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嚴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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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年高考 (節選) 紀念高考恢複40周年

(2017-12-03 17:42:39) 下一個
 
     早春時節,我離開生活了兩年半的農村,進了工廠,從農民變成了工人階級的一員,而且還發工資。盡管學徒工當時隻有二十四塊錢一個月,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這是鐵飯碗。那感覺和我二十多年後在美國成為終身教授一樣,不愁了。當我拿到工作證小紅本本時,格外珍惜。我撫摸著塑料封麵,感慨萬分,不僅僅是我有了一份正式工作,還意味著我政治上的翻身,在我的政治履曆上,終於出現了工人字樣。廠裏曾經想調我到廠子弟小學去教書,我不幹,好不容易當上了領導階級,怎麽可以輕易放棄。走在廠區的寬廣大道上,兩旁廠房櫛比排開,機器隆鳴,鐵削飛舞,機油味沁人肺腑,一派生機勃勃,令人向往,讓人自豪,親切異常。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鳥,快樂而輕快地飛翔。
 
       ············
 
慢慢的社會上有了傳說,要恢複高考了。大家紛紛打探小道消息,奔走相告。先說當時的教育部長劉西堯不同意恢複高考,後又說剛出來的鄧小平批評了劉西堯,堅持恢複高考。也不知哪條是真,哪條是假。一直到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大家才吃了一顆定心丸,這已經是十月了。我當時心情的那份興奮和激動,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給我一個支撐點,我就會轉動地球。現在寫這篇回憶文章時,回想當時的情景,仍然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因為那是絕地逢生,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幻想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一線曙光。相信當時的過來人都會有和我一樣的感受,永世難忘。為了上大學,我們這一代人真的真的非常非常不容易。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湖北高考日期定在了公元一九七七年十二月6-7日,考數學,語文,政治,理化四門。外語則8日考,一般考生不要求。我開始了爭分奪秒的複習。上白班的時候我晚上看書,上晚班的時候我白天看書。騎車上下班時腦子還想著題。在文革最困難的時候,前途一片黑暗,差點連高中都不讓我上。母親經常鼓勵我說,人類不可以沒有知識,不可能沒有文明,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學習。將來要有可能,一定要上大學。這話就像在我黑暗隧道的心中點燃了一盞長明燈,照耀我前行,永不熄滅。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上中學時沒有荒廢學業,向老師學,向書本學,勵精圖治,奮發向上。數理化,文史哲,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偏不廢,統統往肚子裏裝,深得老師們的喜愛。這千載難逢的高考機會,父母和我一樣高興,他們對自己的兒子充滿了信心。他們不會當官,不懂經商,但有的是知識,知識就是力量。在我複習期間,家務活一概不讓我碰。母親經常給我和弟弟下雞蛋掛麵,泡紅糖水,保證營養。
高考的春風吹遍了我們廠的每一個角落,三三兩兩,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到處都是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談論複習,交流各種資料,都想搏一搏。我回到中學向各位老師借了文革前的複習提綱和各類習題。眾老師皆曰:好好考,等你的好消息。
我們廠長是一個八級工人,勞動模範,見此情景,心生不滿。他在工廠大會上宣布,為了加快生產進度,周末不休息,加班,引來下麵一片罵聲:這個孤老(他沒有結過婚)。這話當時是不近人情的意思,咒他無後。但這絲毫也影響不了年輕人複習的熱情和幹勁,於是車間就成了複習的場所,大學出身的車間主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笑眯眯地看著大家複習,巴不得車間多考上幾個。
突然間,我的周圍聚集了一大幫人,都是我中學時的同學,特別是旁邊車工班的付建,經常來和我討論數學題,有時圍得水泄不通,搞得我們班長很不高興,影響工作進度。我沒辦法,怎麽趕也趕不走,走了一撥,又來一撥。
班長問他們:你們為什麽都來找小嚴,像你們的老師一樣。其實上中學時,我經常輔導他們,因為老師教他們教得頭痛,不長進。
我的那幫同學說,小嚴恐怕在你們這裏待不長了,他要是考不上大學,這工廠就沒人考得上。兩個班長都是初中生,不知深淺,將信將疑。不過看著這許多人來找我,知道他們的池子裏大概有條大魚。
有中學同學向我傳話,說許多同學都回到中學讓老師輔導,大家都詢問我為什麽不來。老師們說,會的不來,不會的才來。上中學大家都不學的時候,我可沒少向他們討教。在那知識倒黴的年月看見我虛心求教,孜孜不倦,有些老師含著淚說,現在還有學生這麽刻苦用功,讓我們這些被人瞧不起、反師道尊嚴的對象不枉教書一場,大家都學習的時候你學得好,是一回事,大家都不學習的時候你學得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於是悉心輔導,傾囊相授,我的成長,傾注了許多老師的心血。其實我們中學文革前是湖北省一個響當當的重點名牌中學,升學率穩定在百分之七八十。武漢頂尖一中二中華師實驗附中不服氣,一個縣的中學哪有這麽厲害,升學率比我們還高?於是派人來聽課,回去後服了,厲害厲害。那時大學招生少,沒有博士生,隻有很少的碩士生。想讀博士碩士,得上蘇聯,稱為博士付博士生。因此那時的大學生和現在的大學生不可同日而語,乃百裏挑一,素質高,比現在的博士生還吃香。要誇獎一個人有知識、有本事,就說,那當然,他家裏有大學生,還不用自己是大學生,搬一個出來就行。一個學校能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考上大學,由此可見我們老師的水平,名師出高徒。春秋戰國時的“隨侯之珠”講的就是這裏。我離開後幾個月,這裏出土了震驚中外的曾侯乙墓。另外相傳這裏還是炎帝的故鄉。乃人傑地靈之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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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這天,父親陪著我和小弟來到考場。考場設在縣城實驗小學,一片灰瓦房教室。天寒地凍,操場旁光禿禿的樹上寒鴉呱噪,陰霾的天空下黑壓壓都是人群。年齡參差不齊的考生們個個興奮異常,胸前口袋裏都別著一隻自來水筆。我現在在網上看新聞,每年都有無數父母陪著子女參加高考,一個個站在大門外翹首以待,感人肺腑。但和我們那屆高考比起來,那感人的場麵可就差遠了。除了父母的殷切期望,更有同學的鼓勵,同事的祝福,妻子的許願,更有拖兒帶女的責任,十年積壓的中學畢業生都來了。看見一長一幼相伴而來,以為年長的送年少的來考試,相問之下,原來是姑姑和侄女或舅舅和外甥一同來考試。還有一男一女抱著小孩站在那裏有說有笑,親兒逗女,以為是妻子送丈夫進考場,開考鈴聲響後,兩人將手中的孩子交給旁人,雙雙走進考場,孩子哭了也不回頭,頗為悲壯。當然像兄弟姐妹同考場那更加比比皆是,像我和小弟一樣。盡管這裏麵的許多人都不可避免地會被刷下,千軍齊過獨木橋,但也義無反顧,昂然向前。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這曆史的機遇豈可錯過。更可悲的是許多老三屆的高中生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參加高考,這天也到考場外站著,滿眼熱淚地望著考場憑吊逝去的青春年華,希望人生再來過。在他們今後的人生中,傾其心力全力培育後代,望子成龍,完成自己未竟的人生理想。我實驗室有些中國學生的父母當年就是這樣,因此我對他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要是我當年上不了大學,我的子女恐怕也和他們一樣。
進了教室,坐在狹小的課桌旁,中學時光恍然又回到眼前,好親切,連桌子上刻的刀印都看得那麽舒服。同桌的是我們廠武漢六中畢業的一個工人,胡子拉碴,兩人互相鼓勵,一定考好。鍾聲響過,試卷發下來,教室一片揮筆疾書的沙沙聲。監考老師來回踱著步,神態安詳地看著考生答題,幾多鼓勵,幾多期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因為試題簡單,我很快答完題,回過頭來檢查題目時,鄰座的考生已經站起來交考卷了。我不急,不慌不忙,一定要檢查完善,不留遺憾,一錘定音。操場的大鍾敲響了,時間到。
出來後,父親期許的目光望著我,我點點頭,告訴他可以。
吃了中飯,下午再考,有些桌子前己經空空,大概上午沒考好,不來了。考了兩天,手都寫酸了。考完後,考生們表情各異,有興高采烈的,有默默無語的,有痛哭流涕的。因為上班十分緊張,我基本沒有時間複習政治和語文,理化也匆匆一瞥而過。不過和中學老師們對過題後,心裏有了底,特別是數學,都對。
回到廠裏宿舍,忽地一下都圍了上來。我們車間調度何師傅喜歡收集高考數學題,他有文革前曆年數學高考試題和答案。聽說我回來了,迫不及待地來到我房間,急切切地問我還記不記得考過的數學試題,我說當然記得。於是我口述,他記,全部默寫下來,包括我的答案。寫完後,他心滿意足地彈著稿子說:“這下全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有天突然車間外人生鼎沸,說初榜出來了,於是趕快丟下手中的活跑出去看。廠辦小紅樓前貼了紅榜,前麵人頭攢動,像科舉時代揭榜一樣熱鬧。
“小嚴,你的名字在上麵。”車間許多師傅迫不及待地老遠就衝著我嚷。擠進去一看,可不,我排在第三位,一顆石頭落了地。有人拍我的肩頭,回頭一看,是考試時坐我旁邊的那位,他也金榜題名。數了數,一共十六位,大部分都是武漢六中的老高三。······
初選是上了,不知最後錄取如何。過不久,廠子弟小學的兩個老師接到了外省學校入學通知書,一個複旦新聞係,一個哈軍工。上複旦的是我中學同學李輝,現在是人民日報的主任記者,寫過不少名人傳記,在大陸有點名氣。考完後大家都對過題,我的分數一定高過他許多。這不由得讓我又擔心起自己的家庭影響來。該不是又政審不合格吧,到這份上要是還上不了大學,死不瞑目。我神情恍惚,情緒低落。聽說我還沒接到通知書,李輝的父親到我家來,極力安慰我,說錄取是遲早的事,不必擔心。碰到的人也都這麽勸我,但我失眠了。
過了幾天,早上正在車間上班,一群人呼啦啦湧進車間大門,走在前頭的教育科林科員將錄取通知書高高舉在頭上,老遠喊道:“小嚴,你錄取了!”
“你錄取了。”“你錄取了。”“你錄取了。”······這聲音在車間回蕩,合著機器的轟鳴。這聲音更在我腦海裏回蕩,經久不息,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全車間的工人都停下手裏的活,向我行注目禮。
······
 “小嚴,還愣著幹什麽?把工作服脫了,回家啊。”徐師傅提醒我。
一句話提醒了我,原來我已經不屬於這裏了。這世界的變化也太快,一切都在轉眼之間。
我騎上心愛的綠色飛鴿,飛奔回家。大街上碰見母親同科室的肖醫生騎著車子買東西。聽見我被錄取了,他狂歡,馬上騎著自行車在前麵開路,一路呼叫著直奔醫院。在門診樓前停好自行車,兩人一路直奔上樓。
“王醫生,你兒子被大學錄取了!”一進五官科的門他就直呼,母親大喜過望,連病人們也連連賀喜。······
“今天食堂打飯多要幾個菜,加餐!”她吩咐道。
剛回到家,醫院家屬宿舍裏就傳開了。有意思的是醫院一個黨支委的小姑子急衝衝地跑到我們家來,要看錄取通知。看完後臉紅脖子粗地質問我,為什麽她的侄兒小李毛沒有收到通知書,他也報了武大。我怎麽知道,收回通知書不給她看了。這女人歪歪扭扭,欠揍。文革中他們一直整我母親,以為像工農兵大學生一樣,隻有他們無產階級的子弟才配上大學。······她本還想無理取鬧一番,無奈許多人都前來道喜,自覺無趣,灰溜溜地走了。聽說小李毛大哭了一場。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不是你的,永遠不是你的,許多人都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來道喜的眾人中,有個叫王付建的中學同學,腿有點瘸,得過小兒麻脾症,和我關係不錯。
“你虧了,虧了,虧了。”他小眼睛眨巴著說。
“怎麽虧了?”我不得要領。
“你看,你一個月二十四塊錢的工資,一年二百八十八塊,四年一千一百五十二塊,還不算三年學徒期滿增加工資的部分。這麽多工資都拿不到,損失太大了。而且家裏還要補貼生活費,太劃不來了。”他那瘦削的臉非常遺憾我的損失。“出來後還是個臭老九。”末了加一句。
原來他在給我算經濟帳、政治帳。
“那我不讀了?”我問。
“話說回來,還是讀書的好。我們這幫人中有個把讀書的,顯得我們有文化。看你的了。莫忘了我們。”這麽多年了,我本有可能忘了他,但他的那一筆帳算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折射出我們那一代人中的某些境界。

廠裏最終沒有走成幾個人,老三屆初試合格的考生裏一個也沒有被錄取,因為年齡偏大。碰見考場上和我同桌的那位,他直搖頭,羨慕我羨慕得不得了。其實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考得很好,可惜時運不濟。正因為他們心知肚明,因此報考自願時,全部隻填北大,清華,複旦,死也要死得壯烈。畏於他們的傑出和集體自殺,嚇得我當時不敢將北大列為第一誌願。後來得知,我們那屆的錄取率隻有百分之三多一點。我們能夠上大學的幸運兒,自然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七七級是名副其實的工農兵大學生,每個人都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曆,來自於社會。我們不光是為自己而學,我們也是為了那些沒能上大學的同齡人而學。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是大家推薦出來的代表,負有曆史責任,隻許學好,不許學壞。當我們離開大學多年後,許多老師還非常懷戀我們這屆大學生,說再也沒有哪屆學生有七七級的大學生那麽刻苦認真,勤奮好學了。許多人都不懂這是為什麽,隻有我們自己懂得,因為我們已經不屬於我們自己了。七七級是一個獨特的大集體,我們將自己這代人的榮譽視為比生命還重要,我們是時代的弄潮兒。
車間在二樓辦公室裏開了一個熱情洋溢的歡送會。團支部書記代表大家向我和也考上大學的付建發了紀念品,一個臉盆和一個筆記本。本班組的師傅們都紅著眼睛,那個幫他們磨鑽頭的小嚴要走了,都舍不得。佩一聲不吭,眼睛裏閃著淚花。我在工廠剛好呆了一年,時間雖然不長,卻是我生命中的一道亮麗彩虹。它將我生命中的黑暗和光明截然劃開。這裏是我人生的一個跳板,我懷戀那裏的日日夜夜,懷戀那裏的師傅們,懷戀那裏的機床轟鳴,懷戀那裏熱火朝天的勞動生產競賽,懷戀那裏年輕人旺盛的生命力。我的心裏從此瀉進了一縷陽光,長出了青草,長出了花朵,有了今日的春華秋實。

 
選自嚴教授自傳體《 紀實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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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回複 悄悄話 77年那次高考,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嚴教授活靈活現地寫出了當時的氣氛,懷念中國的那一段黃金時代!
jinjing 回複 悄悄話 77級黃埔一期,多有出息.我甥女清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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