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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與現實——蛇發魔女美杜莎

(2010-09-30 08:09:30) 下一個
神話與現實——蛇發魔女美杜莎

廖康


我和同學們都看過1981年出品的電影《巨人的衝突》Clash of the Titans,知道希臘神話蛇發魔女美杜莎Medusa的故事:她是最醜陋的女人,而且具有魔力,無論是誰,隻要和她四目相對,就會變成石頭。前去誅殺她的好漢都著了她的道。據說希臘有個海島,是美杜莎曾經居住的地方。那裏有許多將士的石像,因年久而風化凋殘了,但其驚恐萬狀的麵目仍依稀可見——都是死前見到美杜莎時的最後表情。終於,這個可惡的女人被大英雄珀修斯Perseus殺了。他從天神那裏得到三寶:利劍、隱身頭盔和閃光的金盾。他依靠這三寶,尤其是借金盾的反光看到美杜莎,一劍砍下了魔頭。

教授問我們有關這神話還知道些什麽?我們這些隻愛看電影,不喜歡讀書的懶學生猶如見到美杜莎,張口結舌了。“美杜莎,”教授渾厚的男中音讓這可怕的名字聽上去可親可憐:“她本是一個美女,所有的男人都想娶她為妻,連老人見到她都會駐步難行。但她發誓把自己的貞潔和生命獻給女神雅典娜,整天在雅典娜的神廟裏服務,讓男人們徒生妄想。然而,她實在是太美了,連海神波塞頓都被她的容貌所誘惑。一個弱女子怎麽擋得住海神的蠻力?她被波塞頓壓倒在神廟聖潔的祭壇下,失去了貞潔。雅典娜被激怒了,可是她無力與海神爭鋒,便懲罰了美杜莎,把她變得其醜無比,一頭蛇發,還讓人無法與她對視,使她永遠不可能與任何人接近……別光聽我這一麵之詞,有關美杜莎有很多不同的故事,你們自己去查找閱讀,然後寫篇讀書報告。”

無辜的美杜莎,教授的男中音,讓我們深受感動。一位女同學用女權主義批評方法痛斥那不公道的社會和企圖使之合理的文學。一位男同學旁征博引,論述希臘人對神的敬畏,以及人因美貌和能力而產生驕傲所受到的各種懲罰。我卻想到故國一個美麗的女人,把她的故事寫了出來。她與美杜莎既相似,又相反,但是她的經曆在我心中曾引起的震動和教授的講述所引起的一般無二。

她是我們幹校所在那個縣著名的美人。一頭秀發,走路時,黑緞子般在肩頭波動。明亮的眼睛像麋鹿的那麽圓、那麽大。但又不像麋鹿的眼球那樣全是黑的,有一半是眼白,白得發藍,顧盼流轉,猶如舞蹈的精靈。直直窄窄的小鼻子,像玉簪子一樣別在粉撲撲橢圓的臉蛋上。從不化妝,卻永遠紅亮的嘴唇,像個楔子似的鑲在玉簪底下。她的身材嬌小,腰肢纖細,但該鼓的部位都鼓得高高的,側麵看就是個完美的S形狀。跟他說話的男人,往往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隻會唯唯諾諾的答應,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女人在她麵前,總是局促不安,不敢仰視,似乎被她的光彩照得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她的皮膚白嫩得讓人納悶,一個鄉下女人怎麽可能保養得這麽好?

後來,我們才知道,她丈夫是郵遞員,騎著一輛挎鬥摩托車送信,走鄉串戶,非常神氣。但一見到妻子,他就矮了三分,總是低聲下氣的,判若兩人。他對妻子百般嗬護,從不讓她下田幹活。家裏有個吃公家飯的人,也確實用不著她出工。他們結婚好幾年了,可是還沒有孩子,她在家也沒什麽事。丈夫出門送信,有時得好幾天才回來。因此,她就更閑在了,經常到我們幹校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去幫忙。一來二去的,宣傳隊索性吸收她當了舞蹈演員,她學得還挺快,不久也跟著城裏人一道上台演出了。

她叫杜梅,老鄉們都叫她媚娘。這稱呼在那革命年代頗有貶義,但她不在乎,好像還挺喜歡。我不敢肯定鄉下人不是叫她梅娘,鄉下人發音不準,叫成了媚娘?我從來沒有問過。“媚娘也上台了?”我記得觀眾裏老鄉們問道:“哪個是咧?那個最漂亮的!啊,媚娘要做城裏人了。”

那些年,鄉下人和城裏人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別看我們父母在幹校裏跟農民們一樣下地幹活兒,但他們每月工資照拿,比鄉下人一年的收入還多,收成的好壞跟他們沒多大關係。他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是來一輩子修理地球的。無論嘴上怎麽說,他們心裏還是有優越感。鄉下人也是同樣,對這些來接受勞動改造的人心裏還是羨慕。於是,他們對媚娘便開始說三道四了。

宣傳隊裏的男主角薄海生是個剛從中專畢業不久的小夥子。大高個,兩道臥蠶眉,斜指太陽穴;一雙丹鳳眼,對棲鼻梁側。可惜不是紅臉膛,要不然,連妝都不用化,隻須扮相老一點,就可以演關雲長了。那年頭,也不演《三國》裏那些老戲,他倒是常常扮演楊子榮、郭建光、李玉和之類的樣板戲主角;更多則是領舞,帶著一幫青年男女歌頌毛主席大救星什麽的。

老鄉們說:媚娘看不起鄉下,丈夫雖然也是吃公家飯的,可到底還是在鄉下工作,土。媚娘想攀高枝,想混到城裏人中間去,離開鄉下。我們聽了,一笑了之。我們自己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離開幹校,回北京呢,別說一個鄉下女人了。杜梅也就是好奇,喜歡跟城裏人交往交往而已。

老鄉們說:媚娘看上那男主角了。瞧她那羞答答的樣子,又不是黃花閨女,什麽沒見過?臉紅什麽呀?瞧她那眼神,一看見人家就閃亮,跟開了電門似的。還給人家洗衣服呢,還熨得平平整整的。可從沒見過她給她那口子熨衣服。我們聽了,都說鄉下人愛嚼舌頭。杜梅一個鄉下女人,跟城裏人打交道,可能有點不好意思。洗衣服也不是光給薄海生一人洗呀。

老鄉們說:媚娘把樣板戲唱到床頭上了,哼唧了半宿,聽得外邊的人都跑馬了,可她在裏頭還沒完,連唱了三場,發展了革命樣板戲;不光是《智取威虎山》,首先是強攻奶頭山,然後又轉戰磨盤山,全本的《林海雪原》哪,最後還跨過鴨綠江,打到北朝鮮,又加演了半部《奇襲白虎團》,好不容易才休戰。可是有一樣,她家門口可沒有停著那輛挎鬥摩托車。再說了,這麽多年,誰也沒聽見過媚娘這麽唱戲呀。她那口子,多半是根銀樣蠟槍杆,要不怎麽對媚娘百依百順呢?還是城裏人能幹,人家吃的是什麽?底子好呀。能打持久戰。我們聽了,為鄉下人語言的豐富和創造性而驚奇,同時也鄙視他們的俗氣和陋習。那年頭,大夥都挺革命的,也十分珍惜自己城裏人的身份,沒人相信有誰會跟一個鄉下女人好。再說了,杜梅是已婚婦女,比小薄歲數還大些,不可能。

所以,杜梅和薄海生出走,讓我們都大吃一驚。那天,宣傳隊沒有活動,小薄也沒下地幹活。開始,大家以為他不舒服了。吃午飯時,還沒見到他。他的兩個好朋友就去草棚找他,也沒人,就報告了連長。全連集合,他仍不在,也沒人知道他去哪裏了。我們那幹校,是圍湖造出來的一片農田,進出都要走過一條大壩。連長派人四下打聽,有位老鄉說天蒙蒙亮時,見到他和媚娘一道走在大壩上。

還是貧下中農覺悟高啊!連長感歎道。人家早就看出來了,我們還蒙在鼓裏。要不怎麽毛主席他老人家要知識分子到農村接受再教育呢?我們的警惕性太低了。杜梅出身富農,我們怎麽沒有了解一下呢?竟然讓她進了宣傳隊,腐蝕拉攏我們的革命青年。階級鬥爭啊!真是時刻不能忘記,千萬不能忘記。連長反複做了深刻檢查,我們也把杜梅罵了個狗血淋頭。她的美麗,頓時成了妖媚。我們這才明白,她就是毛主席說的化成了美女的毒蛇。老鄉們又有的說了,把他們聽房的段子渲染得五彩繽紛,給那個幹枯年代無聊的生活帶來一種滋味,但我實在不能在此重複那些酸辣湯一樣的話語。

他們兩人終於被抓住了。杜梅坐了牢。薄海生還不到18歲,沒有受到刑事處分。他在幹校多次做檢查,所受的羞辱把以前當主角的風光都抵消了。但最受羞辱的還得說是杜梅的丈夫,他再也不神氣了。低著頭,默默地來,默默地去。我再也沒見他笑過。

半年後,杜梅出獄了。聽說她丈夫再三央求縣裏減刑。他曾是多年的勞動模範,人緣又好。杜梅在牢裏表現也不錯,就提前放出來了。他們回村可沒開摩托車,而是坐長途汽車,又走了半個多小時,傍晚時分悄悄進村的。

大家都想見見這條化成美女的毒蛇,啐她一口,罵她一句破鞋,可是她一直沒有出門。她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家裏吧?總有一天這條毒蛇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們憤憤道。

這一天終於到了。那年夏季,連降暴雨,把我們圍湖造田的大壩衝出好幾個口子,大水嘩嘩地往麥田裏灌。麥子還沒熟,要是淹了,這大半年就白幹了。五七戰士們都來搶險,挑土填口子,當地老鄉們也來幫忙。大夥半夜起的床,連著幹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口子都填上。太陽已經爬起來,我們一個個都累趴下了。人群中,隻有一個還站著,燦爛的金光灑在她身上。過了好一陣,我們才認出來,是杜梅。身形還跟過去差不多,可是她原先那一頭黑發都灰白了;眼睛還是那麽大,卻暗淡無光。鼻子上有個泥點,嘴角上有塊疤,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我們怎麽也無法相信,短短七個月,竟會讓人產生那麽大的變化。看著她,我們仿佛凝固成了石頭,一動不動,一語不發,但我們的心都化了。

2010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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