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我們的家,70年前的昨天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了。
人造太陽的兩粒黑子
廖康
人造太陽是指代原子彈。兩粒黑子是比喻廣島原子彈爆炸前後的兩個人;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但在耀眼的太陽上,我們能看到的突出現象往往是黑子。它們之所以呈黑色僅僅是因為其溫度相對太陽絕大部分低一些,但仍然有四千度以上。在投放第一顆原子彈前後,帕森斯上校(William Parsons)和肥田舜太郎醫生是兩位傑出人物。雖然他們沒有愛因斯坦在理論上的貢獻那麽大,沒有奧本海默在實踐上負過那麽大的責任。但他們一個主動采取行動,確保原子彈隻會炸敵人,不傷自己。另一個意外地躲過劫難,醫治了數千受害者,而且至今仍在積極從事反對核武器的活動。在明亮的人造太陽上,他們的異彩也引人注目。
運送第一顆原子彈的飛機是從天寧(Tinian)島起飛的。天寧島是美軍從日本占領下奪過來的,並建為美國最大的空軍基地,離日本本土有當時航速六小時的飛行距離。行動前一周,美軍四架B-29轟炸機在跑道上墜毀,其中一架還是在行動前一天墜毀的。這引起了負責此次行動的武器專家帕森斯上校的警覺:萬一出事故,原子彈在天寧島爆炸,那將摧毀全島及美國的空軍大部。
怎麽辦?軍事命令已經下達,不容延誤。為確保安全,帕森斯上校決定把原子彈的引爆裝置拆下來,起飛離島後再裝上去。雖然他是武器專家,但他沒有安裝過這個引爆裝置。做此決定,帕森斯上校冒了很大風險。如果拆裝時出什麽差錯,引爆原子彈,後果極其嚴重。如果安裝得不對,原子彈投下後不爆炸,後果不堪設想,但他自己要受軍法懲罰是肯定的。他完全可以不管這個閑事,萬一飛機出事故,那也不是他的責任。但為了萬無一失,帕森斯還是決定照著說明書,拆裝引爆裝置。飛機將在第二天起飛,他相信自己能在這十幾個小時內學會。他鑽進昏暗的彈倉,拆了裝,裝了拆,一氣練習了大半天。手掌磨破了,他也不肯戴手套,就為培養出觸摸的感覺,以便在飛機上能夠熟練地安裝並成功。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淩晨兩點,飛機起飛。一刻鍾後,飛機已經遠離天寧島,在太平洋上空飛行。帕森斯上校鑽入狹窄的彈倉,蹲著安裝引爆裝置。十五分鍾後,安裝完畢。五個半小時後,飛機到達廣島上空。那天,陽光燦爛、晴空萬裏。瞬間,第二個太陽從地上升起。它帶來的不是光明,而是毀滅。廣島隨即籠罩在塵煙裏,燃燒在火焰中,淋泣在黑雨下。人類曆史,從此改變。
就在帕森斯上校安裝引爆裝置之時,廣島一個醉酒酣睡的日本軍醫——肥田舜太郎——被一位老鄉叫醒。老鄉的女兒中暑了,當地沒有醫生,他騎自行車來軍營求助。肥田舜太郎掙紮著起床,暈暈乎乎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去六公裏外的戶阪村出診。因此,他躲過這一劫,並得以及時治療原子彈爆炸的幸存者。
帕森斯上校不像執行此次任務的駕駛員提貝茲(Paul Tibbets, 1915-2007)上校那麽風光,但是他胸懷全軍,敢於擔當,采取主動,勇敢地做了一個負責的軍官應該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完美,確保了安全,確保了成功。為此,他獲得了銀星獎章,升任海軍準將。戰後,他繼續從事核武器試驗和發展工作,屢建功勳,榮任海軍少將。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五日因心髒病發作逝世,葬於阿靈頓國家公墓,年僅五十二歲。
肥田舜太郎雖然是醫生,但在原子彈爆炸前,他參與了培訓日軍戰士如何做自殺炸彈,摧毀美軍坦克的工作。日本天皇無視波斯坦公告,號召全國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哪怕用竹槍木棒,也要同美軍戰鬥到底。全國軍民都在接受各種作戰培訓。一個姑娘的偶然小病使肥田舜太郎僥幸存活下來,回到自己的醫療崗位,挽救了那麽多人,減輕了那麽多人的痛苦。這也可算是在此火海之災中一絲苦渡慈航的天意顯靈。從那以後,肥田舜太郎一直從事醫治原子彈傷害者的工作,積極參加反對使用並徹底銷毀原子彈的各種活動,包括接受至少三部記錄片的采訪。現在他已年逾九十,仍在“戰鬥”不止。
當年,除日本之外,世界人民對使用原子彈的反應基本上都是歡呼。雖然死了那麽多老百姓,但大家的普遍看法是:沒有珍珠港,就沒有廣島長崎。日本是惡有惡報。不僅如此,使用原子彈還是仁慈的一擊,以小惡贏得大善。按當時攻占日本一城一地的損失估算,用常規戰爭打敗日本,美國至少要犧牲一百萬軍人,而日本要犧牲的軍民人數還得加倍。原子彈摧毀了廣島,殺死了十六萬軍民。日本沒有投降,反而進一步表示要軍民一心,血戰到底。美國當時隻有兩顆原子彈,但為了讓日本知道美國不是隻有一顆,而且要讓他們以為美國還有很多原子彈,三天後,在長崎又投下一顆,殺死了九萬軍民。眼見一顆又一顆威力如此巨大的原子彈在自己的國土上爆炸,人造太陽要毀滅太陽東升的國度了,日本天皇才開始考慮投降。但軍方主戰派居然發動了一次政變,幸好被粉碎了。日本這才於八月十五日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使用原子彈確實讓戰爭提前終止了,也很可能讓數百萬軍民免於犧牲了。但在看到原子彈的殺傷效果,尤其是看到輻射的恐怖後果及長期影響後,對於使用原子彈的正義性和道德觀的討論開始了,至今仍未有結論。
更嚴重的問題是:如今人的知識已經堪比猶太教的神,已經能夠製造太陽。大自然能夠製造的東西,人都能夠製造了。但我們有道德,有控製力把這知識用於造福人類,而非用於毀滅人類嗎?這其實並不是新問題,在《聖經·舊約·約伯記》中,上帝與人進行了最長的對話,就談到過這個問題。約伯富甲一方,他敬畏神。撒旦說那是因為神恩賜了他。如果神毀他一切所有,他就會拋棄神。於是神考驗約伯,讓撒旦毀他全家,讓他生毒瘡。約伯發出一連串可怕的詛咒,詛咒自己的生日,詛咒自己來到這世上,詛咒這苦難的生命。當提幔人以利法與他交談時,他又抱怨自己經曆的重重苦難,聲稱自己肉體凡胎難以忍受這眾多苦難,將要失去信念和希望了。雖然他沒有直截了當抱怨神,但他已經開始詰問神為什麽要這樣考驗人,猜想神必會為無辜的人遇難而嬉笑,並希望能夠與神爭辯。無論是以利法,還是拿瑪人瑣法,或書亞人比勒達,都無法安慰約伯,不能說服他神的做法正當。約伯相信自己是義人,認為自己受到冤屈和不公正的待遇,懇請神來給個說法。布西人以利戶也來告訴約伯不要自以為義,要相信神更偉大,更公平,必會開恩。約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但不難想象他對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肯定也是不以為然。
此時,神出現了,在旋風中對約伯說:“我建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裏呢?……海水衝出,如出胎胞,是誰將它關閉的呢?……你自出生以來,曾經司掌清晨,指明過晨曦的本位,讓陽光普照大地,將邪惡驅除出去過嗎?”(Job, 38: 4-12) 後麵,神反問了約伯七十多個問題,都是有關人的能力和智慧;表明各種自然現象、各種生物功能,人皆無法理解,無法左右。神的言外之意是,既然你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沒有參與過創世大業,不懂萬物運行生長的規律,沒有大智慧,沒有大能力,你怎麽能理解我讓你經受苦難的用意呢?約伯聽懂了神的意思,而且因親眼見到神而敬畏萬分,厭惡自己,懊悔不已。於是,神恩賜約伯七倍於原先的財產,讓他子孫繁茂,一直活到一百四十歲才善終。
所謂“司掌清晨”,指明“晨曦的本位”,讓“陽光普照”,就是製造出太陽,控製它的運行,給大地光明和溫暖。這是神對約伯的詰問中最難做到的事情。如果說,爆炸原子彈還隻是造出小太陽,還沒有控製核能,給人類光明和溫暖,那後來建成的核電站則意味著人用行動對神做出了回答:“對,你說的一切我都能做到了。”以我們今天對宇宙的認識,人甚至能夠與神爭辯:宇宙間那麽多恒星,都僅僅是在燃燒,周圍沒有生命。有生命的地球是極少的例外。人造小太陽以來,雖然用過兩個,殺傷了幾十萬人。但是人到底學會控製核能了,用它建造了許多核電站,造福自身。我們幹得不比你差。
如果有神,祂會怎樣回答?大自然若肯作聲,它會怎樣回答?也許會說:別忘記切爾諾貝利和福島。你們真的掌握了核能嗎?再出意外還能控製住嗎?也許會說:你們還有那麽多核武器,足夠殺死每個人五十次有餘。現代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你們摘得下來嗎?它還會在你們頭上懸掛多久?也許會說:你們有那麽多宗教衝突,給我起了那麽多不同的名字,以我的名義發動了那麽多次聖戰。下次不會使用原子彈嗎?也許會說:即使你們知道今天的和平是靠原子彈的威脅維持的,你們能夠確保意外事件如彗星墜落,小行星撞擊地球,不會引起誤會,引發核大戰嗎?也許還會說:我給了你們這個生機勃勃的地球,讓你們發展了智慧和能力,你們還不知足,一定要開發出足以毀滅全人類的能量,你們能夠司掌晨昏嗎?
想到此,我不寒而栗。如果晨曦是明媚的陽光普照,黃昏就是永恒黑暗的前夕。人能夠司掌這晨昏嗎?晨曦暗淡一點其實無妨,黃昏一旦來臨,我們將在黑暗中沉淪,萬劫不複。帕森斯上校和肥田舜太郎醫生的突出行為猶如人造太陽上的兩粒黑子,令人矚目。我們看到,一個保證了那顆原子彈在何處爆炸,另一個盡力彌補原子彈造成的傷害。但下次使用原子彈,我們還會這麽幸運嗎?還能夠保證爆炸地點嗎?即使保證了爆炸地點還有什麽意義嗎?還可能有人存活下來講述其危害,治療受難者嗎?當人們問愛因斯坦第三次世界大戰將怎樣打?他說:“不知道,但第四次世界大戰將用木棍和石頭打。”愛因斯坦回答這問題時,地球上還沒有這麽多核武器,他還能夠開這個玩笑。現在,已經沒有人問這種問題了。我們都知道,核戰爭一旦爆發,人類不會回到石器時代,而將全部化為灰燼。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們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逐步銷毀核武器。
2013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