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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魘(Nightmare)

(2009-08-22 09:15:02) 下一個
   Nightmare


1

這是今年一月下旬的某一天。這個月中旬,突如其來地下了四天的雨,本來環境汙染在美國位居前列的洛杉磯渾濁不堪的天空,一下子變得碧藍如洗了。空氣中有點潮濕的味道,這在終年幹燥的洛杉磯(LA)算是有點意外。LA的雨天,每年一般隻有十來天。我想,這下子完了,一下就是四天,太奢侈了。今年雨天的指標估計不多了。

我一大早就起來了。主要是因為要命的呼吸困難:鼻孔又給塞住了。中國人來到美國五、六年後,一般都會得花粉病的,輕則鼻塞,重則流鼻血,說話甕聲甕氣的。小孩晚上睡覺,就跟小豬似的打呼嚕。更要命的是時間長了,會導致頭暈,失眠等症狀,苦不堪言。

今天因為要趕在Am945前去郵局取一件移民局來的重要的郵件,所以我很早就起床了。我老婆還在酣睡。我在地上摸索了一下,隻摸到一隻髒襪子,就把它扔了,幹脆就赤腳將鞋子套上了。我老婆跟我一樣不太注重生活的細節,襪子一直要積累到成打了之後才拿去洗衣房去洗,因此出現這種丟三落四的事一點也不奇怪。她還振振有詞的說,美國的生活節奏就是這樣。實際上,現代機械化的節奏,早已經把人變成了懶蟲。但是,她對一些她認為是重大的節日,卻又表現得特別的細心。比如她的生日,情人節,感恩節,聖誕節等,都是她到商場血拚采購的好借口,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好在結婚有些年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對待女人,除非你有辦法將她打發走,不然的話,你隻能逆來順受,按照她的那一套生活準則過日子。我比較理智地選擇了後者。

出門來到停車場,我忽然發現我們公寓樓停車處旁邊的一個Handicapped“殘疾人專用”的藍色標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摘走了。這個發現,讓我精神一振。我想從此之後,我是不是該要時來運轉了呢?!

那個“殘疾人專用”牌子,原先是為住在我樓上的一個八十來歲的白人老頭設的,是一種特殊待遇,也是對生命的關懷。在美國的任何公共場合的停車場,倘若不設這種位置,是違法的。記得有一次我回來晚了,誤把車子停在這個專位上。第二天早上,我就在門口收到了老頭黏在那裏的一張紙條子。他警告我說,下次我如果再把車子停在“殘疾人專用”的車位,他就要Call警察,罰我若幹美金。

這個老頭生性古怪,鰥身一人,他退休前是洛杉磯郡警察部門的一個公務員。每次當我們出門去的時候,他都要悄悄地拉開窗簾一角,窺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想,這可能是因為職業習慣吧。他的一個亮晶晶的大光頭,令人望而生畏。老頭公寓的陽台上擺著好幾盆玫瑰花。玫瑰是美國的國花,大多數人家都種的。看起來,這老頭像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每天早晚都要給那些花澆上兩次水。

當初我剛搬來這幢公寓樓的第一天晚上,忽然聽到陽台上有“滴滴嗒嗒”的水聲,就以為是下雨了,有點驚喜。我在前麵說過,因為洛杉磯一年難得下幾天雨的。我趕緊拉開落地玻璃門,仰頭一看,沒想到是老頭正在澆花。我的陽台上灑滿了水。我氣得就衝老頭叫了起來。老頭理都不理我,繼續享受著他的詩意濃濃的樂趣。

從此之後,我就很少使用陽台了,我覺得那三十來平方英尺的天地,已經被老頭占有了,成了他詩意的附庸。通向陽台的落地玻璃窗門始終關閉著。我擔心自己如果坐在外麵享受戶外風光的時候,冷不防就成了個落湯雞。不過這樣也有好處,那就是不必擔心因為粗心忘了關玻璃門,讓那些遊手好閑的梁上君子乘虛而入。我們有個朋友,曾經有宵小趁他沒關緊窗戶,就光顧了他的家,把他的DVD機給拿走了。宵小拿走了機子後,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他忘了帶走遙控器了。於是,第二天宵小又光顧了我朋友的家,終於拿走了遙控器,算是配套了。我的朋友感慨地說:難得那個小偷會這麽看得起他,他本來還想把遙控器放到門口去,把好人做到底的。

老頭白天睡覺,晚上的時候,他就象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家一樣,不停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思考些什麽。我想,活到了像他這麽一把年紀,還有什麽好考慮的呢?!在美國,很多獨身的人差不多都是怪人,他們跟這個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個老頭還有一個怪癖,他每個晚上要上五,六次衛生間,不知道是腸胃有病還是膀胱有問題,嘩啦啦的抽水馬桶衝水聲,經常攪亂了我的美夢與噩夢。這真要命!

實際上,老頭早已成為我的噩夢了。我幾次跟老婆商量著要搬走,要再在這裏寄人籬下住下去,我們死定了。但是我老婆她死活不肯,說是這裏環境優美,窗外還有醉人的楓樹,還有遊泳池和網球場等配套設施。瞧瞧,就她那種邋遢的樣子,還楓樹呢。她還有一個理由:你看,鄰居之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老美不是都把這種事叫做“茶杯裏的風波”嗎?!弄得我也不好再堅持下去了。


到了晚上我下班回來的時候,才從兩個鄰居高聲的聊天中獲悉,原來是那個就像是我的噩夢一樣的老頭去世了!怪不得這兩天老見有人從老頭的房間裏往外搬東西。來的是幾個黑人和西班牙裔人,凶巴巴的,可能是老頭的幹兒子或監護人什麽的,以前似乎也照過一兩次麵。

我終於舒了口氣,雖然我也覺得這口氣舒得有點陰暗,不太人道。
我想,今天晚上我終於可以美美地睡個好覺了。老婆老抱怨說上一個San Valentine 節,就是因為老頭在樓上“咚咚咚”地瞎折騰,沒過好。今年的情人節,我們終於可以好好浪漫一把了。

這天晚上,我摩拳擦掌地舒展了幾下筋骨,鑽進被窩,望著天花板,忍不住樂得笑了起來。我們好久沒有正兒八經地行房事了,這個晚上如魚得水。完事後我就沉沉地睡過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的陽台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有個女的正在澆著玫瑰花,細眼看了,正是我老婆。我沒想到,我老婆她突然間有了這麽美好的生活情趣,正想讚美她兩句,卻說不上話來。我嗬嗬呼喊著,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呼呼喘著氣,終於醒了過來。我一睜開眼,就聽到了樓上有輕微的踱步聲。我慌忙搖醒了老婆,神秘兮兮地指著樓上輕聲說:“你聽聽,樓上是什麽聲音?”

老婆迷迷糊糊地凝神聽了一會,說哪有什麽聲音呀?老頭不是剛剛死了嗎?我說:“你這人就是缺根筋,問題就在這裏呀!老頭走了,那麽會是誰在樓上踱步呢?”

老婆嘟囔了一句:“你別發神經了,整天裝神弄鬼的,沒事找罪受。”

我又聽到了那踱步聲,於是身上一陣發涼,頭皮有點發麻。我又仔細聽了一下,樓板上還夾雜著“嘎嘎嘎”的顫抖聲。我說會不會是要地震了?因為洛杉磯是著名的地震區,隔三岔五的都會來那麽一次小震,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我的猜想,因為過了不一會兒,樓上的衛生間裏,就響起了“嘩嘩”的抽水馬桶的衝水聲。我又推測說,會不會是剛剛搬進了新的住戶?老婆生氣地說,白天的時候樓上不是正在往外麵搬東西嗎?你不知道有時候抽水馬桶是會自動灌水的。

可是我再也睡不著了。我在國內時雖然接受的是唯物主義的教育,但是世間萬象,詭譎莫測,未知數很多,因此還是謹慎點為好。

就是這麽一謹慎,我又是睜著眼睛熬過了後半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紅鼻塞,腦袋發脹。到了公司裏,同事們見了我的樣子,就跟我開玩笑說,老兄的興致真好,每天都在度蜜月呀。

此後的每天晚上,我照樣失眠,輾轉反側,一雙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象在等待著什麽發生似的。倒不是我怕鬼,而是我又開始適應那些突如其來的響聲了。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屏聲靜氣地等待著那些熟悉的聲音的出現。隻要那些聲音不出現,我便非常不安,心裏空虛的要命。幾天之後,我便被煎熬地不成樣子了,顴骨高聳,嘴唇前凸,雙目無神,走起路來飄忽不定,倒真的像是縱欲過度的樣子了。

以前,那個老頭養了一隻大黑貓,個頭有小狗那麽大,整天鬼鬼祟祟的,從來不叫,老是瞪著一對黃幽幽的眼睛,十分嚇人。住區裏規定是不能養貓的,因此老頭白天時隻能將它關在屋裏,晚上時候才出來活動透風。那些人將老頭的東西搬走的時候,卻忘了將這頭畜生給帶走了。現在它成了喪家之貓,上竄下跳的,經常跑到我們的陽台上,時不時地怪叫幾聲。等到我們出來趕它的時候,它又“嗖”地一下逃得無影無蹤了。

於是,我慎重其事地上網,淘了一些心理與神經科方麵的醫學材料來對照了一通,覺得我眼下的症狀,符合這些材料上羅列的任何條例。幾天下來我神情抑鬱,雙手平伸呈撲翼狀,而且健忘,多疑,性欲也減退了。種種症狀表明,我是患上神經衰弱症了。隻要身邊有什麽異樣的聲音出現,我就要揣摩上半天,而且聽力也逐漸下降。比如我老婆說:麻子,麵條做好啦。但是我卻聽成了:“麻子,明天去離婚好啦”。同事們看見我憔悴的樣子都說,秦的臉上有棱有角的,好酷啊!但是我在一邊卻聽成了,連買麵條的錢都沒有了,好苦啊!還有在公眾場合時,人家跟我說“Excuse me”,我常常聽成了“Youll kill me”。

更糟糕的是,我的視覺也出現了問題。夜間時候我平躺在床上,隻覺得天花板就象個旋渦。看其它的東西也經常出現幻想。有時候出門,見不得強光,隻好弄個墨鏡擋著。站在馬路邊上,看到一輛輛車子從眼前呼嘯奔馳而過,老是覺得它們正在排山倒海般朝我撞過來。這一些,書上說的很明白,就是典型的幻聽幻覺症。我對照一下,自己也發現病得很深了,可能屬於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狀態。倘若再這樣下去,我從精神到肉體都要崩潰了。

每天上班一看到我的老板,我的神情就會顯得極度的緊張。眾所周知,眼下因為經濟危機,加州又是首當其中,幾乎每個公司都在找借口裁員,減工資,我也有這種危機感。隻要見到老板看我的時候眼神有點不對勁,我就會暗地裏揣摩上大半天: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老板是不是對我有成見了?他會不會把我給炒了?諸如此類。我都快跟伍迪.艾倫的電影《AnnieHall》中的主人公差不多了。

於是,我決定去找個心理醫生看看。我拿出一大疊名片檢索了一下,決定去找一位以前也不知道是在哪個Party上見過一麵的姓趙的女心理學博士。我打個電話約了時間。星期六早上,我來到趙醫生的診所。這個趙醫生看上去三十來歲,臉上畫著很深的眉影,塗著濃濃的唇膏,皮膚白的出奇,模樣胡亂看上去也還可以,就是下巴尖了點,眼睛像黑玻璃珠一樣刺眼。在美國的老外眼裏,她應該算個美人了。但是她的長相,一點也不符合我的口味。她的桌子上放著煙灰缸,裏麵有幾個煙頭。我在接受谘詢之前,先笑著提醒她說,大夫,按照加州法律,在公共場所是不能吸煙的。她說她這是私人診所,我如果聞不慣她的煙味,可以離開這裏。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在理,懶得去反駁她。

她看我心情緊張,就從櫃子底下拿出一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遞給我,說葡萄酒對穩定心髒很有好處。我猶豫了一下,一口氣就把酒全喝了下去,然後感覺果然好像好多了,開始有了點精神。我把我的病情做了詳細的介紹。趙醫生坐在我的對麵認真地聽著,眼睛靜靜地盯著我的臉,弄得我很緊張。

我問她說:“趙大夫,死亡到底是意味著消失還是再生呢?跟所有人一樣,我也害怕死亡。我們公寓樓上有個老頭剛剛去世,他生前鬧得我心神不定,我擔心他死了之後,鬼魂還會在作祟。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我這個問題。”


趙醫生微笑著看著我,她的樣子看上去更像是個高深莫測的哲學家,而不是心理學醫生。她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死亡是一種很正常的狀態,假如沒有死亡,我們這個地球還能住得下去嗎?生死隻是一種存在的平衡方式,就象人要吃喝,也要拉撒一樣,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我愣了一下。我本來是想找個心理學家指點迷津的,沒想卻碰到了一位難纏的哲學家,雖然他們二者之間的出入不大。但是我現在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慰,準確地說是獲得某種可靠的科學論證。我希望趙醫生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我小心地問她:“趙醫生,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嗎?比如人死之後,陰魂不散,作祟人間等諸種公案。我想得到一個確切的說法。就一個說法,不然的話,我的失眠症恐怕隻能越來越嚴重了。”

趙醫生問我:“——這麽說吧。你見過真實的屍體嗎?”

我說我見過的,是在火葬場裏,我爺爺的屍體,很僵硬,麵無表情,與其說他是死了,不如說他是睡著了。但他看上去很安詳的,就象睡著了一樣。不過我沒有見到那個老頭的屍體。

趙醫生說:“那你還害怕什麽?屍體就是死亡,人的靈魂從此就從屍體上分離了出去,去了該去的地方。這世界上哪有什麽鬼!人死之後,靈魂要麽是去了天堂,要麽是去了地獄。所謂鬼魂,隻是一種幻覺而已。”

我說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每個晚上樓上的古怪的聲響,讓我心虛。我想得到一個科學的解釋。我漫無邊際的失眠已經導致我神經嚴重衰弱了。

趙醫生讓叫我把舌頭吐出來,然後揮著手掌扇了扇鼻子,說我體內的火氣太旺了,口臭很濃。她一手按著我的手腕,給我把脈。我心裏想:原來國內過來的醫生,把望聞聽切這一套也給帶來了。在美國可不興這一套,一般都是量血壓,抽血化驗。趙醫生翻著眼睛說:“你現在心脈倒置,陽氣太盛,有點傷寒的病症,需要出點火氣。這正是症結所在。我給你開個藥方子,你就按照藥方服用吧。”

我接過藥方一看,隻見上麵寫的是“搬家”兩字。我苦笑一下說,我早就想搬家了,可我老婆有戀舊癖,她不想搬。趙醫生沉吟一下說:“這本來是你的第一療程,因為你的病症是環境造成的。既然你太太不願意搬家,要不這樣吧,我家房子的租期也快到了。雖然現在加州的房產正在下跌,不過我現在是獨身,也不想去買House,——你知道,單身一人住私宅太荒涼了,也缺乏安全感,我還是鍾情於公寓。你把你的地址給我,我給你們物業管理部門打個電話,我下個月一號就搬到你樓上去住。這樣也便於對你進行觀察治療。”

我喜不自勝,趕緊就把地址和物業主的電話給了她。趙醫生說:“不過,你不要高興的太早。任何存在的事物和人都是有變數的,包括你我。你可不要對我抱有成見或想入非非!”




2


在美國,搬家是常事,不必興師動眾的。趙醫生果然很快就搬過來了。那是一個周末的傍晚。我揎拳捋袖、上竄下跳地幫著忙,比我自己搬家的時候還要賣力。我的朋友們差不多都知道,我是個熱心人,搬家又是我的強項。如果有日子沒人請我去搬家,我便會若有所失,食不甘味,全身不帶勁,覺得好像被朋友們拋棄了。通過頻繁的搬家,我練就了一個好身胚,肌肉發達,又贏得了朋友們的喜歡與愛戴,真是一舉兩得。

但是趙醫生這次搬家,她的家當之簡單,遠遠出乎我的意外。那些物什,差不多全都是一些讓人頭昏腦脹的心理學方麵的書,其它就沒有什麽東西了。我問趙醫生說,如今在美國居家應該具備四大件:電腦,Mattress,沙發,電視。可你怎麽一件都沒拉帶過來?她冷笑說:“我要那些破玩藝兒幹嘛?不嫌累嗎?電腦我用的是筆記本,電視沒什麽好看的,整天全都是些饒舌的肥皂劇。我多年來一直習慣睡在地板上,坐在地上喝咖啡看書,因此床墊對我來說是多餘的。秦先生,麻煩你把那十幾盆玫瑰花先給搬到陽台上去,回頭我還要澆一下水。——你瞧,眼看情人節就要到了,這些花還是花骨朵呢。”


我看了一眼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玫瑰,想起了以前陽台上的水滴,就呆了一下說,趙大夫,原來你也喜歡養花啊?趙醫生說:“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這花是擺著給別人家看的,不過是為了說明你情趣高雅,超凡不俗而已。另外玫瑰是美國國花,種上它容易引起老美的認同感。不然我自己一個人沒事養花幹什麽?!你以為女人整天在臉上塗來塗去是給自己看的?省點心思吧,秦先生,以後有空我會慢慢調理你的。生活的情趣不該是虛飾,而是真實。”

我說,你說的這一著我倒是沒想到,養花原來是給別人家看的。趙醫生忽然皺著眉頭說:“我得上一下衛生間了,今天中午在墨西哥餐館多吃了點鮮牡蠣,肚子有點不舒服。”

於是我跟著她來到衛生間門口。趙醫生蹲馬桶的時候,手裏還像模像樣地拿著本書埋頭閱讀著,讓人欽佩。我問說,趙大夫,你的那些玫瑰花每天要澆幾次水?

趙醫生說一般是早晚三次。我心下登時一涼,心想那我的陽台還不成了水槽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問她,她每個晚上要上幾次衛生間,她說一般是六、七次。這時我差點癱倒在地了。趙醫生說:“還愣著幹什麽?我忘了拿便紙了,快給我拿個 Tissue paper過來。”

我在她的行李堆裏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紮便紙。我把便紙遞給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褪掉褲子的白嫩的大腿上,有一道醒目的紫色的刀疤。我正在好奇,趙醫生說:“有什麽好看的?你出去吧,我要起來了。”

我離開衛生間時笑著說,趙醫生,你蹲在抽水馬桶上的時候還真象個女人。她說:“女人跟男人其實沒什麽區別,最大的區別就是在思維方麵,像你這種人,永遠不可能明白女人在想些什麽。不然我也不會讓你看著我方便了。”

我這是第一次進入我樓上原來鄰居老頭的房間。房間的結構,跟我們家的一模一樣。在趙醫生的指使下,我極不情願地、費勁地把那十幾盆玫瑰花全都挪到了陽台上。然後我來到廚房的窗口前,這裏正對著停車場。我掀開窗簾一角,模仿著以前那個光頭老頭的樣子,向窗外窺視了一會。沒想到,這裏還真是一道絕妙的風景,窗子外麵,人去人歸,有疲憊的,有得意洋洋的,有信心十足的。當然也有垂頭喪氣,——這部分人主要是些黃色臉孔,他們似乎對生活永遠也不滿足。停車場邊上落葉飄灑,遠處青天白雲,果然是個精妙的角度。

趙醫生從衛生間出來,走過來湊在我身邊一起往外麵看了一會兒,說:“有什麽好看的?你沒見過人們日常生活中真實的神態是不是?你知道嗎,從心理學的角度看,窺陰癖,就是voyeurism,它同時也是精神病的一種。”

我慌忙解釋說,我隻是出於好奇想驗證一下以前那個老頭的生活習慣,不是什麽窺陰癖。趙醫生說:“這兩者之間難道有什麽區別嗎?窺陰癖本來就是出於不可自拔的好奇心,因為過度了,最後才衍變成了心理變態的一種。剛才我在解手時,你跟到了衛生間,這就是窺陰癖。對於窺陰癖的治療,最好采用心理分析和集體治療相結合的辦法,也可以使用厭惡療法。看來你的病症比我原先想象的還要嚴重!”

這時,以前老頭養的那隻大黑貓,睜著金黃色的眼珠,忽然“喵”地一聲從陽台上跳了進來。它怪叫著,在房間裏大搖大擺地繞了一圈,然後又竄到陽台上去了。我嚇了一跳,跟趙醫生說,你看這貓的眼神有點怪,就象你把脈時的那冷冷的表情。我們這個公寓院區是禁止養貓的,我建議要不就把它逮住,送到Apartment Office去發落,免得惹事生非。趙醫生說:“算了,何必去管這閑事呢,還是讓它留著吧。它要是真成了精怪,誰也拿它沒辦法的。好了,你幫我將那些書整理一下,放到書櫃上去,我要去一下衛生間了。”

我說,你不是剛剛去過的嗎?也沒見到你喝水呀?趙醫生說:“不是跟你說了嗎,今天我牡蠣吃多了。——我的腸胃從小就不太好。還有,女人的事你最好盡量少管點,包括你太太的事,不然你免不了有苦頭吃的。”

我以為趙醫生搬到樓上之後,日子可以過得清靜一些了。這心裏一踏實,神經也就安穩多了。於是那天晚上,我很快就沉沉入睡了。睡眠很熟的時候感覺真好,我夢中甜美的笑容肯定把我的臉上弄出了很多的皺紋。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夢中度過的。所以說人生如夢,不無道理。

然而,夜半三更的時候,樓上又開始有動靜了。那響聲比以前那個老頭在的時候弄的更要命,是物體落在地板上的“噠噠”聲,就像是有人穿著高跟鞋在走台步。這個後半夜,我又睡不成了。我想,我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3


第二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就上樓去敲趙醫生的門,想弄個明白。趙醫生穿著睡衣,叼著一支煙倚靠在門上,問我有什麽事?我說,趙大夫,昨天晚上怎麽回事,樓板“哢哢哢”地直響,你是不是在上麵刨金子啊?

趙醫生瞪大眼睛說:“昨晚上我睡的挺沉的,隻去過兩次衛生間。你有沒有搞錯?疑神疑鬼的。看來你真的病得很深了。你是不是又出現什麽幻覺了?”


被她這麽一說,我倒不好理直氣壯了。我琢磨著,昨晚上我會不會真是在做夢呢?我隻好告訴她說,我睡眠一直不好,有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的。

趙醫生說:“你這是典型的神經衰弱症,時間長了很有可能延伸成為癔症、甚至精神分裂症的。你平時吃的營養豐富嗎?”

我說我每天都以麵條作為主食,外加一些牛肉,青菜等。趙醫生說了:“這樣吧,我給你開個藥方。人的大腦應該適時攝入足夠的營養,才能維持最基本的運作。你知道嗎,人的大腦在三個小時裏如果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補充,就會走樣。像你這樣整天想入非非的,睡眠又不足,大腦的供給肯定不足。你現在食物的結構太單調了,就像個體力勞動者。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操作的人,更需要充足多樣的營養。”

她返身回到屋裏,取了紙筆出來,唰唰寫了一通,然後遞給我。她開的藥方是:每天早晚牛奶各一杯,一碗熱粥,一碗麵條,牛肉0.4磅,水果兩個,蔬菜一磅,葡萄酒一杯,香煙十二支。

我接過單子看了一下,好奇地問說,趙大夫,葡萄酒對心血管有好處,這我知道。可是香煙難道也可以入藥嗎?我隻聽說煙絲可以止血,沒聽說尼古丁還能補腦的。趙醫生笑笑說:“是的,因為尼古丁可以幫助你解除緊張情緒。尼古丁能刺激血管擴張,讓血液循環加快,這樣人的大腦的運作就會趨於平衡。而平衡正是消解大腦緊張的關鍵之處。我讓你抽煙,不是要你上癮,而是讓你的神經得以舒緩。”她說著,瀟灑地吐了口煙圈。

我看了看她手裏的香煙,想了想,覺得她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於是我指著藥方下麵的$50問說,這是我每天藥膳的開支嗎?看起來貴了些,我那精打細算的老婆估計又要嘮叨了。趙醫生搖搖頭說:“不是的,那是你的谘詢費。我不收信用卡的,隻收現金或者支票。”

我有點生氣了,用手指彈擊著藥方說,趙大夫,你這是在宰人呐,才這麽幾分鍾時間你就收了我五十美刀!那麽昨天我給你搬家,那筆費用又怎麽算呢?我的腰腿還酸疼著呢!

趙醫生說:“搬家的事我邀請你幫忙了嗎?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你別自作多情了行不行?這裏的環境的確不錯。但是攤上你這麽一個吝嗇兼神經質的鄰居,總歸是有點敗興的。”

他的話把我說的瞠目結舌了。我氣得差點罵出口來,我恨恨地問她說,趙大夫,你沒見過你住的房間以前的那個老頭吧?他這人刁鑽古怪,老是跟我過不去。現在他是鬼了,陰魂不散,你得小心點!趙醫生笑著說,她昨天晚上就已經夢見到那個老頭了。老頭告訴她說,樓下那臭小子是精神病患者,經常夢遊,得小心點!

我經常夢遊?!我為了表示鎮靜,就冷笑了起來。但是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的心理的確有點不太踏實了。你想想看,她居然說她夢見到了那個令人討厭的老頭了!莫非他們之間有什麽心靈感應?!


這時,我老婆在樓下大聲叫著說:“我說麻子,你這死不了的,你上哪兒吃豆腐去啦?!”

我慌忙回答說,我正在取經呢。我老婆說:“你是想娶個狐狸精吧?”我知道我老婆吃醋了,就趕緊三步當作兩步跑下樓去。

看來,我把趙醫生介紹到我的樓上來住,果真是引狼入室了。為了能夠睡得踏實,第二天晚上睡覺前,我纏著老婆拚命地做愛,欲死欲活的,試圖把自己折騰地疲勞不堪,而後入睡。然而正要到得趣之處時,突然間,樓上“嗵”地一聲響,我嚇了一跳,那話一下子就不行了。我隻好心煩意亂地老婆的身上爬了下來。老婆很不滿地嘟囔著說:“你見鬼了?我正在勁頭上呢!每次都是半途而廢,瞎折騰。”

又一天晚上,我老婆沉沉地睡著了。她不時地砸吧一下嘴巴,臉上笑容浮動,讓我嫉妒不已。我照樣睡不著,——我睜著眼睛在等待著樓上趙醫生弄出的噪雜聲音的出現。然而很奇怪,這個晚上,樓上居然一點聲響都沒有了。我心下裏蹊蹺,一時按捺不住了,就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拿了一包香煙出了門。

我來到公寓樓前麵的停車場。那天晚上,天空似乎很高很大,一派風月無邊的樣子。寒月照無眠,本來是很好的詩意。不過此時對於我來說,實在隻是一種痛苦。

我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地抽著,微風中煙霧嫋嫋。這就是趙醫生給我開的藥方之一。剛開始時,每天十二支香煙的份量,我抽得不太順口,老嗆著,鼻涕跟眼淚都出來了。沒幾天後抽著抽著就上口
了,而且還無師自通地噴了兩個老大的煙圈出來。——後來我抽煙抽出癮來了,可我老婆絕對不讓我在房間裏抽煙,雖然我曾經向她解釋過幾次,抽煙隻是為了調節大腦神經。這樣,每次煙癮一上來,我就隻好跑到屋外去進行大腦神經的治療了。

這時,我忽然看到趙醫生也出來了。我從她的窗口可以看出,她的房間裏漆黑一片。她還真是膽大,畢竟是個心理學博士,心理承受能力強。不知何故,深更半夜的,
她穿的還是很正式的:黑色西服,黑色套裙,脖子上紮著根黑底雪花點的小絲巾,胸口處別著一朵玫瑰花,走起路來也是幽幽的。

我吃了一驚,心想,這麽晚了,難道她還要出去參加誰的葬禮?我朝她揮了揮手,然而她對我卻視而不見,徑直就來到我坐的長椅上坐下,好像她的身邊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我發現她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笑,說實話,還真迷人。我不敢跟她說話,因為我擔心我一跟她說話,她又會弄出些什麽名堂來。

我默默地抽著煙,一邊忖度著該怎麽跟她說話。以前我認為,默默抽煙的男人都是很深沉的,難怪很多人都靠香煙來集中注意力,或者絞盡腦汁思考問題。米蘭.昆德拉認為男人抽煙是對乳頭吮吸的心理延續,是一種戀母情結,這話看來不無道理。男人們都有戀母情結,雖然你可以斷然拒絕這種假設,但是戀母情結又隻是對女性的渴望,渴望溫柔,溫馨。男人們設想中的女性是不可捉摸的,因此他們渴望能不斷地變換性愛對象,這也正是他們的無可救藥之處。男人們一生中隻想擁有女性中母愛與性愛的部份,但是他們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女人。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我正在想著這些不著邊際問題的時候,突然間發現趙醫生的神態有點不太對勁。——她的眼睛老是朝著天空中的某一個地方覷著,雙目無神。我伸手在她麵前探試了幾下,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我有點毛骨悚然了。她的這種情狀,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夢遊症呢?

我慌忙又點上了兩支煙,一支自己抖抖索索地抽著,另一支遞給了她。她聞到煙味時輕輕地咳嗽了一下,卻沒有伸手接我的煙。她的目光依然茫然無神地朝向天空,好像那裏正有一雙眼睛跟她對視著,勾引著她的魂魄。

這時候,我深信不疑,我身邊的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夢遊症患者!天哪,我該怎麽辦呢?我趕緊掐滅了煙頭,匆匆地溜回了我的住處。

4


第二天早上,我在樓道上碰到了趙醫生。我閃到了一邊,偷偷觀察了一下她的身上有沒有什麽異樣。她看起來一切正常,又恢複了正兒八經的心理學博士的矜持和高深莫測。她問我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說我昨晚上出人意料地睡的很香,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夢見到。——據說,對待夢遊症患者,你不能當場喊醒他們,因為這樣的話,可能導致他們因突然受到驚嚇而猝然死亡。當然,在他們清醒的時候,你也不能對他們提起他們曾經經曆過的不可思議的那些恐怖狀態。這些常識我是知道的。

我看到趙醫生似乎還想跟我說些什麽,就趕緊找個借口溜走了。我一想到昨晚上她的那副冰冷而毫無知覺的神態,我的心裏還有點發毛呢。

那天我上班時一直神情恍惚,打出來的資料出現了兩個錯誤。老板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板著臉跟我說,如果我的身體果真出現了問題,可以考慮出去度假幾個月。當然了,我的工資也就停了。現在很多小公司因為經費短缺,管理人員就是靠各種借口來緊縮開支的。我慌忙向老板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而且,我的神經衰弱症也正在好轉。

傍晚下班回來,我仍然忐忑不安的,吃飯的時候還發了幾次呆。老婆問我是不是被解雇了?她敲著我的飯碗說:“你去年瞞著我炒股,被套了八萬多美刀,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要是再丟了飯碗,你自己看著辦吧!OK?”

到了深夜,我因為白天被老板教訓的事,再加上昨晚上見到的趙醫生的情景,心裏焦慮,一直睡不著。我等到老婆睡熟了之後,就悄悄地又溜到停車場的長椅上抽煙。現在抽煙對我來說,已經純粹是精神安慰了。我仰在長凳上抽了幾口香煙。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我的精神越來越清醒了。抽煙的感覺真讓人舒服,抽上兩口,大腦便受用多了,精神也鎮定了很多。沒抽過煙的人可能不知道,香煙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人飄飄欲仙。卷煙業真是功德無量啊,以前我怎麽就沒有發現這一點呢?!

洛杉磯的夜晚有個好處,就是一到了晚上,從海邊那個方向就會不時地吹來習習的海風,冬溫夏涼。因此這裏的天氣,一年四季如春。

這時我看到,趙醫生又神秘兮兮地從屋裏出來了。今天她換了個行頭,穿的是灰白色的西服套裙,脖子上結紮著一根藍底黑點的小絲巾,胸前照樣別著一朵玫瑰花,就像是要去參加一場婚禮似的。如果不是神經異常,她的這幅打扮顯然就有點過了。因為昨晚上我已經受過驚嚇,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因此也不想去理她。我顧自抽著煙,反正她也察覺不到我坐在她的身邊。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沒想到,這次她在我身邊坐下後,她突然開口講話了。她幽幽地歎了口氣說:“秦先生,我知道你這是第二個晚上躲在這裏抽悶煙了。昨晚上我沒有打攪你,是在觀察你的症狀:你的神經錯亂症狀果然很嚴重。而且我發現,可能因為生活與工作的壓力大,你對現實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感,因此很多煩亂的事情,都在夢中得到了延續。這很致命。”

她的這一番話,把我嚇得心口都快要爆裂了。我吃驚地說,“趙醫生,你不會是在夢遊吧?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我聽說,夢遊的人有時連屍體都敢吃的,而事後他們自己卻毫不知情的。昨晚上你是不是夢見了我?”

趙醫生冷笑一聲,然後點燃一支煙說:“如果你不覺得震驚的話,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不是我在夢遊,而是你在夢遊!”

我的手抖了一下,香煙掉落到了地上。我狠勁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覺得有點疼,結實的肉感還在,於是就放心地笑了:夢遊應該是感覺不到疼痛的。趙醫生冷冷地說:“這樣吧,我想跟你說一段關於愛情與死亡的故事。”

我勉強笑著說,你講的不會是老掉牙的鬼的故事吧?你最好幹脆利索地給我來一段鬼的故事解解悶吧,因為自從那個老頭去世後,我現在對“鬼”比對人更有興趣!

趙醫生說:“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就告訴過你了,人死之後,靈魂要麽是去了天堂,要麽是去了地獄。所謂鬼魂,隻是一種幻覺而已。”她點燃一支煙,看著高高的月亮,又歎了口氣。
我受到她的感染,忍不住也跟著歎了口氣。

趙醫生說:“秦先生,你知道的,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所謂的鬼魂其實是人們的精神錯覺。比如說,你是我的丈夫,忽然有一天,我把你殺了,然後把你的屍身,扔到湖裏去喂魚,——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但是我心裏產生了錯亂,總覺得你陰魂不散,每天晚上都要來攪擾我,讓我心理神經備受折磨,最後可能導致精神崩潰。其實,那並不是鬼魂在做怪,而是我們自己的心理在作祟。這就是讓你恐懼不已所謂的鬼魂。”

我聽了她這話,慌忙說夜色已深,我得回去睡覺去了。趙醫生冷冷地說:“秦先生,我的精彩故事還沒有開始呢。——你難道不想弄清楚我腿上的那道紫色傷疤的來曆嗎?!”

我記起來前些天我幫她搬家的時候,在她衛生間門口看到的她大腿上那道醒目的傷疤,於是就好奇地又坐了下來。我說真有些不好意思,但願我這不算侵犯你的隱私權。趙醫生笑著說:“你倒是有點自知之明。不過這是我自己願意告訴你的故事。——你是第一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你看,我是把你當作朋友看待的!”

我想,隻要是涉及到她自己的故事,總不會有什麽令人不安的鬼祟出現吧?趙醫生點著了兩支煙,把其中的一支遞給了我:“你抽著,讓腦子清醒一點,不然的話,你可能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呢。”

5


“先從昨晚上我做的一個夢談起來吧。”

趙醫生說,昨天晚上她作了個奇怪的夢,這個夢讓她產生了要找一個人深談一下的欲望。我說,像你這種研究心理學的人也會作噩夢啊?她說:“我從小的時候心髒就不好,心竇律不齊,睡眠時老是出現早搏現象。有時睡著了,一不小心把手搭在胸口上,就會作些噩夢。”

她他的話讓我聽起來覺得有點爽,往壞處說是幸災樂禍,往好處說是同病相憐。我問說,你就沒有做過美夢嗎?她說年輕的時候作過,這幾年就沒有了,因為生活壓力太大:“夢跟人所處的環境和情緒是連在一起的,一個人的大腦神經,控製著他全身機體的運作,包括心理活動、肌體活動等。比如你肚子餓了,你的夢就將出現你四處找食物的過程。你尿急了,你就會夢到你四處找方便之處、有撒不完的尿的感覺。你缺錢了,你就會在夢中往地上一張一張地撿鈔票,甚至硬幣。還有你想女人想急了,就會在夢中出現白花花的女人肉體。你平時睡覺時想女人了沒有?我指的不是你的老婆,而是那種性幻想對象。”


我說我不敢多想,記得隻有幼年的時候,我曾經夢見過一大堆的女人,都是大屁股大乳房的。因為那個時候,我特別缺乏安全感。趙醫生說:“你這是典型的戀母情結。男人喜歡女人,一般不過是想尋找肉身的的歸宿而已,性倒是次要的。尤其是在現代社會裏,男人隻能從女人身上獲得某安全感,比如有了錢就想包二奶等等。不然的話,一個八十來歲的老頭,他幹嘛要去找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性生活嗎?!但是,這種不可告人目的,往往是通過精神的形式來掩蓋的。二十歲左右的男人,夢中出現的女人多是性交對象,而已婚的男人夢中,已經沒有多少女人了。這就像一個饑餓的人已經填飽了肚子一樣。如果這時候你的夢中還是經常出現不明情狀的女人,那就是說你缺乏安全感了。道理就這麽簡單。”

我問說為什麽?因為男人們在婚後尋花問柳是常事,做些春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趙醫生歎口氣說:“那些王八蛋們都長大了,他們做些出格的事,就像多點了一堆菜,是奢侈過度了。男人真正脫離母體,也就那麽二十多年的過渡時間。而女人們似乎一輩子都離不開男人的。”

我怕她無休止地就男女問題一直演講下去,慌忙問她說,大夫,咱們不談性了。你的恐怖故事呢?

趙醫生抽了一口煙:“昨晚上我睡得正沉的時候,突然間看到一個一身黑色衣服、滿身是血的男人,胸口別著一朵玫瑰花,獰笑著站在我的床頭。我驚醒之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因為他的形象實在是太逼真了!”

說著,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打了個激靈,緊張地問她說,你見到的不會就是那個禿頂的白人老頭吧?趙醫生說不是,她夢見的那個人,是她以前在國內時的男朋友。我問說,他現在也在這邊?趙醫生冷笑一聲:“他早已經死了。他是在我出國前兩年死的。告訴你,他是被我殺死的!所以每年到了他死去的那些天,我總是會夢見他。”

我嚇了一跳說,我沒想到,原來你是個流竄的凶手?趙醫生平靜地說:“我不是凶手,我原先的男朋友他才是凶手。不然我也不會告訴你這些事了。不過,我如果仇恨一個人,我就會想方設法讓他變成凶手的。我到美國留學,之所以選擇心理學專業,就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就是這麽回事。”

我不住地抽煙,覺得自己的舌頭有些幹燥。我囁嚅著問她說,趙醫生,你恨不恨我?她說:“反正你別指望我會愛上你。你以為恨一個人有那麽容易嗎?”

她吸了兩口煙後說:“我的前男朋友是個心理變態者,他七歲喪父,後來一直跟著母親和繼父過。他的繼父是個酒鬼,每次喝多了後便打他的母親,這給他的幼小的精神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有一次他繼父在打他母親的時候,他從背後抱住繼父的腰,然後惡狠狠地咬斷了那個男人的兩根手指頭,還把那指頭生生地嘎吱嘎吱地吃了下去。他母親一下子就嚇瘋了。”

我笑著說,這孩子真厲害,那麽你幹嘛不嫁給他呢?你不是缺乏安全感嗎?趙醫生說:“我跟他認識是在大二的時候。有一次我到水房打水,因為人多,我不小心將他的水壺,撞落在地。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第一次接吻的時候,他熱烈的差點沒把我的舌頭咬下來。我就喜歡他的這種幾近瘋狂的性格,他讓我深深地著迷。我們的交往一直持續到畢業之後。直到後來同居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他跟你一樣,患有夢遊症。”

我咽了口唾沫說,趙醫生,你有沒有搞錯,咱們倆到底是誰患上夢遊症了?趙醫生說:“這話我們還是等到明天你清醒以後再談吧。——有個晚上,我發現我的男朋友在垃圾堆裏撿人家丟棄的奶瓶,然後兌點水就喝了。我一路跟著他,看到他回屋後又不動聲色地睡著了。這時我決定跟他分手,但他死活不肯,緊緊地摟住我。在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後,他對我來說就是個夢魘了,我肯定不會再跟這種人過下去了。可我又擺脫不了他的糾纏。於是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

我顫抖著問她說,你用了什麽辦法,趙醫生?

趙醫生笑著說:“我的辦法很簡單,在‘情人節’那天,我約他來到我的住處。我之所以把時間定在情人節這天,主要是為了製造一種讓人可信的浪漫氛圍。你想,一對情侶在這天約會,沒有人會去懷疑它的合理性的。接著我先Call110,告訴警察說我有足夠的理由證實我的男友想要謀殺我。然後我拿出一瓶烈性酒,夾雜著甜言蜜語把我的男朋友灌醉了。我在他脖子上剁了兩刀。——聽到警笛的時候,我閉著眼咬著牙在自己的大腿上割了一刀。整個過程就這麽簡單。沒有人懷疑他的死亡的合理性,因為不止我一個人能證明他的夢遊病症,以及他的歇斯底裏的暴躁性格。女人並非天生就是弱者,如果一個男人自以為自己比女人聰明的時候,他這輩子就終結了。我想,這句忠告同樣適用於你。這也是我願意與你分享我的這個秘密的理由。”

我突然間覺得全身酸軟,我叼著煙,趕緊跑到一邊撒了泡尿。老天爺,我這是怎麽啦?在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中,可能什麽地方出了點差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這烏龍出在哪裏?其實很多記憶都是含混不清的,尤其是在細節方麵。

我回來坐到椅子上,——我已經有些欲罷不能了。我問趙醫生說,那麽,你昨晚上見到的你的男朋友肯定隻是個幻象,對不對?他隻是在你的夢中出現過。趙醫生說:“我想應該不隻是幻象吧。因為他每年情人節左右的那些晚上,都會出現在我身邊,十年了都是如此。所以我必須給我自己找個替死鬼。做為一個心理學博士,我曾經花費很多時間研究了各種巫術。我想,如果有個替死鬼的話,他就不會再這樣要命地纏著我了。”

我問說,你要找的那個替死鬼是那個白人老頭嗎?他剛過世不久。趙醫生冷冷地盯著我說:“他還不配呢。我要找的就是你!因為他跟你非常相似。”


我驚叫一聲,出了一身冷汗。突然有人在用勁地推著我,我睜眼一看,卻是我的老婆。老婆說:“麻子,你這是怎麽了?夢見鬼了還是夢見樓上的狐狸精了?又嚷又蹬的。”

我望著天花板怔了一會兒,問她說我剛才是不是出去過了?老婆說:“瞧你一身的煙味。我睡的好好的,誰知道你出沒出去過?”

我喘著粗氣,說不上話來。我想,但願剛才發生的那一切,都隻是在夢中。即便是噩夢也罷。

6


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裏,我每天晚上都不敢正兒八經地睡著了。我害怕睡沉了之後,一有閃失,又會飄忽夢遊到停車場,然後成了趙醫生要給她的男朋友尋找的替死鬼。——雖然我表麵上極力不承認自己患了夢遊症,但是我內心裏還是疑慮重重,憂心忡忡的。這年頭沒有什麽是可靠的,比如職業,比如貨幣,比如油價,比如股市,比如愛情,比如信仰等。

這不,幾天下來,我對著鏡子打量一下自己,真是慘不忍睹:我的臉幾乎沒有什麽人樣了,眼睛紅得就象兔子一樣,
顴骨高聳,兩腮深陷。於是我就對老婆說了:“那個誰呀,我求求你,我們還是搬家吧,我們可以另找一個有楓樹的社區。我已經被樓上的聲音,折騰地隻剩下三分之一條命了。”

我老婆誇張地瞪大眼睛說:“你又來了。什麽聲響?你見鬼了吧?那個折騰過你的老頭不是死了嗎?再說現在是月中,要搬家也要等到月底吧,不然我們得多付一個月的房租呢。”她看著我的樣子,又冷笑著補充了一句:“隻要你心中沒‘鬼’,不整天想著那個狐狸精,你還真怕鬼會找上門來?!”

我說樓上剛搬來了的那個女住戶,就是你說的那個狐狸精,她行蹤詭秘,言行古怪,是個心理學醫生,我曾經因為失眠找她問過診。她每天晚上都要在我們樓上弄出一些古裏古怪的聲響來,而且,我懷疑她還有夢遊症。然而老婆一如既往地訓斥我說:“我說你真的有病啊?我怎麽會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呢?行了,什麽心理醫生,我想你很有可能是被那個狐狸精給蠱惑了。是不是最近你工作壓力太大了?加州的財政危機又不關你的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要不你還是聽從你老板的建議,我們就休一段時間的假吧。從這個情人節開始,我們可以乘坐Cruiser先去墨西哥旅遊,然後再去夏威夷,還去阿拉斯加。我想呀,這時候墨西哥灣上,正是清風送爽的季節。西班牙裔人特別浪漫。”

我說,現在我們公司如此不景氣,老板正找借口裁員呢,我哪有閑心去旅遊度假呀?那不是自己找槍口撞嗎?!

老婆有點不高興了,她說:“那你還是呆在家裏胡思亂想算了!我現在越來越弄不明白,當初我怎麽就看上你了呢?!你自己看看,這麽些年下來,你除了整天隻會在床上折騰我的身體之外,還有一點生活的情趣沒有?!還情人節呢。我跟你來到美國圖個啥,不就是那麽一點點異國情趣嗎?我的幾套比基尼都買了好幾年了,至今還沒有穿過呢!說吧,這個情人節你想怎麽過?總不會又是送幾朵不三不四的玫瑰花來打發我吧?你的那些花,其實都是從高速公路旁邊的老墨手裏買來的廉價物品,你以為我不知道啊?!從跟你認識十年來,你老是這一套。麻子,你就不會有其他的想象力了嗎?啊?”

我被說到痛處,就囁嚅著辯解說,我們現在早就不是什麽情人了,夫妻之間還搞那些村村嫋嫋的花樣幹什麽?婚姻隻要穩定和諧就算美滿了。我老婆“嗤”了一聲說:“我說麻子,你可得當心一點,我們結婚都快七年了,那個什麽癢來著?跟你結婚以來,我的生活質量明顯地降低了。從性生活到餐桌上,我都跌到了穀底。我的失望就像定時炸彈一樣埋在心裏,死火山都有爆發的時候呢!”

我在極度的焦躁不安中又過了兩天。情人節那天,玫瑰花四處綻放。前麵我說過,玫瑰花是美國的國花,但凡是有自己House的人家,都會在院子裏種上幾株玫瑰的。而加州的玫瑰花,幾乎是一年四季都開放著。

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六。我硬著頭皮陪老婆去逛了Mall,並嬉皮笑臉地送了一枚有點分量的鑽戒給她,然後又到一家意大利餐館吃了米蘭式鬆仁豬排,卡莉那小龍蝦等,還要了一瓶DOC葡萄酒。我老婆是個容易滿足的人,雖然她整天對我和生活怒氣衝衝的,好像誰都欠了她似的。因此這種女人也容易打發。從餐館出來的時候,她好像已經找到當初做情人的感覺了,在大街上就緊緊地依偎著我,把我搡來搡去的。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葡萄酒,到家的時候,我們興猶未盡,於是就迫不及待地上床折騰了起來。我很快就憑著激情,把她送上了九霄雲外。等到我緩過氣來的時候,她已經酣然睡著了。女人就是這樣,兩個字:給她。正像肥皂劇裏說的:“Show me money Show me love and sexy。”


可我依然睡不著。我一邊回想著跟我身邊的床上伴侶初戀的時光,一邊眼前不斷地閃過趙醫生那張妖冶的臉,後來神智就有點模糊了。

夜深時候,我攜了兩瓶墨西哥出產的CORONA啤酒,來到停車場的長椅上。隻見清風徐來,淡月微茫。我望著高深莫測的天空,浮想聯翩。

我點著一支煙,一邊喝著啤酒。忽然,我看到趙醫生又朝長椅這邊走了過來。她穿著黑色的吊帶晚禮服,胸前佩著一朵醒目的白色玫瑰。她裸露著的白色皮膚,在黑夜中顯得異常的惹眼,就像剛剛綻放開來的百合花。這時我想,但願我這不是在夢遊,而隻是我的幻覺,或者幹脆就是她在夢遊。不過我的心還是一下子抽緊了。

趙醫生挨著我坐了下來,問我說:“你準備好了沒有?”

我愣了一下,問說準備好什麽了?趙醫生話聲冰冷地說:“你的後事。”

我呆了一會兒,忽然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我說,幸好你早把你從前男朋友的故事告訴了我,要不然今晚我還真得準備後事了。沒想到,趙醫生果真拿出一把白亮的水果刀,在嘴前吹了一下,她吹氣的動作就像是在噴出一個十分瀟灑的煙圈。我表麵上極力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心裏卻真的有點發毛。我想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我不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樣被她宰掉,還要擔上沾滿汙垢的罪名。你想,對於她來說,我找她谘詢心理方麵的病症,不正是自投羅網嗎?!說不定此時她已經Call911了呢!

我狠下了心,決定先下手為強。於是我便抄酒瓶子,往鐵扶手上重重一敲,然後將棱角分明的一截,用勁捅進了她的光潔脆弱,像白瓷一樣的脖子。沒想到,趙醫生卻微笑著平靜地說:“謝謝你了,秦先生!你知道嗎?死亡的感覺真是舒服!癢癢的,就像我以前的男朋友第一次將陽物捅入我身體的感覺一樣。此後我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本來我以為女人一輩子隻能有那麽一次美麗的感覺,現在我才知道,死亡的感覺就跟女人第一次一樣美麗。它是如此的曼妙!OMGD!”

我聽了她的話,毛骨悚然。我扔掉碎酒瓶,慌慌張張地就跑回了屋裏。我的老婆正在酣睡,她的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她一定是正在經曆一個美妙的夢境,墨西哥海灣的藍色海水,夏威夷的沙灘,還有阿拉斯加的冰雪,讓她深陷其中。

我匆匆到衛生間洗了一下血跡,就上床躺下了。

因為極度的緊張與疲勞,這次我很快就入睡了。我敢肯定,這是我半年多來睡的最舒坦的一個晚上,連一個浮躁的夢都沒有,有的隻是濃重的鼻息。我老婆後來形容我那天晚上睡著的情景說,我簡直就像死了一樣的嚴肅動人。是的,倘若沒有醒來的概念,睡著跟死了,其實並沒有什麽嚴格的區別。


第二天一早,我故意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來到了停車場。讓我驚異的是,我發現那裏並沒有趙醫生的屍體躺在那裏,也沒有見到像蒼蠅見到血一樣的令人生厭的警察,沒有要命的警笛,隻有以前樓上老頭養的那隻黑色的大野貓,大睜著黃黃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那張長椅上。它的眼神依然幽幽的,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走近長椅,仔細看了它一下,發現它原來已經死了。它的脖子上,凝結著一團冰冷的血塊,旁邊還有一個破碎的CORONA啤酒瓶子。我吃了一驚:難道我又是做了一場噩夢,又不自覺地履行了一次可怕的夢遊嗎?!

我踟躕了一會兒。我已經不敢去敲趙醫生公寓的門了。但是,懷著好奇與恐懼的心理,那天早上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著車匆匆地趕到趙醫生的診所去:我必須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第二天雖然是星期天,但是趙醫生照常上班,不去教堂。她開的是私人診所,而且她對宗教也不感興趣。

我沒有進診所去,隻是伏在茶色玻璃窗外看了一下。我看到,趙醫生正和顏悅色地在跟一個滿頭亂發的中年男性客人聊天,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於是常常舒了口氣,放心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的時候,突然間又出現了早搏。我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我睜眼一看,隻見趙醫生正血淋淋地站在我的床前,冷冷地笑著。我說了聲“扯淡”,然後翻過身子,就沉沉地睡著了。


08/2009改於 洛杉磯 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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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雪映梅花 回複 悄悄話 我說了聲“扯淡”,然後翻過身子,就沉沉地睡著了。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心心膽大,我可不敢揣走,寧可來這看一眼就跑。
我也要拜師。
abao77 回複 悄悄話 強!
瀟灑走紅塵 回複 悄悄話 看得俺寒颼颼的感覺,厲害!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雖然半夜看這篇有點害怕,但最後哆嗦著也要什襲而藏,——短篇小說寫到如此水準,不能不揣回去當範文學習了

看來啥時候得正是拜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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