手腳疲憊不堪,兩腿輕微顫抖著。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坐下。他昂著頭,心裏在滴溜溜地轉著:這位滿洲大官顯然是不想殺自己了,他是不是要自己投降呢?而自己身份卑微,值得他這麽費神嗎?!於是他就硬挺著。

洪承疇笑著說:“看起來有點骨氣。咱們漢人剛開始的時候,全都是這個樣子的。”

楊七兒想到了平時劉思任跟自己說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就冷冷地說:“洪先生,我把話說白了,咱們滿漢不兩立!要殺要剮,我隨你的便。”

他突然間想起了以前在“明泉茶莊”聽柳麻子說隋唐故事時,單雄信在伏牛山被李世民抓住後,押到洛陽,最後不屈被斬的那一節,於是腦門子一熱,豪氣驟生,就很想也來一頓豪言壯語,破口大罵。可是想了一會,卻又想不出一句像樣些的話來。於是臉上一紅,覺得有些羞愧,就低下了頭。

洪承疇笑著說:“小夥子,我今天找你來,隻是想跟你拉拉家常話,你就別說賭氣的話了。我要殺你的話,昨晚就把你殺了,你看我不也是漢人嗎?難道我們就勢不兩立了?!人活世上,也就情義兩字。——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

楊七兒頓了一下,想了想他的話,見到他並沒有什麽敵意,就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楊七兒。”他是做慣了茶莊生意的,這種一問一答的事,也算是一種慣性了。

洪承疇拿扇子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手掌:“看你年紀輕輕的,成親了嗎?”

楊七兒搖了搖頭。他的心裏,情不自禁地浮上了“雪硯齋”裏小硯嬌俏的笑容。

 

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托著一個漆木盤子,上麵擺著幾個包裹結紮得十分精致的粽子,還有一壺酒,四碟小菜進來。她一身滿洲人的服飾,容貌姣好,看上去別有風味。楊七兒不覺多看了她一眼。

那女孩正要出去,洪承疇卻說:“阿奇,你就留在一邊侍弄著吧。這位楊大哥不是外人。”他又笑著跟楊七兒說:“昨天是端午節,看你忙的可能連粽子還沒吃上呢。像你這樣,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哩。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整天都在想著如何出人頭地,有口好飯吃,賺得榮華富貴呢。年輕人隻要人乖巧,肯辦事,是非分明,那麽覷那富貴,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嗎?!”

楊七兒看了一下阿奇,阿奇也在看著她,忽然就扭過身去,拿了一把雞毛撣子,花枝招展般村村嫋嫋地走了幾步,在一邊擦掃起來。楊七兒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對洪承疇的話,不覺點點頭。隨之他一下子又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出格了,就又搖了搖頭。洪承疇笑著說:“阿奇這姑娘呢,他跟了我也有些年頭了,你要看的上眼,你就把她帶走。你們倆把日子過起來,這飲食男女,往後滋潤著哩。”

楊七兒想起了小硯,囁嚅著說:“我、我在南京那邊已經有意中人了。”

洪承疇笑著拿扇子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像你這麽乖巧英俊的後生,怎麽會沒有女孩子呢?反正這是你們年輕人自己的事,我也不好管,隨你的便吧。不過,阿奇還真是個好姑娘。”說著,他就要起身離開。

楊七兒囁嚅著說:“大人,你不能讓侄兒再回到那個什麽……茅草房去了,在那種地方,生不如死。你有什麽話,就盡管吩咐侄兒。”

洪承疇歎了口氣:“其實,這時候是不該讓你去做這事的,不過,我軍務在身,軍法無情,也隻好將些難處跟你說了。不然的話,別說你前程沒有著落,連我的飯碗,也要破裂了。”他呷了口茶壺,斜了楊七兒一眼:“七兒,你知道嗎,瓜州渡對麵的金山島,可是我的一塊心病啊!我兩天前吐了幾口血,因此今天隻能泡了一壺枸杞老白幹,把血氣養起來。為叔的做人,實在很痛苦。”

楊七兒看洪承疇尖嘴猴腮的,顯然是在床上不得勁了,暗地裏就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心想,自己絕對不能跟阿奇這種水蛇腰的女人上床,洪承疇他自己被淘汰了,還想讓我去做藥渣呢!不過,看他的樣子,滿洲人對漢人還是不錯的。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借屍還魂呢?!

於是他就微笑著說:“大人,這有何難?你看上我,絕對不會閃了眼。我這人,心細。別人把地圖描在紙張上,我把它放在心上。當時在修建金山防禦工事時,我也參與了工程的策劃的,而且修建工事的,很多都是水匪。目下,最厲害的主要就是島上的十幾門紅夷大炮……”

洪承疇糾正他說:“在我們北邊,該叫‘紅衣大炮’,以後切記了!”

楊七兒點點頭:“那些大炮可以將江麵上的船艦轟得粉碎。還有就是堅固的鐵鑄城門了。如果打不開城門,即便有再多的兵力,也無法攻上島。”他看到楊方興正以慈善的笑容看著自己,心裏熱了一下,就說:“在金山島上‘江天禪寺’中,儲存了足夠十六門大炮轟擊半個月的彈丸。北邊來的船艦,就是等於送死!”

洪承疇聽了,滿意地笑了。他知道接下來該讓楊七兒做些什麽了:“七兒,你果然是個精明的人。封妻蔭子,指日可待,我也替你高興。我們現在都在創業階段,像你這樣的人,到時候弄得好了,就是爵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到時候說不定我也要跟著你沾光哩!”

楊七兒想了一會,按著兩手說:“不知道大人知道劉思任這個人嗎?”

洪承疇搖著扇子,冷眼看著他說:“劉思任是個大名鼎鼎的茶商,又是個學富五車的士子,我對他已經是欽仰已久了。他父親的《人譜》,我是一直放在身邊的,百讀不厭。他說,‘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動而生陽,即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靜而生陰,即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些話,你可以慢慢品味。”

楊七兒笑著說:“大人說的這麽高深的話,我這一輩子都沒指望品嚐出味道了。我跟劉老先生接觸過幾次,覺得他就像個老芋頭,清高有餘,人情味不足。不過,有一句話我想告訴叔叔,劉先生他對我有恩,等到大軍南下時,你一定要保住他!不然的話,你還是送我回到茅廁裏去吧!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洪承疇笑著說:“這一點容易。我答應你,我這是惺惺惜惺惺哩!像劉思任這樣的高人,與他相交,可以快慰平生!還有一件事,我聽說劉思任的內弟周修流,以前在史可法手下從軍,他是周遇吉將軍的學生,弓馬嫻熟,有萬夫不當之勇。前幾天揚州被圍時,他突圍出去,還射殺了我們的一位固山額真呢!你知道他眼下在哪裏?”

楊七兒想起正在河房裏養傷的周修流,還有小硯,就吞吐著說:“這我不清楚。”

洪承疇吟哦著說:“我對周遇吉是非常崇敬的。明朝要是多幾個像他那樣的將軍,也不至於會落到目下的境地。倘若我們能夠收服周修流,那麽比得到一個瓜州渡還要合算。” 

然後,洪承疇笑著跟阿奇說:“阿奇,七兒以後就是你的男人了。你先帶他下去好好洗個澡,給他推拿一下,抹抹身子。頭發呢,先留著。阿奇,你知道嗎,我們漢人習俗,端午這天,是不能剃頭的,那叫鬼剃頭!”

阿奇笑著低聲答應了,又偷偷看了楊七兒一眼,不知怎麽的,身上忽然間起了疙瘩。

 

當天晚上夜半時分,楊七兒帶了五個由洪承疇精挑細選的,身手不凡、剛剛投降的漢軍將官,喬裝打扮了一下,乘著“滑鰻”的小船劃回了金山島。“滑鰻”見了那五個長得像鐵疙瘩一樣的將官,心下有些狐疑。楊七兒笑著說:“滑鰻,我到了瓜州城後,被他們幾個人逮住了,後來在聊天中,就勸說他們回歸到南邊來。”

“滑鰻”笑著說:“我看你油腔滑調的,說不定真有這本事。”

楊七兒也笑著說:“這不叫油腔滑調,這叫三寸不爛之舌,滑鰻,以後你也該長點學問了。”

幾個將官都笑著朝“滑鰻”點著頭。於是“滑鰻”的小船,就快速的駛向了金山島。

小船接近金山島時,楊七兒跟“滑鰻”一起朝堡壘上麵叫門。守把堡壘的軍士不敢開門,趕緊就去叫了劉思任來。

劉思任站在門邊,讓軍士們將鐵門打開。他看到楊七兒時,微笑著朝他點點頭,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示讚許。“滑鰻”朝劉思任拱拱手,就回到船上去了。他的任務,就是巡江。

劉思任笑著一一跟楊七兒帶回來的五個人,聊了幾句。到了最後一個人的時候,劉思任突然問他說:“這位兄弟,你是陝北哪個地方的?”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劉大人,我是北直隸宣化的。”

劉思任說:“我聽你的口音,怎麽像是陝北米脂的?”

那人說:“我娘是米脂出來的。她帶著我流落到宣化,而後嫁給了一個旗官。出身低微,命苦,因此就想混出點樣子來。”

劉思任笑著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獨眼龍李闖也是你們那裏出來的。你長得不算好看,不過走路時像是翻山越嶺過的。你是哪年吃軍餉的?

那人說:“崇禎三年。先是在王家胤手下跑腿,後來又投了闖王高迎祥,再後來就跟上了李闖。後來又投了張軍門手下。”

劉思任聽他說到張天祿時,稱呼的是“軍門”,心裏一拽。他說:“你現在在張天祿手下是什麽職務?”

那人說:“胡亂混口飯吃而已。是個千總。”

這時,劉思任忽然拔刀在手,擱在他的脖子上。那人笑著說:“我早聞劉先生仗義疏財,沒想到也跟張天祿一樣,是個小人。”

劉思任冷笑了一聲。那人說:“劉先生不知,像我們這些固邊九鎮出來的,無非就是想翻個身子,圖個前程。李闖,張獻忠他們,不也是如此嗎?!但是朝廷給我們的待遇實在太低了。我們需要戰爭,你知道嗎?!隻有戰爭,才能讓我們改變命運。你想,為什麽隻有我們在受苦,常年在冰天雪地裏守衛國家?所以我們不能不造反,後來又受了招安。我也知道,造反的人都是瘋子,都走上了不歸之路。但是,不造反的話,我們怎麽活下去?人生在世,吃喝玩樂。我知足。而今天我來投靠江南,不跟張天祿去做千夫所指的勾當,也就是這份想念。”他說著,禁不住眼淚潸然而下。

劉思任暗地裏歎了口氣,把刀收了起來:“大家上島去吧。”他跟七兒說:“七兒,過會將好酒好肉,把北邊來的弟兄們吃上了!大家都不容易,啊。”

那位陝北將官看了劉思任一眼,眼圈一熱,欲言又止。

 

劉思任先把楊七兒帶到軍帳中。他問了一下楊七兒瓜州方麵的情況。楊七兒說:“滿洲人眼下正在四處征集船隻。而且,他們的河道總督楊方興也已經到了城裏。他這人極其熟悉水戰,正在打造大量的竹筏,近期之內就有可能渡江了。”

劉思任問說:“七兒,你帶回來的那五個人可靠嗎?”

楊七兒笑著說:“絕對可靠。我許諾他們說,到時候我要給他們每人三百兩銀子哩。先生想想看,以每畝地七兩銀子計算,三百兩銀子能買到多少的田?他們這些固邊九鎮下來的,圖的不就是這個嗎?!”

劉思任笑著說:“你呀,就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不過,你這事辦的還好。”

劉思任因大變在即,也沒有時間去想其它的事。他又稱讚了楊七兒幾句,然後就去找鄭森,跟他說了這事。

鄭森說:“憑我的直覺,此人不可重用!”

劉思任想了一下,沉吟著說:“我想人心還不至於如此不堪吧?倘若我看人不對,那我就算是瞎了眼了!”

劉思任跟鄭森,配合楊龍友一起加緊了金山島一帶江麵的巡防。但是每次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們的心情也沉落了下去。他們都知道,大戰一觸即發,而戰爭的主動權,早已經落到了滿洲人的手裏。他們隻不過是應招者,這一點他們心裏相當清楚。劉思任笑著跟楊龍友說:“山子,戰爭將臨,我的思維是不是凝固了呢?”

楊龍友笑著說:“畏行啊,你做的比我好。但是,倘若我在寫字或作畫的時候,突然間有人捅翻了墨汁,你想結局會怎麽樣?!”

一邊的鄭森笑著說:“把他的手剁掉!”

劉思任笑著說:“雖說江山如畫,但願我們都是作畫者,而不是塗鴉者。”說著這話時,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朱之瑜。他現在最想說話的人,就是朱之瑜了。他想,朱之瑜前些天去找史可法,揚州大屠殺之後,他不會有什麽意外吧?

 

五月七日夜晚。一條烏篷小舟,從北邊悄悄地駛向了金山島。那時月色低沉,江麵顯得十分的凝重。

船上乘坐著一個人,就是前些時到北邊投靠史可法幕下的朱之瑜,說是投靠,其實更像是去送終。

他是在五月五日端午節的時候,離開揚州城外的。

朱之瑜前些天從鎮江趕去盱眙的時候,正如他原先預料的那樣,史可法已經完全不能控製江北的局勢了:四鎮中的“食人獸”劉澤清,從廬州向淮安府方向逃竄,舊性複發,一路搶劫掠奪。“花馬劉”劉良佐很快就投降了滿洲人,——他的弟弟劉良臣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投降清軍了,他們兄弟倆算盤打的挺好的: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因此,剛剛從長江北上的史可法,隻能從盱眙、天長一線,迅速向東南方的揚州城收縮防禦圈。

然而,從各個角度來看,收縮到揚州城裏,無疑都是坐以待斃的舉動。

朱之瑜以為,揚州城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的。先不用說此時滿洲南下的旗兵們,漢軍們,個個都想趁火打劫,渾水摸魚,圖個富貴。就是那城防,也是如危卵一般,其城牆堅固的程度,根本不能跟京師,開封,洛陽,甚至南京相比的。所以,他在到達揚州城之後,差不多就在處理兩件事:一是勸說史可法趕緊理智地棄城南下,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了。倘若能夠在瓜州或者浦口一帶,聯合高起潛或者張天祿,建立橋頭堡,與清軍決一死戰,時局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二是讓史可法留下子嗣。朱之瑜知道,史可法的如夫人鬱氏在到了揚州後,因為史可法忙於軍機大事,幾乎跟史可法沒有過什麽床榻之歡,更不用說什麽子嗣了。

史可法也將自己的後事,托給了朱之瑜:他要朱之瑜和史德威在自己身死之後,將他埋葬在揚州城外的梅花嶺上:“魯嶼,我知道,我對不起揚州。但願滿洲人能夠手下留情。事已至此,我一不能奉孝,二不能盡忠,唯有一死而已。”

朱之瑜第一次掉下了眼淚。他不是為史可法哭泣,而是為自己曾經追求過的那些高尚的東西悲慟不已。他在想:到底是我們創造了理念呢,還是理念在毀滅我們?

史可法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笑著說:“魯嶼,保重了!”

於是,揚州城被攻陷的當天,朱之瑜在史可法的苦苦敦促下,躲到了城外的“天心寺”。如今那裏已經相當荒涼了,雜草蔓生,隻有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主持。

兩天後,持續十天的揚州大屠殺開始了。朱之瑜躲過了殺紅了眼的清軍,終於在清軍統領多鐸的軍帳中,找到了幾件史可法生前的衣服。他們兩人帶上史可法的衣冠,又回到寺中,偷偷地做了頭七後,才迤邐南來。

小舟在寬闊的揚子江江麵上,就像一條小爬蟲,緩緩地漂流著。在經曆過殘酷的死亡之後,任何人都會拋棄幻想和語言。

約莫半個時辰後,小船來到了金山島畔。朱之瑜在船隻快要靠近島北的石岸時,拿起弓箭,猛地向島上射去了一支響箭。這是前些天,他跟劉思任暗地裏約好的接頭方式。

岸邊的鐵門開了。劉思任聽了朱之瑜的敘說之後,忍不住泣不成聲了。他哭著說:“憲之呀憲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大家一起到了金山島上的軍帳中,楊龍友,鄭森等人都在。到了半夜子時時分,突然間,揚子江上炮聲隆隆,“江天禪寺”外麵的天上,紅了一大片。劉思任正在軍帳中,枕戈待旦。他一聽到炮聲,馬上操戈而起。楊七兒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先生,大批的清軍正乘著無數的竹筏,向金山方向漂來。”

劉思任挺著長戈,冷笑著說:“來得正好!七兒,馬上傳達我的命令,命令紅夷大炮炮手們,立即向竹筏開火,讓我們給史督師報仇。決戰的機會,終於來了!”

楊七兒匆忙走了。劉思任大踏步走出佛堂,神定氣閑。大家都跟了上來。劉思任跟鄭森說:“大木,你最好馬上趕往鄭軍門營中,讓他們立即出動戰艦水軍,準備捉拿落水清軍!”

鄭森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劉思任,說:“劉大哥,我不知怎麽的有種不詳的預感……”

劉思任笑著朝他擺擺手:“大木,我理解你的意思。其實呢,我也有這種預感。但願我們的預感,不會成為曆史的不幸。大木,拜托了!”

鄭森知道,劉思任的話中,還帶有讓他照顧後事的意思,此時他縱然一心如鐵,但是一看到劉思任額邊忽然出現的霜絲,不覺熱淚盈眶了。他朝大家拱拱手就走了。

楊龍友跟劉思任、朱之瑜先到了金山島的北邊,隻見江麵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竹筏,載著無數的清軍,正在朝金山方向衝來。楊龍友站在堡壘上,拔出劍來,怒氣衝衝地大聲喝問守軍說:“你們為什麽還不開炮?!我是監軍,從現在開始,大家聽我命令,貽誤軍機者,斬!開炮,馬上給我開炮!”

一個將官沮喪地嘟囔著說:“楊大人,咱們北門這六門大炮的炮膛子,不知什麽時候全都被人灌進了水了,這炮根本就沒法點著了!”他頓了一下,帶著哭腔說:“楊大人,我們島上肯定出了內賊!”

楊龍友悲楚地看了一眼劉思任。這時,劉思任突然猛醒過來。他回頭問左右說:“楊七兒呢?快叫楊七兒過來!”一個將官趕緊找楊七兒去了。

那位將官說:“七兒他兩個時辰前,帶著北邊來的一個將官,在這裏看了一會大炮,我們還喝了點酒。那位將官還說我們的大炮擦得挺精神的。”

楊龍友聽了,氣得一劍就朝磚牆上劈了下去:“畏行,魯嶼,我們完了!我們趕緊安排後事吧。什麽固若金湯?還不如幾條狗呢!”

正說著話,隻見金山島的東邊跟西邊兩麵,都燃起了大火。這時,那個去找楊七兒的將官回來了。他跟劉思任說:“劉大人,楊七兒跑了,不知去向!”

劉思任長歎一聲,跟朱之瑜說:“魯嶼,我真的是瞎了眼了!楊七兒把我們全都賣了!”他對楊龍友說:“山子,打仗不是你所長,你趕緊率領你的部下撤退吧。再過一會就來不及了。這裏的事我來處置。”

楊龍友猶豫了一下,淚流滿麵說:“畏行,魯嶼,大木,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我撤到後麵安排防務去了。我得先去找方國安,現在江南也隻有他手裏有兵了。但願咱們後會有期!”他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但願大家再見麵的時候,不要血肉相見!”說著,就帶上幾個親兵,匆匆離開了。

這時,清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有的清兵已經開始登陸了。劉思任身邊所有的士眾,都暴跳如雷,一個個拿槍操刀,奮不顧身地往堡壘的門外衝去。那些清軍沒有想到,他們會在上島之後,受到如此慘烈的抵抗。在最初的一個時辰的作戰中,他們會領受到比在揚州城裏更殘酷的打擊。隻見一個個屍體跌入江中,就像下餃子一樣。最先衝上金山島的清軍,沒有一個人的心髒是完整的。

——劉思任曾經在島上訓練時,教導他手下的軍士們,一定要不顧一切,將手裏的武器,準確無誤地刺入敵人的的心髒!

 

鄭森跟楊龍友一走,魚三娘,豬婆龍,滑鰻他們,帶了一大批殺氣騰騰的水手部眾,都操著亮晃晃的倭刀,從焦山那邊趕過來了。他們向劉思任參見過了。劉思任心裏感動,說:“你們怎麽來了?你們該在焦山上看守柳老爺子才對。”

魚三娘看到劉思任鬢間白發,心裏一痛。她說:“劉大哥,柳老爺子看到這邊的火光,趕緊讓我們過來救援。”她又看了一眼朱之瑜:“朱先生,你沒事吧?”

朱之瑜看到魚三娘頭發淩亂,心裏像被砍了一刀。他笑著說:“我沒事的。三娘,你別急,有我在呢。柳老爺子可好?”魚三娘聽了這話,眼淚汩汩而下。她說:“老爺子想送自己上路了。他沐浴淨身,身前一把古劍,一盤棋,一壺酒。他隻說了一句話:我活夠了!”

朱之瑜歎口氣說:“這才是真正的柳雨眠老爺子啊!以前我們都小瞧他了!”

劉思任跟豬婆龍、滑鰻他們他們說:“你們來得正好。龍紫江跟滑鰻水性好,你們帶領一些弟兄到江中去,砍散竹筏。讓筏子上的人,全都滾到揚子江裏喂魚去!”

“豬婆龍”說:“劉先生,我們全都聽你的。”

劉思任點點頭,對魚三娘說:“三娘,你熟悉京口這一帶的地形,你帶朱先生馬上上京口去,組織那邊的防禦。”

劉思任苦笑著跟朱之瑜說:“魯嶼啊,事已至此,你我又該分手了。你知道,我對江陰那邊熟一些,而且那裏的典史閻應元,跟我私交甚好。如果這裏守不住了,我想先退到那裏去,那裏是鬆江跟華亭、嘉興的前線。我如果能撤到那裏,以待時機,以江南精氣神武力,還是可以抵擋一陣子的。魯嶼,你呢,最好能帶著三娘跟史德威上南京去。倘若南京能夠守得上一個月,局麵或者還可以改觀。現在,你的老朋友、江南總兵方國安,還有盧九德的京營,可能是守住南京的最後一線希望了。”

說著,他拉起朱之瑜的手,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朱之瑜的淚水也下來了。朱之瑜緊緊地攥住劉思任的手說:“畏行,咱們一起保重吧。但願蒼天有眼,佑我大明。我一直相信,事在人為!”

劉思任看著一批又一批的清軍,大聲呐喊著從竹筏上跳下來,然後像潮水般攻進了北城門,就冷笑了一下。他指揮著留守在島上的上千明朝官軍,同清軍展開了肉搏。

他拔出刀來,像一隻豹子一樣呐喊著向前劈殺過去。清軍密集的白刀陣中,鬼哭狼嚎。劉思任狂嚎著說:“爺爺今天瘋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劉思任將刀倒插在嘴巴上,雙手探出,“喀嚓”兩下,就將兩個旗兵捏死了。旗兵們一邊痛哭著,一邊紛紛鼓湧而上。他們沒有想到,漢人中還有這麽拚命的人。劉思任渾身是血,刀如閃電。他跟手下說:“弟兄們,傳達我的命令,金山島就是我們大家的墓地。在這裏,大家都有一席之地。”

此時,他真想能夠找到楊七兒,將他開膛破肚。可惜的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血透苧麻白袷衣、匆忙撤離金山島時,都沒有再見到這個曾經是他的忠實的隨扈。

 

朱之瑜跟魚三娘一起上了一條小船。隻聽得江麵上到處都是火光和硝煙,炮聲隆隆,驚天動地,江麵與天空,似乎都要破裂了,喊殺聲震天。原來是瓜州那邊清軍的紅衣大炮,正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金山和京口方向轟擊。

魚三娘使勁地撐著船,她滿臉是汗,頭發淩亂。她心中有些躁動不安,因為她從來沒有見到朱之瑜這麽悲憤、痛楚、失望過。於是火光和炮聲,更是讓她心如刀絞了。

他們三人剛剛離開金山島不遠,前麵忽然有幾隻清軍的竹筏快速駛了過來,竹筏上約莫有一百多人。一時間羽箭就像蝗蟲般飛了過來。朱之瑜拔出劍來,將箭紛紛揮落水中。突然間,正在船後撐著竹篙的魚三娘悶哼了一聲,朱之瑜一怔神,轉頭一看,隻見一隻羽箭,射在了三娘的額頭上。

朱之瑜痛叫一聲,慌忙一手緊緊地抱住了三娘的腰身。三娘衝他笑了一下,嘴唇翕張了一下,隻叫了聲“哥……”,似乎想跟他說句什麽話,然而終於還是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朱之瑜淚流滿麵了。她看著魚三娘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心如刀絞。他就那樣摟著魚三娘,另一手接過她手裏的竹篙,快速地撐著船。

小船幾乎是在敵軍竹筏的鼓湧下,向南岸退去的。半個時辰後,船隻劃到了南岸。當朱之瑜抱著魚三娘下船的時候,她的身子差不多已經冰冷了。但是朱之瑜看著魚三娘的臉色,卻覺得她的身上,有一股熱火在燃燒著。

朱之瑜喃喃地說:“三娘,我要把你安葬在棲霞山上,你既可以看到她的老家揚州,也可以看到京口。江南一馬平川,便如人心一樣。”

朱之瑜就這麽抱著已經僵硬的魚三娘,一隻手劃著船。他的腦袋一片渾濁。他想起上次離開焦山時,他許諾三娘要在秋天的時候,帶她到鬆江吃鱸魚羹的話,不覺悲從中來。他心裏默念著:三娘,但願魯嶼來生變成一條鱸魚,再來報答你!

那時正值盛夏天氣,拂曉的江麵上,空氣潮熱,朱之瑜覺得腦袋都要裂開了。而魚三娘的身上,卻散發出一股令人陶醉的香氣。

朱之瑜往上遊劃走了約兩個多時辰。晌午時終於來到了棲霞山下。朱之瑜抱著魚三娘,攀上了峰頂。他從高處望下去,隻見江麵上四處都是竹筏,屍體。江水一片猩紅。

朱之瑜先來到“棲霞寺”中,跟住持請了一個棺木,將魚三娘盛殮了。然後請住持做法事。住持聽說死去的是魚三娘,不覺聳然動容。他說:“魚檀越的名聲我們是知道的。她曾經給我們寺裏,還有山後的‘葆真庵’,布施過呢。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就駕鶴西去!

朱之瑜聽了,臉上又淌下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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