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的坯胎:評《我是範雨素》
廖康
朋友在微信上傳來當紅作品《我是範雨素》,我草草看了一遍,沒覺得多好。又有朋友接二連三地推薦,令我再次認真讀了一遍,還是沒有看出它像有些人追捧得那麽偉大。但我看到了作者的素質,看到了作者的潛力。我認為作者還遠遠不是夏洛蒂·勃朗特,但我看到了她這篇自述與《簡愛》的神似之處,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式《簡愛》的坯胎。然而,若想孕育、生出一個名著嬰兒,母親還需要營養、保胎、關愛、孕期操練和分娩磨練。
所謂神似有三:自尊、自強、憐憫。範雨素的自尊似乎更強於簡愛及其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簡愛雖然也窮苦,但她畢竟出生於富貴人家,隻不過家道中落,寄養給親戚,並被送往孤兒院。可是她畢竟無須做重體力活兒,還得到了相當正規的教育:文字、宗教、音樂、美術、女紅等各方麵水平無異於維多利亞時期大多數其她淑女,足以和當今師範大學本科畢業生媲美,堪稱精神貴族。這僅是書中的主人公,作者在現實中的境況還略強些。勃朗特在牧師家庭中長大,沒有去過孤兒院,是在教會學校受的教育。而《我是範雨素》基本是寫實自述,作者隻是初中畢業,從“12歲那年在老家開始做鄉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她大約教了八年書,然後便來北京闖蕩,遠不如簡愛或勃朗特的教育和工作條件好。但她的自述反映出她有同樣的自尊,勞作之餘,她也有精神追求,不甘平凡,把自己較土的名字“範菊人”改為“範雨素”。她的生活雖然清貧,但隻要有書看,她“感到一餐啃兩個紅薯的生活是多麽幸福呀”,她“八歲時看懂一本豎版繁體字的《西遊記》……自己為自己自豪”,與愛看書的簡愛或勃朗特一般無二。
範雨素雖然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但她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周遊世界,穿梭古今,在腦子裏把小說《梅臘月》改編導演成電影上千遍。相比之下,雇她當保姆的某富豪家的小三 “如夫人”貧窮得隻剩下錢和美貌了。她在半夜“畫好了精致的妝容,坐在沙發上等她的老公回來……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嚴,伏地求食。”猶如《簡愛》中討羅徹斯特歡心的布蘭琪·英格蘭。不難想象,“如夫人”一輩子也不可能得到範雨素的尊嚴。我們都知道,羅徹斯特愛上簡愛,不是因為她漂亮,而是因為她有自尊,有獨立人格,她的“小腦袋裏有個人見解”。範雨素的獨立人格和個人見解在她的自述中俯拾皆是:看到人的屈從,她說:“我就會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還是大清帝國,還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看到城裏人欺負鄉下人,她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負,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複製?”在物欲橫流的當代,在眾人炫富的環境中,範雨素根本不屑於和他人攀比,也毫不羨慕別人的富有。她在精神世界裏得到的自尊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說到皮村前村委書記的蘇格蘭牧羊犬和藏獒時,她幽默地寫道:“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總統的府邸,享受著天下無敵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感到生活很幸福。”孩子會看書後,她“陸陸續續去潘家園,和眾舊貨市場,廢品收購站,給大女兒買了一千多斤書。為啥買了這麽多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論斤買太便宜,二是這些進過廢品收購站的書太新了,很多都沒有拆下塑封。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那些把精裝書買來裝飾書房的富人,由此可以瞥見一個精神貴族的心靈,應當慚愧。
範雨素的自強絕非自吹,而是在描述母親和自己的生涯中自然反映出來的。她的母親是一位靠體力勞動為生的農村婦女,父親不中用,“屋裏五個娃子,全靠母親一個人支撐。”大哥喜歡文學,母親不怕村裏人鄙視,也無論成功與否,竭盡全力支持他。大姐得了腦膜炎、智障了,母親竭盡全力給她治,“從來沒放棄過。”二姐得了小兒麻痹症,母親竭盡全力給她治,“一直治到12歲,腿開了刀,才慢慢好轉。”二哥少年得誌,但賭錢借了高利貸,丟了官。母親沒有拋棄他,而是竭盡全力勸慰他,幫助他。“有母親的愛,小哥哥堅強地活著。”當國家“建鄭萬高鐵的火車停靠站”,用較低的價格征收村民的土地時,母親八十一歲了,還“跟著維權隊伍,去了鎮政府,縣政府,市政府”請願,被維穩的人把胳膊拽脫臼了。
範雨素佩服她母親的自強,也繼承了這一特質,盡管“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但她的自述有自嘲,卻沒有怨天尤人,而更多的是展現了一個底層女子不息的奮鬥曆程和自強的心理狀態。她不僅學習好,而且膽大,“十二歲那年的暑假,”她獨自去海南島闖蕩了三個月。幹了這件被村裏人認為是很丟臉的事後,母親和二哥為她謀了一份民辦教師的差事。才十二歲,她就在一個偏遠的小學當上了教師,幹了八年。這讓我想到簡愛在孤兒院的艱苦生活和反抗強權、不屈不撓的經曆。範雨素在鄉村教學不僅反映了她的自強和強大的能力,也反映了偏遠地區缺乏教師到了什麽地步。她遇人不淑,丈夫家暴,但她沒有哭天搶地,隻是平靜地離開那個男人,自己帶兩個女兒生活。她辛苦打工,她們“健康快樂地生長”。現在,大女兒已經通過艱苦奮鬥成為白領。她自己有時間就用紙筆寫長篇小說《久別重逢》。
範雨素的憐憫表現在她對境況不如己者的大愛。所謂憐憫,我是指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這本是“人皆有之”的情懷,但在等級社會中,在貧富懸殊的社會中,在道德缺失的社會中,卻是稀有的品質。如今,人們都迫不及待地向錢奔去。農民進城打工,把孩子們留在“無媽村”。範雨素說這些孩子是最慘的,“他們都變成了世界工廠的螺絲釘,流水線上的兵馬俑,過著提線木偶一樣的生活。”然而,她並非一味指責這些孩子的父母。她理解他們的無奈,那是因生活所迫而做的痛苦抉擇。她同情道:“凡是養過貓、狗的人都知道,貓狗是怎麽護崽。同理,人是哺乳動物。拋棄孩子的女人都是捧著滴血的心在活。”哪怕是對那位小三範雨素也沒有蔑視或嘲諷,而是用“如夫人”這一古語委婉地表示她的地位。在道出“如夫人”有失尊嚴的生活後,範雨素還是盡力去理解她,開脫她:“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夠了苦,不作無用的奮鬥。” 範雨素自己在北京的生活過得好些了後,她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向弱者“傳遞愛和尊嚴”。她想到的是“活著總要做點什麽吧”。她要在北京的街頭“擁抱每一個身體有殘疾的流浪者;擁抱每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病患者。”範雨素的大女兒繼承了這種憐憫,“每天下班後,她雙手捧著飲料,送給公司門口、在垃圾桶裏拾廢品的流浪奶奶。”注意,她是“雙手捧著飲料”,可見她不是居高臨下地可憐那位流浪奶奶,而是尊敬地向她表示大愛。這與白樺的話劇《吳王金戈越王劍》中的諷刺“如今我翻身了,當了王,要抓緊時間加倍享受,補償當年臥薪嚐膽所受之苦”形成鮮明對照。白樺當然是諷刺文革後一些獲得解放的老幹部。範雨素則是表達一個走出苦難者的心願,與簡愛得到大筆遺產後的作為遙相呼應。
盡管《我是範雨素》有如此之多與《簡愛》的神似之處,盡管範雨素的文筆平實、幹淨,但這篇自述還遠遠沒有達到小說《簡愛》的水平。那些誇張的評論大有捧殺之勢,對作者害大於利。其實,範雨素這篇更像是一個自傳的大綱,每段都可以發展為一章,進一步用大量細節來描述具體過程。當然,寫起來並不必拘泥於真實的自傳,也可以寫成《簡愛》那樣的小說。設局謀篇、人物塑造和發展等等空間還很大,需要提升之處還很多,文字也需要提高,不僅限於書麵表達,更需要把自己生活中活的語言寫出來,用創新求美的文字來表達她的自尊、自強和憐憫。範雨素自己也說她正在寫長篇小說,不知是否基於這篇大綱之上?希望這個具有健康基因的坯胎能夠長成一個漂亮的嬰兒。
2017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