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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八月》(第二章)

(2010-08-15 15:18:28) 下一個

第二章

                       

              

                  ——路漫漫,夜漫漫,長夜難明赤縣天

 

  小蘇回到學校時,已經8點多鍾了。北京城裏萬家燈火,高一(四)班第一批守夜人員早已上崗。夜間守衛是從晚6點到早6點,12個小時。全班同學分四批輪流值班,第一班從晚6點到9點,第二班從晚9點到午夜12點,第三班從午夜12點到淩晨3點,第四班從淩晨3點到早6點。不當班的同學,下崗的可以回家休息;未上崗的,住校生在宿舍休息,其他人在教室休息。

  此時,同學們大多已到校。小蘇剛一跨進教室,程湘濱就告訴他,喬請他來校後到西小院去一趟。  

    在趕往西小院的途中,小蘇迎麵碰上了正從中院往回走的穆秉義。

  “小蘇,我找你半天了。”穆行色匆匆,額頭上布滿了細小的汗珠。

  “什麽事?”小蘇停下腳步。

  “今天下午,我們學《十六條》,有個問題不明白,想和你探討一下兒。晚上值班時,咱們一塊聊聊如何?”穆試探著問小蘇。

  “行啊,沒問題。”小蘇對探討政策理論性問題一向很感興趣,而且他也正想借機與穆談談心。

    “你晚上幾點的班?

  “9點到12點。我想和黃虎生調一下,跟你一塊值班。”穆順勢提出建議。

  “行,你去通知黃虎生,就說我讓你們倆人調一調班。”小蘇欣然表示讚同。“不過,我現在還有點事兒,回頭見。”

 

  當小蘇來到西小院時,西小院裏靜悄悄的,今晚師大女附中召開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大會,總部絕大多數人都去參加大會了,隻有東邊政宣組的屋子裏還亮著燈。偌大的辦公室中隻有喬一個人坐在辦公桌旁,正在燈下讀著什麽。喬讀得那麽專心,直到小蘇走近桌旁喬才發現。他抬起頭,寬寬的麵龐上浮現出濃濃的笑意。

  “噢,是小蘇來了,請坐。”

  借助於案頭的燈光,小蘇發現,喬所閱讀的材料正是班上座談會的紀錄。

  “小蘇,你覺得今天早晨咱們班這個座談會開得如何?”喬推開紀錄本,邀請小蘇坐下,開門見山地提出了問題。

  “我認為座談會開得很成功。這個座談會調動了全班同學,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緊跟毛主席,參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積極性。是一個成功的座談會,團結戰鬥的座談會……”

  小蘇把座談會上,同學們,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們踴躍發言,談感想,表決心的情況向喬作了詳盡的介紹。喬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聽得出來,小蘇是想說服他,說服他改變對出身問題的看法,喬深知小蘇一直並不讚成對聯的理論。小蘇總認為對於一個年輕人的成長來說,社會影響要遠大於家庭的影響。同學們都是共和國的同齡人,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基本上都是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願意緊跟偉大領袖幹革命的。小蘇認為,我們不應以家庭出身作為判定一個年輕人基本政治態度的依據。今天座談會上同學們,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們所表示的決心似乎恰恰證實了小蘇的這種觀點。

  “小蘇,你還記得嗎?1962年,主席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向全黨同誌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你說說,在我們共產黨人奪取政權十三年後,主席為什麽要重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

  喬話題的突然轉變使小蘇感到有幾分茫然。他一時猜不透喬的用意。

  “那是因為被推翻的敵對階級,人還在心不死,因為剝削階級的思想影響還將長期存在,因為在我們每天的經濟生活中還不斷滋生著新的資產階級分子。”

  對這些黨的基本理論問題,小蘇耳熟能詳,回答得很流暢。這段話是當年列寧對新生蘇維埃國家基本政治形勢的論述,也是當前大抓階級鬥爭的理論根據。

  “對,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主席指出,在我們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期內,在我們整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曆史階段中,都將存在著階級與階級鬥爭,都將存在著剝削階級複僻的可能性,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

  喬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寬大的辦公室中踱來踱去,那神態,那氣勢,那說話的語氣頗有幾分老資格無產階級革命家味道。

  “……林彪同誌最近在軍委擴大會議上也提出,我們必須念念不忘階級與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小蘇,你說我們怎樣做才算得上是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了呢?”喬停下腳步,反問小蘇。

  念念不忘階級與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正是目前報紙上,廣播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但具體該怎樣去做,小蘇一時也回答不出來。他頗為困惑地望著喬。期待著喬來解答這個問題。

  喬微微一笑:“這就需要我們時時處處以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分析一切問題。這也是林副主席在軍委擴大會議上所談到的內容。小蘇,上次我給你的那份材料,你看過了嗎?”

  喬的提示使小蘇頓時回憶起來,上次在喬拿給他的那批文件中,確實有林彪的這段講話。

  “對於今天早晨這個座談會,”喬繞了一圈之後,重新把話題拉了回來:“如果我們不用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來分析,那麽它可以說是一個成功的座談會,團結戰鬥的座談會。不過,如果我們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來分析,那麽在今天早晨的座談會上我們就可以嗅到火藥味,就可以看到向無產階級專政進攻的刀光劍影。”

  “火藥味”?“刀光劍影”?喬的話使小蘇大為震驚。難道……難道喬要在班上抓階級鬥爭?那麽誰又是磨刀霍霍,欲置我們共產黨人於死地的階級敵人呢?班上同學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從小蘇眼前掠過。小蘇不敢再想下去了。

  喬在桌子邊停下腳步。他翻開會議記錄,把紀錄本推到小蘇麵前。

  “小蘇,你來分析分析這段發言,談談你的看法。你覺得這段發言有什麽特點,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嗎?”

  喬用紅鉛筆所勾出的一段文字正是李佳玉的發言:“……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見使我深受鼓舞,激動得一夜沒合眼。主席的接見表明了黨中央,毛主席對廣大青年學生是信賴的,是寄予了厚望的。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破一切不合理的舊製度,開創一個更美好的新中國。這場革命關係到我們國家的前途與未來,關係到我們國家今後的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我決心從今以後,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情緒,緊跟偉大領袖,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上午李佳玉發言時,小蘇也在場。他不僅記得李佳玉的發言內容,而且還準備將其作為基本素材列入自己的總結報告中呢。不過既然喬把李佳玉的發言單獨勾畫了出來,小蘇也就認真地重新閱讀了一遍。記錄雖簡要,但與李佳玉的發言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出入。

  “……我覺得這段發言反映出,主席的接見使李佳玉克服了自卑的心理,感受到了黨中央、毛主席對所有年輕人,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年輕人的信任與期望。他決心緊跟偉大領袖,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如果說這段發言有什麽特色,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我想其特色,其與眾不同之處也正在於此。”

  小蘇坦率地談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直覺地感到,喬把李佳玉的發言單獨勾畫出來,肯定有什麽特殊的用意。他下意識地在為李佳玉辯護。

  “錯了。”喬寬厚地笑了,那神態活象一位睿智的兄長。“小蘇,主席曾多次指出,我們共產黨人是辯證唯物主義者,看問題要善於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你剛才所談到的僅僅是李佳玉發言的表麵現象。他發言的本質是什麽?又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呢?這就需要我們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來分析了。李佳玉是什麽人?他是一個國民黨反動官僚的兒子。解放前,他父親是國民黨北平市黨部的要員。家裏在天橋、東單、西單開有幾家綢布店、成衣店和當鋪,高利盤剝勞動人民,過著花天酒地的奢華生活。解放後,李佳玉的父親因勾結國民黨特務,從事反革命活動而被捕,被我們人民政府沒收了全部財產,判處了二十年徒刑。我們共產黨人所領導的革命擊碎了他們李家的天堂,使李佳玉的母親從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婦人變為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使李佳玉本人及他的兄弟姐妹們也失去了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小姐生活。因此說李家老小絕不可能與我們共產黨人一條心,絕不可能心甘情願地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建設社會主義。從這個角度來觀察來分析,我們就能通過外在的現象,看到李佳玉發言的實質與內涵。實際上,李佳玉是看到我們共產黨人天下大亂了。在動亂中,他決心利用黨中央、毛主席對青年學生的信賴,跳出來大幹一場。他李佳玉所要打破的‘一切不合理的舊製度’就是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製度。在他們李家老小的心目中,泥腿子坐天下,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不合理。李佳玉所向往所要建立的‘一個更美好的新中國’,其實是一個地主資本家發大財,工人農民受剝削、受欺壓的‘新中國’,是一個可以恢複他們李家所失去的天堂的‘新中國’。這才是李佳玉發言的獨特之處,這也正是李佳玉發言中的真正內涵與實質。”

  從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角度來看,喬的分析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完全符合毛澤東思想。但從感情上,從理智上來說,小蘇卻難以接受喬的結論。小蘇難以把一位自己所熟知的,靦腆,勤奮,年僅17歲的青年學生想象為一個陰險狡詐,蓄謀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階級敵人。

  “這樣說,難道我們應該把李佳玉當作階級敵人?難道我們應該對李佳玉采取專政措施嗎?”小蘇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不!”喬對小蘇所提出的假設予以斷然的否定。“如果這樣做,我們就會犯機械論的錯誤。我們說李佳玉從思想深處講,從其本性來講,是反對我們共產黨人,是仇恨我們社會主義製度的,那是因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那是因為‘在階級社會中,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但這種思想會不會外化為行動,就看外部的條件而定了。如果我們沒有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對李佳玉的思想本質沒有清醒的認識,對其反動思想的惡性膨脹不聞不問,那麽他內心的想法就可能外化為行動,成為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敵人。相反,如果我們念念不忘階級與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時時處處以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分析問題,把握住李佳玉的思想動態,及時為他敲響警鍾,有的放矢地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使他明白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使他感到反抗是沒有出路的,反抗隻會導致他自身的毀滅,那麽我們就能夠改造他,團結他,使他與家庭劃清界限,為我們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所用。以鬥爭求團結,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這就是黨中央所製定的對待青年學生的‘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的含義。”

  喬深入淺出,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分析闡述了黨對出身敵對家庭的年輕人的政策,使小蘇從心底感到欽佩,同時亦把小蘇引入了一個新的思想境界。

  喬再一次走到桌子前,他翻過幾頁,指著紀錄本上另一段用紅鉛筆所勾畫出的文字對小蘇說:“咱們現在再來看看這段發言。”

  這是穆秉義的一段發言。“……這次運動的主要目的是打倒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八屆十一中全會上的人事變動,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見使我們認識到了這場革命的深刻性、尖銳性與複雜性。這是一場決定我們國家前途命運的大革命,黨中央、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我們年輕一代,特別是廣大青年學生身上,我們絕不能辜負黨中央、毛主席對我們的期望,一定要緊跟偉大領袖,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你看看,這是多麽惡毒的一段發言。”喬用手指敲擊著記錄本對小蘇道:“十六條中明明說,我們的目的是鬥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改革教育,改革文藝,改革一切不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而穆秉義卻斷章取義地大談什麽打倒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完全是別有用心的。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僅僅是穆秉義之流所借用的一麵幌子,他們的真實目的是要打倒‘黨內一小撮當權派’,也就是我們黨的各級領導人。

  ”穆秉義為什麽會說出這麽一番話呢?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來分析,原因不難找到。穆秉義是什麽人?他的父親是九三學社的負責人,是一位高級民主人士。所謂民主人士,說穿了隻不過是一群資產階級政客而已。在過去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中,在抗擊日本侵略者,打敗國民黨反動派的鬥爭中,他們曾經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同路人。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他們與我們共產黨人雖然是盟友,是同路人,但他們並不是我們的‘同誌’。我們共產黨人所要建立的是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而這些所謂愛國民主人士所追求、所響往的則是一個‘每一個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謀求幸福權利’的歐美式的資產階級共和國。隨著我們新民主主義革命向社會主義革命的轉化,這種分歧與矛盾也日益尖銳。1957年以羅隆基、章伯鈞為首的右派分子向我們黨,向社會主義製度所發起的進攻,就是明顯的例證。穆秉義生長在這樣一個資產階級政客的家庭中,從小耳濡目染,受資產階級所謂自由民主思想的熏陶,自然不可能與我們共產黨人一條心。隻要有機會,他們便無時無刻不想推翻我們無產階級專政,建立起他們心目中自由、民主的新中國。

  “穆秉義把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單獨提出來,作為文化大革命的對象,而不提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改革教育,改革文藝,改革一切不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這正是他內心活動的真實寫照。”

  喬使用階級與階級鬥爭的理論,層層剖析穆秉義的思想活動,立論嚴謹,推理細密。小蘇不覺聽出了神。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這一段發言。”喬翻過幾頁,紀錄本上紅筆勾畫出的是程湘濱的發言:“……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意識形態領域內的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這場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在上層建築領域內進一步肅清資產階級思想影響,進一步鞏固我們無產階級專政。這場大革命關係到我們國家,我們無產階級政權的百年大計、千年大計。我們每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都應積極投身這場大革命,誓死捍衛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們的勝利果實……”

  “如果我們僅從字麵上看,程湘濱的發言似乎和穆秉義、李佳玉的發言沒有什麽重大的不同,似乎都在表述著同一個積極投身這場大革命的心願。但如果我們以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觀點來觀察、來分析,就可以發現這三個人的發言所表述的意願南轅北轍,有著本質的不同。

  “程湘濱是什麽人?他是一位老共產黨人的兒子。他的父親當年是蘇北貧苦的放牛娃,自幼家中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給地主家扛長活度日,終日衣不敝體,食不果腹。是我們黨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幾年間,程湘濱的父親追隨我們黨,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轉戰南北,從一個大字不識的放牛娃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軍事指揮員。解放後,程湘濱的父親脫下軍裝,先後在外語學院、外貿學院工作,出任黨委書記,為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而嘔心瀝血。沒有我們黨,沒有我們今天的紅色政權,程家父子至今仍然隻能在蘇北,世世代代為地主當牛作馬。程湘濱一家與我們黨,與我們紅色政權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因此說程湘濱對我們黨,對我們無產階級政權有著一份深厚而真摯的感情,程湘濱在風雨中能夠正確地認識到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肅請上層建築領域內資產階級的思想影響,是要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而不是要打倒一批黨內的革命老幹部。”

  喬的一席話說得小蘇心悅誠服。小蘇原來並不讚成“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提法,他主持召開這次座談會的目的,是要利用這個座談會來證明對聯理論的謬誤,證明所有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共和國同齡人都是願意緊跟偉大領袖幹革命的。小蘇原想以此說服喬,說服喬改變觀點。沒想到最後自己反而卻被喬的雄辯所折服。小蘇在心中不得不承認,喬的說法更符合黨的政策,更符合毛澤東思想。喬的分析與演說徹底動搖了小蘇自己原有的觀念,使小蘇陷入了深思中。

  從小蘇沉思的神態中,喬看到了自己的勝利,他那寬寬的麵龐上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在學校裏,小蘇可以說是喬最親密的朋友了。朋友之間在看法上有分歧,雖然說是正常的,不可避免的,但終究令人感到有幾分遺憾。今天能說服小蘇,能與小蘇在重大原則問題上取得共識,這不能不說是喬的一個巨大勝利。喬深知小蘇生性好強,慎於言而敏於行,對許多事都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從不肯盲從別人的觀點。今天自己能說服小蘇,確實是一個令人欣慰的事情。

  “小蘇,今天請你來,除了談談班上的座談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重要消息?小蘇心中一動。什麽重要消息?喬沒有立刻接著說下去,他走到門邊,確認院子裏沒有其他人之後,小心地鎖上了房門。喬鄭重其事的神態引起了小蘇極大的興趣。

  “什麽消息?老喬?”小蘇有幾分急不可耐地問道。

  “一個絕密的消息,到目前為止,除了陳景貽和我之外,學校裏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告訴你之後,希望你嚴守秘密,不再轉告任何人……”

  原來,八·一八當天北大附中的彭小蒙代表“紅旗小組”在大會上發言之後,毛澤東很欣賞彭的口才與膽識,特邀彭到休息室一談。在天安門城樓上的休息室中,毛動情地說,看到老一輩革命者有這樣的後人,他從心底感到欣慰,看來可以放心地交班了。毛告訴彭小蒙,在目前的運動中,我們首先要打倒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因此需要依靠、利用一些出身不好的學生,利用他們對我們黨、對社會主義製度的不滿來發動群眾。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相信這批造反派學生,並不表示我們將來會向這批造反派學生交班。要說交班,還是要交給你們的。你們革命幹部子弟就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不向你們交班,難道還會交給其他什麽人嗎、不過在運動初期,你們不要幹預其他學生造反,你們可以站在一旁,看他們表演嘛。經風雨,見世麵,豐富自己的人生閱曆,將來才能接好班,掌好權。

  任何偉人都有其軟弱的一麵,都有其天性流露的時刻。毛澤東發起文化革命的初步設想已經實現,興奮之餘,多少有點兒情不自禁,特別是麵對一位嬌美而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毛澤東不禁講了幾句心裏話。接見時,在座陪同的有林彪。林彪當即意識到毛澤東此語泄露了天機。但作為“副統帥”,作為毛澤東最親密的戰友,林彪不便打斷毛的談興。直到毛澤東把這一段話說完,林彪才插話,委婉地告誡彭小蒙,這是主席對自己人在內部所作的講話,回去以後不要外傳。林彪的提示使毛頓有所悟,沒有再就這一話題深談下去。但這幾句話對彭小蒙來說也就足夠了。

  位於西郊大學區的北大附中,與位於城區的四中、八中等學校不同。城區沒有什麽高等院校,在國務院方麵的支持下,各中學是幹部子弟們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一統天下。而西郊大學區裏的形勢則截然不同,兩個多月來,一直受劉鄧工作組壓製的造反派學生,在八屆十一中全會前夕終獲平反,現正高舉造反派的大旗,風起雲湧炮打司令部。各校的幹部子弟,如清華大學的劉濤、賀鵬飛之流,已經成為臭不可聞的過街老鼠。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各大學附中的幹部子弟們日子也不好過。主席的一番話給彭小蒙,給北大附中紅旗戰鬥小組的幹部子弟們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中央辦公廳和北大附中紅旗戰鬥小組的人員想盡了各種辦法對主席講話的內容保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主席的這番講話幾天後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在北京市各中學的高級幹部子弟中流傳開來。喬就是其中知情者之一。

  “……小蘇,你懂嗎?主席這番話的意思就是,作為老一輩革命者的後代,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們在不久的將來,就要接替我們的父兄,為無產階級出掌大權了!”

  喬眼睛中閃動著亮麗的光彩,黑紅的麵龐因激動而顯得有些發亮。輝煌的前景,神聖的責任使喬感到自豪,感到驕傲,感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

  “……政權!小蘇,你知道什麽是政權嗎?……”

  什麽叫政權?小蘇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近幾年來,雖然各種報刊雜誌都在連篇累牘地論述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重要性,但到底什麽叫政權,至今為止還沒有什麽人給它下過一個準確的定義。不過小蘇依稀記得孫中山先生似乎說過,政權就是管理眾人之事。這也許可以說是一種比較貼切,比較精煉的說法。

  “錯了!”喬對孫中山先生的說法予以了斷然的否定。“孫中山是一位資產階級革命家,他的這種說法抹殺了政權的階級性,抹殺了政權最基本的功能。政權最基本的功能就是鎮壓。林彪同誌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政權就是鎮壓之權,掌政權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殺人!”

  殺人?喬的話使小蘇瞠目結舌。掌政權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殺人!這種說法小蘇第一次聽說。這種說法雖然出自林彪之口,但小蘇依然感到困惑,感到難以理解,難以接受。喬從小蘇的眼晴裏讀出了小蘇心裏的困惑。

  “……林彪同誌的說法揭示了政權最基本的屬性。過去政權在國民黨手中,我們共產黨人的鮮血灑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今天政權在我們手中,我們對一切敢於反抗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階級敵人也絕不能手軟!毛主席曾指出,整個人類曆史就是一部階級鬥爭的曆史。而階級鬥爭就其本質來講,是殘酷無情、血腥而充滿了暴力的,是一種你死我活,沒有絲毫調和餘地的鬥爭。小蘇,也許你的父親是一位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幹部,你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對階級鬥爭的殘酷性缺乏切身的體驗。今天這裏沒有外人,我可以把我的家史講給你聽聽。你聽完之後,也許就能理解我的說法,就能理解今天我為什麽會那樣對待李小桃母女。”

  喬重新把話題拉回到現實中,拉回到如何對待李小桃母女這一問題上,小蘇心中一震,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來。

  “小蘇,作為戰友,今天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坦率的回答,”喬那深邃的目光彷佛洞穿了小蘇心底的秘密。“今天你是不是有點同情李小桃?是不是覺得我們對李小桃母女的作法有點兒過份,有點殘忍?”

  在喬那犀利的目光下,小蘇發現自己無所遁形。隻能默默地點頭,表示承認。

  “我早就看出這一點了。”喬輕輕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不過,小蘇,我不會怪你,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今天我特地把你請來,就是為了給你講一講我的家史。我相信,你聽完我的家史之後,你就會明白,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僅絲毫不過分,而且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和國民黨反動派的作法相比,我們已經是很仁慈,很寬厚的了。”

  喬心潮澎湃。他站起身來,在寬大的辦公室中踱來踱去,回憶往事的聲音緩慢而深沉。

  “……我的老家在江西寧崗。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我家世世代代租種地主家的土地,世世代代受剝削、受壓迫,世世代代在貧困、饑餓中掙紮……”

  隨著喬深沉的聲音,小蘇彷佛也被帶回到了那遙遠的年代中。

    ……1927年, 毛澤東同誌率領中國工農紅軍登上了井崗山,樹起了武裝鬥爭的旗幟,為天下的勞苦大眾揭示了一條翻身求解放的道路。喬的祖父很快就在家鄉參加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1928年,在紅軍主力的配合下,喬的祖父在家鄉組織了暴動,殺掉了當地的土豪劣紳,建立了窮苦人當家作主的蘇維埃政權。喬的祖父成為了黨的區委書記,喬的大伯也做了區赤衛隊隊長。打土豪,分田地。革命形勢如火如荼,以井崗山為中心的中央蘇區一天天在擴展。為了撲滅革命的火焰,國民黨反動派先後動用上百萬軍隊對中央蘇區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圍剿。1934年底,在錯誤路線的指導下,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主力被迫撤離井崗山,被迫開始了轉戰萬裏,艱苦卓絕的長征。喬的祖父率領全家老小含淚送走了紅軍主力,送走了自己不滿16歲的小兒子——喬的父親——紅軍主力部隊中的一名新戰士。

  紅軍主力撤走之後,國民黨軍隊進駐了寧崗。喬的祖父與喬的大伯率領區赤衛隊上山堅持敵後遊擊戰。當年革命時被殺掉的老地主的兒子也組織起還鄉團,與國民黨軍隊一起回到了寧崗。瘋狂的報複,殘酷的清鄉,鮮血染紅了寧崗的山川。喬的一家老小,祖母,17歲的姑姑,喬大伯的妻子,六歲的女兒,還有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都被抓進了老地主家的地牢中。還鄉團以此要挾,要喬的祖父和大伯率隊下山投降。但喬的祖父不為敵人所動。駐寧崗的國民黨正規軍在還鄉團的配合下幾次進山清剿,都未能消滅掉喬祖父所率領的遊擊隊。最後,老地主的兒子訂下毒計,揚言正月十五要在江邊殺喬的全家老小祭祖。消息傳到山上,大伯跪在地上請求祖父發兵救人。但喬的祖父識破了敵人的陰謀,堅決不肯發兵。想到滿頭白發的母親,想到17歲的妹妹,想到那還在繈褓中孩子,喬的大伯心如刀絞。天黑之後,他背著喬的祖父,率大部分赤衛隊員冒雨悄悄摸下山來。

  當喬的大伯率隊趕到江邊時,還鄉團押解著喬的一家老小正好趕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槍立刻就打響了。槍聲一響,預先埋伏好的國民黨軍隊從四麵八方衝了出來,機關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在混戰中,老地主的兒子怕遊擊隊乘亂搶走家屬,下令開刀。在那淒風苦雨的大江邊,隻見刀光閃閃,鮮血飛濺,喬的祖母,喬的姑姑,喬大伯的妻子先後倒在了血泊中,六歲的小女孩哭著撲向血泊中的母親,被一刀劈去了半邊腦袋。在死人懷中哇哇大哭的嬰兒,被倒提雙腳摜在江邊的大青石上,腦漿濺滿了沙灘……

  激戰直到天亮方熄,喬的大伯與全體赤衛隊員在江邊壯烈犧牲。消息傳到山上,喬的祖父口吐鮮血,一下子就昏厥過去。在還鄉團的配合下,國民黨正規軍乘勝進山清剿,殘存的赤衛隊員們背著喬的祖父四處躲藏。三個月後,在一次遭遇戰中,喬的祖父終於被敵人捕獲。第二天,他的人頭就被擺到了老地主家的祠堂上……

  講到這裏,喬的聲音哽咽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踉踉蹌蹌地走到窗前,雙手扶住窗框,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他那寬闊的麵龐流淌下來,晶瑩的淚水滴濕了窗台。滴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蘇走到窗前,緊緊握住了喬的雙手。他心如潮湧,千言萬語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小蘇生在大軍南下的行進途中,長在共產黨的紅旗下,從小就被告之,我們今天革命的勝利是用千百萬烈士的鮮血與生命換來的,但對於小蘇來說,多年來這種說法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而已。直到今天,小蘇才真正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勝利,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正是千百萬象喬的祖父,喬的大伯,喬的親人們這樣的烈士前赴後繼,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小蘇此時此刻才明白,下午當李小桃說在戰場上打死的人不能算血債時,喬的臉色為什麽一下子變得慘白,喬為什麽會失去自製,狠狠地給了李小桃一個耳光,想起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想起自己對李小桃母女的同情,小蘇羞愧難當。

  “……老喬……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死難的烈士……”

  一時間,小蘇找不出適當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受。喬緊握住了小蘇的手,從那緊緊相握的手掌中,小蘇感到了溫暖,感到了力量,感到了戰友之間毋須用語言所表達的諒解與友誼。

 

  

    當小蘇走出西小院時,夜已經很深了。學校後門早已上了鎖,工友老韓的小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燈光,隻有西牆下廁所門前還有一盞孤燈閃爍著昏黃的燈光。西邊的天際布滿了烏雲,涼爽的夜風中帶有一股濃重的雨腥味,看來就要變天了。遠處什麽單位的大喇叭還在播放著歌曲,那熟悉的旋律隨著夜風飄蕩過來:

  

    “唱支山歌給黨聽,

   我把黨來比母親。

   母親隻生了我的身,

   黨的光輝照我心。

 

   舊社會,

   地主鞭子抽我身,

   母親隻會淚漣漣。

   共產黨領導我鬧革命,

   奪過鞭子揍敵人!

   奪過鞭子揍敵人!

   ……

 

  小蘇深深吸了一口夜間清涼的空氣。他那澎湃的心潮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古人雲“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蘇深深感到今晚喬的一席話確實使他成熟了許多。使他開始真正懂得了什麽叫階級,什麽叫階級鬥爭,使他開始理解了政權的真正內涵。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在小蘇心靈深處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影象。

  

    小蘇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離自己上崗的時間還有一小時。他決定先到樓上宿舍找個床位,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小蘇跨進西樓走廊。長長的走廊裏,空寂無人,隻有幾盞孤燈閃射出昏黃的光芒。忽然,在一片靜寂之中,小蘇聽到一種異常的聲響,一種與這夜的寂靜極不協調的聲響。他停下腳步側耳細聽,那是皮帶的抽擊聲和壓抑不住的呻吟聲。小蘇心中一驚,半夜三更,誰還在打人?驀然間,李小桃的身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李小桃就關走廊西口的小藏書室內。想到李小桃,小蘇的心猛然縮緊了。他幾步就跨到小藏書室門口。藏書室門上的掛鎖已不知被什麽人撬開,門虛掩著,門縫中傳出清晰的皮帶抽擊聲與那壓抑不住的呻吟聲。小蘇猛然推開了房門。這是一間十四、五平方米的小房間。房間四周堆放著大大小小的書箱。兩個多月沒人打掃,屋子裏到處都落滿了灰塵,連屋頂的燈泡都被一層厚厚的灰塵所籠罩,燈光顯得格外昏暗。在昏暗的燈光下,小蘇看到李小桃被打倒在屋子中間的水泥地上。三個高大的人影圍在她的身旁,手中的皮帶上下翻飛。李小桃在皮帶抽擊下翻滾著,掙紮著。她咬緊牙關,不肯作無謂的哀求與哭喊。從牙縫間所逸出的,那壓抑不住的呻吟聲,使人心碎,使人不忍卒聽。小蘇胸中熱血衝湧,一時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喬剛才所講述的一切。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小蘇的怒吼有如晴空的霹靂。手舞皮帶的人影一時被驚呆了。借著昏黃的燈光,小蘇認出左右兩邊的人影,一個是自己班上的程湘濱,一個是保衛組的李誌軍。見到小蘇,見到小蘇那盛怒的神態,程李二人臉色大變,表情很不自然。背對著小蘇的那個大個子迅速轉過身來,小蘇一眼就認出他正是保衛組的楊晉中。乍見到小蘇,楊晉中的眼中也閃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神色,但那不自然的神色很快就被一種鄙夷的神色所取代了。

  “怎麽,階級敵人打不得嗎?”

  楊語帶嘲諷,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楊的父親是裝甲兵副司令員,一位擁有中將軍階的高級軍官。楊平常根本不把小蘇之類父親官階不如自己的同學放在眼裏。他認為小蘇完全是因人成事,仗著喬的勢力才在學校中成為了叱吒風雲的人物。自己的父親是中將,副兵團級的高級幹部,自己在各方麵條件也不差,但地位反而不如小蘇,隻能在保衛組扮演一個小角色。對此,楊晉中一直憤憤不平。但他對喬頗為畏懼,平常不敢公開表露自己的不滿。今天,小蘇居然越界管到了自己頭上,楊心中的不滿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

  小蘇聽出了楊話中的諷刺意味。楊晉中那鄙夷的語氣,楊晉中那滿不在乎的神態激怒了小蘇。

  “我是高一(四)班紅衛兵分隊的負責人。人是我們抓的,案子歸我們審。現在我命令你,給我出去!”

  小蘇神色冷峭,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式。

  “你……”。

    一時間楊晉中被小蘇氣糊塗了,想反唇相譏,又找不出合適的語言。

  “出去!有什麽話你找喬勇講去!我現在命令你出去!”

    小蘇沉下臉來再次重複了自己的命令。

  提到喬,楊晉中不由得一楞,他臉色驟變,原本高昂著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彷佛一隻充滿了氣的皮球,猛然間被什麽人用錐子紮了個眼兒似的。滿腔的傲氣消失的無影無蹤。

  “出去就出去,你那麽橫幹什麽?”

  楊晉中低垂著頭,象隻鬥敗了的公雞,一邊嘟囔著,一邊灰溜溜地從小蘇身旁走出門去。程湘濱、李誌軍早已被小蘇聲色俱厲的神態嚇壞了。兩個人低著頭,象見了貓的老鼠似地緊跟在楊晉中的身後溜出了小儲藏室。遍體鱗傷的李小桃伏在水泥地麵上喘息著,小蘇不忍再多看一眼。他轉身走出小儲藏室,重新關好了房門。

  走廊裏涼風習習,風中的雨腥味更加濃烈了。不知什麽地方的窗子沒有關好,在夜風的搖撼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處處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小蘇順著走廊,來到了武器庫門前。這裏是夜間守衛的哨位之一。武器庫中封存著學校民兵營的全部槍支彈藥。1966年正是越南形勢最緊張的時候,美國不斷在越南南方增兵,中美之間因越南問題而爆發直接衝突的可能性劇增。為了應付一場全麵戰爭,中共在各大城市推行民防戰略,各基層單位都建立了民兵組織,武器彈藥直接發到了各個中學。文革爆發後,社會秩序動蕩。為安全起見,新市委下令將各單位的武器彈藥封存上繳。八中民兵營的武器已封存,尚未上繳。因此存放武器的倉庫就成為了夜間守衛的重點。武器庫門前擺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兩支教練用的木槍,但哨位上卻空無一人。

  小蘇沒好氣兒地轉過身來,向亦步亦趨,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的程湘濱問道:“是你值班兒嗎?”

  “是的。”程湘濱怯生生地答道。

  “另一個人呢?”

  “還有一個是吳明,我討厭他,不想跟他一塊兒值班,把他打發走了。”

  吳明是一位著名畫家的兒子,也算是個“黃崽子”,平常學習不錯,人也很聰明,就是在生活方麵不拘小節,有幾分邋遢。程湘濱不願和他坐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

  程湘濱恭順的神態使小蘇心中的火氣消散了許多。心情漸趨平靜之後,小蘇卻產生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小蘇意識到自己剛才對楊晉中的態度有點過火了。不管怎麽說,楊晉中畢竟是一名紅衛兵戰士,自己的戰友,而李小桃卻是一個有待審查的“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自己大動肝火,當眾訓斥楊晉中,不準他繼續打李小桃,這不是袒護階級敵人嗎?但聽任楊晉中他們毆打李小桃,聽任他們當著自己的麵把李小桃折磨得死去活來,小蘇又有點兒於心不忍。思想上的困惑,感情上的矛盾使小蘇心情煩亂。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程湘濱,小蘇心中的無名火又一次升騰了起來,都是程湘濱這家夥不好好值班,給自己出了這麽一個難題。

  “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值班兒,為什麽放他們進去打人?”

    小蘇沒好氣兒地質問程湘濱。

  “我……我……”。

    平常口齒伶俐的程湘濱在小蘇的質問下竟然有點口吃,他目光閃爍不定,不敢正視小蘇的眼晴:“不……不是我放他們進去的。是……是他們上廁所回……回來,聽到她在哼歌兒。他們讓她安靜點兒,不準出聲。她不……聽,他們這才進去打……打她的……”

  程湘濱的謊言編得很拙劣。然而心情煩亂,正困擾於思想矛盾之中的小蘇一時間也未聽出程湘濱話中的破綻,也沒有去細想,一個迭遭不幸的少女,半夜三更怎麽會有心情哼歌兒。小蘇的思路完全是在順著程湘濱所提供的信息而遊走著。……半夜三更,李小桃哼歌兒,明顯是一種抗爭的表示。楊晉中去製止,本無可非議,自己卻為此大動肝火,明天別人會怎麽評論這件事呢?……小蘇越想越懊惱。這個李小桃也是,半夜三更的不會安靜一點嗎?不能少給自己找點麻煩,少給自己出點難題嗎?一念至此,小蘇猛然轉過身向走廊西口走去。他要去告訴李小桃,半夜裏不要再弄出什麽響動,不要再給自己惹麻煩了。

  看到小蘇猛然轉身向走廊西口走去,程湘濱臉色陡然巨變,他猶豫了片刻,也勿勿地跟在小蘇身後來到了走廊西口。

  來到藏書室門口,小蘇抓住門把手一下子就擰開了房門。借助於昏暗的燈光,小蘇看到李小桃正斜靠著一堆書箱坐在牆角獨自飲泣。聽到門響,李小桃彷佛吃了一驚似的,她雙手扶著書箱掙紮著站起身來。望著她掙紮著站起身來時那吃力的樣子,小蘇心中黯然。看來她已經被打傷了,而且傷得不輕。李小桃吃力地站起身,一手護胸,一手扶著書箱,凜然不可侵犯地轉過身來,尚含著淚光的眼晴中充滿了仇恨與鄙視的神色。接觸到這生疏而冷漠的目光,小蘇不覺一怔。這時李小桃也認出站在門口的是小蘇。她的目光暗淡下來,眼晴中翻湧起淚花,翻湧起無限的委屈與悲傷。麵對那無助而淒苦的目光,小蘇不覺垂下頭去。……

  當小蘇鼓足勇氣,重新抬起頭,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李小桃的目光又變了,變得那樣冷漠,充滿了仇恨與鄙視。不過這次不是望著他,而是望著他身後的什麽東西。小蘇轉過頭來才發現,不知何時程湘濱已經到了他的身後。使小蘇萬分驚詫的是,程湘濱,一個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竟然在一個“階級敵人”目光的逼視下,低下了自己高貴的頭,似乎有點兒心虛,似乎在躲避著什麽。小蘇困惑了,想在李小桃的目光中尋找答案。他再次轉過頭來,猛然間牆角有堆白嘩嘩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東西白得耀眼,白得與周圍的環境那樣不協調。小蘇上前兩步,借助昏暗的燈光,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一條撕破了的短褲與乳罩,看到那撕破的短褲與乳罩,小蘇心中一震,腦海中轟得一聲巨響,彷佛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在那耀眼的白熾光芒下,楊晉中臉上那不自然的神色,程湘濱那閃爍不定的目光,那拙劣的謊言“……她在哼歌兒……”象閃電般在小蘇腦海中掠過。小蘇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明白了剛才在這小小的藏書室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時間小蘇羞愧得無地自容。自己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自己代表著黨,代表著人民,代表著真理與正義,而自己的同誌和戰友,竟然幹出了這種傷天害理,連國民黨反動派都不屑為之的醜惡行徑。極度的羞愧使小蘇在李小桃麵前抬不起頭來。他猛然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象逃跑似地衝出了小藏書室,用一道房門把自己與李小桃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

  事情敗露,程湘濱嚇得臉色慘白,兩腿發抖。望著程湘濱的那副窩囊樣兒,小蘇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跟我來!”

    小蘇恨恨地瞪了程湘濱一眼,轉身徑自向走廊中部走去。極度的羞愧與震驚使他一分鍾都不願在關押李小桃的門前多停留。

  被嚇壞了的程湘濱象一隻溫順的小羊羔乖乖地跟在小蘇身後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

  站在哨位上的桌子傍,小蘇臉色鐵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你們這麽幹還算是人嗎?純粹是一群地痞流氓……”

  小蘇厲聲斥責著程湘濱,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文雅與謙謙君子的風度。在狂怒中,小蘇的目光掃過了程湘濱所佩帶的袖章。那血紅的袖章使小蘇心中一震。小蘇生在大軍南下的行進途中,長在共產黨勝利的五星紅旗下,他從小就被告之,我們共產黨人的旗幟是用千百萬烈

士的鮮血染紅的。作為首都紅衛兵的一員,小蘇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誓言,記得這袖章是紅旗的一角,是自己願用整個身心捍衛無產階級政權的標誌。

  在燈光下,那袖章紅得象燃燒著的火焰,紅得象正在流淌的鮮血。望著那血紅的袖章,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又浮現在小蘇眼前。小蘇心中凜然,此時此刻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麽發火?到底是在為誰鳴不平?為李小桃?為一個國民黨將軍的女兒?為一個有藏槍嫌疑,欲置我們共產黨人於死地的階級敵人鳴不平?

   “這是一個立場問題,感情問題,站在哪一邊的問題!”

   喬的話如暮鼓晨鍾在小蘇耳畔回響。滿腔的義憤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小蘇雙手抱頭無力地跌坐在了椅子裏。

  小蘇的腦海中一片混亂。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目光,李小桃手扶書箱掙紮著站起來的身影,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在小蘇腦海中交相映現。小蘇頭痛欲裂,兩種水火不相容的情感正在撕扯著小蘇的心。

  走廊中重新靜寂下來,隻有被夜風所搖撼的窗子還在發出嘎嘎的聲響。寂靜使程湘濱愈發忐忑不安。他偷偷抬起頭望了小蘇一眼,結結巴巴地開始為自己辯護:

  “小蘇,不……不是我,……是……是他們幹的。我……我不讓他們進去……他們非要進去。……是……是他們幹的,……沒……沒我的事。……”

  程湘濱絮絮叨叨的辯解使小蘇心情愈加煩亂。他頭痛欲裂,渴望有一個安靜的環境,穩定自己的情緒。程湘濱的嘮叨都構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刺耳的噪音。小蘇猛地站起身來,衝著程湘濱吼道:

  “住口!你給我住口!”

  小蘇的怒吼使程湘濱嚇得麵無人色。他呆了片刻,哇得一聲,突然象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般哭了起來。

  “……小蘇,求求你,看在多年同學的份上,原諒我們一回吧!……”

  一時間程湘濱涕泗橫流,聲淚俱下。那副大孩子般的可憐樣不覺使小蘇的心軟了下來。喬的聲音又在小蘇耳畔響了起來:“……程湘濱是什麽人?。他是一位老共產黨人的後代。他的父親早年是蘇北的放牛娃……。是我們黨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幾年間,程湘濱的父親追隨我們黨,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轉戰南北。……程湘濱一家人與我們黨,與我們紅色政權休戚相關,榮辱與共。……”想到這些,小蘇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小蘇的歎息使程湘濱看到了一線希望,一線光明。他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向小蘇乞求道:“小蘇,求求你,原諒我們一回吧。千萬別把這事兒告訴喬……。”

  小蘇明白,程湘濱雖然尊重自己,但並不怕自己。程湘濱、楊晉中等人真正怕的是喬。以喬那火爆的脾氣,以喬那嫉惡如仇的性情來看,這件醜事如果讓他知道了,程湘濱“不死也得脫層皮”。程湘濱的名聲,程湘濱今後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前途恐怕也都會被徹底葬送掉。從程湘濱的眼晴中,小蘇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對明天,對未來的絕望與恐懼。同窗四載,小蘇與程湘濱的私交一直很不錯。程湘濱是小蘇的崇拜者,追隨者。小蘇對程湘濱也有一種兄弟般的情誼。此時此刻程湘濱眼中那絕望的神色,那對未來的恐懼,確實使小蘇進退兩難。

  “求求你,小蘇,原諒我們一回吧!求求你,千萬別告訴喬。……”

  程湘濱還在苦苦地哀求著。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小蘇還記得,毛主席曾經講過:“在階級社會中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從階級與階級鬥爭的角度來看,今天小蘇別無選擇,隻能站在程湘濱一邊,而不能為李小桃鳴不平,不能超然地充當一個懲惡揚善,鐵麵無私的法官。但從感情上,從良心、良知的角度來講,小蘇確實難以站在程湘濱一邊。經過一番的激烈的思想鬥爭,小蘇終於作出了困難的抉擇。

  “好吧,今天我可以不把這事告訴喬。但請你也別再嘮叨了,讓我清靜一會好嗎?”

  小蘇無可奈何地向程湘濱,同時也是向自己的理智作出了讓步。他希望以讓步來換取心靈上和肉體上的片刻安寧。他需要這安寧來穩定自己的情緒,理順自己的思路。

  聽到小蘇的口氣鬆動,程湘濱大喜過望。“那太謝謝你了,我去告訴他們一聲。”說完程湘濱轉身向走廊東口跑去。小蘇抬眼望去,走廊東口有兩人影一隱一現的。看來楊晉中、李誌軍他們也放心不下,一直沒敢去睡覺,一直躲在走廊東口等待消息。

  真是些沒出息的家夥,小蘇在心裏歎了口氣。小蘇見過楊晉中的父親。楊的父親身材魁偉,儀表堂堂,是一位身經百戰,功績卓著的大將軍。看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理論也不完全正確,虎父有時也會生犬子。象楊晉中這種東西真是給共產黨,給解放軍丟臉。

  走廊中再一次靜寂下來。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看來一場暴風雨已迫在眉睫。涼爽的夜風吹走了夏夜的炎熱,卻未能吹走小蘇心中的煩惱與困擾。一個人的理智與良知本應互為表裏,是一個統一體的兩麵。但此時此刻,小蘇的良知卻不得不臣服於理智。這真使小蘇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與困惑。但搜遍自己記憶的海洋,小蘇始終找不出一種能調合二者之間矛盾的理論武器。

  不知什麽時候程湘濱又回到了小蘇身傍。

   “小蘇,他們說他們很感謝你。過去對你有不夠尊重的地方,請你原諒。今後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程湘濱很真誠地代表楊晉中、李誌軍二人向小蘇表示感謝:“……他們說,今後有什麽用得著他們的地方,隻要你開口,他們一定照辦,絕不含糊。”

  “行了,行了,請閉上嘴安靜一會兒好嗎?”小蘇有幾分不耐煩地打斷了程湘濱的話。他現在需要安靜,需要擺脫心靈上的困擾。

  “不過,……”

    程湘濱欲言又止,他彎下腰去,壓低聲音在小蘇耳畔說道:

    “還有件事,他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麽事?”

    小蘇警覺地抬起眼晴望著程湘濱問道。

  程湘濱遲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說:

   “他們說……明天反正也要打死她。他們怕明天再出問題。想……想請你現在就開門,讓他們進去打死她算了!……”

  什麽!程湘濱的話猶如晴空霹靂震得小蘇目瞪口呆。這……這不是要殺人滅口嗎!一時間,小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敢相信這可怕的提議竟是出自程湘濱,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之口。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亮麗的閃電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燈光昏暗的走廊。轟隆隆隆,突如其來的驚雷彷佛就在樓上,就在小蘇頭頂炸響。在閃電那耀眼的光芒中,小蘇發現,浮動在自己眼前的,程湘濱那張還帶有幾分孩子氣的臉居然泛起了青光,顯得那樣猙獰,那樣詭異,那樣可怕,那樣陌生!

  轟隆隆,轟隆隆,一串串的驚雷震撼著大地,一道道閃電攝人心魄。隨著嘩啦啦的一陣亂響,雲層中鬱集已久的大雨終於象決了口的河水從天上傾瀉下來。風聲、雨聲、電閃,雷鳴交匯成了一曲大自然所獨有的“交響樂”。樓外雷雨的喧囂反襯出了走廊中夜的靜寂。在這夜的靜寂之中,哨位對麵的語文教研室中突然傳出一個老年婦女淒厲的哭喊聲:“同學們饒了我吧!同學們,饒了我吧!”哭喊聲還伴隨著用頭撞擊地麵的“砰、砰”聲。

  風雨交加,夜深人靜,這哭喊聲和撞頭聲顯得格外清晰、淒厲。小蘇驚異地抬起頭來。雖然他知道對麵的語文教研室是今天新設的,關押“政治犯”的拘留室,但他並不知道半夜三更屋子裏為什麽會突然傳出女人淒厲的哭喊聲和撞頭聲。

  程湘濱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在這裏值班已經三個鍾頭了。他知道對麵的“拘留室”中有一位老年婦女今天下午已被初二年級的小家夥們打瘋了。四周一有什麽響動,她就會歇斯底裏地磕頭、哭喊,如無人製止,她就會一直不停地哭喊下去。在值班期間,程湘濱已經三次出麵製止了那老年婦人的哭喊。不過此時此刻程湘濱正急於獲得小蘇最後的答複,無暇去製止那婦人的哭喊。

  沒有人製止,那婦人的哭喊聲,磕頭聲一聲高似一聲。在這夜深人靜之際,伴隨著風聲雨聲,那哭喊聲、磕頭聲顯得那樣淒慘,蒼涼,使人不寒而栗。小蘇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望了望程湘濱,又望了望語文教研室那緊閉著的房門,眼晴中充滿了疑問與驚異。

  程湘濱心中有說不出的惱火,賠了多少小心,費了多少口舌,眼看大功告成,就差小蘇最後一句話了,這瘋婆子的哭喊卻把一切事情都攪亂了。程湘濱憤怒地轉過身去,一腳踢開語文教研室的大門,衝了進去。

  小蘇隨後也來到了語文教研室門前。語文教研室中燈火通明,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房間,約有四十平方米,大門位於房間南側東端。屋子正中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四周空空如也。會議桌的北側,也就是靠窗子的一側,有幾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老頭子、老太太蜷縮在牆邊。見到程湘濱氣勢洶洶地衝進來,個個嚇得渾身發抖,眼中充滿了驚恐不安的神色。隻有那個瘋老太婆還跪在那裏不停地磕頭,不停地哭喊著。窗外大雨如注,隆隆的雷聲和耀眼的閃電給這充滿血腥氣的屋子增加了幾分恐怖與怪異的氛圍。夜風搖撼著敝開的窗子,發出陣陣吱吱嘎嘎的怪響。

    小蘇剛走到房間門口,就聞到屋子裏有一股刺鼻的異味。這異味象是廁所中所特有的氣味,又象是什麽東西腐爛了的氣味。這濃烈的異味來自會議桌的南側,也就是靠近走廊的那一邊。小蘇把目光轉過來,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遍體鱗傷的劉玉琴仰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血水混合著失禁的大小便在身下積成了水潭。她那已被打爛的背部就浸泡在這由血水和尿液所組成的具有腐蝕性的液體中。小蘇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手上不小心被刀劃破了一個小口子,沾上一點鹽水還痛得鑽心。今天劉玉琴整個背部都被打爛了,這樣大麵積的創傷,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浸泡在濁臭的血水中,其痛苦可想而知。但劉玉琴現在已經沒有翻身之力了。她一動不動地仰臥在血水中,隻有胸部微微的起伏,和那時斷時續細若遊絲的呻吟聲表明她還活著,還沒有斷氣。不過人雖然還沒有死,但那被打爛的肌膚卻已發散出一股腐爛的氣息。

  麵對這血淋淋的場景,小蘇如遭雷擊,如遭電殛。小蘇生在大軍南下的行進途中,長在共產黨勝利的五星紅旗下,從記事的那天起,幼兒園的阿姨們就告訴過他,共產主義事業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壯麗的事業。多少年來,家庭和社會的教育使這一信念在他心目中逐步成長為一座巍峨雄偉的金色殿堂。然而今天,這巍峨雄偉的金色殿堂第一次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難道……難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壯麗之事業的組成部分嗎?

  程湘濱快步繞過會議桌,來到那瘋老太婆麵前,他抬起腿,一腳就把那瘋老太婆踢翻在地上。

  “住口!再喊老子現在就打死你!”

    程湘濱掄圓了皮帶披頭蓋臉地向瘋老太婆抽了下去,抽得瘋老太婆抱著頭在地下亂滾。再也不敢喊叫了。

  程湘濱製止了瘋老太婆的哭喊之後,收起皮帶轉身就往外走,但還未走到門口就發現小蘇站在那裏,兩眼直直地望著會議桌南側,仿佛是中了邪。直到程湘濱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視線,小蘇似乎才恢複知覺,他轉過身去象個夢遊神似地離開了語文的教研室。程湘濱隨手關上了屋門,那腥臭的氣味確實令人難以忍受。

  小蘇步履蹣跚地回到值班哨位上。他臉色蒼白,腦海中,雷在轟鳴,電在閃爍,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眼睛,劉玉琴仰臥在血水中,人還未死創口已發出腐爛氣息的場景,那瘋老太婆的磕頭聲、哭喊聲,在小蘇腦海中激蕩著、洶湧著。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裏。

  “怎麽樣,小蘇?讓他們進去吧。”

    程湘濱的聲音把小蘇拉回到現實中。

  進去?去哪裏?幹什麽?小蘇的思緒一時間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中。他抬起頭迷惘地望著程湘濱,沒有弄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讓他們進去,現在就打死她算了,省得夜長夢多。”

    程湘濱再一次提出建議。

  小蘇心中一震,思緒這時才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現實中。不行!到目前為止,自己已作出了良心所允許作出的最大讓步。他不能再退讓了,不能再允許楊晉中他們當著自己的麵打死李小桃。這已經是良心與良知在他內心深處所占據的最後一塊陣地了。但要阻止楊晉中他們下毒手,就必須想出一個適當的借口。小蘇迅速排除了心中所有的煩憂與困擾,沉吟片刻之後,對程湘濱說道:

   “不行,我不能允許他們現在就進去。”

  聽到小蘇的堅拒,程湘濱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但此時此刻小蘇根本無暇顧及程湘濱的情緒,他沉下臉來說道:

   “程湘濱,我不知道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難道就沒想過?今天喬親自審的李小桃,知道她傷得並不重。明天一早,發現她突然死了,身上傷痕累累,豈能不疑心?萬一叫人來驗屍,一切不全都暴露了?今夜在這裏值班的是你和我。別人幹壞事,我們背黑鍋。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小蘇的一席話說得程湘濱慌了神。

   “那……那你說該怎麽辦?留著她,恐怕也是個禍根。”

    程湘濱六神無主,反過來向小蘇求教。

  這確實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楊晉中、程湘濱他們為了自保,對李小桃是誌在必殺,隻有弄死了李小桃他們才會心安。但另一方麵,小蘇心中也很清楚,就算今晚自己能想辦法阻止楊、程等人對李小桃下毒手,明天白天,李小桃交不出藏槍,喬也不會放過她。這真是前有狼後有虎。看來李小桃是在劫難逃。自己現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盡可能地保障她的安全,保障她今晚不受進一步的傷害。至於明天將會發生什麽事情,至於明天李小桃的命運如何,那就是他蘇小農所管不了的事情了。小蘇在心中迅速對形勢,對自己下一步所能采取的行動作了一個大概的估計與匡算之後,對程湘濱說道:

  “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們進去打人。明天早晨6點我們撤崗,撤崗後,至於他們保衛組的人想幹什麽就與我們無關了。”

  小蘇的話使程湘濱緊鎖著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他深深感到小蘇的話有道理。高一(四)班明早六點撤崗,而喬一般要到八點鍾才開始工作。從六點到八點有足足兩個鍾頭的時間。這段時間是保衛組負全責的時間,楊晉中他們隨便找個借口,半個鍾頭之內便可以要了李小桃的命。這樣就不會牽連到夜間守衛人員了,而且整個事件也就會顯得很正常、很自然了。

  “對!小蘇,還是你考慮得周到,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

    程湘濱喜上眉梢,轉身向走廊東頭跑去。

  望著程湘濱遠去的背影,小蘇心中沉甸甸的。自己雖然製止了楊晉中等人今夜行凶,但自己剛才那番話無異是同意他們明天一早殺人。隱隱的負罪感壓得小蘇透不過氣來。為了擺脫這沉重的負罪感,小蘇的理智奮起抗爭了。

  …“階級鬥爭就其本質來講是殘酷的、無情的、你死我活的鬥爭。”

  …“政權就是鎮壓之權,掌政權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殺人!”

  喬的話再一次回響在小蘇的腦海中。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那被倒提雙腳摜在大青石上的嬰兒又一次浮現在小蘇的眼前。良心與理智的衝突使小蘇深深陷入了困惑與煩惱之中。

  幾分鍾後,程湘濱腳步輕快地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小蘇,他們說很感謝你,說你考慮問題確實比他們周到。他們請你放心,明天一早他們一定會把所有的事辦得幹淨利索,絕對不會給咱們高一(四)班添麻煩……”

  程湘濱的繞舌加劇了小蘇心中的煩惱。小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程湘濱的話頭:“好了,別羅嗦了。現在已經十一點五十一分了,你上樓去把宿舍和教室裏下一班的人叫醒,準備換崗。”

  “是。”

 

  程湘濱走後,走廊裏再一次靜寂下來,外麵的雷聲已住,雨勢也小了許多。然而在小蘇的內心世界中,風正狂,雨正烈。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劉玉琴仰臥在血水中的身影,瘋老太婆那淒厲的哭喊;喬悲憤的麵容,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目光,在小蘇腦海中交織著,重疊著,互相撞擊著。小蘇內心深處那金色的聖殿第一次受到了挑戰,第一次經曆著疾風暴雨的侵襲。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傳來腳步聲。小蘇抬起頭來,穆秉義已來到了他的身邊:看來第三班兒的人員已經上崗了。小蘇強打精神向穆秉義點了點頭。穆在小蘇身旁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午夜十二點,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候,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反襯出走廊中的靜寂。穆秉義發現小蘇濃眉深鎖,心事重重,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小蘇,今天下午學習《十六條》,有個問題弄不明白,想和你討論討論行嗎?”

  聽說要探討政策性問題,小蘇的精神為之一振:“好啊!什麽問題?”文革前,小蘇是班上團支部的宣傳委員,經常組織同學們學習討論時事政治,而且探討《十六條》中的政策性問題正好有助於自己暫時忘卻擺脫心中的煩惱。

  “《十六條》中的第五條是‘堅決執行黨的階級路線’。文件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首要問題。黨的領導要善於發現左派,發展和壯大左派隊伍,堅決依靠革命的左派。爭取中間派,團結大多數,經過運動,最後達到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幹部,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眾’。這一條中並沒有具體規定什麽樣的人是左派。小蘇,依你看,什麽樣的人才可以稱得上是文件中所說的左派呢?”穆秉義打開《十六條》的單行本,提出了一個微妙的問題。

  穆秉義的話觸動了小蘇的心弦,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在小蘇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來,漸漸遮去了李小桃、劉玉琴和那瘋老太婆的身影。

   “…過去對這個問題我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總覺得一切擁護黨,擁護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人都是左派,都是革命的主力軍。最近,通過和一些同誌談話,我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並不正確。真正從心底擁護我們黨,擁護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是那些父兄為了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貢獻出了熱血和生命的人。他們對我們黨有著深厚的階級感情,他們與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他們才是真正的左派,他們才是我們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的中堅力量……

  “從這個角度來講,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提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個人立場、觀點的形成,家庭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小蘇慷慨激昂,侃侃而談。這正是他聽喬痛說家史之後,內心深處一直未曾宣泄出來的強烈感受與激情。

  然而小蘇的這番話對於穆秉義來說卻無異是一瓢從頭上直潑下來的冷水,使他的心一下子就涼到了底。穆秉義、古昆曲與李小桃原來都是市少年宮科技小組的成員。穆、古二人對李小桃的聰穎,對李小桃的清純與秀美都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在封閉古板的教育體製之下,對於17歲的男孩子來說,感情世界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世界,然而在這懵懂之中每個年輕人心裏常會珍藏著一個美好的倩影,那個倩影便是他們心目中最完美最聖潔的女神。如今女神蒙難,一個清純、靈秀的少女被欺淩,被侮辱,麵臨死亡的威脅。穆、古二人再也坐不住了,他們決定要救出李小桃。由於年輕,由於涉世不深,穆、古二人並不真正理解他們所要采取之行動的嚴重性,並沒有認真考慮過這一行動可能會產生的後果。他們所憑借的僅僅是一時的血氣之勇,僅僅是男孩子們所特有的那種不成熟的男子漢氣概。在商討采用什麽方式救人時,穆、古二人之間產生了意見分歧。穆出身於高級民主人士的家庭。受家庭的影響,他主張采用一種穩健的方式。他認為小蘇從本質上講與喬等人不同。他們可以利用晚上值班之便設法說動小蘇,喚起小蘇的同情心與正義感。有了小蘇的支持與配合,營救活動就有了更大的把握,同時亦可將風險降到最低程度。古昆曲出身於一個右派分子的家庭,家庭的坎坷使他對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以及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認識與穆秉義大不相同。他認為,盡管小蘇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上與喬的觀點不盡相同,但他們畢竟都是來自所謂革命幹部的家庭,他們的立場、感情以及看問題的角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動員小蘇參與營救活動無異是與虎謀皮,不但救不出人來,相反在這運動的風口浪尖上弄不好還會把穆、古二人的性命賠進去。

  經過反複商討,穆、古二人最後達成了一個折中方案。由穆出麵設法和小蘇調到一起值夜班。在值班時,以討論《十六條》為名拖住小蘇,分散其注意力,掩護古昆曲在暗中溜進西走廊,撬開小藏書室的房門,偷偷放走李小桃。至於李小桃的母親,一則她受傷很重行動困難,二則到目前為止,穆、古二人還弄不清楚關押她的地方,隻能先將她放棄。

  製定好營救計劃的每一項具體步驟,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之後,穆、古二人便分頭開始行動。方案基本上是按古昆曲的意見製定的。穆秉義的主要任務是拖住小蘇,掩護古昆曲。但也許是由於年輕人都有一種爭強好勝的心理,穆秉義來上崗時,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套打算。他總覺得自己能夠說動小蘇。他想借執行掩護任務之機,乘便實施自己原來所提出的方案。如果一切順利,不僅可以救走李小桃,也許還能同時救走她的母親。但沒想到的是,小蘇不知受了什麽人的影響,突然之間對對聯的看法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看起來,小蘇現在的論調不僅與喬的論調如出一轍,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話不投機半句多。情況的突變打亂了穆秉義的全盤計劃。穆秉義思想上對此缺少準備,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走廊裏重新靜寂下來,隻有那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這無邊的夜色,敲打著穆秉義與小蘇的心。在這夜的靜寂之中,走廊西口突然傳來哢嗒一聲金屬碰撞的輕響。盡管這聲響很細小,夾雜在風雨聲中,一般不容易被人們所察覺,但由於小蘇一直放心不下李小桃,內心深處一直還保留有一個警戒點。因而這細小的聲響一下子就觸動了小蘇。

   “誰?”

    小蘇跳起身來,大聲喝問。

  走廊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問答。在黑暗之中,小蘇看到走廊西口仿佛有個人影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小蘇心中一驚,難道楊晉中他們在背著自己搞什麽名堂?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小蘇心中升起。他伸手抓起靠在牆邊的木槍就向走廊西口衝去。

  小蘇跳起身來大聲喝問,對穆秉義來說無異是睛空的霹靂。在那一霎那間,他臉色大變,他意識到自己失職了。自己隻顧盤算自己的計劃如何實施,而忘記了自己所承擔的掩護任務。如果古昆曲的行動暴露,後果不堪設想。看到小蘇手持木槍向走廊西口衝去,穆秉義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裏,他來不及多想,匆匆跟在小蘇身後也向走廊西口跑去。

 

  古昆曲大約在十二點十五分左右潛進西走廊。按預定計劃,走廊西口的電燈已被穆秉義在上崗時關掉了。在黑暗中,古昆曲小心翼翼地溜到了小藏書室門前。也許是由於心情緊張,也許是由於光線暗淡,古昆曲並未發現門上的鎖已被撬壞,隻是虛掛在鎖鼻上。他伸出手去,原想一手按住門鎖,一手將螺絲刀插到鎖扣與門框之間,然後用力將鎖扣撬開。沒想到他的手剛碰到門鎖,鎖鼻與鎖扣就發出哢嗒一聲碰撞的輕響。這哢嗒一聲輕響對古昆曲來說無異是驚雷,無異是霹靂,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值班的哨位上已傳來了小蘇的喝問:“誰?”匆忙之間,古昆曲來不及退出走廊,隻好閃身躲進了小藏書室對麵,走廊南側樓梯下的死角中。

  

   小蘇手持木槍徑直衝到走廊西口。他手扶門框伸出頭去向院子裏張望。當時小蘇心中想到的隻是楊晉中。而按楊晉中的一慣作風來說,在這種場合下,他首先采用的辦法就是溜,萬一溜不掉,就硬著頭皮等著挨訓。他絕不會縮頭縮腦地躲在什麽地方。因此小蘇衝到走廊西口後,並沒有四處搜索,而是直接來到大門旁,向門外四處張望。

  院子裏的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任何異常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難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小蘇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分疑惑。

    穆秉義跟在小蘇身後也來到了走廊西口。借助於從走廊中部散射過來的微弱的光線,穆秉義一眼就看到了蜷縮著身子躲在樓梯下死角中的古昆曲。古昆曲的藏身之處與小蘇的站立之處相距不到兩公尺。隻要小蘇側過頭來,立刻就會發現古昆曲,而古昆曲手中正握著一把閃亮的螺絲刀。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穆秉義急中生智,裝出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走上前去緊靠在小蘇身旁,用身體遮住了小蘇的視線。

  小蘇轉過頭來,有幾分疑惑地向穆秉義問道:

   “我剛才好象看到了一個人影,你看到了嗎?”

  “人影?什……什麽人影?我……我怎麽沒看到。”

    穆秉義緊張得臉色蒼白,上下牙齒直打顫。活脫脫的一副午夜驚魂,六神無主的樣子。

  小蘇環顧左右,這時才發現走廊西口光線出奇地暗,不知什麽人把走廊西口所有燈都關掉了。小蘇轉過身到北側牆邊去開燈。

  小蘇剛剛轉身離去,穆秉義就連忙側身讓出一條通道,同時用手在背後擺了擺,示意古昆曲乘此機會快溜。古昆曲會意地從穆秉義身後溜出走廊,轉眼間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蘇開亮了走廊西口所有的電燈。一時間走廊西口燈火通明。小蘇四下裏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跡象。他轉身向小藏書室走去,走到門口卻又猶豫了起來。他怕開那道房門,更怕麵對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目光。小蘇手持木槍站在門口側耳細聽,屋子裏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響,隻有李小桃輕輕的抽泣聲。還好,小蘇鬆了一口氣。看來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剛才大概是自己精神過度緊張而產生的幻覺吧。但願今夜能平安無事,小蘇在心中為自己,同時也是為李小桃禱告著。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蘇索性把椅子轉了過來,麵對走廊西口而坐。走廊西口燈火通明,現在就是連一隻老鼠也很難從小蘇眼皮底下溜過去。看到這種情況,穆秉義知道,今天晚上要按原計劃營救李小桃是沒有什麽希望了。營救行動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自己的失職。坐在小蘇身邊的椅子上,穆秉義的心情很沉重。現在要挽救自己的過失,隻有實施第二方案,那就是說服小蘇。但小蘇今夜的行動頗為反常。穆秉義一點兒也摸不透小蘇思想突變和行動反常的脈絡與原因。是否能說動小蘇,穆秉義現在並沒有把握。以目前的情況看,實施第二方案風險也不小。不過事到如今穆秉義也沒有別的選擇。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情理上講,他都必須去冒這個險。這樣才能彌補他失職所造成的過失。

  一陣涼爽的夜風帶著濃重的雨腥味從走廊中吹過。院子裏的雨點聲又大了起來。閃電伴隨著天邊隱隱的雷聲預示著一場更大風雨就要到來。

  “小蘇,看來也沒什麽事。咱們接著討論剛才那個問題如何?”

    穆秉義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提出了問題。

  “行啊。”

    小蘇點了點頭。

  “小蘇,你剛才所講的,對我很有啟發。不過,我還有一點兒疑問。我記得馬克思、恩格斯都說過,我們所要建立的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沒有階級,沒有剝削與壓迫的理想社會。但如果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話,家庭影響對一個人的成長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那麽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消滅階級?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共產主義呢?”穆秉義以邏輯推理的方式步步深入,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穆秉義的話猛然觸動了小蘇的心弦。是啊,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孫孫永無窮盡,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消滅階級與階級對立,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共產主義呢?

  小蘇的沉吟不語,對穆秉義來說是一個好的兆頭。穆秉義信心倍增,決定進一步冒險。         “小蘇,我認為,根據馬克思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思想意識。家庭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固然不容忽視,但人們的社會存在不僅僅是家庭,更主要的是社會這個大舞台、大環境。從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社會大環境對一個人,特別是對年輕人的思想意識的影響要遠大於家庭的影響。因此說,在同一社會環境中,在大致相同的生活條件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其立場、觀點、價值取向也基本上是相同的。他們大多數都有一顆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心,他們大多數渴望為祖國,為人民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穆秉義侃侃而談。他那嚴謹的立論,新穎的觀點使小蘇不覺聽出了神兒。其實,嚴格地說起來,穆秉義的這套理論也並非他自己的創見,而是從他表哥林放那裏“批發”來的。穆秉義的表哥林放是清華大學工程物理係的高材生。林放學的雖然是當年最尖端的科學技術,但他並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林放和他的朋友們是一群“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熱血青年,頗有明末東林黨人的遺風。穆秉義最喜歡參加他們的聚會,最欣賞他們“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候”的膽略與氣魄。穆秉義剛才所講的一番話正是林放他們對對聯理論的批駁,林放他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駁斥了幹部子弟們奉為階級鬥爭金科玉律的對聯理論。林放他們還曾尖銳地指出過,對聯理論說到底,隻不過是中國封建社會與歐洲封建社會中門第觀念的翻版。但此時此刻,穆秉義還不敢把問題點得那麽透。

  穆秉義的話在小蘇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使他陷入了沉思中。從小蘇的神態中,穆秉義看出小蘇思想上已有所鬆動。穆秉義知道現在正是最微妙的時刻,自己必須謹言慎行。自己下一步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成為今晚整個計劃成敗的關鍵。

  涼風習習,夜雨瑟瑟。走廊裏又一次沉寂下來。就在這萬賴俱寂之際,突然間一道耀眼的閃電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空寂的走廊。緊接著,轟隆轟隆,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就在小蘇與穆秉義的頭上炸響。在這夜深人靜,空無人跡的走廊裏,這突如其來的雷鳴電閃確有幾分驚心動魄。還未等小蘇與穆秉義從驚悸之中恢複過來,對麵語文教研室中又傳出了那瘋老太婆淒厲的哭喊聲與磕頭聲。

  “同學們,饒了我吧!同學們,饒了我吧!”

  轟隆隆,轟隆隆隆,一陣陣雷鳴電閃,伴隨著那瘋老太婆的哭喊聲與磕頭聲使穆秉義臉色大變。作為一名“黃崽子”,他不知道語文教研室今天已被改建為關押“政治嫌疑犯”的拘留室。作為一名“黃崽子”,他更弄不清楚,昔日滿腹經綸的老夫子們進進出出的語文教研室,半夜三更怎麽會傳出一個老太婆淒厲的哭喊聲。

  小蘇坐在椅子上,頭垂得低低的。那瘋老太婆的哭喊聲,磕頭聲,又一次勾起了他心中的回憶,那一幀幀血淋淋的圖景象鋼刀象利劍刺戳著小蘇的心。小蘇實在不願再見到那血淋淋的場景。他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那瘋老太婆能自行停止她那折磨人的哭喊聲。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雷聲不斷,閃電不止,那瑟瑟的夜雨伴隨著老太婆淒厲的哭喊聲磕頭聲使整個走廊充滿了一種詭異與恐怖的氣氛。穆秉義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他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小蘇,又望了望語文教研室那緊閉著的屋門。

  沒有人製止,那瘋老太婆的哭喊聲一聲高似一聲。那淒厲的哭喊聲與磕頭聲撕扯著,折磨著小蘇本來就已很脆弱的神經。小蘇再也坐不住了。他猛然跳起身衝上前去,一腳就踢開了語文教研室的房門。

  語文教研室中的窗子大多沒有關上。窗外僅隔一條不到三米寬的甬道就是學校高高的圍牆。在狹窄的甬道中雷電交加,風雨正狂。小蘇踢開語文教研室的大門之後,風雨聲夾雜著那腥臭的異味撲麵而來。小蘇把頭轉向東側,快步繞過了會議桌,他不願,也不忍心再看到劉玉琴仰臥在血泊中的慘景。那幾個蜷縮在牆邊的老頭子、老太太見到小蘇快步闖了進來,個個嚇得渾身發抖。小蘇來到那瘋老太婆麵前使勁跺了跺腳。

  “住口!你給我住口!”

  小蘇的厲聲喝斥把那瘋老太婆嚇壞了。她仰起那涕淚橫流,布滿血跡與青傷的臉呆呆地望著小蘇,再也不敢出聲了。望著那蒼老憔悴布滿了血跡與青傷的臉,小蘇不忍再多說些什麽。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剛剛繞過會議桌,小蘇就發現穆秉義呆呆地站在門口,象一尊石雕,象一座木刻,臉上布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神色。小蘇心裏明白穆秉義看到了什麽,也完全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小蘇輕輕地把穆秉義推轉身去,隨手關上了房門。

    望著穆秉義夢遊似地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蘇心中默然無語。多少年來的正麵宣傳與教育把社會主義中國描繪成了一個充滿了鮮花與歌聲的人間天堂。然而一旦政治風暴吹開了美麗的幕布,將“人民民主專政”的現實赤裸裸地袒呈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個善良的,對祖國充滿憧景的年輕人都會在良心上受到一種巨大的衝擊與震撼。小蘇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那就是李小桃的母親嗎?”

  穆秉義的聲音輕飄飄的,眼晴中浮動著淚光。他象是在囈語,又象是在向小蘇詢問。

  小蘇知道穆秉義是一個沉醉於《紅樓夢》,沉醉於《安那·卡列尼娜》中的年輕人,他的心靈與情感都難以承受這血淋淋的現實。小蘇無言地點了點頭。

    “蘇小農!……”驀然間穆秉義再也壓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那滿腔的悲憤與怒火如火山般迸發出來。“……你……你們簡直是喪盡了天良!”

  “喪盡了天良!”小蘇心中一震!在這種時候穆秉義居然敢直斥自己喪盡天良!難道他不想活了嗎?難道他不知道,就憑這一句話,校紅衛兵總部就可以給他定一個反革命的罪名;難道他不明白,就憑這句話,校紅衛兵總部就可以送他下十八層地獄!小蘇抬起頭來驚訝地望了穆秉義一眼。不知為什麽,穆秉義那悲憤的麵容卻使小蘇想起了當年聞一多先生在昆明,在西南聯大,麵對國民黨特務的槍口,憤怒地拍案而起時的情景。

    “蘇小農!”穆秉義的聲音悲憤而蒼涼。“你們口口聲聲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你們有本領,有勇氣,你們上越南去!你們跟全副武裝的美國人拚個你死我活,也算是個英雄,也算是條好漢。今天你們躲在遠離前線千裏萬裏之外的北京城裏,用木槍、皮帶對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下這種毒手,你們算什麽英雄,你們稱什麽好漢!你們不覺得自己卑鄙,不覺得自己的行徑可恥嗎!……”

  穆秉義一連串憤怒的質問如泰山壓頂,壓得小蘇抬不起頭來。17歲的男孩子誰不渴望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自己的父兄用大刀長矛,用小米加步槍抗擊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侵略者,打敗了八百萬美械裝備的國民黨反動派。他們頂天立地,他們無愧為英雄,無愧為好漢。自己今天在歌舞升平的北京城裏用木槍,用皮帶毒打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這又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哪一門子好漢呢?穆秉義的質問擊中了小蘇的要害。一時間,小蘇羞愧難當,在穆秉義麵前抬不起頭來。

  走廊裏再一次靜寂下來。小蘇臉上羞愧的神色使穆秉義心中的怒火平熄了幾分。隆隆的雷聲,淅淅瀝瀝的雨聲反襯出走廊裏的靜寂。衝動的激情逐漸平複下來之後,穆秉義不禁有幾分後怕。他這時才感到自己剛才的那番話是過於激烈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小蘇對自己剛才那番激烈的言辭並未作出任何特殊的反應。穆秉義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思想上的突破口。自己應抓住戰機,繼續擴大戰果。

  “……小蘇,”穆秉義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作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作為一名理想社會的締造者,我認為,你們應該有海一般的胸懷,應該有一顆充滿了愛的心。一個真正的理想社會是用愛與寬容建立起來的。隻有用愛與寬容建立起來的社會,才是一個充滿了鮮花與歌聲的社會。相反,用仇恨與鮮血隻能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個充滿血腥與暴力的社會。那樣的社會絕不是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社會,而隻能是國家社會主義的翻版。”

  “國家社會主義”穆秉義的話使小蘇大吃一驚。小蘇雖然生長在五星紅旗下,生長在閉關鎖國的新中國,但由於家庭的特殊地位,他對曆史,對外麵的社會多少還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他敏銳地捕捉到穆秉義話中一個很特別的字眼。“國家社會主義!”這不就是法西斯主義的學名嗎?穆秉義的膽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把希特勒的法西斯德國與今天的社會主義中國相提並論。小蘇不禁抬起頭來瞟了穆秉義一眼。

  然而,在這關鍵的時刻,穆秉義卻錯誤地理解了小蘇的眼色與小蘇的沉默。不反駁並不一定代表著讚同,而穆秉義卻把小蘇的沉默當作了小蘇對自己觀點的認同。

  穆秉義這種非此即彼的線性思維方式與其所受教育程度不無關係。中學教育是基礎教育,其教育方式與大學不同。高等教育側重於歸納,側重於培養學生多元化的思維方式,培養學生如何對錯綜複雜的現象加以全麵分析,找出解決問題的所有可行方案,然後選擇其中最佳方案。中學基礎教育側重於演繹,側重於培養學生邏輯推理能力,培養學生從一些基本原理出發,在錯綜複雜的現象中,排除幹擾,直趨主題,找出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這種線性思維方式對於解決簡單的數學、物理、化學問題是行之有效的,但如用來分析人,分析複雜多變的社會現象,就常常會出現偏頗,出現失之毫厘謬之千裏的局麵。

  不是敵人就是朋友,不反對自己的意見就是自己觀點的讚同者。這種簡單的線性思維方式使穆秉義對小蘇的思想狀況作出了一個完全錯誤的判斷。他覺得自己已經從根本上說服了小蘇。打鐵要乘熱,現在已經到了開門見山的時候了。

  穆秉義站起身來,向走廊兩端望一望。整個走廊中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外麵的風聲、雨聲與天際隱隱的雷聲伴隨著這午夜的靜寂。穆秉義來到小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小蘇,我也知道目前運動的背景很複雜,僅憑咱們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力挽狂瀾、扭轉乾坤的。不過現在夜深人靜,隻有咱們倆在這兒,咱們也可以憑自己的良心作一點兒有益的事情。”

  有益的事情?小蘇困惑地抬起頭來。雖然他已聽出穆秉義話中有話,但一時還弄不明白,他倒底要幹些什麽。

  穆秉義把手伸到小蘇麵前,他攤開手掌,手掌中有一枚亮晶晶的銅鑰匙。“喏,這是學校後門的鑰匙,現在夜深人靜。咱們可以打開學校後門,放走李小桃母女。”

  什麽?小蘇震驚了。放走李小桃母女?穆秉義的話使小蘇震驚。在他內心深處,雖然也曾有過對李小桃的同情與愛憐,但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放走李小桃。不管怎麽說,自己畢竟還是首都中學紅衛兵的一員,而抄查階級敵人隱藏的槍支彈藥,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正是國務院領導同誌交付給首都中學紅衛兵的戰鬥任務。穆秉義要自己放走李小桃母女,這不是要自己背叛黨、背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嗎?刹那間,顧順章、甫誌高、阿毛、阿狗……那些電影中,小說裏形形色色的叛徒們的醜惡嘴臉與悲慘下場一齊湧現在小蘇麵前。叛徒!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字眼。

  在那一刹那間,穆秉義手中的銅鑰匙仿佛漲大了起來,漲大成了一把手槍的模樣。那黑洞洞的槍口正指向小蘇的心房。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在小蘇耳畔回響:“叛變吧,蘇小農同誌!……叛變吧,蘇小農先生!……”

  不!小蘇猛然打了一個冷戰。他奮力驅走眼前的陰影,跳起身來,伸手抓起靠在牆邊的木槍。

  “住口!你給我住口!”

  小蘇的怒吼一下子就使穆秉義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一切仿佛都很順利,就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情況卻發生了這樣的突變。小蘇那冷若冰霜的麵容,小蘇那手持木槍如臨大敵的姿態,都無言地表明了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繼承與捍衛自己父兄事業的決心與意誌。穆秉義的心一下子沉進了萬丈深淵。他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這時才明白自己完全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完全錯誤地判斷了小蘇的心理活動。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不僅徹底葬送了李小桃母女獲救的希望,同時也無意間葬送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與虎謀皮!”穆秉義心中不禁打一個寒噤。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古昆曲所說的這句話中的含義。然而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如果說前幾天,這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們連一個白發蒼蒼,私藏了地契與“變天賬”的老太太都不肯放過,今天又怎麽能指望他們放過自己——一個公然跳出來對抗共產黨,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階級敵人!

  夜風瑟瑟,雷聲隱隱,小蘇那右臂上的袖章紅得象燃燒著的火焰,紅得象流淌著的鮮血。在那鮮血與火焰中,穆秉義看到了揮舞的皮帶,看到了死神的陰影。麵對死神,麵對生命的終結,穆秉義不禁感到個人的渺小與悲哀。他為自己生命的短暫而悲哀,他為自己鬢發斑白的父母即將失去獨子而悲哀,然而更為深切的是,他為我們苦難深重的國家與人民而悲哀。作為一名高級民主人士的子弟,受父輩的熏陶,穆秉義對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著一種深沉的愛。

  1965年春天,16歲的穆秉義曾隨父親重返故鄉。對父親來講,那是他農村考察的第一站。對於穆秉義本人來講,那是秉承祖父的遺訓,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開始。在短短的十天的時間裏,穆秉義隨父親,走遍了故鄉的山山水水。在隨父親所走訪的那些農民家中,穆秉義沒有見到一件不打補丁的衣服,沒有見到一床象樣的棉被。在每戶人家那黑糊糊的飯鍋裏,穆秉義看到的隻有野菜與米糠。吃碗白米飯,吃頓白麵饅頭已成為當地家民過春節時最大的奢望。在穆家昔日的一位老仆人家裏,六十歲的老人病臥床頭,全家老小竟然湊不出兩角錢來給病人抓一付藥。麵對那一張張麵黃肌瘦的臉,麵對那“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茅草棚,穆秉義的父親不禁淆然淚下。他默默地掏出二十元錢來放在了病人的床頭。滿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老爺……”那老人的兒子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隻是一個勁地磕頭。

  一位穆家當年的佃戶私下裏對穆秉義悲歎道,舊社會咱農民過年還能殺口豬;而如今,過年連割二斤肉的錢都是跟生產隊上借的。那老農民的悲歎給穆秉義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然而使穆秉義更難忘卻的是家鄉那些大隊黨支書與生產隊長們的腦滿腸肥,當地農民的生老病死無一不在他們的掌管之下,他們就是地方上說一不二的“土皇上”。對於一切敢於表達不滿與反抗的人,他們比電影中的黃世仁、南霸天還要凶殘十分。誰敢反對我,誰就是“人民的敵人”。一頂漏網地主,一頂壞分子,或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能把一位善良的農民打入十八層地獄,能讓他的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許多當地農民談到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都噤若寒蟬。

  如果說解放前家鄉的農民再窮再苦,畢竟還有幾分做人的尊嚴,還有幾分做人的權利,還有生存、自由、謀求幸福的機遇與可能,那麽在六十年代社會主義的中國,農民完全喪失了做人的資格,他們已經淪為社會主義大廈最底層的一塊磚,一片瓦,“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一群任人驅使,任人奴役,卻不準反抗,甚至不準大聲呻吟的牛與馬!

  回到北京之後,穆秉義和表哥林放談起了故鄉行的觀感,談起了對我們國家、人民命運的憂慮。林放意味深長地對他說,“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隻要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能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我們的國家與人民就一定會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表哥意味深長的話語深深震撼了穆秉義的心靈。從那一時刻起,穆秉義就下定了決心,要為祖國與人民的未來而奮鬥終生。然而沒有想到的是,事隔不到十五個月,自己還未來得及為苦難深重的祖國,為故鄉的父老鄉親,為自己鬢發斑白的父母作些什麽,卻要先他們而去,先他們而告別這苦難深重的祖國了。

  “小蘇,”在一片沉寂之中,穆秉義終於開口了。他聲音沉重而蒼涼。“我知道,我今天晚上的言行在你們這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言行。你可以現在就把我帶走,帶到你們的保衛組辦公室,帶到你們的刑訊室中去。不過在這最後的時刻,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在瑟瑟的風雨聲中,穆秉義終於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同學多年,我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你,了解了什麽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我可以很坦誠地告訴你,我不是你們的同誌,甚至也不是你們的同路人。你們所熱愛的是你們的黨,是你們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我所熱愛的是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和生活在這土地上的善良的人們。你們所追求的,是如何用專政的手段,如何用無辜者的鮮血,去鞏固你們黨的統治,去建造你們共產主義的天堂;而我所向往的是自由,是民主,是每一個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謀求幸福權利的新中國。”

  在這沉沉的夜色中,穆秉義的聲音蒼涼而悲壯。“……隻要一息尚存,我都絕不會支持、擁護你們那血腥的事業。我寧願今天就死在你們的木槍皮帶下,也不願看到在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善良的人們世世代代被欺淩、被奴役;我寧願今天就死在你們的木槍皮帶下,也不願看到在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任你們橫行,任你們肆意屠殺老弱婦孺;我寧願今天就死在你們的木槍皮帶下,也不願看到在我們祖國廣闊的土地上,任你們用無辜者的鮮血去建造你們共產主義的天堂。……”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穆秉義悲壯而蒼涼的聲音有種震撼人心的力量。1965年春天,小蘇隨全班同學到京西大台公社參加勞動鍛煉。清晨,大家與村民們一起在村口集合,等候生產隊長來分配工作。在離嬉笑打鬧人群不遠處,有幾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女孤零零地站在春寒料峭的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他們那窮愁潦倒的模樣頗令小蘇同情。不多時,生產隊長趕到,那幾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女首先被分配到山上,從事最艱苦的開荒工作。原來他們是村裏的地主、富農分子。望著他們在民兵的押解下,步履蹣跚地走向遠方的身影,小蘇驚訝地發現,在今天社會主義的農村中,地主、富農分子原來就是村裏最貧困、最可憐、最沒有社會地位的人們。

  隨著穆秉義那悲壯而蒼涼的聲音,小蘇仿佛看到,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千千萬萬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地主、富農,被武裝民兵押解著,瑟瑟發抖地走向那無邊的黑暗。隨著穆秉義那悲壯而蒼涼的聲音,小蘇仿佛聽到,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有千千萬萬個李小桃,劉玉琴在皮帶下哀號,在木槍下掙紮……一石激起千重浪,穆秉義那悲壯而蒼涼的聲音在小蘇心靈深處掀起了萬丈波瀾。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了,蘇小農,現在你可以把我帶走了,帶到你們的保衛組辦公室,帶到你們的刑訊室中去了!”

  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穆秉義拋開了所有的顧慮與禁忌。他直言不諱,盡吐胸中鬱悶,昂首挺立在小蘇麵前,而小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他的心靈深處,波濤洶湧,雨驟風狂。他的良心與良知正在風雨中掙紮,正波浪中搏擊。

  小蘇與穆秉義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誰也沒有再開口。隨著時間的流逝,淅淅瀝瀝的雨聲把夜的蕭瑟與淒冷重新帶回到了走廊中,重新帶回到了小蘇與穆秉義之間。沸騰的熱血逐漸平複下來,在一片靜寂之中,穆秉義感到死神的陰影,心底的寒意漸漸地又從四麵八方重新向自己逼了過來。

  記得戊戌變法失敗後,一位革新誌士曾說過,慷慨赴難易,從容就死難。人在感情衝動熱血沸騰之際,往往沒有時間細細地品味生死,因而常常麵對死亡而無所畏懼。不過一旦平靜下來,有充裕的時間品評生死,一般人對生都會有一種本能的留戀,對死都會有一種天生的畏懼。穆秉義畢竟還是一個隻有17歲的大孩子。冷靜下來,細細品味生的美好與死的陰冷,他內心深處不禁對死,對那永恒的黑暗與寒冷漸漸產生了一種無名的恐懼。麵對那血紅的袖章,麵對那在燈光下泛著青光的木槍,穆秉義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了,兩條腿也有些微微發抖。

  望著穆秉義那逐漸變得蒼白的麵龐,望著穆秉義那瘦弱而正在顫抖的身軀,小蘇的心靈震顫了,他猛然摔掉了手中的木槍。

   “你走吧!穆秉義!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小蘇雙手抱頭,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裏。他頭痛欲裂,嘶啞的聲音中充滿了矛盾與痛苦。

  穆秉義一下子楞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象一個已經被套上了絞索的死囚突然聽到了大赦的命令。他心中一陣狂喜,拔腳就向東走。快!離開這死神徘徊的地方,快!離開這充滿血腥味的共產主義天堂。

  剛剛走出兩步,穆秉義不覺又站住了。不,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心與使命感使穆秉義又重新折回到小蘇身旁。小蘇正雙手抱頭,痛苦萬狀地伏在值班哨位的桌子上。

  “喏,給你,這是學校後門的鑰匙。”

    穆秉義遲疑著伸出手去,手掌中托著那枚黃澄澄的鑰匙。

  小蘇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穆秉義手掌中托著的鑰匙。他猛然向後仰身,躲開了穆秉義伸過來的手掌,仿佛那手掌中托著什麽毒蛇猛獸似的。

  “不,我不需要這東西。”

  小蘇的話使穆秉義心中一怔。這話具有雙重含義。既可以理解為,不,我不需要,我不能背叛父兄為之獻身的事業;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不,我不需要。身為高一(四)班負責人,我救人無需這把鑰匙。

  捉摸不透小蘇的心事,穆秉義不敢久留。他收起手中的鑰匙,遲疑片刻之後,便匆匆離開了值班的哨位。

  

    穆秉義走後,四周重新靜寂下來。但小蘇卻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一趟又一趟地在走廊中來回地走著。在他心靈深處,風在怒吼,海在呼嘯。穆秉義那慷慨激昂的神態,那氣壯山河的言語;劉玉琴仰臥在血泊中的身影;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眼睛;那一排排、一隊隊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地主、富農的身影在小蘇心中掀起了滔滔的巨浪,無情地衝擊著,搖撼著小蘇內心深處那金色的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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