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宇的愛

“你是毒品，明知道會毀我一輩子，可還是又碰了。”

－－藍宇《北京同誌》

 

　　三年前在網上讀到《北京同誌》，出於偶然，看了這個篇名還以為是一個關於北京人加文革的故事，不知道同誌在這裏被改裝成同性戀的意思，篇幅不長，開了頭也就讀完了，記不得有沒有為了兩個男人的愛情故事流淚，但確實很感動，沒想到這樣一個同性的愛會十分純美，比多少異性之愛都更讓我回味。前幾天忽然聽說它被拍成了電影，改名《藍宇》，用了那個英俊的少年的名字，我的好奇心起，居然有人有意從網上那麽多小說中挑出這篇，拍了電影還獲了那麽多金馬獎提名。時間隔久了不太記得細節，就又找出來，結果一氣連看了三遍，生出許多感歎，不吐不快。

　　
我不想寫個正兒八經的“文學”評論，從語言，情節，到結構解析這篇小說，即沒有這個能力，也覺得不必費這個力。如果沒有電子網絡這一渠道，即使不是同性戀題材，《北京同誌》恐怕也無法見天日，更經不起語言的文學的“家”們給拆開了研究；與其說小說，不如隻稱它為故事，它更象一個普通人不小心經曆了一段不普通的事，感受了很不普通的情感，鬱結於心太久，終是承受不起，一定要講出來，卸下重擔，才能喘口氣。講得可能不夠流暢，象善於編故事的文學人那樣仔細琢磨前因後果，力求完整邏輯。它更是自然的渲泄，有時顯得稚拙，似乎講得動情了也顧不得表達的方式了，但言語間的真誠畢竟比精美的語言更要緊。很有些人喜歡它，我想更是感動於故事本身，是被癡情的藍宇所震撼了，不管它有多真實，又有多少誇張，喜歡的人願意相信藍宇的存在。這樣的愛的存在，就象麵對自己的朋友，你願意傾心理解他（她），怎麽說的也就不重要了。對於這個故事，我也僅是有感於藍宇的愛。

　　
一個內向寡言敏感又自尊的純潔少年，被賦予藍宇這麽美的名字，也被賦予一身純美而悲涼的愛。從他一出現，不獨“我”，故事外的人也被他“憂鬱”的眼神觸動，被撩起的好奇還有一絲憐惜牽引，慢慢認識了一個義無反顧一心一意去愛的少年，和他的悲劇的個性與必然的悲劇的死亡。在這條路上，同性戀這個讓很多人皺眉的話題，其中性的描寫，與“我”的故事本身，甚至“我”，都退到後台，隻有藍宇，和他的愛，站在聚光燈下。這個沉默的少年專心地愛著，我們也身不由己地專心體味著他的欣喜陶醉癡迷痛苦眼淚絕望，忘記了小說，忘記了自己。隻有藍宇用他全部的少年生命寫成的另一種愛，象浪濤淹沒堤岸一樣，彌漫進人的感情，席卷了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自然而一心一意地理解了藍宇的愛。

　　
說它是另一種愛因為它確不同於男女之愛，你很難拿它與“正常”的愛作比。無論是一個男人愛女人，或是一個女人愛男人，其感情似乎都與藍宇的愛味道不太一樣。這也不單是一個少年男孩兒對另一個男人的同性之戀，藍宇獨獨愛著“我”，這個陳捍東恰好是一個男人；“我”激問他：你為甚麽隻喜歡男人，“藍宇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我隻喜歡你，他淡淡地說。”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他也不關心不思考這個問題，他隻清楚他愛著一個人，而且隻愛這個人。這愛的固執，連他自己也不能控製，不能抗拒。在“我”這裏他甚麽都不怕，他隻看到自己的愛，隻有走進人群時，他才知道他愛得不“正常”：“他害怕周圍的老師同學，怕他們看出他的事。”；當他記起母親要他堂堂正正作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時，藍宇才“突然停下來，微微發紅的眼睛瞪著我，我好像看到了怨恨。”。

　　
十六歲的藍宇認識“我”的時候是一塊純潔無瑕的美玉，這個少年沒有體驗過愛與被愛，也無從了解自己骨子裏蘊藏著甚麽樣的感情。當那雙明亮的眼睛憂鬱不安，帶些懷疑地望著“我”的時候，他根本對未來對自己一無所知。如果他知道這場愛會這麽苦，他會重作選擇嗎？藍宇說這輩子他不後悔，但下輩子也絕不這麽做。他象被命運操縱著糊裏糊塗地戀上了一個男人，戀得痛苦絕望孤獨，滿心是傷，而且從此再不能回頭，他認了。這一生，他不想問如果他的初戀不是男人，愛會不會是另一種色彩另一番滋味兒，不想假設自己原本可能“正常”地愛與被愛，享受“正常”的幸福。他不管對與錯，不悔自己的選擇也不悔這選擇帶來的苦難和絕望。這個少年堅強倔強得讓人疼惜。

　
　在陌生的人群中，他總是不自覺地把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熟悉的人，象是尋求安定與依靠。當“我”跟他說話的時候，當他想了解甚麽時，甚至當“我”警告他不要太當真時，藍宇都是那麽專注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沉默地探尋和期待著。藍宇的這種神情讓我想起嬰兒，當你衝著幾個月大的孩子不停地說話的時候，你一定記得它一邊拚命動著小嘴模仿你的口型，一邊拿赤裸的光光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你的眼睛，象是在用盡智慧理解你在說甚麽；藍宇的眼睛幾次讓我想到嬰兒，他的純潔不做作，他的天真認真，想起時竟想流淚。藍宇第一次出現在視線裏時“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憂鬱不安懷疑”，他仔細地觀察“我”哪怕一個很細微的動作，從頭至尾，給我印象極深的就是他專注認真傾聽的樣子，乖得讓人心疼，也讓“我”激動瘋狂。“我”似乎特別動情於藍宇神情裏的少年的無辜純潔。感情上，他一直是個少年，象少年那樣愛得熱烈癡情，不顧一切，忘我徹底，拙於言辭，不偽裝，不做作。這樣的愛“我”是不能抗拒也擺脫不了的。

　　
藍宇因為錢認識了“我”，一個大他十歲的自私狡猾刻薄的花花公子，來不及做任何思維，已經掉進了感情的旋渦，幾經折磨絕望後他無可奈何痛苦卻又聽天由命地說：你是毒品，明知道會毀我一輩子，可還是又碰了。這愛對與錯根本不重要了，“我”是甚麽樣的人，值不值得愛也無所謂，對於藍宇來說，愛沒有偉大的理由，卻有石破驚天的力量，他隻好任感情完全支配了自己的生命，讓愛卷走他的歲月。“我”問他：同性之間有沒有永恒的感情，藍宇回答不知道，沒有想過。他從沒有琢磨過愛這個東西，他從不談論理性的概念，他隻會全身心地投入。自始至終，藍宇都沒吐出過愛字，隻是在“我”逼問著你愛不愛我時使勁兒點了點頭。其實當“我”看到他麵對自己的目光時，當他忍著饑餓來見“我”因為怕遲到時，當他為“我”忍耐了所有身心的痛苦甚至背叛時，“我”還要懷疑嗎？“我”不止一次充滿激情地說我愛你，也不止一次地背叛藍宇，早已愛得癡迷的敏感的藍宇怎麽能不覺察不痛苦？可他在絕望麵前沉默就象在自己無法駕馭的愛麵前沉默著，隻有他自己意識到這種感情的可怕的力量。“我”逗他說也許過兩天就找老婆了，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那麽憂鬱驚恐，在黑暗中，他低聲說：我已無路可退了。藍宇知道對他來說，他把初戀給了“我”，也是把自己一生的愛都付出了。他再也不可能愛任何人，可聰明的藍宇又明白“我”不可以信任。“我”也深愛藍宇，但他們的愛不同。藍宇隻能義無反顧地愛了，他早已身不由己；他不在乎被愛燒毀，因為他沒有選擇。他已無法控製自己不往下掉，掉進愛的深淵，這個深穀很黑，在墜落的時候他想“我”作伴，這樣他就甚麽都不怕了，可他抓不牢“我”。麵對漆黑冰冷的四壁，他迷惑，恐懼地用雙眼尋找“我”愛的雙臂，抓到了他就那麽陶醉沉迷，被甩脫了他是那麽孤獨無援。愛對藍宇就是毒品。

　　
男女之愛，常常附加條件，女人的美麗溫柔，男人的堅毅自信，人們這樣選擇著去清醒地愛，也可以愛得癡情專一長久可歌可泣；藍宇愛得單純完整，他從沒有描述過愛“我”些甚麽，他隻是那樣專注癡迷地看著“我”，他隻是絕不把這愛與任何人分享。當“我”帶著虐待與報複的心冷酷地說“我”玩兒膩了讓他不要來了時，他沉默著，沒有痛哭，沒有爭吵，微微皺著眉，“抬起困倦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少年藍宇簡單的感情書上找不到解釋，他一聲不響地走了，繼續作學生工，直到“我”發現他燒得昏迷在宿舍的床上。醒過來，藍宇又回到了愛人的懷抱，享受著關心體貼，他甚麽也不要問了，“又是那樣迷戀的眼神”。為了愛他忍耐一切，在“我”的背叛麵前，沒有憤怒，隻有茫然無措；為了愛，他一步步退讓：你讓我治療我就去治療，你讓我象現在這樣和你交往我也同意，你讓我去找其他人，我正試著做呢。為了“我”在他發燒時急紅了眼睛，藍宇那麽滿足地笑。他從不知道該從“我”這兒要甚麽，除了第一次的一千塊錢，藍宇不但在物質上至死也沒欠“我”甚麽，他甚至不懂在感情上求得回報。他全意地付出不是為了得到“我”同等的愛，所以不論發生甚麽他都不恨“我”。為了“我”去結婚他怨過，眼睛裏“除了痛苦再看不到別的”，但他不會因此停止愛，就象一個吸毒上癮的人無法拒絕誘惑。“我”離開他一年多，他從沒有找過“我”，“我”再見他時，他試著回避，裝作冷淡，“我”拉門要走的一瞬間，他還是拒絕不了，分手時也沒哭的藍宇此時緊緊地抱著“我”，無聲地流淚，這是他唯一一次用眼淚渲泄痛苦。或者這不僅僅是痛苦，還帶著曆經愛的苦難後的絕望和放棄，長大了的藍宇終於清楚“我”最終還是會離開自己，“我”與他不是一類人，“我”還是要結婚，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藍宇不能阻止生活毀滅著他的感情，一次又一次；當“我”問他那你甚麽時候戒毒，藍宇淡淡地笑著說等你再結婚或是找別的人時。十六歲的藍宇很少笑，二十三歲的藍宇動不動就浮出不在意的笑容，對“我”的問話對“我”的誓言都不置可否地笑笑作答，他沒有變得玩世不恭，他的愛雖布滿創傷，卻沒有絲毫的減弱，他隻是學會了聽天由命，學會承受必然的痛苦，他還是隻愛著一個人：再次重遇，“藍宇的身體在“我”懷裏顫抖：我甚麽也不要！就要你！”藍宇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誠實率真，不會用語言裝飾情感，這個少年卻承受了太深的情愛和太重的苦難，讓人無比疼惜，讓“我”情不自禁地痛哭：我變態，流氓，可就愛上個人！藍宇孩子般純潔透明的愛終於淹沒了“我”，使“我”在失去了藍宇後徹底地心死了，猶如洪水衝出了一片荒灘。

　　
如果藍宇活著，他會一生相隨，“我”將不會孤單。可在愛的路上，藍宇卻隻能獨行，淒風苦雨裏深藏愛與痛苦，因為他的愛畢竟不“正常”。迷迷糊糊中，他曾道出心中的隱痛：我現在既不是人也做不了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承受這種壓力何其難？但今生既已如此他也就泰然接受了。這是藍宇的愛，帶著陽剛之氣，讓我震撼；這陽剛之氣來自兩個男人陽剛生命有力的碰撞，為了彼此　全意付出，愛得忘我堅強，愛得癡迷茫然，愛得幸福痛苦；這不單是一個少年男孩兒對另一個同性的戀情，它是別樣的愛，少年的藍宇的愛，從來不說出來，隻能去感覺，無論歡樂與苦難，都不與任何人分享，不信誓旦旦，不絮絮蟈噪，不談過去，不信未來，卻義無反顧，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地愛，是人是鬼，都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