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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舊文重貼:推車

(2019-06-18 20:18:23) 下一個

推車

廖康
 


美國城市很少有幾座像我們這半島,主要街道兩邊都有專設的自行車道;雖然窄點兒,一人一騎還是足夠寬敞。我在這車道上一邊推著車,一邊胡思亂想:“什麽自行車?真是名不符實。不推不蹬,它能走嗎?還是台灣的叫法——腳踏車——準確些。把汽車automobile叫作自行車還差不多。也許是因為當年自動化程度太低,有這麽個車,不太費力就能走得挺快,所以叫它自行車吧……”突然,一個騎警停在我前方,打斷了我的思緒。

警官蹁腿下車,走過來,很客氣地說:“先生,你知道本市有關騎車的規定嗎?不戴頭盔是不能騎車的。”

“我知道。我不打算騎車,就想把它推回家。”

“你不會騎車嗎?”

“我會,但我今天不打算騎。”

“有意思,你住在哪兒?”

“就在前麵不遠的坡上,秋海棠環路,再走差不多40分鍾就到了。”

“嗯,再走40分鍾,那你為什麽不騎呢?是不是等我開走後,就上車?”

“噢,長官,你誤會了。我真的隻想推車。是這麽回事,小時候,我父親給我買第一輛腳踏車是推回家的,因為他不會騎車。噢,對了,那時我們住在中國,沒有汽車。我想體驗一下推車的感覺,那是,那是父親的關愛。”

這位警官看樣子四十掛零,我父親當年就是他這歲數吧。他點了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我明白了。”轉身上摩托,緩緩地騎走了。也許,他家中有個剛剛開始騎腳踏車的孩子?也許,我回答他的語氣很誠懇?也是,有誰能在如此短暫的一刻編出這麽個理由?他相信了我,一直往前開去,沒有往秋海棠環路的方向拐。

那是文革第二年。我沒事幹,學會了騎車。我家沒有別人會騎,所以沒車,我老得借別人的車騎。我的願望父母當然知道,但當時到處都在鬧革命,生產停頓了,很難買到自行 車。我還隻想要永久、鳳凰、或飛鴿牌的,等了好幾個月都沒貨。一天,我們的鄰居小楊叔叔告訴我父親西單商場來了一批飛鴿牌自行車,我父親立即就去買了一輛,推了回來。

從西單到我家要走兩個多小時,推車就更不好走了。尤其是不會騎車的人,對車子運行的規律毫不了解,推起來肯定很別扭。父親費了多大力氣才把車推回來,我當時連想都沒想過。隻記得那天盼他回來,晚飯過了很久,他才到家。我興奮地跑過去,可一見到車,一臉歡笑立即消失了。自行車是飛鴿牌的不假,但卻是輛加重車,後架子是雙柱支撐,又蠢又難看。那是農民大伯載重用的車,爸爸不懂,買來給我這麽個小學生騎。

朋友們對我得到這樣一輛新車譏笑多於羨慕。那時,我的個子還小,騎在這輛二八車上,車座雖然放到最低,腳鐙子轉到底下時,我還是夠不太著。上坡時,我就不能騎了,非得跨在樑上蹬不可,那模樣肯定很滑稽。朋友們笑話我:“加重車,大飛鴿,馱著耗子上高坡!”

我這小耗子的不滿,雖然沒敢在父親麵前公開發泄,但肯定流露出來過。父親在我麵前,基本上是喜怒不形於色,總是一副嚴肅的麵孔。他是否察覺了我的不滿,我不知道。隻有一次,他見我的自行車後架子拆了下來,問我為什麽。我不敢說嫌它難看,編了個謊,說這樣就不必帶人了。他沒有識破我的心思,還覺得不錯。我那時,恨不得把那雙樑鋸下來一根。雖然這輛車花費了父親一個多月的工資,我從來沒有為此而笑過;更沒有想過,推兩個多小時的車要花費多大力氣。

最近我搬家,把多年未騎的腳踏車推下卡車,要往車庫房樑的鉤子上掛時,腳鐙子刮了我一下,把我腿上蹭破一塊皮,生疼。突然,我想到父親……

我要嚐試一下推兩個小時的車是什麽滋味。這個星期天,不冷不熱,典型的加州天氣。我推車沿著小街徐行。出門不遠左手邊是大片的荒野,旱了四個月的土地上雜草尤生,但已焦黃。加州美其名曰“黃金州”,不知是指當年淘金的輝煌,還是表現長年這顏色的委婉語?間或有蓬綠草紫花,倒也令人眼前一亮。它們耐心地等待著,還要等兩個多月才會有甘霖,才會返青。父親推車時可看不到什麽自然風光,連野草都沒有。他是在北京城裏走,他看到的是什麽呢?人來人往的馬路,擁擠的平房,滿牆的標語和大字報。嗯,肯定還有很多紅旗。那時,祖國各地一片焦黃,“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報紙上卻說什麽萬裏江山一片紅。我們小孩樂得不上學,造反,瘋玩。父親的科研工作停止了,他向來不關心政治,他心裏是否在盼望返青?我不知道,隻記得他常常歎息。後來得知他剛開始運用計算機進行數值天氣預報研究時,中國比美國差不了太多,都在起步。數年後,他從幹校回來,我們落後了一大截。

向右拐彎,我漸漸走出居民區,進入鬧市。說是鬧市,還不如北京一個普通的購物中心熱鬧。今天有農貿集市,也不過四五十人,在停車場臨時搭的棚子下采購。烤肉冒出一團團白煙,裹著濃香,撲鼻而來。我咽了口唾液,把誘惑強壓下去。父親當年也受到了誘惑嗎?大概沒有。那時,北京城裏哪允許私人在街上擺攤呀?再說了,也沒有肉啊。商店裏物資匱乏;油、肉、雞蛋、白糖、芝麻醬等都得用副食本,按人口配給。買衣服要布票,買尼龍襪子要工業券,買輛自行車,大概把我們家積攢的工業券都用光了。

是嗬,那些年,光有錢還不行,還要各種票證。買吃的要糧票,還分粗糧和米麵,還分本地和全國通用糧票。我們吃吃不飽,穿穿不光鮮,還以為自己最幸福,還以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為中國人的幸福整天歌頌毛主席,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同劉鄧走資派做殊死的鬥爭:遊行,喊口號,貼大字報,串聯,開批判會,武鬥,上山下鄉……

我們怎麽那麽傻呀?怎麽那麽倒黴呀?我們的大好年華都白白浪費了;隻有破壞的興奮,沒有建設的成就,隻有蹉跎的歲月,沒有勝利的榮光。我們都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有童年,沒有娛樂,在為共產主義奮鬥的幻覺中一度飄得高高,隨後便重重地落在艱苦的現實中。十五歲就開始當學徒工,我這還算幸運呢,很多人被發配邊疆,修理地球。我那好友年紀輕輕,為了一塊豬肉,淹死在異鄉的深井裏……

“哐”的一聲,我的腿又撞倒腳鐙子上,生疼。刮破了嗎?看也沒用,反正也沒帶創可貼,不看也罷。過去的事,也是如此,不想也罷。後悔嗎?有什麽用?那不是我們能夠控製,能夠選擇的,根本談不到什麽後悔不後悔。倒是那些文革後期為了升官還搞革命的人應該後悔,那些自暴自棄,混一天算一天的人也許會後悔。我們畢竟奮鬥了,走出了工廠農村,走出了無知,走入了高等學府。想想我的同學,大多數都和我一樣,來自知識分子家庭。有個朋友還撰文論證是中華民族“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傳統使得我們的文化在大革命中沒有完全斷代。難道不是嗎?我自己能夠在繁重的工作之餘堅持學習,不正是由於父親的訓導和影響嗎?

我雖然沒有創偉業,立奇功,沒有實現少年的理想,但至少為下一代創造了良好的環境。他們多幸福啊,要什麽,有什麽。甚至還沒要呢,父母就先替孩子買好了。小兒子喜歡打乒乓球,我就主動買了乒乓球台,還是蝴蝶牌專業用的,還有自動發球機。我們小時候,不都是在露天的水泥案子上玩嗎?能在木頭案子上打一次就高興得不得了。我真羨慕今天的孩子,甚至嫉妒他們,或不如說,抱怨自己沒有享受過他們歡慶的各種節日,沒有舉行過一年一度、多種多樣的生日慶祝,沒有得到過那麽多禮物,沒有玩過那麽多玩具。

可是,我為兒子買東西,一次花過一個多月的工資嗎?我為兒子花掉過積攢年餘的票證嗎?更不用說,我為兒子推過兩個多小時的車嗎?那可是直接了當的體力辛勞。我感受到了,才一個多小時,我的臂膀已經有點兒麻了,腿有點兒疼,腦門冒汗了。父親還不會騎車,推車肯定比我推得別扭,更可能讓腳鐙子碰傷腿。他也許沒有碰到管事的警察,但肯定招來過好奇的注視:新車,沒毛病,幹嘛不騎?推得那麽不順當,左拐右拐,磕磕絆絆,真好笑!有人笑話過父親嗎?那麽令人尊敬的學者。我仿佛看見了父親,推著車上坡,吃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在他身後,把他清臒的身材,投射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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