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慧:當年您是在怎樣的情境下投身攝影的?在學習攝影中又有哪些難忘的故事?
楊恩璞:我本來有點繪畫基礎,因緣巧合考了北京電影學院攝影係。入學後才知道,搞攝影並不是件輕鬆瀟灑的事情。當時學校設置的課程不僅有涉及理工、化學內容的攝影技術,還有攝影本體的造型創作、政治哲學、文藝理論、電影概論、新聞學、繪畫和外語等。當時攝影係的掌門人是北京電影學院副院長吳印鹹,吳老說:“培養一個電影攝影師,等於培養一個飛行員花的錢。”前輩攝影師也告訴我們:“過去學攝影是靠師傅帶徒弟,僅僅學點經驗和手藝,現在你們是新中國第一代大學科班培養的高等攝影人才,應該追求更高的目標。”這些諄諄教誨讓我們明白了學習攝影的榮幸和責任。
50年代那時我們學生自己都沒有照相機,開學後每兩個人發一台俄羅斯產的“佐爾基”相機。那時候全國搞攝影的真沒有多少人,同學們背著相機上街走回頭率很高,很有麵子。但兩個同學一台相機,你背著我沒有啊,好多同學因為這個“爭吵”。後來幹脆把相機跟皮套拆開,你背相機,我背皮套。現在說起來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實際是我們開始對攝影有了自豪感,正是這種對攝影的熱愛促使了我們努力向上,學有所成。
早期學習攝影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是,吳老特別強調學好圖片攝影,他認為:這是一切攝影行當的基本功。我們學習的是電影攝影,而在四年學製中幾乎用了兩年拍攝圖片。第三、四年才學電影攝影(包括新聞片和故事片攝影)。吳老在上海拍攝故事片前就是優秀的圖片攝影家,他是從沙龍攝影開始探索攝影,對於用光、構圖等非常嚴謹,基本功特別紮實。所以後來進入製片廠拍攝電影幾乎就無師自通,一連接拍了四部故事片,很快成為1930年代當紅攝影師。他就是根據自身學影體會親自授課,給我們打下了圖片攝影的堅實基礎。
吳老多次再版的那本《攝影技巧表現方法》,就是當時給我們授課的講義。他講課特別強調理論聯係實踐,要我們進攝影棚自己操作燈具,打出各種光效。記得學習人像攝影,我們反反複複對石膏塑像拍照達三、四個月之久,最終使每個人掌握了各種光效的攝影要領。
回想這段時光,我非常感謝前輩老師給我打下的基本功,畢業後遇到各種挑戰,一般都能順利應對。上世紀80年代,許多廣告公司要用電影膠片拍5秒左右短片在電視裏播出。那時膠片攝影不能使用監視器來調整畫麵光影,需要一步到位拍攝成功,但電視攝像師年輕沒有把握,所以都來找我們掌機。再如1982-1984年,我接受拍攝大型科普片《海上絲綢之路》,率組隨我國遠洋船出國拍攝,曆時七個多月的航行拍攝,那時使用感光度較低的膠片,遇到紛雜多變的場景,中途又不能回放查看拍攝效果,心裏有些忐忑。但回國後衝洗一看,拍攝沒有什麽硬傷,圓滿完成任務。
今天到了數碼攝影時代,實現了自動化操作,當場還能回放查看結果。於是好多人以數量求質量,有的一天拍攝的畫麵可能比我們那時一年拍攝的還多,這種不講構思立意、不講攝影造型的工作方法,常常是耗片不少,精品不多。所以有必要呼籲學習吳老等前輩刻苦鑽研基本功的傳統。
高潔慧:您有幾十年從事攝影創作和教育的經曆,請談談您對攝影的理解。
楊恩璞:攝影究竟是什麽?我也有個不斷認識的過程。在電影學院執教初期,因為那時攝影人的社會地位不高,被繪畫界看不起,所以總是拉大嗓門說:攝影就是藝術、追光逐影的造型藝術。好像是藝術攝影就了不起。其實,這是隻見樹木,不見森林。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實踐和研究,我發現:攝影是種以影像為載體的多元文化(可簡稱影像文化),其中有應用攝影(內含新聞攝影、自然攝影、科技攝影等)、商業攝影(內含廣告攝影、影樓人像、時裝攝影等),以及藝術攝影(內含現實主義攝影、畫意攝影和觀念攝影、現代探索攝影……等)。攝影與跟藝術隻粘了部分關係,所以我認為:攝影大文化中有藝術類攝影,但把總體都定位成藝術是不準確的。
過去我們老辯論一個很可笑的問題:攝影是不是藝術?其實是沒有弄清楚藝術的美學定位是什麽?藝術跟生活不一樣,藝術雖然反映生活,但不是生活的原樣複製,它與客觀相比存在“二致性”。藝術與生活的不同在哪裏?一是呈現形態不一定相同,出於審美可以把被攝景物變形變色、甚至可以抽象虛構;二是側重於表現作者主觀情感和審美評判、以及藝術風格和造型才藝,隻有達到上述“二致性”才叫做藝術。在攝影大文化中有許多類目承擔的職責是寫真記錄、再現客觀原貌,不允許做成有二致性的藝術品。如自然攝影和新聞攝影,拍攝它們根本目的不是為了創造美學價值,而是揭示自然奧秘和社會真諦。如按藝術作品來拍攝,就可能損害其以客觀見證的公信力,所以我不把它們列為藝術,應是記錄的媒介。當然,自然攝影和新聞攝影也涉及審美,也是需要講究光影、色彩和構圖等,但那屬於戰術性的技巧措施,而不是戰略性的整體格局。
1979年我執導普及李四光地質學的科教片,曾有機會跟李四光的女兒和弟子去黃山拍照,我感覺黃山最美的就是雲霧繚繞、若隱若現的景象,有意境啊!可地質學家們卻說:“這有什麽好拍攝的,毫無意義”,他們認為,雲開霧散的順光或是陰天散射光能讓地貌一覽無餘地顯露出來,此時拍攝下的照片才有科學價值!後來,我看到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出版的攝影畫冊《燈下集》,他就是從科學應用的視角拍攝作品的,於是我明白一個道理:攝影並非都是藝術。攝影是人類文化的圖像載體,有多種類型、多樣功能。把攝影定義為影像文化,其內涵要廣於攝影藝術,比僅用攝影藝術來概括更全麵。確立上述認識,有利於攝影按照分類、多樣化的發展,在各個方麵發揮更大潛力。
藝術攝影確實很有魅力,但不是萬能的,它主要功效用於淨化人類靈魂、陶冶民眾情操、培育社會道德的某些領域。人類推進曆史,同時還需要民智開發,曆史見證、經濟繁榮、倫理教化……等多方麵的文明建設,對此其它各類攝影就大有用武之地,能補充藝術攝影所不及的作用,非藝術類影像各有特殊功效,它們的價值並不一定亞於藝術圖像。經過思考,我覺得真是沒有必要把“攝影就是藝術”說得太絕,如把一切攝影都定位於追求藝術,會誤導攝影人滑入“唯藝術為上”的片麵偏向。可以設想,若李四光把黃山拍攝成雲霧彌漫的畫意作品,似乎藝術高雅了,實際卻會削弱攝影傳播文化和科學的作用。
經過幾十年從影修煉,我從“攝影是藝術”,伸延再認識:“它不僅僅是藝術……”,並沒有覺得攝影掉價了,反而更認識到它的崇高和偉大。
高潔慧:您認為怎樣拍照片會達到理想的效果?
楊恩璞:我當了幾十年攝影教師,歸納出攀登四個台階的思路,或者說要攻克四道難關,這就是:技術——技巧——語言——創新。前兩者屬於基本功,後兩者屬於光影“寫作”。學習攝影應循序前進,需要經曆以上四個階段的修煉,不能投機取巧,企圖一步登天。
第一關:掌握攝影器材的操作技術,就是把照相機、存儲卡、燈光和圖像處理軟件等設備玩得融會貫通。當下有點文化的人誰都會拍照,認為這一關很簡單。其實,大部分攝影人對自己的照相機還是一知半解,他們往往不認真閱讀說明書,並不會使用高檔照相器材許多調節設施和多種自控模式。我發現有些名家和土豪挎著好幾萬買的相機,卻像使用普及版傻瓜機一樣,主要靠“AUTO”拍攝,購買器材大部分的錢白花啦!
第二關,掌握造型技巧,它屬於匠藝手法,如用光、構圖和影調控製等。這個階段追求的目標是:四感兩調,“四感”是立體感、輪廓感、縱深感、質感,被攝景物有了“四感”,畫麵就會造型生動、空間有韻;“兩調”是色調和影調,操控兩調的目的,就是打造出照片的情緒基調來撥動讀者心弦。
一般說,攝影技巧本身並不包含什麽具體意義,隻是用來表現客觀世界的造型手段。但技巧形成的圖像符號,從某個角度還能觸發人類觀賞愉悅,具有相對獨立的審美形式。所以在此階段,也可以使用單純技巧創作出唯美、抽象的影像作品。
第三關,運用攝影語言“發聲”,也就是從純技巧的“照相留影”升華到有內涵的“光影寫作”。攝影師在前兩個階段的基礎上,學會采用攝影造型元素來表達思想和抒發情感。在這第三階段拍攝攝影作品,其光影、色彩和(點、線、塊麵)構成等圖像符號,不隻是美的形式格局,而已演進為敘述故事、隱喻哲理和宣泄詩情的視覺語言,我稱它為“無聲勝有聲”的偉大啞語。
通過攝影語言關難度很大,攝影師不能僅靠課堂學習,關門提高來過關,還需要深入社會生活和不斷創作實踐才能升華涅槃。隻有經曆過“光影寫作”這個階段的磨練,攝影人才能成長為有思想、有追求的攝影家,開始真正的攝影生涯。
第四關,發揚創新精神,開拓獨特攝影風格,這是成為高級人才的台階。一般攝影師在第三階段產生的作品就能被社會承認,就能發表或獲獎;但同時也容易滿足自己的業績,養成靠吃老本經營的惰性。攝影師一旦故步自封,就隻能模仿他人或重複自己,導致照片陳陳相因、平庸雷同。我認為:攝影師真正走向成熟,成為影壇領軍先鋒,還得他開創自己風格,不斷湧現別開生麵的新作。
開創獨特的攝影風格,不是故弄玄虛玩噱頭,製作唬人的“皇帝的新衣”。貨真價實的創新之路,是與時俱進,采用嶄新的攝影語言來更深刻地反映民意國情。作品中既有突破前人的哲理高度、思想深度和生活底蘊;還有在繼承傳統精華基礎上的藝術探索,展現出與眾不同的表現形式和高難度的技巧。這樣就能從一般攝影師發展成專家、乃至大師。
跨過四關,最後登上第四個台階很不容易。從攝影史看,許多名家為此奮鬥一輩子、有的人甚至臨終還不知何謂開創風格,隻能在第三台階上迷茫。也有的死後才被人發現,原來此人是大師,如在美國當保姆的波蘭移民薇薇安女士,她耗盡業餘時間,用自己獨特的眼光精彩記錄了二次大戰前後美國社會的眾生相。
高潔慧:您從老一輩攝影家那裏學到經驗,又將嚴謹的治學精神傳遞給攝影新生代。在這承上啟下的過程中,您認為我們應該怎樣理解當代攝影?
楊恩璞:梁啟超說“少年強,則中國強”,中國攝影的未來希望,也要靠當今新一代攝影人來創造。所以,我們應該大力提攜他們,向他們傳承中國攝影事業的好傳統,鼓勵他們改革創新,讓他們盡早成熟超越我們這些老家夥。
新生代是思維最活躍、創作最超前的攝影群體,他們給攝影事業注入新鮮血液,同時也難免與老輩形成某些“代溝”。如何來對待他們那些“前衛”,甚至違反常規的觀念和作品?我想從三方麵談一談。
第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要保護少數。從人類曆史看,新思維在開創時往往隻是少數精英人士的看法,所以,遇到創新的觀點和另類作品,我們不要急於肯定或否定。
創新的主張和作品大家很陌生,初看似乎“離經叛道”,其主流是否切合實際,揭示了事物真諦?即使並非全部正確,但有沒有局部合理的成分?應給時間讓大家仔細了解和認真研究。那樣,才有助於鼓勵發表創見,促進攝影事業的改革開放。
第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打破傳統的新觀念和新作品,是否有利時代發展和國家進步?是否能得到大眾的歡迎和認可?這不是短時間內能作出判斷的,也不是依靠個別權威和專家就可馬上下結論的,最好的檢驗辦法是通過社會實踐。通過一段時間的反複考驗,從社會效果來判斷它是香花還是毒草,是高見還是謬論,然後再提出處理方案。
第三,新生代攝影創作正處在探索試驗階段,為了衝破陳舊觀念的羈絆,難免急躁冒進,產生這樣或那樣的欠缺,甚至走入某種誤區。我們應該耐心善意地幫助攝影新生代克服初創的稚嫩和極端,而不是簡單排斥,讓他們保持改革的銳氣,創作出富有新意的作品。
高潔慧:您認為攝影師對自己要有哪些要求?
楊恩璞:做好攝影工作,涉及到攝影師的藝品和人品兩個方麵,也就是德藝雙馨。攝影師應注重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但也不應忽視對人品的自我修煉,例如:拍攝新聞弄虛作假、影賽黑箱操作、組團攝製偽民俗、侵害他人版權,外出采風破壞環境、個別人不擇手段爭名奪位、甚至“掛羊頭賣狗肉”等,這些都是值得警惕的。
記得吳老生前曾給軍旅攝影家劉鐵生寫過一個“睜眼閉眼”條幅,他的意思並不是對社會負麵現象不聞不問。這“睜眼閉眼”是個幽默雙關語,有兩層含義:其一說的是攝影的操作狀態;其二說的是睜眼認真觀察生活才能拍好作品,而對待名利和榮譽要閉眼不屑一顧。他在電影學院也經常對青年教員說:“我個人沒有什麽奢望,就是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實實拍片。”
我從事攝影已有60年,攝影不僅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生命的歸宿。人活到老,要學到老,我願與大家共勉,牢記前輩的諄諄教誨,提高自我修養,不斷端正人生觀、價值觀。
同時我還想補充的,端正創作態度也是攝影師自我修養的必要課題。當下我國攝影極其繁榮,影賽獲獎、商業聘請和組團外拍等報酬不菲,在巨大的名利誘惑下,攝影隊伍中出現了忽視深度開拓重大題材和追求精品創作的苗頭。有些人被名利牽著鼻子轉,不再在深入生活和艱辛拍攝上下功夫,整天忙於打沙龍比賽得獎,熱衷於在各種攝影活動中拋頭露麵。我很擔心這種本末倒置的情況,會使許多有才華的攝影師“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耽誤了探索具有傳世價值的創作課題。
高潔慧:從曆史縱向和社會層麵探討攝影、思考攝影與人類的關係,攝影師要怎樣做才會讓影像更有價值?
楊恩璞:如果說,古代人類文明的發展主要依靠文字和印刷促進知識傳播,那麽現代文明的繁榮,科學文化達到核爆衝擊波似的擴展,就是因為攝影圖像和數碼網絡發揮的媒介作用。要讓攝影真正發揮出社會價值,首先要營造推廣和評介攝影的社會氛圍,發揮專家權威和報刊網絡的輿論引導,當廣大民眾具有了讀圖的審美能力、明辨攝影的美學能量和傳播力,他們一定能真正熱愛攝影。這樣社會各界不僅會投資收藏攝影佳作,而且會大力運用“互聯網+攝影圖像”來開展自身業務,這樣攝影就會走進千家萬戶、深入各行各業。
其次,我們需要繼續擴大國家級影展的社會影響。近幾年,全國影展的優秀作品深入到中小城市、工廠與農村基層單位展出,不僅發揮了攝影作品的審美教化作用,而且推動並普及了“攝影熱”。另外,發動各行業舉辦專業性影展,也會對提升國民素質有很大好處。
高潔慧:今年是本報創刊30周年,作為最資深的專家級作者,您能否給我們一些寄語和期望?
楊恩璞:我是中國攝影報創刊之初的特邀作者,同時我也從貴報學到了許多東西。
近年來,貴報推出的一些綜合性報道和學術項目,像“伯奇杯”中國創意攝影展、“徐肖冰杯”中國紀實攝影展、“郎靜山杯”中國新畫意攝影展等活動都歸納梳理得不錯,有較高的學術性。同時,我也希望報紙能增加一些互動內容,讓讀者較快地了解中國和世界攝影界的新動向。文章、圖片不落俗套,攝影報道言之有物。
辦報還有個作用,就是提攜選拔新人,把各地攝影事業推動起來。除了開展熱鬧的地方月賽,還可以組織研討和設置版麵評述基層人才。中國攝影報的前輩編輯曆來就有推薦新人的傳統,你們新一代報人應該繼續發揚這一特色,尤其是對草根新秀們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