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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康掠影

(2015-06-03 19:43:27) 下一個


西康掠影


 


廖康


 


2015513


           


黎明女神的輕紗窸窣拂過天庭,也許那是雲雀在振翅?冷峻的晨曦透入窗帷,令我躍起,不能再遐思冥想了。拿著相機,走出賓館,走入磨西小鎮的朦朧,走到貢嘎雪峰的腳下,走入一片玉潔冰清。朝陽還未露頭,卻已經把冰雪覆蓋的山尖輝映得金光閃閃。隨著太陽冉冉上升,醇沉的金頂逐漸淡化;好像壇中的黃酒倒入水晶杯中,迎著華燈舉起,色澤由深變淺。陽光漸強,純金似乎在貶值,越來越淡,竟至化為白銀。美妙的時刻總是這麽短暫!不是說金頂化作銀錠就遜色了,而是歎惜這美妙的轉變過程瞬間即逝。尤其是前麵的金頂與後麵的銀山交相輝映的時刻太短暫了!也可惜我的攝影技術和設備欠佳,隻能再現其美妙之萬一。這是海螺溝冰川的遠景。我渴望貼近它,但不行。私人車輛不得上山,而第一趟旅遊車也要七點半才啟程,我們必須等待。好在四川人勤勞,很多店鋪已經開門營業。我吃了碗擔擔麵,比在美國通常的早餐美味不知多少倍。這樣等待比昨天漫長的幹等好多了。


 


昨天,我們從成都出發,先走成雅後轉入雅西高速公路。這是一條240公裏長的天路,從雅安到西昌,穿越橫斷山眾多峻嶺,跨過青衣江和大渡河。由於許多地段不是依山建造,而是搭天梯、架高橋、懸空徑直連接一座座崇山,所以稱為天路。在其上開車並不覺得有多大差異,但看到遠方轉彎處其它車輛,就覺得它們仿佛在雲間行駛。當然,別人看我們也當如是。想到這,就有些飄飄然。我們在天路上隻走了一半,於石棉縣下來,便開始了無聊的等待。通往海螺溝的山路狹窄。有時需要等下山的車放行通過後,才可以上山。現在還不是旅遊旺季,我們竟等了一個多小時。結果錯過了最後一次上山的機會,隻得在神湯溫泉泡澡,在磨西鎮逛街。


 


            四川人說磨西,聽起來好像是摩西。如果John Webb知到這個地名,一定會與《舊約》掛鉤。他雖然不懂中文,卻言之鑿鑿地聲稱傳說中的堯帝就是聖經裏的挪亞。大洪水退去,挪亞方舟自然落在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上,一下來就到中國了。Webb 自信在語音上是從Noah, Janus,
Jaus, Yaus
轉化而來的。這種一音之轉的把戲,何新也多次運用。而到了遠誌明那裏就集大成了:把希伯來人和中國人糅合成一團,把以色列文明和華夏文明中些許相似之處認定為遺傳繼承。大膽斷言,語音論證已經成為一些牧師布道的時尚,忽悠了大批信眾。他們若來到這裏,一定會產生神聖的靈感,發現摩西的足跡。


 


但他們晚了,這裏已經有了一座天主教堂,是中西合璧的建築。既有狹長的窗戶和高聳的鍾樓,又有上翹的飛簷和低垂的瓦頂。聖樂響起,但不是渾厚的管風琴,而是尖利的嗩呐。土洋結合不僅是這些形式,還有重要內容。長征時,朱毛曾在這裏居住並召開磨西會議,確定了紅軍下一步的戰略目標,因此這教堂已成為革命聖地。我們沒有去朝聖,而是惠顧了一家犛牛角工藝品商店。開店的並非本地人,她們來自遠方的城鎮。冰川公園的開發引來萬千遊客,也吸引許多商人背井離鄉來到這小鎮。兩年了,離冰川這麽近,她們還沒去看過。教堂倒是去過多次,但不是觀賞建築,也不是緬懷先烈,而是祈禱發財。這是同胞們對宗教的普遍態度。她們並不排斥任何宗教,但也不專一信仰某種宗教,而是崇拜所有的宗教。她們並不關懷彼岸,也許會關注來世,但更關心的是今生。對宗教的敬仰主要出於對現實的企盼——祛病、消災、致富。


 


            我的企盼隻是上山。昨天下午未能上山看來是好事,否則怎會見到今晨日照金頂化銀山的奇觀?旅遊車左旋右盤,開了很久才來到二號營地。原來貢嘎山是世界上相對高差最大的山,從山腳到山頂有6200。當然,我們並沒有攀升到山頂,而且海螺溝是個低海拔的現代冰川。與中國其它地方一樣,這裏到處都在興建亭台樓閣,還有不少礙眼的爛尾工程。好在到了第二營地就見不到工程了。這裏是一片原始森林,一條石板路帶我們穿過步遊長廊,號稱是世界第一洗肺中心。千年的古樹、新開的杜鵑和各種各樣的花草環繞著我們,覆蓋著石板路。透過繁茂的枝葉,偶爾能瞥見冰山雪嶺。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肺,是否第一?無從比較。但確實讓我感到淨化了,仿佛遍體通透。


 


            就像進入遊泳池前先要淋浴一樣,這樣淨化後,遊客才有資格接近山頂。我沒有看到山路,但我相信愛好登攀者一定會找到山路。我們都從三號營地坐纜車上山,又是一段相當長的距離才抵達冰川觀景台,而且一路上可以透過窗口俯視山穀並看到樹線以上的美景。在觀景台看到的是貢嘎山40多條冰川中最大的一道,高與寬皆有一千多米,號稱大冰瀑布。除了專業登山隊員以外,普通遊客隻能觀望,不得攀登。陽光下,冰川閃著灰白間雜淡藍色的光,在鬱鬱蔥蔥的林木覆蓋的山嶺一側顯得孤傲,在碧藍的天空襯托下顯得神秘。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冰川,久久凝望,相視無言。


 


            冰川雖美,但我們還要趕路。回程似乎短了許多,不一會兒就到達山腳。我們朝著西北方向行駛,路過燕子溝“紅石公園”。這裏的紅石與亞利桑那州的紅石不同;石頭本是青灰色的,隻因長了鐵鏽紅的苔蘚,而成為“紅石”。這種苔蘚對生長環境要求極為苛刻;空氣和水不潔淨,它不生長。沒有陽光,它不生長,濕度不足也影響它生長。而且還必須在海拔3100米以上它才生長。在不同的季節裏,乃至不同的天氣中,紅石還會幻化不同的色彩,呈現朝紅夕褚的奇觀。由於苔蘚沒有完全覆蓋石塊,有些部位露出石頭本色,更有一種斑斕之美。山中一條溪水兩旁的石塊上苔蘚長得最多,夾在蒼綠的山峽裏,猶如從雲端飄下兩條巨大的赭紅緞帶。


 


繞過紅石公園,我們往康定行駛。這條山路曲曲彎彎,一直向上。天越來越藍,雲越來越白,樹越來越綠。很久不見一人,突然又路過幾間瓦房,一個帳篷,幾頭黑犛牛和一群白山羊。有些路段正在修建,不太好走。所幸開車的是羅校長;他的駕駛技術嫻熟,汽車是VolvoSUV,因而如履平地。聽說車子是學生送的,我開玩笑說:“您教什麽?看來我應該改行了。”他說:“英語。”我驚歎道:“我也教過英語呀!可從沒教出這麽好的學生來。”後來我才得知,羅校長就任之初,那所中學是成都市雙流區最差的。但一年後就一躍為最好的中學。隨後十幾年,直至今天,仍是雙流區第一名。送他汽車的那位本是個差等生,那時羅校長是他的班主任,為他花費了不少心血,助他成為優等生。畢業後,他創業,向羅校長借錢。羅校長二話沒說,傾囊相助。其實,這一路上,我已經注意到,羅校長情商極高。無論是對朋友,還是生人,包括餐館的服務員,他都非常友善。不僅沒有許多同胞對“下人”那種嗬來喚使的做派,而且非常自然地與他們交談,分享水果。我們倆一見如故、一路聊天、天南地北、非常有趣。


 


羅校長告訴我,他的老家在四川巴中南江縣。那裏有條小河,水一年四季都很涼,所以叫寒溪。為了發展旅遊業,幾年前,縣文化局把它改名為韓溪了。縣政府撥款,修建了一個小木屋,號稱“截賢居”。還塑了兩匹馬,兩個人:一個壯年、一個青年,下著象棋。又編出一個傳說:那天月夜,蕭何在此地追上了韓信,勸他回去,韓信不肯。於是,蕭何與他下棋,說若贏了,韓信就得跟他回去;輸了呢,任他出走。兩人下了一夜,不分輸贏。但這一夜,寒溪長水了。及至天明,水深一丈,無法渡過,韓信隻得隨蕭何回轉。蕭何一路再三勸說韓信,分析天下形勢,盛讚劉邦的雄才大略,並保證劉邦一定會重用他。這才使韓信回心轉意,決計輔佐劉邦。文化館的才子,羅校長當年的學生還寫了副對聯,刻在木屋的門廊上:不是韓溪一夜水,哪有劉家四百年。


 


我說這對聯雖然平仄不甚相適,但蠻有氣魄的。可那二人下棋的雕塑不對勁。那年頭,大概還沒有今天這種象棋呢。即便有,也不應有“楚河漢界”的字樣,更不應有炮。唐代的象棋譜《樗薄象戲格》就沒有提到炮。北宋初年的程顥有一首詠象棋的詩,也沒有提到炮:“大都博奕皆戲劇,象戲翻能學用兵。車馬尚存周戲法,偏神兼備漢官名。中軍八麵將軍重,河外尖斜步卒輕,卻憑紋愁聊自笑,雄如劉項亦閑爭。”炮這個兵種,是最後加入的,現代的象棋是北宋後期定型的。


 


羅校長說,他見到那些胡編亂造的玩意就批評他學生了。還告訴他,蕭何月下追韓信是在陝西漢中發生的事,離四川的南江縣還有好幾百裏。編這麽個故事會貽笑大方的。他學生說:“哪裏有什麽大方?遊客中有幾個懂得?再說了,追韓信的故事,誰知道是真是假?誰知道是在哪裏追上的?連赤壁大戰在哪裏打的都有爭議呢,誰會在乎追上韓信的具體地點在哪裏呀?能夠給縣裏帶來旅遊收入就好。”羅老師憤憤不平地說:“現在什麽都打假。啷????旅遊業的弄虛作假就莫得人管呢?”我安慰他道:“旅遊景點的虛假和誇張對遊客不會造成什麽直接傷害。有些事情也說不清楚。天下第一泉有那麽多,桃花源也不止一個。地方上把錢賺了,政府把稅收了,遊客心滿意足,大家都高興。至於那些假說,內行嗤之以鼻,專家不當回事。有心人呢,自會查書,無傷大雅。”


 


            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康定。此處本是羌地,三國蜀漢稱之為“打箭爐”。關於這個地名的形成,有三種說法:一說諸葛亮征討孟獲時曾在此處打造兵器,當然包括箭頭。二說諸葛亮南征時,向此地頭人借道,要求對方退後“一箭之地”,頭人同意。於是諸葛亮急令郭達將軍帶一支特大的鐵箭,星夜兼程抵達今日康定,在臨近康定時郭達累死,而箭頭卻插進了康定城北高山的石頭中。第二天射箭時諸葛亮耍了把戲,讓頭人以為箭射出去了,走到康定才找到。三說藏語稱康定為“打折渚”,意為打曲(雅拉河)、折曲(折多河)兩河交匯處。這個音譯與“打箭爐”近似,卻不如“打箭爐”好記。久之,便叫成“打箭爐”了。顯然,第二個是傳說,無稽之談。可悲的是,人們對此津津樂道,不以為恥。可見為了成功,不擇手段玩權謀在我們的文化中有多麽大的影響。我認為第三種說法可信,也與第一種說法相關。這一帶是漢藏交融的地區,許多地名都是從藏語音譯而來的。光緒年間,清政府才將“打箭爐”改名為“康定”。因為丹達山以東為“康”,取康地安定之意。


 


康定雖然是川藏咽喉、茶馬古道重鎮,但是在中華大地上實在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市。隻因一曲《康定情歌》和楊百翰大學歌舞團的演唱,使這座小城馳名世界,每年都有兩百多萬國內外遊客要來看看跑馬溜溜的山,欣賞木格措的高原湖泊、原始森林、溫泉、雪峰、及長達八公裏的千瀑峽等秀麗景觀。但我們隻是經過,令我印象深刻的僅僅是穿城而過的折多河。嚴格說來,是康定城沿河修建。河岸用石頭砌成,河上有十多座橋梁。河不寬,河水湍急地從折多山奔騰而下。以前總是衝得山石滾動,仿佛在發怒吼叫。有位叫王春冰的詩人寫過一首七絕,借景抒情:“風簸瓊珠下四橋,樓台卷動地天搖;不平何事君知否?浪比錢塘十倍高。”折多河夾在山穀之中,兩岸發展餘地有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一位新上任的官員突發奇想,要讓折多河“扛個蓋蓋,並在蓋上建街。專家們都附庸官員說這蓋河建街的主意可行。盡管有眾人非議,他們還是從下橋開始打樁砌堤,大幹起來。


 


偏偏那一年康定的雨水來得特別早。端午節剛過,大雨就開始下個不停。隨後爆發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史稱九五洪災。咆哮的折多河把幾條街都淹沒了。河蓋工程遂告失敗,那位仁兄也丟了官職。洪災之後,康定展開了大規模的重建工程。河堤用麻條石砌築,還修起了漢白玉的欄杆。河中的沙石清除了,河道加深了。許多舊房子拆除了。兩岸的街道拓寬了。河水孱孱流過,怒吼之聲不再,康定已經煥然一新。但當我在城頭一座大橋上拍照時,一輛重型卡車開過,橋身明顯在顫抖。


 


            下午離開康定後,我們一路下坡直奔瀘定。路上見到不少騎車的旅友相向而來,也見到十來個徒步的行者。羅老師告訴我,他們是從成都出發,要去拉薩。多數是男人,也有個別女性。一個個都是好樣的!有些路段相當陡,隻好推車。沿途還見到兩個驢友之家,提供修車和食宿服務。如果年輕十歲,我也許會走一趟。如今隻能望車興歎。


 


            瀘定出名,對於我們這幾代人來說,當然是因為紅軍在長征途中飛奪瀘定橋。那是寫入課本的英雄故事。我這是第一次來訪,親眼見到這座橋才知道它比照片上的還要雄偉。橋長一百米,寬三米,由十三條鐵索組成。底下九條,橫鋪木板,每邊各兩條作為扶手。構成鐵索的12164個鐵環,每個上麵都刻有標記,以便進行質量追查。橋頭拉鐵索的裝置堅固拙樸,一看就是百年大計。事實上,此橋1706年竣工,已經使用了三百多年。橋亭上有康熙禦書“瀘定橋”三個大字,筆觸粗壯凝重。兩旁還有胡耀邦書寫的聯句:“飛身可奪天塹,健步可攀高峰”。詞句對不上,字跡顯輕飄,與康熙那三個字極不相配。門廊上的對聯不應寫草書,就像匾額不應寫小楷一樣,這個道理還需要解釋嗎?橋亭對麵還立有禦碑,記述造橋的始末。碑文提到此地曆史雲:“打箭爐未詳所始”,又提到平定西瀘叛亂之後,修建此橋,方便軍民,並敕令:“協力維護……永保勿壞,以為斯民貽無窮之利”。雖然附近已經有其它橋梁,此橋主要用來經營旅遊,但我仍見到一些當地人使用,尤其是在早晚不收門票之時。


 


            看著這座固若金湯的大橋,回想飛奪瀘定橋的故事,令人難以置信。不要說川軍有兩個營的守軍企圖阻擋紅軍在此過大渡河,就是有兩個士兵,藏在橋頭石墩後麵,每人一杆槍,便可以輕易守住拆掉了木板的鐵索橋。在鐵索上爬行,速度能有多快?又沒有任何遮擋,那還不是白白送死嗎?但紅軍的二十二位突擊隊員,冒著“槍林彈雨”,經過兩小時激戰,據那場戰鬥的總指揮楊成武說,竟然無一陣亡(另一說陣亡了四名),就奪占了瀘定橋。你得期待受教育者具有什麽樣的智力才能相信這個故事啊?更可能的是,根本無人把守。橋拆了,木板點燃後,守軍就撤了。川軍不是被收買了,就是被嚇跑了。他們也的確沒有理由為中央軍賣命,跟紅軍交戰。


 


            今天傍晚,聚集在橋對麵紀念廣場上的二百多人是來跳舞的。不僅有大媽,也有不少中老年男子。但音樂不是《小蘋果》,而是一首慢節奏的舞曲。他們排著三行隊列整齊一致地舉手投足,緩緩地且行且舞。動作簡單,好像在消化晚餐。


 






2015514


 


            又是一個迷人的黎明。淡淡的晨霧飄浮在大渡河上,掩映著朦朧的曙色,撫平了湍急的水流,遮擋住嶙峋的礁石,似乎馴服了這條洶湧暴躁,無法航行的河流。西岸陡峭的山嶺上,一道曉嵐像絲帶般纏繞在腰間。朵朵白雲在山巒間起伏,在山頭上歇腳。岩體破碎,岩石裸露的地貌特征不見了,交錯的溝壑與凹凸的山崖也平添了幾許嫵媚。東岸,瀘定縣漸漸從沉睡中醒來。睡眼惺忪的窗戶一個個亮了,半明半暗的樓房逐漸有了活力;時不時傳出一聲喊叫,打破山城的寧靜。一輛汽車輕輕開來,小販們開始在街上擺攤,我也應該回賓館叫醒同伴了。


 


            今天我們去雅安,回成都。在四川和西藏之間曾有西康一省,省會分別設於雅安和康定。父母在兩處工作過,我是在雅安出生的,故名。但自從我二歲半遷居北京以後,這是第一次回故鄉。心中難免忐忑不安,有所期盼,又有所擔憂,不知見到自己的出生地會有什麽感受?妹妹和她的閨密鄭書記你一句、我一句拿還鄉人開玩笑;說一定要去那醫院看看,還得到婦產科查查有什麽記錄,生日究竟是哪天,再問問是誰接的生,用哪把鉗子夾壞了腦袋……


 


            經過漢源縣清溪鎮,羅校長建議去參觀此處的文廟。這是一個小小的鄉鎮,坐落在山穀深處。鬱鬱蔥蔥的枝葉叢中,冒出青灰色鱗次櫛比的屋頂。最喜偏有兩家把房子漆為橘色,遠遠望去,端的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在視覺上成為鎮子的焦點。路旁有大片大片的櫻桃林,本地稱這種大櫻桃為車厘子。青翠的葉子下麵,鮮紅的櫻桃一簇簇閃著誘人的光。在羅校長和我的反對下,兩位女士才暫時遏製住購買的欲望,先去了文廟。


 


            孔子的廟宇我見得多了,本來沒有多大期待,但這一座委實令我刮目相看。穿過一條小街,路過震災後襄陽市幫助重建的小學,眼前豁然開朗。左邊一麵桔黃色的古牆上大書顏體“萬仞高牆”四字,拙樸厚重。而且牆皮有些剝落,透著古意盎然。我不喜歡古建築漆得鮮紅油綠、水靈靈的。這麵牆意味著裏麵的建築還沒有翻新毀壞。大牆拐角處有扇小門,間雜青草、半覆綠苔的石板路引我走進另一個時代。


           


文廟的規模比北京和曲阜的小多了,但四株參天古杉充盈著曆史的氣息和博大的氣魄。其後便是一座四柱三門的石牌坊,名曰欞星門。坊頂有四根鏤空雕龍纏繞的衝天柱,精美罕見。《說唐》裏楊林的兵器囚龍棍應該就是這樣的。坊梁上布滿浮雕,雕的是一位狀元喜氣洋洋地打馬遊街,官員們形態各異。這大概是表現光緒年間清溪縣出狀元時慶祝的盛況。這裏還有2002年才樹立的狀元碑,將1977年恢複高考後,漢源縣文、理科高考前三名考生的名字全部雋刻在上麵。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偏遠山區,時光好像定格於民風淳樸的古代。沒有戰亂,沒有文革;鄉民尊重知識,器重讀書人的古風凝固成為石雕,鼓舞著一代又一代學子。


 


欞星門後麵是半月形的泮池,四周磚砌圍欄上雕有天馬、靈猴、金蟾、仙桃。走過狀元橋,入戟門,便見大成殿。這些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大殿牆基正麵的一個鏤空雕龍,其造型非常奇特,我以前從未見過。龍頭好像一老人,龍角不那麽突出,似乎就是濃重的眉毛而已。龍身不像傳統中國龍的長軀,卻與西方龍的短體近似。更稀奇的是,整個文廟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跡。雖然修繕過,也沒有翻新的樣子。仿佛是一位老人,無病、無傷、悄悄地、優雅地老去。大殿內坐著一位長者,禮貌簡潔地回答我們的問題。條案上擺著登記簿和善款盆,你捐得多也罷,少也罷,長者不動聲色,照樣禮貌簡潔地回答問題。


 


這一帶是古代青衣羌國的故地。是甲骨文中唯一的氏族稱號。鑒於炎帝為薑,且薑、羌在甲骨文中混用,這兩個字均指頭戴羊角頭飾之人,代表以羊為圖騰的同一個遊牧部落,活動於今日的四川。黃帝為姬,是居住在姬水的部落,因發明並使用軒冕,又稱為軒轅氏,生長於今日的陝西。從他們的名稱所表達的意思來看,黃帝的部落似乎比炎帝的要發達些,一些傳說也表明黃帝更注重手工業、醫學、算數與音樂。炎黃都曾與蚩尤作戰,炎帝失利,黃帝取勝,也許是炎黃聯手打敗了蚩尤。後來炎黃又在阪泉大戰,黃帝打敗了炎帝。據說,最終兩個部落漸漸融合,由西北進入中原,成為華夏民族的始祖。


 


雖然在書本上學過中華民族的曆史,但腳踏在曆史的源頭之一,尤其是在這文化結晶的殿堂之上,尤其是在遠離故國二十五年之後,感覺似乎不同,似乎有所觸動。我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感受,隻覺得心中有些沉重,走出文廟的步子邁得相當緩慢。


 


采購了櫻桃、黃杏、花椒等漢源特產後,我們又拐上天路,向北行駛。愈接近雅安,我那忐忑的心情反而愈平靜。這座以川西咽喉著稱的古城的原始居民本是羌人,但秦滅楚後,遷楚遺族嚴道入蜀,並以其名建立了最早的縣城。直到隋朝,此地才稱作雅州。清雍正七年升州為府,始叫雅安。由於多雨,人們傳說這裏是女媧補天的地方,還有諺語西蜀天漏一說,自然就有雨城的稱號。雅安有一種小魚,肉質細嫩,是貢品,美其名曰雅魚。凡氣候濕潤之處,人們的皮膚自然光潤,加上此地有29個少數民族,雜交出良種,所以美女如雲。於是,便有那好事文人押著韻道出雅安三絕:雅雨、雅魚、雅女。其實,真正讓雅安出名的是熊貓。世界第一隻大熊貓就是在這裏發現的,大熊貓棲息的核心地區一半在雅安,作為國禮的一百多頭大熊貓都出自雅安。雅安能成為中國的優秀旅遊城市和十佳魅力城市,多半也要歸功於熊貓。奇怪的是,大學同學給我起外號時,並不知道我是在雅安出生的呀。


 


沒有特殊原因,誰喜歡開車進大城市?隻因要看看我的出生地,我們才沒有繞城而過。雅安比我想象的繁華多了,像許多大城市一樣,到處是人,到處是車,到處是商店,到處是高樓。若依我本性,我寧願隔著青衣江觀賞廊橋,我寧願去爬蒙頂山,我寧願走走碧峰峽或參觀上裏古鎮。但回歸故裏也許是每個人心底的願望。我們時間有限,沒有停車去瞻仰街心那棵巨大無比的古樹,沒有在女媧雕像前駐留,而是直奔雅安市人民醫院。那是一座十五層弧形的龐大建築,沒有任何特色。我在樓前照了幾張相,沒有任何感覺。


 


離開雅安,我久久無言。在我心頭縈繞的是清溪的文廟,是海螺溝的冰川,是羅校長的友情,是妹妹和鄭書記的玩笑和精心的安排。故鄉,並隻不是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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