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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在南方 3

(2006-12-03 18:25:25) 下一個
                   6


不久後,我覺得下身有點發癢,先是長了兩個小疙瘩,後來小便的時候陰部火辣辣的,老半天拉不出尿來,痛苦不堪。再後來,就有白色的膿液流出來。我問了崔容,崔容說 :"你可能是感染上淋病了。我也有這病。這是吃我們這碗飯的職業病。最近你接客人的時候他們穿雨衣了嗎?"

我想了一下,記得好象每次跟人上床,他們都戴套子了,隻有跟曹處長來過的兩次沒戴。難道是他傳染給我的?我仔細看過曹處長的生殖器,它不像是有性病的樣子。我一直沒有告訴我跟曹處長的事,她也從來沒問過我的客人。

崔容說:"有的性病你是看不出來的。更何況一幹起那事來,頭腦一熱,根本沒時間顧及下麵了。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現在得了這病的很少敢去看婦科醫生,那些醫生跟屠夫差不多,既要錢,又要命。"

不過崔容還是建議我去找個好醫生看看:"最好找小地方的醫生,沒有麻煩,人家也不會記錄。在大醫院一查出你有那病,你跑都跑不了。"

崔容給了我一張名片,是郊區一家醫院,我按照地址找上門去。那家醫院不大,隻有三層樓,掛的是婦科醫院的牌子。看門的老頭抬頭看了我一下,問都沒問就讓我進去了。

一個中年男醫生給我看病。我見的男人雖然多了,但做這種檢查時,心裏還是有點不太舒服。這個醫生神情麻木,不住地用手摳鼻眼,摳出鼻屎後就用拇指捏住小指,往地上一彈,動作神速。他問診的時候目光遊移不定,就像我以前的政治老師,目光老在我的臉蛋與胸脯間滑動,又要維持些許的矜持。他抽取了我的血樣化驗了半天後,突然神情嚴肅地對我說 :

"以前我檢查過幾十例的性病,有尖銳泡疹,有淋病,還有梅毒,但是症狀跟你都不一樣。你的血樣顯示,你的病可能跟一種致命的性病有關。當然我目前還不能確定。你最好再到大醫院去檢查一下。如果不是,當然最好。你太年輕了,我不想騙你。你也不用花錢買藥了,幹你們這行的最好定期檢查,要是有個專門的醫院就好了,清城吃你們這碗飯的不下十萬人,要是有一半人得病,後果不堪設想。更不用說像你這種病了!"

醫生又說:"你最好先跟你周圍的人保持遠距離接觸。前幾年這種病對我們來說還是不可想象的,不過到現在我們已經發現過十幾個病例了。而且都是年輕女性。這種病防不勝防,親個嘴也有可能染病。我建議你最好不要隨便跟人親嘴,這是起碼的責任。"

我知道醫生指的病是什麽,這等於宣判了我的死刑!我一下子覺得眼前發黑,小便都快要撒出來了。

我一直認為自己在從事性交易時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出了致命的漏洞。以前我以為愛滋病是離我很遙遠的事,平時想都沒有去想它,沒想到它現在卻滲透到我的身上。它像一隻毒蟲,咬住了我的青春。

我給了醫生好幾張百元老人頭的票子,讓他把我的醫檢結果銷掉。我現在覺得票子已經無關緊要,那玩藝兒進手快,出手也快。

那醫生沉吟了一會,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於是我又給了他幾張票子。醫生終於答應替我銷毀醫檢記錄了。

隨後,我身上的症狀越來越明顯。我慢慢地開始消瘦下去,吃東西不香,小便蹲半天還拉不出來幾滴。這意味著,我正在邁向死亡。

我想想自己真是卑賤,二十歲不到就看到地獄的門檻了。但是我還得接客,這才是最實在的。我倒不是看著那些錢,而是覺得一天不接待客人,心裏就不踏實。就像我爹,一天不到莊稼地轉一圈,就渾身不自在。

我流著淚把兩年來攢下的一半積蓄寄給父母,這筆錢已經夠他們一輩子的花銷了。我父親用雙手忙碌了一輩子,結果還是清貧的跟白紙似的。他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苦力,到頭來還是連一家子都照顧不過來。他編的竹器在外麵可以賣到他難以想像的好價錢,但他隻能賺取微薄的工錢。他半年的工錢隻夠跟一個女人上次床。

我想,我應該請我父親出來跟個女人上一次床,但他肯定要揍我的。

我寫著匯款單,忍不住就掉下淚來,不是為我,而是為我的那個沉重地活著的父親。


我計劃了下一步報複的行動。

我約了曹處長。我敢肯定我的病是從他那裏傳染過來的,因為我隻有跟他上床時才不讓客人戴套子。曹處長說他最近很忙,要我過一段時間再跟他聯係。曹處長說:"最近掃黃抓得很緊,我正在抓這方麵工作,忙得很。你也要小心一點!"

我開始想方設法地放縱我自己。死亡的陰影像蒼蠅一樣盤繞在我的腦海,一靜下神來,我就看到死神笑容滿麵地朝我走來,張著雙手,就像那些垂涎欲滴的嫖客想擁抱我一樣。我不分黑夜白地接客,心裏充滿了發泄的快感,肉體麻木地跟我老家門口的土坯一般。

我覺得性本來就是一種發泄,嫖客們花錢是為了發泄,我們賺錢也是為了發泄。在現在社會,男女之間已經沒有秘密可言,那些神秘而高貴的東西,早就被我們摧毀了。

我不叫客人們戴避孕套就跟他們上床。有的客人自己要戴,我說我不太習慣那東西,他們就放棄了。我希望把自己身上的惡病,能完整無缺地傳染給他們,讓他們體驗跟我一樣的痛苦。反正這病不是我創造的,我既然成了犧牲品,我覺得那些衣冠禽獸們也應該跟我一樣痛苦地受難,跟我一起跨進地獄。

我對那些用公費嫖宿的人慷慨地敞開胸懷,伸展雙腳,與那些在女人身上揮金如土的爆發戶們投懷送抱。

我就像瘟神一樣,瘋狂地捕捉著犧牲品。我覺得我的輕薄的肉身正在快速地離我而去,如風中雲煙一般。可能我某一天在走向陰間的時候,感覺也是如此。



崔容察覺出我的異樣。她遞給我一支煙,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我毫不猶豫接過就抽了起來。在吞雲吐霧中,我飄飄欲仙,身子像被一雙重手拋了起來,在高高的空中飄蕩,然後又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接住,它們撫摸著我,從頭到腳,從肉身到靈魂,什麽痛苦都煙銷雲散了。

那種煙的力量真是神奇,你睜大眼睛都可以體會到夢中的感覺。後來我就向崔容采購。崔容有一個神秘的路子,她不知道是通過什麽途徑弄到那些白粉的。我的存款像流水般湧了出去。

於是,我隻好更加拚命地接客。晚上我一直要到三,四點的時候才回來,然後再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個白天。

我覺得我的下半身都麻木了,它就像是長在客人身上一樣,不知痛癢。看著他們在我身上折騰,我就像看著鄰居家的大叔在起勁地打麥一樣。他們汗流滿麵,氣喘籲籲,聚精會神地在品嚐著收獲的快樂。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對大腦神經的刺激,每隔幾天,沒有例行的刺激我便萎靡不振,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而一受到刺激,我就像長了翅膀一樣。

感謝上天創造了這麽一種神奇的尤物,給我帶來了無窮的力量。在我最痛楚的時候,它安撫著我,就像安撫著一隻受傷的小鳥。


我決定報複那個第一次刺了我一刀的那個台商謝老板。我先找了陳木扁,要了謝老板的電話。陳木扁憐惜地看著我,說我瘦了很多。他說:"姑娘,你要是覺得吃那碗飯不安穩,你還可以回來,我跟謝老板求求情。我在他麵前說話還是算點數的。"

我覺得老扁還算是個好人,這在現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上真是難得,雖然我看到,他的內心裏其實對我也有點不懷好意。

我給謝老板打了電話,謝老板冷笑著說:"幹你們這行的,又要票子,又要麵子,怎麽吃得開?我還記著你的那一巴掌呢!我到現在臉上還火辣辣的。"

我笑著說:"我還記著你捅了我的那一刀呢!我的心裏到現在還在流血!"

謝老板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回味無窮的笑聲持續了約十秒鍾。我像再次被他奸淫了一樣,身上毛孔都豎立起來。於是我們約定晚上在初次見麵的老地方,妞妞帶我去的那家酒店他的包房裏見麵。

晚上,我按時來到謝老板的房間。謝老板一 脫衣服一邊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回頭找我的。你還沒真正見識到我的床上雄姿呢!我是寶刀未老。我們倆算是有緣,今後你就做我的情人吧。我不要你做二奶,二奶多難聽?!但我虧不了你。"說著,他一把就摟住我。

我的身上像爬上了一條紅蜈蚣。 我讓謝老板先喝了幾杯酒,然後跟他上床。我看到他一邊忙活,一邊陶醉的神態,心裏特別興奮。因為我通過這種不公平的交易方式,把我身上的病毒傳染給了他。我在被他操縱的同時,也享受到了報複的快意。這種快意讓我渾身清爽。

我覺得我第一次達到了性高潮。

兩天後,我忽然接到了上次給我檢查的那位醫生的電話,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他把血樣報告送到省醫院重新作了鑒定,結果是,我得的隻是比一般的淋病嚴重一些的性病,而不是受懷疑的愛滋病。他向我道了歉,說要是化樣結果早點出來的話,我也沒必要虛驚一場了。

我呆住了。我覺得自己又被強奸了一次,而且這次還是自願的!我在衛生間裏嘔吐了約半個小時,連眼淚都嘔出來了。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又想起了謝老板興奮而且得意的臉,覺得全身都要垮塌下來了。

崔容疲憊地對我說:"謝老板這種人你玩不過他的,除非你隻往他身上挖錢。台灣的商人精得要命,喜歡耍心眼。"

崔容越來越憔悴,她瘦得手臂上青青的血管都凸出來了,跟我剛見到她時,簡直就像是兩個人。她本來隻是固定地在那家夜總會出入,但是現在也開始到其它次一些的地方去攬活了。

一次,她連續幾天發低燒。她讓我給她去寄一封信。我看了信上麵署的發信地址是深圳,愣了一下,又不好發問。幹我們這行的,填個假地址,寫幾句謊話給家人是常事。但是讓我吃驚的是,崔容寄出去的信的接收人也在清城。我不知道收信人會不會去注意到信上的郵戳。

我想,崔容如果不是到了這種地步,是決不會寫這封信的。看著她氣若遊絲的樣子,我的淚水便下來了。


過年之後,市裏為了整頓市容,開始大規模地掃黃。曹處長早就跟我常去的酒店俱樂部老板打了招呼。但是我們對老顧客照樣接待。

元宵節晚上,清城四處燈紅酒綠,一派繁榮熙和景象。我正要跟一位東北來的客商上床時,警察來了。

我被帶到了省女勞教所。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裏來。裏麵關的大幾百號女人,差不多都跟我同樣年齡。我覺得自己好象又要回到中學了。

入所的第一道程序是例行的身體檢查。我被剝光了身子任醫生們擺布,其中還有兩個年輕的男醫生。我的HIV血樣抽檢呈現出的是陽性。這次可能是真的患上愛滋病了!

我被單獨關在一個潮濕的房間,每次那些女警察給我送飯時,都戴著口罩和手套,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們如臨大敵的樣子,使我覺得自己是大難臨頭了!

勞教所的警察很嚴厲,在他們眼裏,我們都是些社會渣滓。他們一火起來就對我們拳打腳踢。我就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最難受的是毒癮上來的時候,我拿腦袋往牆上撞。勞教所裏連煙都不讓抽,我把手指頭都咬得腫破了。夜晚的時光是最難熬的,我過慣了夜生活,但是勞教所裏九點一過就要熄燈。我從小就害怕黑暗,我縮在角落裏,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閉上眼所見到的黑暗跟睜開眼時是不一樣的。一睜開眼你就覺得孤獨,而閉上眼你至少還可以有些許美妙的想象。

兩種黑暗,兩種天地。

十來天下來我被煎熬得顴骨高凸,兩眼發熱,雙手震顫。不久,我又變得怕光了。

我決定找機會逃離這個地方。我向中隊長提出要參加早操的要求。中隊長想了想,看看我的樣子就同意了。但是每次出操的時候,老有一個女警察站在我後麵,搞得我很別扭。

一天出完操後,我借口上衛生間,然後撞破牆上鏡子,用一塊玻璃碎片割破了手腕。在割手腕時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咬咬牙割了。我的酡紅的鮮血,像破裂水管的自來水噴射出來,我嚇得暈倒在地。五分鍾後就有一位女警推門進來,看到滿地是血,她趕緊把我拖出衛生間。中隊長馬上打電話要了一輛救護車,將我送到醫院。

其實我割裂的隻是血管,而不是動脈。醫生給我止了血,然後就打點滴。有一個女警察在看守我,她的年齡看上去不會比我大多少,她坐不住,老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掀起窗簾看看外麵,一會兒又拉起褲管,扭著頭順著肩膀往自己後麵下半身看。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她還扭著身子偷偷走了幾下台步。

我裝作睡著了,呼吸均勻,一隻手垂到床沿下。那女警察看我睡熟了,就匆匆忙忙上衛生間去了。我迅速拔掉針管,忽拉一下跳下床就跑。進醫院的時候我沒換衣服,所以醫生護士都沒認出我,我順利地離開了病房。

一出醫院,我趕緊就攔了一輛出租車,要司機把我送到我的住處。

我在住所取了存款後就直奔火車站。我被逮住時,沒有供出我跟崔容合住的地方。我擠上了開往北京的46次列車。火車一起動,我整個人就癱軟在座位上了。

這次,我是真的累了!
7



列車過了長江後,我開始考慮是回家,還是去山東找我的先前的男朋友。最後我決定還是先去找我的男朋友。他是我有生之年最想見到的人,雖然我心裏還在恨他。

我在濟南下了車,找到我男朋友的學校。他們學校不算很大,但卻古色古香的,有將近百年的曆史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宿舍。他們的宿舍還沒有我的住所一半寬敞,有些亂,四處都是髒衣服,臭襪子。如果他還是我的男朋友的話,我就要替他收拾房間了。他的同學告訴我他踢球去了,我就在他們的宿舍等著。他的床上貼著幾張時下當紅明星的照片,有一個長得很像我。我的心裏有些熱乎。

一個多小時後他回來了,滿身是汗,像剛從莊稼地回來。他見到我的時候,吃了一驚。他迅速往四周溜了一眼,說:"大丫,你沒跟其他人說我們倆的關係吧?"

我一聽這話,心裏就涼了半截。本來我隻是想來看看他的,而他可能卻誤解為我是來跟他攤牌什麽的。

這時,我突然冒出想要跟他上床的念頭。我覺得這樣也算是公平的。我說我們好長時間沒見麵了,我想約他出去好好談一次,然後,我頓了下說,我們從此以後就再不見麵。

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胸脯,咽了口唾沫就答應了。他的最後這個動作讓我感到有點悲哀。其實,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盡管他們的偽裝千姿百態,或俗或雅,或年輕或老態龍鍾。幹我們這行的,對男人來說真是最合理不過了,既不要承擔任何社會責任,又可以滿足內心裏不可告人的欲望。因此我覺得我選擇到他這裏來是對的。這個年輕而虛偽的男人,注定應該跟我一起墮落。

我在一家酒店開了一個豪華的房間.我的前男朋友,如今應該算是我的客人的他來了。他坐在沙發上,身子拚命往前拱,顯得很緊張。一會兒又半靠在沙發上,二郎腿換來換去的。

我給他倒了一杯人頭馬,然後就上浴室衝澡去了。我故意把水開得很大,好讓他聽見嘩嘩的水聲,咽著口水,想入非非。

我洗好澡後出來,發現我的箱子被挪動過了。我不動聲色,問他要不要去洗一下,他搖了搖頭,盯著我,喉結拚命地上下滑動,像是有人在用手扯動一樣。

我坐在他身邊,一把摟住他。他緊緊地抱住我,呼吸緊促地說道:"我們這隻是玩玩,對不對?"

我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他的情緒一下子放鬆了,說道:"聽我爸說你在南邊是幹那個的。"

我沒有否認。我覺得我沒必要去否認。任何否認對我來說都已經失去了積極的意義。

我們上床了。我表現得非常激情,就像一隻惡獸擺布它的獵物一樣。他剛開始時有點手忙腳亂,後來就像發瘋了似的來勁。他是踢球的,體力很壯,把我折騰地全身軟塌塌的。後來我就成了波濤洶湧的汪洋裏的一條船,任他擺布。

這是我出道以來最快樂的一次性體驗。

事情過後我們倆都坐不起來了。他就像蔫掉的高粱稈子一般,神情迷離地看著我。他問我想在濟南呆多少天?我說明天就走。我看他還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心裏暗暗又有些疼惜他。我們休息了一個多小時後又來了一次。這次他老到多了,增加了一些技術性方麵的難度。但是我的身子好象已經麻木了,我更多的隻是在應付他。他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後才趴下來,半睜著眼睛,一付失魂落魄的樣子。可能在這之前他對性抱滿了無限的希望,但是品嚐之後又覺得不過如此。

任何希望都隻是一種假設,戳穿之後它的意義就掉價了。性隻不過是人生經曆中的一層薄紙,捅破了就那麽回事,愛情也隨之飄忽不定,然後你就不得不去另起爐灶,考慮人生的重新定位。

他走的時候,我給了他五千塊錢。他猶豫一下就收下了。這是我從事性交易的時候,第一次付錢給別人家。他也是我上過床的第一個肉體上完整的男人。我知道他跨出這個門後,他的一生都要改變了。他的身上已經滲透進我身上的那些肮髒的東西,包括肉體和精神上的。我用最惡毒的與最快樂的方式,報複了個男人,影響了他的一生。

性真像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而我,則是一柄亮麗的刀鞘。

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可後悔的了。我踏上了歸鄉之旅。



離家已經兩年多了,家鄉的土地仍然是光禿禿的,一派蒼涼景象。固執而疲憊的父親還是老樣子,整天埋頭編著竹器。母親蒼老了很多,家裏多了一尊泥塑菩薩,母親終日吃素,頭發都掉得差不多了。我的傻哥哥不知從什麽地方學來的,抹了一頭的發油,還拿著一把梳子整天在那梳頭。他油光發亮的頭發,跟他愚蠢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口水綿綿不絕,那是他身上唯一充滿生命的東西。

從我哥哥身上,我看到精神病患者與傻子的差別隻在於,前者不易被發現,充滿蠱惑,有時還充當重要的角色。而後者則命中注定是一堆行屍走肉,受人鄙視。

我父親可能早已知道我在南邊從事的職業,他理都不理我。他重重地朝巴掌上吐了口唾沫,然後又編起竹器來。

我母親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我說鎮長來過了,說要我改邪歸正,要不就把我父母帶到鎮上去,丟人現眼。我覺得在我曾經接觸過的人中,根本就判斷不出他們所謂的正邪。走在大街上,我見過的正人君子多了。他們目不斜視,匆匆忙忙,正兒八經,一副重大事業在肩的樣子。但是一到床上,他們就醜態畢露,一付餓狗撲食的嘴臉。

我給家裏留下五萬塊錢。我知道我父親除了貧窮與自私之外,還極端熱愛麵子。所以我把錢交給了我母親。我母親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錢,愣了大半天,最後居然嘩啦啦哭了起來。

我踏出這個家門的時候,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在這之前我是一隻腳踏進死亡的門檻,現在是兩隻腳都踏進去了。

我離開家門的時候,忽然聽到我父親在我後麵用勁了一口痰聲很濃的唾沫。它像一顆子彈一樣擊中了我的後背,讓我的脊梁骨涼嗖嗖的。 我的親生父親,就是這樣為我送終的。

我來到鎮上,先去看了一下我呆過六年的母校。學校裏學生們的表情都差不多,既嚴肅又緊張,反正大家的目標都是一致的。我沒有遇到熟悉的老師。然後我找上了我前男朋友的家。

那位以前的副鎮長,如今的鎮長正在用晚餐,他粗重地咀嚼骨肉的聲音我在門口就聽到了。他差點沒認出我來。看來我跟兩年前相比變化太大了,這可能不單是我裝飾方麵的變化。他看我的眼睛有點異樣,像在夜間尋找田雞的手電筒。

我知道他肯定會上鉤的。

我自我介紹了一下,說我現在正在南方一家公司任職,老板是個台灣人,這次回家看看,順便也來拜訪一下他。鎮長嘴裏銜著一塊雞骨頭,慌忙笑嘻嘻地起來讓座。他說他早就知道妞妞是在瞎編排我。他問我吃過飯沒有,沒吃就一起來吃。

他老婆在廚房喊問了一聲誰來了,鎮長立即就不吭聲了。

我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當初要是我跟他兒子沒斷,該有多好?都說性格有遺傳的因素,要是鎮長兒子也像他爹,我這麽一吆喝,我前男朋友他還敢放個屁?

我說我在鎮上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要他幫我找家旅社。鎮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進廚房跟他老婆嘀咕了一會,她老婆探出頭看了我一眼。鎮長於是就跟我出門了。

鎮長帶我來到鎮上最好的一家旅社,開了一個房間。像這種住宿費,他要麽可以放在公費裏報銷,要麽就幹脆不付錢。在這個鎮上,他放個屁,人家也要憋住呼吸猜想半天,他的話比中央領導人還管用。

我沒告訴他我跟他兒子見麵的事。他坐在房間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受過酒精浸泡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身子。我比兩年前更豐滿了。我現在的體形正合中年男人們的口味。年輕人看女孩子比較喜歡瘦弱的身材。但是中年男人出於身體適用的考慮,更喜歡偏胖的女孩。床頭上跟街頭上的品味完全是兩碼事。

我衝了個澡出來後,房間裏已經煙霧騰騰了。我要鎮長也去洗一下,他說他從來就不太喜歡洗澡,每天就用濕毛巾擦擦身子。他說:"洗澡浪費時間。我忙得很。"

他迫不及待地就開始脫衣服。我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一股泥土與汗水混合的味道。我問他妞妞是不是也跟他上過床?他一邊手忙腳亂,全身大動,喘著粗氣說:"她哪能跟你比?笨鴨子一樣,還有狐臭。以後你們家有什麽事就跟我說一聲。"

他的床上功夫,比他兒子要強多了,花樣百出,把我弄得死去活來。

兩小時後,他心滿意足地走了。我收拾了一下,連夜離開了小鎮。我怕節外生 枝,勞教所說不定已經把我偷跑的消息告訴給我們鎮政府了。我覺得我欠家鄉的一切已經償還完了,而這裏欠我的我也得到了補償。

我是永遠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我於是重新擠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我深信這是一趟不歸之旅,這趟列車將把我拉向地獄,而不是先前我所想像的天堂。

8



一到清城,我就去了以前我跟崔容合租的那套公寓,那是我真正的家,雖然我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很大。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這一覺連一點夢的影子都沒有,真是舒服。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崔容回來了。她瘦得差不多隻剩下骨架了。她可能是剛剛搞到毒品,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躺倒在床,吸了起來。我也來了兩口,身子一下子輕鬆多了。

崔容歇了一會說,警察到這裏來找過我了,還要她隨時向他們匯報我的行蹤。

我問她說想怎麽辦?崔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我才懶得理他們呢。不過最近你最好小心一點。現在掃黃掃的很緊,我都快要山窮水盡了。我把能賣的東西全都賣了,賣來賣去,覺得還是自己的身子最值錢。不過現在也快沒人要了,也賣不動了。我要死了。"

最後一句話她是用清城的方言說的,聽起來像真是那麽回事。

那幾天,我除了到附近買些食物跟日用品外,差不多都呆在屋裏。崔容晝出晚歸,形容枯槁,走起路來腳步都不太穩了。有一次,她兩天都沒有回來。我給她單位打了電話。電話那頭一個中年女人說:"她早就不在我們公司上班了。"

我想崔容可能是出事了,心裏急得要命。她是我在這邊最初的伴侶,我也希望她能陪伴我走到人生盡頭。

幾天後,崔容突然回來了,她頭發淩亂,顴骨高凸,差點叫我認不出來。崔容一下子躺倒在床,她告訴我說,她剛剛從戒毒所逃出來,因為幾天時間沒有吸毒,她的精神快要垮了。

她拿出一塊白色的玉,還有一張地址,跟我說:“丫,這是一塊和闐玉,上麵刻著我的名字,我想請你幫我帶給我的父親。我父親見到它時,他什麽都會明白的。”

我有點詫異。她以前告訴我,她的家是在內地的。崔容說:"我媽是內地人。我從小就跟我爸在清城上的學。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父母,我現在去了哪裏。"

崔容當夜就離開了清城,像一片飄飄蕩蕩的樹葉。她的身影使夜空變得異常膨脹,然而又很空虛。

望著她的背影,我的淚水下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難受而哭。崔容她在絕望的時候至少還有個男朋友,而我卻是孑然一身。

我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從窗口望出去,萬家燈火,我的居室顯得清冷空洞。

那天晚上,我到街上找到一個樣子還過得去的中年男人,把他帶回我的住所。在床上我激情高昂,欲死欲活,把那個男人折騰地差點都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個男人扔下五百塊錢後,跌跌爬爬地就走了。

我心裏於是感到更加的空虛。第二天我逛了好幾家商場,買了一大堆衣服。回來時我把每件衣服都試穿了一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孤芳自賞。我自我擺弄了約兩個多小時。

最後我走累了,便脫光了衣服,趴在地上哭了起來。哭泣有的時候真讓人感到舒服,它是對疲憊與煩悶的一種補充作用。哭著哭著,我就睡著了。

我在地上睡了整整一天。其間電話響了好幾次,我都沒去接。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崔容的電話。


兩天後,我按照崔容給我的地址,找上了她的家。我把那塊和闐玉掛在脖子上。我希望它能給我帶來吉利。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開門的居然是曹處長。曹處長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屋裏,低聲說道:"你怎麽找上我家來了?!我太太正在屋裏做飯呢!"

我突然間又不想把崔容的那塊和闐白玉交給他了。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這種事如果說白了,連我這樣的知情人也要跟著蒙羞,而不是擺出高姿態在旁邊看戲。我覺得崔容的這塊白玉倘若交給她的父母,肯定會在他們的身上捅上一刀,雖然她不知道我與她父親的曖昧關係。

我約曹處長出去。他進去跟他老婆嘀咕了幾句後,就披著衣服出來了。像那位鎮長一樣,他顯然也有懼內的美德。我想,平時行為不太檢點的人,可能大都有懼內的不良習慣。他的太太可能也不像他以前在酒店裏跟我介紹的那麽乖 順。

我把他帶到我的住處,然後給他講述關於崔容的故事。崔容的故事娓娓動聽,曹處長說:"什麽時候你帶她來見我,我好好跟她談談。"

接著,我就跟曹處長上床了。我覺得他正合適充當我的報複對象。曹處長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就像一條饑餓的狼。他剝開我的領子。突然,他一下子呆住了。

我知道,該發生的終於發生了。這時,我的內心產生了極度的快感。這是性的快感所不能比擬的!

曹處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了。這是我意料中的事。突然,他怒不可遏地甩了我一巴掌,一把將我脖子上的和闐玉扯了下來,說:“這塊玉你是從哪裏弄來的?!我的女兒呢?”

我笑著說:“她跟我曾經是同行,不過,她現在到深圳去了。這塊玉是她讓我帶來給你的。”

曹處長一下子鬆軟了下來,說:“你想怎麽樣?!”

我微笑著說,到時候我要是捅出我們之間的事的話,他該怎麽辦?曹處長又摔了我一個巴掌,咆哮著說:

"沒人會相信一個婊子的話的!"

我嘴裏流出血來,我感覺到了鹹味。但是我笑了。是的,我是婊子,而他則是婊子的父親!

我看到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他的頭發從額上耷拉下來,手裏緊緊地攥著那塊和闐玉,像是要哭的樣子,臉上肌肉鬆弛不堪,像一條沙皮狗。

男人隻有在絕望的時候,才會放下他們厚重的麵子。而一旦放下麵子,他們便什麽都沒有了。


我想去看一下陳木扁。

一想起他,我就想到了他在火車上粗重的鼾聲。他是我離開家後見到的唯一的一位守本份的男人,雖然我知道他心裏也曾打過我的主意。這讓我難過,我也替他難過。人活得太實在也不是個辦法,你勤勤懇懇了一輩子,想擺出另類的活法,但是你付出的努力如果得不到補償,那麽這個人生,對你來說就像是走過場一樣,你隻能是個跑龍套的,永遠充當不了社會的主角。

我聽說老扁他已經被解雇了。

他患了肝癌,回天無術,像一根枯萎的樹枝一樣躺在醫院裏,整日高聲呻吟著,痛苦不堪,把枕頭都撕成了碎片。他與死亡搏鬥的嘯聲,把醫院的樓道撞擊地千傖百孔,搖搖欲墜。他比以前瘦了一半,手上滿是鼓起的青筋,臉上像是在火爐裏烤過的山芋,皺皺巴巴的。他的嘴唇鬆弛地就像要滑落到胸脯一般。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是我第一次最真切地看到了死亡。死亡並不是瞬間的消逝,而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就像我麵前的老扁。我覺得自己現在正站在死亡的門檻。這個邊緣沒有界限。

我想到了自己患的病,但又不能跟老扁同病相憐。老扁已經年過五十,該怎麽活的,他也差不多都活過了,該明白的事情我想也應該明白了。而我才剛活過二十歲,含苞待放,正是薺苗青青的時候。該活的我都還沒有活過。我沒有嚐試過婚姻,沒有過養兒育女的快樂,沒有個男人在身邊疼過我。我隻有過性,有過錢。

我想我將死不瞑目的!因為我沒有真正活過。

愛滋病也是一種癌症,是性癌。它是所有癌症中最複雜的症狀,無藥可治,讓你身心備受折磨。與其它癌症不同的是,愛滋病最初是以無限快樂的形式出現的,快樂成了痛苦的根源。

我根本就不想去找醫生醫治。但是我也不能像老扁一樣枯萎下去,那樣的話太痛苦了,我也受不了。我決定選擇直接死亡作為逃脫病魔的方式,而不是讓死亡在我身上翻來覆去,唱歌跳舞。

也該是到我報複的時候了。人生恩怨,總該有個了結,不然人活著就沒多大意思。

我媽在我開始懂事時,曾經跟我說過:"大丫,人這輩子,就像掃地一樣,必須一塵不染。"


我給謝老板打了個電話,他猶豫了一會,答應後天跟我見麵。

我在街上買了一把鋒利的匕首,鋒芒畢露,寒光閃閃。我握著匕首練習刺殺了一天,覺得準頭跟力度都還行。 我用匕首在沙發上捅了一通,找到了一些硬實但又有鬆軟的感覺。這個感覺很到位。房間裏被我捅得淩亂不堪。我覺得我的刀技對付起謝老板來,已經綽綽有餘了。

那天在跟謝老板見麵前,我吸了很多白粉,精神抖擻,蒼白的臉上煥發著紅光。我照了一下鏡子,看到了鏡子中一個嬌豔的美女,眼神就像斜陽一般。白粉雖然惡毒,但是它沁人心脾,讓人無法放棄。我覺得自己的形象美豔異常,光彩照人。

我跟謝老板還是在以前我們第一次做生意時,他租的酒店的房間裏見麵。

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這個房間。謝老板有事還沒回來,我讓服務小姐先開了房間。我先將房間裏的燈光布置地陰森森的,人一進去,隻有一對眼睛在泛著亮光。然後我又把燈打到最亮,把音響開得很大。

我突然間像是找到了女人出嫁時的那種美妙的感覺。

對我來說,出嫁無非也就是先讓你興奮不安,然後在你等待的希望破滅之後,將你布置於一個陰森森的地方,無法脫身。

我又把燈光擰得昏暗了。我照了一下鏡子,隻見兩道淚珠,輕盈地從臉上滑落下來,冰清玉潔。

這是比血還要珍貴的液體。我拿出刀來,將淚珠剔刮得一幹二淨。淚珠從刀刃上滑下,不留痕跡。

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該是謝老板回來了!

謝老板一進房間,我就笑容滿麵地迎上去抱住了他。他的手裏拿著一束鮮豔的花,這跟他猥瑣的形象很不相稱。我們喝著酒。剛開始時,我還有些緊張,但是當酒喝到五分的時候,我覺得身上充滿了氣力。我們倆正在親熱的時候,我忽然從懷裏掣出刀來,一把朝謝老板的後腰部深深地插進去。

刀子在進入皮肉時,跟捅在皮沙發上一樣,我感覺到手頭有些生硬吃力,但隨即手感就很鬆軟了。

謝老板悶哼一聲,反手用勁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將我的手擺轉過來,拔出了刀。他用力把刀插進了我的肋部。我似乎聽到輕微的“噗”地一聲,可能這隻是我的錯覺。我突然間覺得口幹舌燥,毛發倒豎,全身鬆軟。

這時,我看到我的酡紅的血,再次像破裂的自來水管一樣,怒不可遏地噴射出來。我產生了一種解脫般的感覺,心裏非常舒服。

一瞬之間,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無數道刺眼的亮光,旋轉著,迎麵向我撲來。這是一種無比醉人的誘惑!

於是我一頭倒了下去。我聽到了身體撞擊地麵時轟然一響,這是我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羽毛似的,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12/06 秦無衣

本文刊發於2007年《西湖》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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