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夏由美(3)

(2012-08-09 10:23:12) 下一個

大副坦率地說,以他十幾年航海的經驗,從輪船甲板到水麵的高度,還有當時的航行速度分析,找到落水者幾乎不可能。女神號當時航行速度是每小時33海裏,從遇難者落水到輪船減速掉頭,估計有五分鍾時間。這段時間輪船已經走出……

 

    不遠處傳來一陣響亮的哨聲。大幅說聲“對不起”,轉身向哨聲傳來的方向跑。羅伯特等人也跟過來,循聲望去,哨音是從那條救生船上傳過來的。船上的五個人中,兩人已經下水。另外兩個用漿控製著小船。剩下一個人開始向女神號這邊搖動兩隻小旗子。一邊搖一邊回頭看著另外兩個在海裏漂浮的水手。因為救生艇擋住視線,看不清兩個漂浮的水手究竟找到了什麽。海浪一會兒把救生艇擁到浪峰,一會兒又將它陷入低穀。隻有當救生艇的一部分隱入浪峰之中的一瞬間,才能看到兩個在海裏漂著的水手好像正推著一個黑乎乎的圓型漂浮物。

 

    “人找到了!”大幅大聲宣告。這消息讓羅伯特忍不住叫了聲“好!”。他伸出雙手正要向大幅表示感激,卻發現大幅臉色蒼白,目光驚懼。他雙手扶欄,魁梧的身軀因為緊張向前傾俯。大幅不時回頭看一眼艦橋,又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救生艇的方向。直到看見船長的身影出現在艦橋上。果然,船上響過三聲警報之後,傳來船長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女神號附近發現水雷,我們正在設法排除。請大家穿好救生衣,以防不測。請大家保持鎮靜,等待進一步通報。”

 

    “那個落水的女人和一顆水雷絞在一起了!”大幅緊緊攥著拳頭。

 

    羅伯特感覺心髒一陣緊縮,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來。他睜大眼睛,好像海裏除了水手橘紅色的救生衣,黑乎乎的圓形漂浮物,還有一團白顏色。那正是夏由美翻越欄杆時候穿的襯衣的顏色。那個黑乎乎的漂浮物原來是一顆水雷!夏由美被水雷壓在下麵,任憑海浪扭動著她的身體。一個水手正扶著水雷,另一個水手將夏由美的上身托出水麵。

 

    幾個船員抱著救生衣跑過來,給每人手裏塞上一套。留胡子的青年從一個水手那裏拿了件救生衣,退到船的另一側,伸著脖子向救生艇張望。

 

    “上帝!哪來的水雷?我們該怎麽辦?”羅伯特套上救生衣,同時搶前一步站到大幅身邊。

 

    “鎮靜,但不要停止祈禱!”大幅轉身吩咐船員,“密切注意周圍海域,發現水雷立刻報告!派出營救二號,帶上準備好的定時炸彈。把營救一號替回來!

 

    “是!”兩個船員應聲而去。

 

    大幅朝著艦橋方向伸出拇指,示意準備停當。回身繼續緊張地注視著水雷和救生艇,嘴裏念叨著:“聽說日本人封鎖了中國水域,誰知道開出這麽遠還能碰上水雷。上帝保佑。”

 

    看見夏由美癱軟的身體終於被拉進救生艇,布魯斯醫生吩咐護士馬上啟動急救設備。準備靜脈輸液,加熱輸液劑。並且特別強調,因為時下海水溫度很低,一定要注射加熱過的液體才能快速將病人暖和過來。布魯斯醫生轉身對羅伯特說,“排雷的事我們插不上手。還是跟我到醫務室吧。

 

    羅伯特朝著大幅點點頭,和布魯斯醫生一起離開甲板。

 

    穿過走廊的時候,布魯斯醫生問,“說說看,這位落水的小姐,叫夏由美對吧,有什麽狀況?比如懷孕、疾病、過敏……?我不想打聽你們的私事,但是假如我們運氣好,能把她救過來,這些問題我必須問。

 

    “布魯斯醫生,我從來不想對你隱瞞什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多少關於她的情況。我們都是從南京城死裏逃生跑出來的。戰前我們彼此並不認識。”

 

    “原來是這樣。那麽既然逃出來了,為什麽還要跳海自殺?”

 

    “我也想不清楚。她平時很少說話,即便在東方人裏也屬於沉默寡言的類型。我一直試著讓她開心,都沒有奏效。也許,正是因為她的這種沉默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

 

    羅伯特和布魯斯醫生剛剛經過,那個留小胡子的年輕人就從一個拐彎的地方走出來,漫不經心地在後麵跟著他們。

 

    兩個受過急救訓練的水手將躺在移動床上的夏由美推進醫務室。她麵色蒼白,沒有光澤,先前紅潤的嘴唇這時顯得枯萎單調。

 

    船已經開始加速,羅伯特留在醫務室門外等候消息。他拉把椅子坐下。每次有人從醫務室進出,他都要站起來詢問“怎麽樣”。得到的回答都是失望的搖頭。一個水手說:“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沒有心跳。身體裏好像有倒不完的水。夥計,你可要挺住喔。”

 

    他感激地拍拍水手的肩膀。如果沒有人提醒,羅伯特真有挺不住的可能。他畢業後隻做了三年記者就要求被派到中國工作。要不是資曆高的同事們中文水平都低的浮不出水麵,說什麽也輪不到派他去東方“探險”。本想第一次出來先到最發達的上海、南京曆練曆練,沒想到遇見了真格的,而且是舉世罕見的血腥恐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準備回國給報社那幾個號稱見過戰爭場麵的資深記者們一些驚奇,他的見證人卻突然跳海自盡,讓他感到震驚。

 

    不久前,羅伯特還想象著她在采訪時候款款而談的動人姿態。他甚至想到,當夏由美出現在美國電視觀眾麵前的時候那種轟動場麵。她的端莊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潛能。一旦讓她平靜的外表帶上激烈的情緒反應,即便是那些不關心他人、對世界上的不公和苦難無動於衷的人,都能被這個外表弱小而內心堅強的東方女子所打動。

 

    可是現在,她卻生死未卜。

 

    究竟這個世界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讓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竟然決意選擇永遠的離開它?

 

    羅伯特的手又一次觸到夏由美留給他的日記本。那是一個越看越覺得精巧的小本子。也許,它能幫助他了解這個素昧平生的不幸女子。羅伯特一頁一頁讀了起來。盡管他的中文水平不高,可並不妨礙他理解她的敘述。因為日記所用的文字極其簡單,內容卻非常詳盡。從南京城被圍的緊張氣氛,到真的聽見越來越近的槍炮聲;從對丈夫與時俱增的惦念,到士兵們抬來丈夫的屍體,日本兵對死去丈夫的暴行,對她的粗暴、侮辱、欺騙、和斬盡殺絕。直至後來他們一起目睹的那些可怕場麵……

 

    布魯斯醫生推門出來,然後慢慢把門關上。神態上看不出任何興奮或悲哀。羅伯特心想“完了”。沒想到布魯斯醫生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還是不動聲色地說:“祝賀你!羅伯特-哈裏森先生,她應該能活下來。”

 

    羅伯特眼睛一亮,“她醒了?”

 

    “別急,沒有那麽樂觀。她還處於昏迷狀態。目前僅僅恢複了心跳,呼吸,和簡單的神經反射。對一個從這麽高的船上掉下去的人來說,這樣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除了溺水、低溫之外沒有受到其它致命傷害。不過,她的智力究竟能恢複到什麽程度現在還無法預計。最幸運的是,這個季節海水很冷。冷水對患者的大腦是一種自然保護。”

 

    “我還以為最幸運的是水雷沒響。”

 

    “你說的也對。不過,在我看來水雷沒響已經超過幸運的範疇,進入奇跡的境界……”

 

    布魯斯醫生話沒說完,就聽見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幾分鍾後,輪船開始感覺到輕微的顛簸。

 

    布魯斯醫生臉上放出異彩,“看來那顆水雷並非‘啞彈’,它居然沒響、絕對是個奇跡。否則,我們這些人裏最僥幸的這會兒也隻能在水裏撲騰撲騰。也許,你的夏由美是個天使。她纏住水雷,減慢了它向女神號靠近的速度!”

 

    珍妮護士從醫務室探出頭來,“布魯斯醫生,她快醒過來了!”

 

    布魯斯醫生一拍羅伯特的肩膀,“哈裏森先生,我們一起去看看她!”

 

    羅伯特和布魯斯醫生離開後,留小胡子的年輕人從拐角的陰影裏走出來。走到醫務室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門突然打開把他嚇了一跳。珍妮護士走出來,上下打量著他。

 

    “先生,您需要什麽嗎?”

 

    “哦,護士小姐。我突然感覺頭痛。能不能給我點阿司匹林?”

 

    “當然可以。不過現在醫生很忙。您的艙號是多少?我叫人給您送過去。”

 

    “這……,你看,我頭一痛連房間號都想不起來了。如果你現在忙,我過一會兒再來。”

 

    “先生,您最好派您的服務生來拿。”

 

    珍妮護士望著年輕人離去,搖搖頭,轉身走進隔壁房間。

 

    躺在病床上的夏由美身體兩側排列著用白布包裹的熱水袋,人好像深深的陷進床墊子裏。氧氣和輸液用的膠皮管子讓她顯得更加脆弱。雖然臉色依然很蒼白,可是和推進醫務室的時候相比,似乎已經開始浮現出生命的光澤。她閉著眼睛。隻有咳嗽的時候,眉頭才被震動得皺在一起。

 

    看樣子,她終於感覺到肉體的痛楚了。羅伯特記憶中的夏由美一直表情冷淡,連皺眉頭都很少看到。

 

    布魯斯醫生戴上聽診器,把手伸到被子下麵仔細聽了一陣。然後拿起病案記錄,“體溫已經恢複正常,不過還需要接著祈禱。希望她在將來24小時內不會發高燒。”

 

    珍妮護士端著給注射器消毒用的金屬盒子走進來。

 

    一陣更加劇烈的咳嗽之後,夏由美睜開眼睛。無力的看著這個陌生的環境,布魯斯醫生、珍妮護士、和羅伯特。她的視線最後停留在羅伯特臉上。片刻之後,她睫毛一揚,開始紅潤的唇邊現出一抹微笑。羅伯特感覺這間隻有兩個圓形小窗的房間裏好像突然升起一輪太陽。幾個星期過去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微笑。羅伯特走近床邊,用手撫摸著夏由美試著移動的手臂。夏由美突然抓住羅伯特的手指,緊緊捏著,好像生怕船身晃動的力量讓她失去它。在夏由美的世界裏,他成了唯一的朋友和親人。羅伯特感覺到一種責任,一種帶著幸福感覺的責任。這種感覺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也許是第一次出現。

 

    他輕聲問:“親愛的,疼嗎?”

 

    夏由美嘴唇動一動,沒有說什麽。

 

    布魯斯醫生說:“歡迎你醒過來,夏由美小姐。我是布魯斯醫生,這位是珍妮護士。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麵”他指著羅伯特,“你能否告訴我,這位先生叫什麽名字嗎?”

 

    夏由美搖搖頭。

 

    “那麽,今天是那年那月那日?”

 

    夏由美還是搖頭。她好像突然感到疼痛,眉頭一皺。

 

    布魯斯醫生對護士說:“給她用些止痛和鎮靜劑。讓她安靜的睡一覺。”

 

    夏由美真的合上眼睛,握著羅伯特的手也慢慢鬆弛、落回到床單上。

 

    “布魯斯醫生,我可以坐在這裏陪她一回兒嗎?”

 

    “當然可以,哈裏森先生。珍妮護士會定時過來照顧她。有什麽事情盡管叫我。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先跟你交待兩句。”

   

    “請您盡管說。”

 

    布魯斯醫生請羅伯特回到走廊。“哈裏森先生,根據初步觀察,夏由美的大腦組織沒有受到永久性的傷害。這得感謝冰冷的海水。盡管如此,並不說明她完全和從前一樣正常。換句話說,暫時性的高級神經功能缺陷還是比較嚴重的。”

 

    “布魯斯醫生,你是說、她記不得我的名字?”

 

    “記憶缺失是最顯而易見的缺陷。夏由美也許能記住從今往後發生的事情,和正常人沒什麽不同。但是,落水之前發生的事、她的身份、社會關係,等等就不一定全部想得起來。其中包括她選擇跳海輕生的真正原因。雖然夏由美一時想不起來過去發生的事件,並不說明這部分記憶完全不存在了。確切地說,這些記憶中的相當一部分隻是暫時丟失在大腦的某個角落。一旦出現幫助她回憶的線索,她就會抓住這些線索找到那部分被封存起來的內容。我想提醒你的是,你要小心處理那些可能誘導她記起那部分導致自我毀滅行為的線索,免得悲劇重演。這些線索包括特定的人、特定的地點、照片、文字記錄,等等。”

 

    羅伯特當時就想到要把那本日記藏起來,隨後又想到從今往後不能再提采訪的事了。

 

    “這麽說,她最好永遠也不知道她的過去?”

 

    “最理想狀態,是隻記得過去那些快樂的日子,忘掉那些不愉快、甚至噩夢般的往事。不過,人是奇怪和複雜的動物。有時候願意去尋找煩惱。無論你怎樣小心謹慎,要想不讓她了解自己的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對於這一點,你也要有所準備。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這樣可以爭取足夠時間幫她治療,讓她從心理上做好應對那些創痛回憶的準備。這是我的建議,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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