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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雜記 3 小院人家

(2006-06-28 18:06:45) 下一個
六十年代初,我父親在劇團工作。劇團住房緊,我父親便在附近的民居,租了兩間房子。

那民居是個小院,大門進去,兩邊各是三間廂房。往上幾級台階,便是一個廳堂。廳堂的兩邊,各是一套主居室。進了廳堂再往後,兩邊又各有三間小房間。這種小院在我們城裏,算是小資的水平了。

小院裏住著幾戶人家。有意思的是,原先的屋主,住的是廳堂下麵的左邊的廂房,而後來向我父親收取租金的屋主鄭二,則住在廳堂的右邊。鄭二在解放前是沿街乞討的窮要飯的,而原先的屋主林家,則是做買賣的。林先生早逝,他的太太跟兩個兒子相依為命。林太太長得白白胖胖的,一副富態。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將近70歲的老太太了。

解放後,鄭二不知怎麽的就住進了小院,成了右廂房的主人。而我的父親,每個月都得向鄭二交付兩塊錢的房租。

一個小院便是一個天地。我父親剛住進小院的時候,適逢大災荒。那時我父親還沒有結婚,胃口很好。他從一個朋友那裏借到了一塊位於郊區的菜地,便在那裏種了一畦的番薯,然後他就下鄉體驗生活寫劇本去了。幾個月後他回來時,鄭二拚命地衝我父親笑。我父親忽然想起,他種下的番薯,應該可以收獲了。於是他便向鄭氏借了鋤頭,挑筐等,想去把番薯挖出來。

我父親興致勃勃地來到番薯地,隻見菜畦裏一片狼藉,整畦的番薯,不知全被誰給挖走了。我父親回來後,忍不住站在廳堂上破口大罵。這時鄭二怯生生走過來,笑著說:“老秦,番薯是我挖走的。我餓極了,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吃了你的口糧。”

我父親火了,說:“那我剛才跟你借鋤頭、挑筐的時候,你幹嘛不說?!害我空跑了一趟!”

鄭二笑著說:“老秦,你看我好意思說嗎?!我不是一直在衝你笑著嗎?!”

鄭二後來結了婚,但是幾年後他就因為偷竊罪,被判入獄十三年。76年我們一家再次住進這個小院的時候,他的兒子阿民已經十四歲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阿民跟他父親一樣,成了個職業的小偷。實際上,除了偷竊,他沒有任何的經濟來源來養活自己。那時他的父親還在蹲監獄。然而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阿民居然養了一條怒氣衝衝的大狗,每天跟他一起分享少得可憐的食物。阿民個頭精瘦,我懷疑他每天營養的攝入,還不如他身邊的那條威風凜凜的大狗。

76年10月,我們家的經濟狀況異常的拮據,我父親被停職了,家裏的開支,隻有我母親微薄的工資在維持著。那一天,當廣播裏播放出我父親被停職的消息時,我正在臨摹朝鮮的電影連環畫《看不見的戰線》。我哭了,那時我父親躺在床上,笑著說:“怎麽不畫了?繼續畫!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那天我表姐在聽到廣播後,一大早就來到我們家,她一進門就哭了起來。如今我父親跟我表姐都已經離開了人世,回首一看,不覺萬事縹緲,情難以堪!

那段日子我們家很難過。但是逢年過節時,我父親仍然會安排上一頓很像樣的家宴的,說是改善一下生活。我父親做的菜很有特色,隻可惜因為條件限製,他終究未能成為一個美食家,這是他的遺憾。

那年冬至時候,我們家做了糍粑,父親想到了阿民,便送了一大碗糍粑給他吃。阿民謝絕了。但是到了半夜的時候,阿民卻翻越高門,進入我們的廚房,把糍粑一個不留地全吃光了。我們都很難理解當初他的心態。

那時,我父親在廚房後麵的雜物間存放了約半立方米的樟木板,原先是想用來打家具用的。可是在半個月不到的時間裏,那些木板全都不翼而飛了。我父親知道這事肯定是阿明幹的,就數落了他兩句。沒想到阿民瞪著眼睛說道:“你讓我幫你看守那些木板了嗎?!”

後來,阿民因盜竊罪進了監獄,他的那條狗,四處遊蕩,很快就被人給宰了吃掉了。

不久,我們家也搬出了小院。

四年多後,阿民跟他父親鄭二相繼重見天日。他們洗心革麵,過起了另一種的生活。阿民有模有樣地做起了生意。兩年多後,阿民居然娶了個老婆,還生了個兒子。鄭二每次見到我父親都說:“老秦,我現在算是活過了。過癮,真他媽的過癮!”

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多後,鄭二便病故了。

小院廳堂後麵左邊是三間小屋,其中的一間,住著一個叫忠惠的五十多歲的老頭。

這忠惠有點邪門,他家裏有很多繁體字的書。他給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天都捧著一本書,坐在窗前閱讀著,時而微笑,時而緊皺雙眉。我經常到他的房間去,聽他講一些故事。他的房間裏老是纏繞著一股檀香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散發出來的。他是個鰥夫,我記得他給我看過他死去的老婆的照片,是個相冊,照片都有點發黃了。

我說:“你老婆眼睛很大。”

這時忠惠便很得意,說:“我老婆漂亮極了。我現在是在替她活著!有些事,隻有等你長大了以後才能品嚐到滋味的。”

那時是70年代末,電影業如日中天。忠惠的職業,便是給電影觀眾看守自行車,每輛自行車收費3分。我相信這是一個很好的職業,你想,一場電影總該有100輛自行車要停放吧?一天下來,至少有十來塊的收入。所以忠惠很快就闊了起來。他高聲跟他的朋友們說:“我現在已經不吃一毛二一斤的魚露(福州特有的一種佐料)了,我吃的是三毛六一斤的高級魚露。真是一分錢一分貨,高級魚露就是香,你不用炒菜,隻要往飯裏麵均勻地澆上一勺,整碗飯囫圇吞棗地全吃下去了!”

白天時候,忠惠顯得無所事事。他泡在電影院旁邊的文化館裏,免費閱讀報紙。他看報紙時極其認真,就像是個政策研究員,他最喜歡的報紙是《參考消息》。我父親也喜歡看這份報紙,我記得72年的某一天,我父親看的這份報紙的首頁標題是:“北京敞開大門”。那時我琢磨了半天,不得其詳。後來我也迷上了這份報紙,就像閱讀成人童話一樣。

每天忠惠看完報紙後,就去找人聊天,聊的話題全都是國家、國際大事。他對時事的點評,簡直是入木七分,但是沒有人買他的帳。忠惠於是便很失望,他扼腕長歎道:“現在已經沒有人以天下為己任了!”

忠惠看守自行車的職業好景不長,他很快就有了競爭者,而且,他的競爭者們比他更有商業頭腦。比如,他們搭起了簡易的車棚,並且給每一個車位都標出了號碼。忠惠於是失業了,到了後來,他連一毛二一斤的魚露也買不起了。

後來就聽說他上吊死了。想一想,人生還是挺脆弱的。


06/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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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清水蓮依 回複 悄悄話 問好秦大俠. 終於想起來更新博客了!印個手印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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