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夜雪 十四闕

(2010-06-10 10:56:37) 下一個
流光夜雪 十四闕
目錄
楔子
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
◇此家少年◇
◇行薄德淺◇
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
◇輕佻假麵◇
◇笑在人前◇
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
◇未如初見◇
◇前塵如煙◇
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
◇居心掩掩◇
◇弱質纖纖◇
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
◇怎生石現◇
◇如何瞞天◇
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怡
◇理之虧欠◇
◇情之迷迭◇
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
◇玲瓏難騙◇
◇悲喜纏綿◇
第八章 至情至性謝忘機
◇失其執念◇
◇歸其心田◇
第九章 霧鎖重重計中計
◇時局千變◇
◇環環相連◇
第十章 月出雲開歎卿奇
◇往事甸甸◇
◇苦何堪言◇
尾聲 玉過流光永珍惜
後記


第1節:楔子
  楔子
  “我們真的不是朋友嗎?”
  “不是。”
  “他們說,我們共過患難。”
  “是。”他們曾經一起被人伏擊。
  “而且我救過你。”
  “是。”如果當初沒有他援手相救,後果不堪設想。
  “最後你也救了我。”
  “……是。”
  “共過患難、又彼此有救命之恩,這麽深的羈絆,我們居然不是朋友?”問話的少年很年輕,非常俊美,清澈的眼底,有著難掩的期待。
  答話的人於是有了那麽一瞬的怔忡,再抬起眼時,便笑了,“別忘了,我是個不需要朋友的人哪……”
  少年眼中的期待轉成深深深深的一種痛——那是一簇火焰,分明已欲燃燒,卻遭到了無情的覆滅。
  答話的人伸出一隻手,接住空中亂飛的雪花。
  雪晶瑩,手卻更剔透。
  “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麽東西?”
  少年搖頭。
  “我一直以為自己討厭雪,因為它們天性涼薄,又虛偽透頂。但後來才發現,其實我隻是討厭與雪一樣天性涼薄虛偽透頂的自己。”
  手上的雪融化成了水珠,沿著弧線優美的指尖墜落於地。
  一顆顆,恍如淚滴。
  “所以,溫暖的東西,會毀了雪。”
  “所以,溫暖的感情,會毀了我。”
  “所以,沈狐,你不是我的朋友……”

第2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1)
  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
  ◇此家少年◇
  冬風入簾,窗外雪皚皚。一樹梅花,開放得好生燦爛。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領口處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燭火搖曳,映著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霧、白霧中的星光,泫然一點,便璀璨了整個空間。
  三十二塊祖宗牌位,分四層排開,中間最大的那塊上,刻著“萬俟若塵”四個字,烏木金漆,越發顯得莊嚴肅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邊有家丁遞來三炷清香,他伸手接過,俯身叩拜。
  離他丈遠外的窗邊,站著一位眉發須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著厚厚一卷冊子,邊翻邊道:“……博雅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為何出現了裂痕,蔡老板為此非常惱火,現已確定是運輸途中被人動了手腳,就不知究竟是哪個仇家幹的。請公子幫他查出幕後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後站出,彎身,將手裏的托盤呈至少年身側,然後掀去上麵的紅巾。
  祭祖堂裏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隻見托盤上放著一隻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頸之圓潤,做工之精致,足以堪稱完美,然而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一束白蘭在淺藍色的水晶裏舒展生姿,色澤鮮嫩,莖葉纖細,仿佛觸之即碎。

  “這就是博雅齋最引以為傲的獨家秘技——點花水晶。三十年來,關於他們是如何將鮮花鑲嵌到水晶裏麵、並且永不凋敗的,至今仍是秘密,無人能解。蔡老板說,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閉關靜養,不出門也不管事,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攪,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什麽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蘭瓶’一隻,以表誠意。希望公子考慮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將香插入爐中,麵對人人驚歎的寶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道:“退回去。”
  青袍老者麵露惋惜之色,頗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隻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傑的老大朱天來信謝謝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計謀,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麽都不肯跟他回去,問公子下步該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閃過一絲嘲諷之色,漫不經心地說道:“那要看他是想得回這個女人,還是隻想報仇解恨了。”
  “此話怎講?”
  “如果隻是想報仇解恨,殺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回她的心,一年之內不要為難他們,任其雙宿雙棲,甚至還可以暗中做點什麽,使其發財。”
  青袍老者奇道:“這樣做就能使涵依回心轉意?”
  “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共患難,而是守富貴。當一段原本備受阻撓壓力的感情突然間得到鬆懈和解脫時,維係其中使之膠凝頑固的力量也就同時消失了。那情夫既然連誘拐別人小妾這種無德之事都做得出來,一旦生活悠閑下來,又有那麽點錢,你認為他會死守著一個女人不放嗎?”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對!酒足飯飽思淫欲,到那時,當發現自己拋棄一切跟了的這個男人竟如此薄幸時,涵依自然就會記起朱天的好,想回到他的身邊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塊牌位前,繼續祭拜。
  “還有下月十六,是東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壽,請公子無論如何都要賞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皺起。
  “是。”說起那位東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裏恨她詛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卻偏偏比誰都長壽,也難怪公子會出露那種表情,應該是不會去了……青袍老者剛那麽想,就聽少年道:“讓菀兒去吧。”

  “呃?讓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應酬啊……”
  “你隻要寫信告訴她,那裏有天下第一的名廚、天下第一的裁縫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會有興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頭一想,也對,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於那位所謂的天下第一大孝子——東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裏出了名的,公子說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喜歡看熱鬧搞破壞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壽之際做些什麽……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後一塊牌位前,堂中其他所有的牌位上都寫著名字,唯獨這塊是空白的,幹幹淨淨一塊黑木,什麽字與花紋都沒有。然而他望著這塊牌位,眼神卻開始變得異常複雜。

  這時靈堂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婦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地俯身道:“蒼平將軍沈沐來訪。”
  少年先是麵色微變,繼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婦人道:“前日謝尚書之女謝娉婷於大婚前夕吞金自盡一事,有傳聞說伊生前與沈大將軍之子沈狐關係甚密,也許是為情而殤……如果我沒猜錯,他大概正是為此事而來。”

  “沈狐?”
  “是。聽說將軍得知謝娉婷的事情後大發雷霆,將他關了起來,不許外出,但沒想到他卻連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說為了保護那位身嬌肉貴的大少爺,將軍親自訓練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隨其身側麽?”
  “確有此事。不過由於沈狐的性格太過頑劣,難以相處,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後隻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藍,還陪在他身邊。這次,他跟著沈狐一起走了。”

  少年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
  老婦人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剛才收到一封陌城來的信,公子猜是誰寫來的?”
  “與沈將軍有關?”
  “是。而且,是他的側室宓夫人寫來的。”老婦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雙手遞至他麵前。
  少年卻別過了臉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習慣的。”
  “公子還是看看吧,也許會有興趣。”
  “正是因為知道看後會感興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視著案上的空白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淺轉濃。
  老婦人看了牌位一眼,為難地說道:“並非我要逼公子,隻是這位來客身份特殊。老爺生前曾受過他的恩惠,一直想報恩,但蒼平將軍位高權重,根本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難得他主動來求,正好借機還了這份人情。老爺若天上有知,也會高興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漸斂,霧氣重重。
  老婦人歎口氣道:“公子還是再多考慮一下吧。將軍現在花廳等候,無論如何,先去見他一麵,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晌,最後輕點了下頭。老婦人大喜,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陣寒流趁簾開之際襲入,吹得案上的香燭時暗時明。少年將最後三炷香插入爐中,然後起身轉向半開著的窗戶,外麵大雪紛飛,很輕易地點綴了他的眼睛。
  “我討厭雪……”他喃喃開口,不知是對身後的青袍老者說,還是僅僅隻是在自言自語,眉宇間,一種嘲諷淡淡,“明明是很汙穢的東西,卻偏偏有最純白無瑕的姿態。”


第3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2)
  下人們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聲。
  少年抬起右手,纖長的食指上,套著一枚綠玉指環,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愛與奢侈,將一整湖的湖水都凝鬱了,濃縮成圓潤的一滴,固定在閃耀的金環中間。

  ——這是“布衣神判”萬俟家族掌權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從路的這邊走到那邊,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謝思瞳,已經翻來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腳尖看向正北方,滿臉焦急地道:“怎麽還沒到呢?見鬼了!老張,你探聽到的消息準確嗎?沒記錯?是今天下午申時?”

  路旁的一塊巨大岩石後,畏畏縮縮探出個老頭,哭喪著臉道:“沒錯呀,賴頭七說的就是申時左右他會經過此處的呀,小姐,我雖然年紀大了,但記性還沒那麽差……”

  “可現在都已經快酉時了,怎麽還沒到呢?”話音剛落,隱約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謝思瞳整個人精神一振,喜道:“來啦來啦!快,你快躲起來,不要壞了我的大事!”

  她一連聲地催促著老頭躲回石後,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樣子,確信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之後,才凝目遠望屏息等待。
  不多會兒,一輛馬車就出現在路的那頭,寶藍色的車身上綴著一排紫色流蘇——沒有錯!是那渾蛋的馬車!
  她連忙衝將上去,一把抓住車轅,車夫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來。
  謝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抬頭楚楚可憐地道:“小女子與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測,這位大叔能否行個方便,讓我搭乘你的馬車?請……幫幫我……”

  車門緊閉,車窗處飄出一角紫簾,上用銀線繡著一隻懶洋洋地趴著睡覺的狐狸,繡功精絕,栩栩如生——絕對沒錯!將軍府那個出了名的敗家公子就坐在車裏!

  車夫問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車夫有點為難,“可我們這馬車今夜隻到洛鎮呢……”
  謝思瞳忙道:“那就載我到洛鎮好了!”
  車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請上車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進行得太順利了!謝思瞳道過謝後,還假裝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開車門,彎腰上車道:“真是打攪了呢,麻煩公……”
  “子”字卡在了喉嚨裏,她望著車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隻見車內一頭包花布的老婦人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村婦端坐著,除此之外,再無第三個人影!
  “怎、怎麽……會是、是你們?”
  兩個婦人倒是一臉憨厚地朝她點頭笑笑,老婦人還柔聲道:“姑娘別怕,盡管上來坐吧。我們跟你也是一樣的。我跟媳婦去燒香,回來的路上她正覺得有些不舒服時,正巧此車的主人路過,就主動借車給我們呢。”

  謝思瞳咬著牙,半天才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那麽……此車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個好人,把車子借給我們坐後自己就下去了,說是見今個兒天氣不錯,他要去逛逛……咦?這位姑娘你怎麽了?你別暈啊,喂,姑娘!姑娘……”

  某個計謀已久卻出師不利的倒黴人就那樣因為太失望而暈倒在了馬車上。由於車子的隔音效果太好,當馬車走得看不見了後,岩石後的老張才走出來,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老淚縱橫地道:“太好了,小姐,我們成功了!虎穴多凶險,你可得千萬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邊了……”

  他抹抹眼淚,然後轉身戀戀不舍地走了。
  遠處的天邊,晚霞被冬日的陽光一映,像女子臉上的胭脂,既明豔,又多情。
  *** ***
  林邊芳草道,山間酒人家。
  夕陽柔柔地照下來,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欄上的華服少年移開遮在臉上的扇子,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一杯酒遞到他麵前,持杯的手修長、幹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齊,沉穩得沒有絲毫晃動。

第4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3)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著這隻手,忽而輕輕一笑,“綠蟻新醅,紅泥火爐,可惜卻放了梅子……味道不純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聞言,將酒潑掉,片刻後,又遞過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將酒潑掉,這回幹脆連帶著火爐一同搬來。
  少年依舊懶洋洋地趴著,半點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沒有,輕揚唇角道:“哦,我還忘了說,我不喜歡黃酒。”
  夕陽映著他烏黑發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惡意也三分。
  便是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成心刁難。然而手的主人卻依舊毫無怨言,轉身去櫃台那邊又要了一壺白酒。
  大堂裏擺著十幾張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黃綢紅字,上書個大大的“酒”字。由於天寒地凍的緣故,過路行人大多會在此停下,叫上壺熱酒暖暖身,或是歇腳或是閑聊,生意相當好。

  酒肆的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見他要酒,便壓低聲音道:“不是我說,那位客人也實在太挑剔了,我們這的酒可是整個陌城都有名的,他卻連嚐都不嚐一下。”

  手的主人沒說話,放下錢後轉身回到少年麵前,換過杯子重新斟酒,還沒斟滿,少年就開口道:“這酒摻了水,我不要。”
  這回,酒肆老板終於看不過去,暴躁地跳了起來,“什麽?你說我的酒裏摻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這片杏子林賣了六十年的酒了,這還是頭回被人說成酒裏摻水!你從哪看出我的酒摻了水了?今天倒要當著大夥的麵說清楚!”

  少年眼波流轉,斜瞥了他一眼,彤雲在他身後重重鋪疊,本如錦緞般燦爛,卻在那一瞥之下,瞬間黯淡,盡數成了陪襯。
  酒肆老板頓覺整個人一震,心跳驟急,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覺這少年身上,隱隱帶著種攝人心魂的氣息,而那氣息,幾近妖異。一時間,心生警覺,氣焰頓時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廣’,詞出《詩經》,寓思鄉之意。精選五糧,七蒸七釀,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為‘天釀’,號稱陌城三寶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頗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點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什麽,隻得輕哼一聲,沒有接話。
  “七蒸七釀,十年陳封本是極好,可惜啊……卻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點。”
  童老板強忍怒氣道:“哦?但聞其詳。”
  “河廣取陌溪泉水釀製,蒸熟、冷卻、上曲、上涼攪拌均勻入缸發酵,再接火、移火與翻醅。反複七次後以麻紙陳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態悠然,成竹於胸,仿佛所說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然而童老板聽了卻頗為心驚:河廣酒的釀製方法乃其先祖所創,傳至他時已有三代,一向視之為最大機密,此刻,眼前的這位客人卻隨隨便便地將其過程說了出來,雖不精細,但半點不差,難道他真的對之了如指掌?

  少年繼續道:“此時的酒雖看似已醇厚無比,但其實依舊殘有多餘水分,你還差了最終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曬。”
  “願聞其詳,願聞其詳!”童老板再說這句話時,神態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癢難忍。
  這時,林道中轉出一輛馬車,漸漸馳近,趕車的乃是個五旬左右的老婦人,頭發花白,雙目卻極有神采,輕聲一叱,將馬停下,高聲問道:“喂,店家,你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聽到緊要關頭上,哪顧得上她,老婦人連問兩聲,見他不答,有些生氣道:“問你話哪,怎的不應?有水麽?”
  童老板愛答不理道:“你沒看見這旗子上的字麽?咱這賣酒不賣茶!”說完又扭頭追問少年,“公子快講,究竟何謂冬凝夏曬?”
  老婦人氣白了臉,雙眉高挑正要發怒,車中傳出低低的咳嗽聲,一聲音道:“姥姥,給他些錢,問他買碗水來。”
  話音一入耳,眾人紛紛轉頭朝車看去,麵露驚異之色,原因無他,實在——太過悅耳!
  分辨不出性別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線落在屋瓦上,像黃昏最後一線陽光殘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縷月光依戀在窗上……

第5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4)
  無盡幻想,無限風情,無法描述。
  少年揚揚眉毛,盯著馬車,雙眸感興趣地亮了起來。
  老婦人應了一聲“是”,自懷中取出串銅板,數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拋到櫃台上的一隻空碗裏,半點兒都沒反彈。
  “三枚銅板買你一碗水,夠了吧?”
  童老板見她露了這麽一手,心知對方是個會家子,沒準還大有來頭,得罪不起,隻得進裏屋倒了碗水給她送過去。
  老婦人接過水,轉身進了馬車,“公子,水來了。”
  車內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麵前,疾聲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著往下說吧。”
  少年懶懶一笑,“所謂冬凝,便是在寒冬臘月之際,將酒開封,放於戶外凝凍成冰。需知酒有濃度,不會結冰,凝結成冰的全是上麵的一層水,到時將冰撈去,日日凍日日撈,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結冰,酒味則更加香濃馥鬱。”

  “還有這種說法?真是前所未聞!”
  “而所謂的夏曬,便是入夏之後,開缸經烈日暴曬……”少年說到這,童老板驚叫道:“那酒氣不全跑光了嗎?”
  “童老這就有所不知,酒有濃度不會流失,騰騰蒸汽那是殘存之水在蒸發,日複一日,連日暴曬,濃縮天地精華,最後便是陳酒,晶瑩透明,濃鬱窯香,綿甜甘爽,尾淨餘長。”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從不知還有這樣的奇方,倒真要嚐試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裏依舊捧著那杯酒的黑衣人,緩緩道:“迦藍,現在你還要我喝這杯酒麽?”
  黑衣人沈迦藍還未開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搶過酒杯將酒潑掉道:“慚愧慚愧,這回可真是魯班門前使大斧,實在是不敢再用這種酒招待公子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兒學上一遍,真個做出了那等醇酒後,再請公子來品!”

  沈迦藍依舊一個字都不說,隻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歎息。
  這時老婦人從車內走出來,將空碗交到櫃台上道:“還你,謝了。”說罷剛想走,童老板突將她叫住,從裏屋取了瓶酒出來道:“剛正聽到要緊處,怠慢了您,還望您老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這瓶酒就當是賠罪的,也請車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這一番舉動倒真是有點出乎婦人意料,她的臉色頓時大為和緩,柔聲道:“這倒不必,我家公子現正病著,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對了,此去陌城還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趕不及了。你們今晚還是先在洛鎮住一宿,明個兒再進城吧。從這往西,再走一個時辰便能到洛鎮,還能趕得上吃晚飯。”

  老婦人皺眉想了想,道:“那就勞煩你給我再裝壺水吧。”說罷從車裏取出個碧玉水壺遞給他。童老板見那玉壺玉質精良,入手溫潤,帶著幾分暖意,而且壺身上鏤有海棠春睡圖,顯見價值不菲,看來這車中所坐之人大有來頭……當即更不敢怠慢,連忙灌滿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回去。

  老婦人收好水壺,駕著馬車緩緩離開,剛走沒幾步又停下,傾身向車門,聽車中人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最後扭身叫道:“店家,你過來一下!”
  童老板趕上前問道:“兩位還需要點什麽?”
  “我家公子說他不收無功之禮,為了答謝你這壺水,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說到此處,老婦人掃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著道:“所謂的冬凝夏曬一說,前者的確屬實,酒之凝點遠低於水,水會結冰,酒卻不會;然而後者,酒精易於揮發,沸點亦低於水,若在烈日下曝曬,酒氣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釀酒,而是釀醋!”

  一語說畢,童老板頓時漲紅了臉,嗖地扭頭看向少年,顫聲道:“公子……這、這、這位客官說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狡黠之色掩飾不住,全從眉梢眼角溢了出來。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當,氣急之下連連跺足,剛想痛罵,少年一個縱身,像隻大鵬鳥般突掠而來,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動,就跳上車轅朗聲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觀棋不語方君子的道理麽?破壞他人享受遊戲的樂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去掀車簾。


第6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5)
  老婦人變色道:“住手!你想做什麽?不得對我家公子無禮——”饒是她出手如電,少年不知怎地一閃,輕而易舉地避了過去,簾子掀起,車中景物頓時一覽無遺——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純的白。
  絲緞如光束般披瀉而下,又似雲層般嫋嫋縈繞,微風拂過,層層漾開,飄逸不在人間。
  第二眼看見的,是墨般的黑。
  因為身在病中的緣故,那人沒有束冠,隻在額前係了條黑絲抹額,襯著一對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顯,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顏色才漸漸柔化、模糊,重新歸組,好比潑墨灑點畫,流動暈染,泛呈出最終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擁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卻又清亮之極,讓人感覺病了的隻是他的身體,而非他的靈魂。
  一時間,人人腦中浮現出四個字來——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突然抬頭像想起什麽似的看著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錯……”一邊說著一邊腳底開溜,剛轉身急閃,白衣人右手一揚,兩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窩處,隻聽“啪”的一聲,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雙腿猶在車上,上半身卻整個趴摔在地,形成一個非常滑稽的“大”字。

  雖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但乍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還是有幾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將出聲。
  少年撐起雙手想爬起來,卻發現雙腿僵硬,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正在掙紮時,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來,立到他麵前,悠悠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竟會在此處遇見。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顫顫地指著少年道:“什麽?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圓百裏內,不,甚至可以說,整個邊塞十六州,但凡提起這個稱呼,指的通常隻有一人,那就是蒼平將軍的獨生子、整個沈府的心肝寶貝、十六州的頭號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這個帶著三分邪氣、說起謊來麵不改色的華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雙目圓瞪,無法動彈,腦中亂成一片,唯獨剩下一個想法:果然、果然是……跟傳說中的一樣惡劣啊!
  然而,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麵,沈狐歪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揮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璿璣公子。”
  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驚愕之聲。
  璿璣公子!難道眼前這位飄逸如仙風姿雋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萬俟兮?!
  京城萬俟一族,以專解奇難疑案聞名天下,先帝親賜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號,一時引為佳談。但族內人丁凋零,幾代單傳,到這代時,隻有一子兩女,而長女萬俟唯十五歲那年夭折,因此現已僅剩兄妹兩人。不過說起這兩人,卻是極為出名:妹妹萬俟菀豔冠京都美絕人寰,但凡見過她的男子沒有不為伊傾倒的;而哥哥兮,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十歲時便以偵破轟動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聲名大噪,現年二十歲,破解大小案件無數,世人譽之“璿璣公子”,讚曰:“隻要有璿璣公子在,就沒有解不開的謎題,破不了的案子。”

  沒想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裏,還一見麵就點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膽!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將軍震怒麽?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一副很畏懼的樣子……看來,果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萬俟兮微微一笑,雙眸溫柔明媚如春風,就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親切地問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難受麽?我扶你起來吧。”
  沈狐連忙笑道:“這怎麽好意思呢?不敢勞煩萬俟兄,叫迦藍扶我就可以了。迦……”
  “藍”字還沒喊出來,萬俟兮已親自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柔聲道:“不必客氣,四少看起來不太舒服,上我的馬車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順路。”


第7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6)
  沈狐頓時瞪大眼睛,疾聲道:“哦不!不用了!我還要和迦藍再逛逛,晚點回去,萬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媽想必等得都著急了……”
  “誒,既然已經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還是跟我一同回去吧……”萬俟兮不由分說就將他往車裏帶,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來,“迦藍!隻要你這次救了我,我就答應到哪都帶著你……”

  沈迦藍遲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萬俟兮長袖輕翻,將一麵黃金令呈到他麵前,他頓時僵住,所有的動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個“沐”字,正是蒼平將軍沈沐的獨有物,見令如見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唇邊的苦笑加深了幾分,“你還真是有備而來,居然連我老頭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準了迦藍隻聽老頭的話……小媽能請到你這樣的幫手,看來她真是聰明了許多啊……”

  萬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說。其實也要多謝四少,若非為了委托我找你,這名震天下的蒼平令,我又如何能輕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萬俟兮坦然回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幾乎聽得見火花亂濺的呲裂聲。
  然而,針鋒相對的氛圍不過一瞬間,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揚,再度露出那副懶散的、帶著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給萬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小弟我啊。”

  喑啞的聲音,詭異到委婉的腔調,竟因他這一笑一語,憑生出糜華氣息。萬俟兮蒼白如雪的臉,竟出人意料地紅了一下,當即隨手一甩,沉聲道:“姥姥,啟程!”

  “咚”的一聲,沈狐的頭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
  老婦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揚馬鞭,車輪碾碎地上枯葉,繼續往前馳去……
  ◇行薄德淺◇
  萬俟兮將手上的書卷翻過了一頁。
  兩道逼人的目光自前方傳來,他未加理會,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看書。沈狐眼珠轉動,幹脆變本加厲,朝他挪近了幾分。
  萬俟兮沒動。他繼續靠近,萬俟兮還是不動。於是他幹脆整個人都湊了過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時,萬俟兮突然頭也沒抬地說道:“迦藍,提醒你家少爺,如果他不想頭上多個包的話,就乖乖坐好不要亂動。”

  沈迦藍不在車內,他跟在車後。
  萬俟兮這句話當然也不是說給他聽的,真正被警告的對象摸摸鼻子,隻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卻仍不死心,開口道:“咱們打個商量,無論小媽付你多少錢讓你抓我回去,我都給你雙倍,你就當沒看見我,如何?”

  萬俟兮終於抬起眼睛,那明潤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頓時令沈狐產生一種自己說錯話了的感覺。
  果然,萬俟兮扯動薄薄的唇道:“雙倍……好啊,不知四少認為——萬俟家的信譽值多少錢?”
  沈狐臉色頓變,盯著他瞧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靠回到車壁上,伸個懶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細一想,在外麵餐風宿露顛沛流離的也委實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這位了不起的神判插手這件事,想必老頭無論如何都會看在你的麵子上對我寬大處理。我還是回家吧。”

  萬俟兮的眼睛在閃爍,“你承認謝娉婷之死與你有關了?”
  沈狐聳肩,滿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麽認為的麽?”
  “你真是會看得起自己,不過可惜卻猜錯了……”萬俟兮故意停頓了一下,滿意地看到沈狐一臉錯愕,“宓夫人請我過來根本不是為了尚書謝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盡的詭異事件……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沈狐皺眉道:“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話。事實是,貴府失竊,丟了一對麟趾鐲,宓夫人懷疑是丫鬟題柔所為,又苦於沒有證據,所以特委托我前來調查此事。”
  沈狐瞪著眼睛,嘴巴裏足夠塞得進一隻鴨蛋,僵了大概有半盞茶後,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怒道:“有沒有搞錯?那女人居然隻是為了那麽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就不遠千裏找你過來?反而對我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一對鐲子居然比我被人冤枉還重要!一對手鐲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兒子的名譽還重要!一對鐲子……”


第8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7)
  “名譽?哦,原來四少還有這種東西。”
  “你!”沈狐頓時語塞。
  萬俟兮淡淡道:“鐲子雖小,卻關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罰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現在不過是被人茶餘飯後八卦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謝娉婷是為你而死,所以兩件事相比,我並不認為你比鐲子重要。”

  “你——”沈狐擰起眉頭,剛待說話,突似聽見了什麽,麵色一變,再看萬俟兮,他眼中也露出驚詫之色。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見了與自己相同的疑慮。

  馬車還在往前奔馳,四下很安靜,靜得連一絲風聲都聽不到。
  沈狐舔舔有些發幹的嘴唇道:“我們好像遇到大麻煩了。”
  “嗯。”萬俟兮沉重地點了點頭。
  “迦藍不見了……自十歲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從未有半刻離開。”
  萬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見了……”
  兩人再度交換了個眼神,啟動嘴唇無聲地念道:“一、二……三!”就是現在——
  隻聽“砰”的一聲,兩人各自撞開車窗飛了出去,與之同一時刻發生的,還有兩匹白馬突然抬蹄長鳴,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開始四下橫衝直撞。
  萬俟兮右手急揚,腰間絲帶飛出,像馬索一樣套住車轅,在空中旋轉了一大圈後借力飛回。那老婦人雖然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但馬鞭還留在座上,他一把抄過,在空中虛劈一記,說來也奇,兩匹陷入瘋癲狀態的白馬,聽到這記鞭聲後渾身一震,收蹄逐漸安靜了下來。

  一陣掌聲自車頂上傳來,他抬頭一看,沈狐正笑眯眯地半趴在車頂上拍手道:“好功夫!璿璣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不但智謀無雙,武功也很了得啊!”
  這家夥!他倒是悠閑!
  萬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轉頭去看馬匹,隻見馬腿上不知何時起爬滿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蟲子,一邊蠕動一邊吸血,場景很是惡心。白馬想必是難受到了極點,想要暴跳,卻又不敢,隻得不停地發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憐。

  萬俟兮對著蟲子看了好一會兒,緩緩伸出手去,指尖剛要碰到蟲身時,沈狐疾飛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別碰,有毒!”
  入手處,並未有意想中的堅實寬厚,沈狐不禁一怔,這才發覺萬俟兮的手比女子還要纖細荏弱,異常消瘦。視線上移,看到那雙溫潤如玉的黑瞳,心中頓時如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泛起漣漪無限。

  危險的信號開始閃爍,然而這一次,意識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卻猶豫著,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後,還是萬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輕轉,先自將手抽回,轉頭道:“白馬無辜,閣下何必為難兩頭畜生?”他的聲音不高,卻清越悠遠,綿延徐逝,遇風不破,仿若永遠近在耳側。

  多美的聲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幾分。
  前方杏林深處,枝葉濃密不見陽光。片刻之後,傳出一聲輕笑,笑聲中充滿嘲諷之意,“璿璣公子真是菩薩心腸,連對馬兒都如此愛惜,想必定當更加重視人命。”

  咦,不是衝自己來的麽?沈狐有點意外,細想一下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自己雖頑劣,但也隻是說說謊騙騙人玩玩惡作劇,而身邊這位主,卻是在大風大浪裏打滾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惡人們沒成千上萬,也有百八十個,找他尋仇再正常不過。

  一念至此,他悄悄朝後退了一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順便也可以見識一下這位名聞天下的璿璣公子到底有多少實力。
  隻見萬俟兮神色自如,平靜地說道:“閣下有話請直言。”
  那男音道:“沒什麽,我隻是來奉勸公子一句。最近邊關不太太平,公子萬金之軀,要出了點什麽意外可就不好了,還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聽後驚訝了一下,繼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開始變得很好玩了。
  萬俟兮垂眸,“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聰明人,聰明人應該知道什麽事是對自己最有利的。”
  “傳聞瑭州有座巫山,山裏有異族人‘竇’,自成一派,擅驅蟲引蛇,毒性奇異,中原大夫皆束手無策。”

第9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8)
  那男音笑道:“璿璣公子真是博聞強記,佩服佩服。”
  “竇人最引以為傲的便是他們的族寶‘三葉糜蟲’,拇指大小,色澤褐紅,無論人還是牲畜隻要碰到,除非有他們獨有的解藥,否則隻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說了一點,即使有解藥,如不在一刻鍾內服用,也必死無疑。所以,為了您的愛馬著想,公子還是快點做決定的好。”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話似的,話音剛落,兩匹白馬就“砰”的一頭栽倒。

  萬俟兮不動聲色地將車身穩住,望著馬蹄上的蟲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遇見三葉糜蟲,似乎也隻能退離了……”
  咦,這麽輕易就認輸了?沈狐眼中閃過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璿璣公子果然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比起……”話還沒說完,陡然聲變,“你!你做什麽?!”
  原來萬俟兮在他說話之際,右手輕抖,原本套住車轅的絲帶急速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馬蹄上的蟲子掃落於地。蟲身爆裂,一時間,全是枯柴燃燒般的劈劈啪啪聲。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藥了嗎?”
  萬俟兮將弄汙了的青巾隨手丟掉,然後淡淡一笑道:“解藥?說得好。假的三葉糜蟲又何須解藥?”
  “什麽?”
  “你很聰明。”萬俟兮伸出右手,指間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閃閃發亮,“你事先在土裏埋好裝滿汁液的水球,待馬車經過時,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滿汁液,然後你再放出蟲子,這種蟲子必定是平日裏吃慣這類汁液的,嗅到味道頓時蜂擁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時,再在林中射出毒針,令我的馬匹受驚。”

  神秘男子震驚過後,再度陰森森地笑起來,“哦,是嗎?”
  “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隻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我連真假三葉糜蟲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萬俟?”萬俟兮說到此處,指間銀針“嗖”地飛出,直沒杏林深處。

  林中風動,男子大笑道:“不錯不錯,璿璣公子果然名不虛傳,頭腦果然好得很。但是手上功夫卻不咋地,準頭實在太差了!”
  萬俟兮負手而立,異常平靜地說:“你為何不看看自己的腳?”
  “腳?什麽腳——”拖長了的語音在那一瞬間呆滯,繼而高旋為淒厲的尖叫聲,林中撲撲撲地飛起無數隻鳥兒,伴隨著暗金色的落日,平添肅殺之氣。
  一個青衣人連滾帶爬地從杏樹後爬了出來,雙腿僵直地拖在地上,已經完全不能動彈。
  沈狐挑了挑眉,萬俟兮則依舊平靜地看著那人,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出事不關己的戲。
  青衣人抬起一隻手,拚命想去抓他的袍子,一邊掙紮一邊嘶聲道:“你用了什麽?你對我用了什麽?!”
  “你不知道是什麽?”萬俟兮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神冰冷,不摻雜絲毫感情。
  青衣人渾身抽搐,反手去摳自己的喉嚨,雙目圓睜,顯見恐懼到了極點。“三、三、三葉糜蟲!”
  “是的,是三葉糜蟲。拇指大小,色澤褐紅,本是枯葉,上有蟲狀斑點,一葉令人發麻,二葉令人疼痛,三葉齊出,命喪當場。故而名為‘三葉糜蟲’。”
  然後青衣人便眼睜睜地看對方伸出手,從自己腿上取走一片枯葉,褐色的葉子映襯著萬俟兮的手,那隻手,蒼白、消瘦,卻莫名的優雅。
  “毒針隻是幌子,為的是讓真正的三葉糜蟲飄到你身上。”萬俟兮停了一下,壓低聲音緩緩道:“現在,你還認為我的手上功夫很差勁嗎?”
  青衣人死命地瞪著他,恨聲道:“好,好,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裏,算是認栽!隻怪我小看了你,但是,你也不用得意!”他開始笑,笑得非常詭異,充滿惡意,“你為什麽不問問我你那位忠實的仆人去哪了?”

  萬俟兮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扭頭問沈狐道:“他問我,姥姥哪去了。”
  沈狐回他一個笑容,慢吞吞地說:“那大概就要問迦藍了。迦藍——”

第10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9)
  迦藍如鬼魅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答道:“蘇姥姥中了迷煙,屬下已將她從紫衣人手中救回,現正在休息,很安全。”
  青衣人整個人一震,尖聲叫道:“不可能!紫衣他絕不可能會失手——”
  迦藍什麽都沒說,隻是將一把斷劍扔到了他麵前,青衣人一見之下,頓時麵如死灰,喃喃道:“迦藍……沈迦藍……原來你就是沈迦藍……沈家最厲害的影子,原來傳聞是真的……”

  “現在,可以告訴我一些事情了吧?”萬俟兮的聲音輕柔得像月光。然而青衣人聽了,卻是不寒而栗,他猛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咬牙道:“我知道你通曉九九八十一種酷刑,凡到了你手裏的犯人,沒一個敢不說真話的。不過,你休想從我嘴裏得到任何一個字,因為……”

  “喀咯”一聲,幾縷鮮血自他齒縫間滲出,萬俟兮一把卡住他的下頜,但已經來不及,隻見青衣人兩眼一翻,雙腿一蹬,瞬間死去。
  “好毒的毒藥……”萬俟兮皺起了眉。
  沈狐則在一旁說風涼話,“換了我,比起要遭受的九九八十一種酷刑來,也會事先準備好毒藥隨時自盡的。”
  萬俟兮的視線自他臉上掃過,搖頭道:“錯了。”
  “錯了?什麽錯了?你是想說你不會對他用刑麽?”
  “我通曉的酷刑嚴格算起來應該是九十一種,他少說了十種,所以錯了。”萬俟兮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經,沈狐瞪了他半天,突然笑將出聲。
  原本緊張到極點的氣氛,隨著這一笑,頓時鬆懈,變得輕鬆起來。
  沈狐道:“哈!說老實話,我現在開始還真有點兒佩服你了,你居然連竇族人的族寶都弄得到手!”
  “你是說這個?”萬俟兮將手中的枯葉揚了揚,嚇得他趕緊閃避,連聲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隨便亂舞,這什麽見鬼的三葉糜蟲聽說隻要沾上就會中毒,我還不想這麽快送命……等等!為什麽你拿了卻什麽事都沒有?”

  萬俟兮將枯葉隨手一扔,揚起唇,這一次,卻是真正的笑了,這一笑如春風拂綠了冰川,如露水沁紅了楓葉,清雅之極,也靈秀之極。
  “四少幾曾聽說過竇族人肯與漢人來往了?更別說將族寶相贈。”
  “那這個……”
  “我是騙他的。”
  沈狐愣住,“呃?”
  “這根本不是什麽三葉糜蟲,隻是普通的落葉罷了。”
  “哈?”
  “我隻不過是倒了點我妹妹菀兒閑極無聊時做的麻辣粉在上麵罷了,碰到的人一時半刻會身體發麻,裸露在外的肌膚如火燒般痛癢。是那人自己太過畏懼三葉糜蟲天下至毒的傳聞,寧可死也不願意多受一會兒苦。”

  “……”沈狐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道,“人人都道我愛騙人,其實萬俟兄撒起謊來也毫不遜色啊,真是領教了。”
  “如果你不會騙人,又如何懂得識破別人的騙術?”萬俟兮說到此處眼眸黯了一黯,下一句話的聲音便低了許多,“曾經有人如此教我,一日不敢或忘。”
  沈狐將他的細微變化看入眼中,剛待開口,遠處依稀傳來車馬聲,乍聽之下,竟似有二十餘人之多!
  “你的運氣還真是不錯,看來我們不必為馬匹被毒倒的事情發愁了。”沈狐歎了口氣,表情不知道是放心還是失落,但下一刻,又立刻精神抖擻,連原本懶散的眼睛都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斜揚薄唇壞壞地笑道:“喂,想不想見一下陌城第一美人?”

  萬俟兮揚眉,沈狐但笑不語,扭頭望向聲音來源處。
  由於日已西沉的緣故,林中光線十分黯淡,然而,卻有一排亮光,隨著馬車的馳近越來越亮,最後到了跟前一看,竟是兩排手提燈籠的少女,清一色的紅襖黃裙,容貌不俗。

  然而,當他們看見走在中間的那人時,其他少女頓時仿佛不存在了,天地間,隻剩下那麽一個女子,長發輕飛,星眸半垂,步步生蓮地走過來。
  絕色。
  萬俟兮眼中泛起了些許迷離,仿佛也被這出塵絕世的美所震撼住了,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第11節: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10)
  少女們走到近處,向兩邊分開,唯獨那絕色少女腳下不停,提燈一直走到他麵前,微紅的燈光映襯著白皙如玉的臉龐,更覺秀美無儔。
  “將軍府侍婢掬影,奉夫人之命,特來恭迎璿璣公子大駕。”少女深深地彎下腰去,舉止間禮數雖然周全,卻無多少熱情,尤其是那雙沉寂如夜的眼睛,讓人覺得前來迎接的隻是具軀殼,而靈魂不在此處。

  萬俟兮凝視著她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得連周遭的其他少女們都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他這才將目光收回,還禮道:“夫人客氣了。”
  掬影的聲音依舊如背書般死板,“夫人本想今日為公子接風,但公子比預計的來得晚了,若此時再過江,夜間風大浪大,恐有不妥。故命婢子在鎮上最大的孔雀樓為公子定了住處,請公子將就一晚,明日等到陌城後再重新為公子洗塵。怠慢之處,望公子見諒。” h t t p : / / h i. baidu .com /雲 深 無 跡

  “有勞姑娘了。”
  掬影又施了一禮,轉身道:“如此請公子上車。”從頭到尾竟似完全沒有看見自家的少爺就站在客人身邊。
  沈狐也不怪罪,隻是撇唇自嘲道:“看來你這位貴客,比我這位主子可有分量多了。”
  萬俟兮沒有接話,徑自跟了過去。沈狐見他的視線完全落在掬影身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耳旁就聽萬俟兮道:“迦藍,替我提醒一下你的主子,如果他沒有忘記自己體內還紮了兩根銀絲的話,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沈狐立刻腳跟一轉,乖乖地跟上前去。
  萬俟兮笑笑,掀簾上了馬車,沈狐一邊唉聲歎氣一邊跟進去。沈迦藍將陷入昏迷的蘇姥姥也一並送入車中,自己則身影一閃,再次憑空隱沒。
  夜幕下,整方空間清冷幽謐,唯有少女手中的燈籠散發出盈盈的紅光,將塵世的浮光掠影,俱籠罩其中。
  緊挨著邊關重地陌城的洛鎮,便在前方。

第12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1)
  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
  ◇輕佻假麵◇
  “她就是你口中所說的陌城第一美人?”
  “不配麽?”
  “如果我沒記錯,宓夫人來信中寫道——題柔有個妹妹,就叫掬影。”
  “你的記性很好。”沈狐笑眯眯。
  萬俟兮蹙起雙眉,表情變得有幾分凝重。
  沈狐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在想,妹妹如此絕色,那位出了事的姐姐想必也容貌不俗,一旦案件涉及美人,原因就會變得複雜得多?”
  萬俟兮定定地望著他,沒有接話。於是沈狐繼續說了下去,“一個被賣入沈府為仆、因機靈乖巧而備受器重的美麗丫鬟,照理說應該衣食無憂,是什麽原因促使她冒那麽大的風險去偷主人的東西呢?而那對鐲子又有什麽特殊之處,為何在發現失竊後,主人竟會如此暴怒,勢要將凶手繩之以法,絕不輕饒?莫非其中另有私情?我猜得對麽?”

  萬俟兮輕笑,眼中流動著難以言述的神采,“你說漏了一點。”
  “哦?”
  “除卻以上外,我還在想,四少離家已有十日,為何僅在陌城外邊轉悠,不逃得更遠些?再加上方才掬影姑娘對你的態度,很難讓人不聯想一下在此案件中,你又扮演了個什麽角色?真的是那麽湊巧,謝娉婷之死與府上鐲子失竊在同時發生?”他如願以償地看著沈狐的臉由得意轉為鬱悶,眼中的神采便又增加了幾分,“隻不過是一樁家仆偷盜的小事,為何卻有殺手潛伏途中要阻撓我去陌城?且寧可死也不願被我問出些什麽……正如你所說的,案件一涉及到美人,會複雜得多,如果再牽扯到人命的話,則更耐人尋味。四少不覺得事情開始變得很有趣了麽?”

  沈狐怔忡了半天,最後輕轉眼珠,點頭道:“有道理。我有預感,萬俟兄此行絕對會遇到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而且其中還有與你今後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我們,要不要先來打個賭?”喑啞的語音,如無形的網般慢慢散開,悠悠回繞,再綿綿收緊,一點點地向他靠近,一雙眼眸出奇的亮,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盯緊他,像狩獵者發現了極好的獵物一般,滿是興奮,倍顯危險,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貼著萬俟兮的耳朵吐出來的,無論聲音還是姿態都曖昧到了極點,眼看他的唇就要貼上萬俟兮的肌膚時——

  “咚!”
  沈大少爺的後腦勺本日二度撞上車壁,發出比前次更慘烈的響聲來。
  一旁原本一直昏迷著的蘇姥姥被驚醒,睜開眼睛惶恐道:“公子,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萬俟兮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迦藍,進來給你家少爺上藥吧。”
  “……”
  *** ***
  抵達洛鎮已是戌時,寒冬雖至,但此地仍未下雪,一路上,街道整潔寬敞,兩旁店鋪林立,鎮子雖小,繁華卻絲毫不輸於天閣。
  遠遠便見一串鬥大的燈籠,上書“孔雀樓”三個大字,紅底鑲金,夜色中看上去搶眼之極。才剛到門口,便有店夥計早早搶門而出,將踏板放於車旁,扶眾人下車。輪到萬俟兮時,萬俟兮身子一側,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自行走下。

  樓高三層,正中牆上雕刻著一幅巨大的孔雀開屏圖,端的是富麗堂皇。整個大廳都已被包下,西北首搭了個小台,台上兩女子正在彈琵琶,見萬俟兮進去,齊齊停了彈奏起身行禮。

  待眾人入座後,掬影示意夥計上菜,並難得地親自斟酒道:“公子遠來辛苦,這第一杯酒就由婢子代夫人敬公子。請——”
  萬俟兮剛舉起酒杯,街外突然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嘶叫聲,依稀聽出喊的乃是,“從前有個楊美人,兄弟國忠把大唐毀,今有美豔的宓夫人,全家惡霸欺洛鎮……”

  一時間,廳內的沈府家仆們全變了臉色,沈狐則是滑稽地挑起了嘴角,擺明了事不關己看好戲。唯獨掬影,鎮定自若道:“人若太出名,就會招來嫉妒,市井瘋話,公子聽過就罷吧。”說罷朝兩個琵琶女拍手,兩女會意,一同調高曲調,將那聲音掩蓋了下去。再過一會兒,外麵的嘶喊聲徹底消失了,想必是被沈府家仆給拖走了。

  萬俟兮不禁多看了掬影一眼,姐姐出了那樣的事,做妹妹的卻能形不於色,真不知她是天性如此淡漠,還是有苦難言隱忍不發。
  就在這時,兩個琵琶女突然飛身下台,從琵琶中“唰”地拔出匕首,如閃電般刺向萬俟兮!
  蘇姥姥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剛解完毒,身體依然虛弱,“砰”地翻起桌子正要護在少爺身前,一道紅光飄過,兩女子頓時向後栽倒。
  那紅影不停,出手如電,“喀哢”幾聲將她們的腕骨盡數折斷,然後回過身來,裝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地舉杯道:“公子受驚了,掬影該死,請公子恕罪。”
  明亮的燈光映著她的紅衣黃裙、沉沉秋瞳,冰雪般清雅絕俗。
  是掬影。
  看來這個婢女,不但心思靈敏、處事鎮定,便連武功,也相當好。
  蘇姥姥一個箭步衝上前揪住其中一個琵琶女質問道:“你們是誰?為什麽要襲擊我家公子?”
  琵琶女們斷了雙手,疼得滿頭大汗,直咬著牙呻吟不止,就是不吭一個字。蘇姥姥厲聲道:“我勸你們還是乖乖回答的好,是誰派你們來的?就這樣的武功,也敢來刺殺我們公子,真是送死……”猶在喋喋恐嚇時,一直坐著沒有動的萬俟兮以手支頜,開口淡淡道:“姥姥,你太仁慈了。”

  蘇姥姥怔了一下,很快領悟過來,應聲道:“是!”
  大廳東側靠窗有一排欄杆,本是供客人喝酒時憑欄眺望之用,蘇姥姥將其中一人拖到那裏,用繩子把她的手反過背捆綁在欄杆之上,又將雙腳也綁了一並綁上去,如此一來,該名琵琶女隻能維持向後仰身的姿勢,全身重量等於通通集中在了腰部,再加上她雙手腕骨被掬影折斷,更加痛苦不堪,當下連眼淚都疼得流了出來。

  萬俟兮冷冷地看著,緩緩道:“我用刑不喜歡見血,不喜歡在表麵留下任何傷口,更不喜歡時間太快,過程拖得越久,越覺得意。若你們自問能承受得住,就慢慢撐著吧。順帶一說,維持這個姿勢時間最久的是當年的飛天蚱蜢曲向,他足足熬了四個時辰,我很期待你們表現得好點,能打破這個記錄。”

  此言一出,不但被綁著的那名琵琶女眼淚流得更多,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同伴受苦的另一名琵琶女更是臉色慘白,渾身都開始瑟縮發抖。

第13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2)
  掬影則是直勾勾地望著萬俟兮,眼神中有吃驚有悸動又有點點厭惡,異常地複雜。隻有沈狐哈哈一笑,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這樣的刑罰,果然比鞭打插針之類要高明得多。真不愧是名聞天下的璿璣公子,連做起這麽狠毒的事情時,看起來還是那麽優雅高潔,那些惹上你的人,還真是不幸。”

  萬俟兮抬眉道:“四少有興趣也試一下麽?”
  沈狐連忙回絕,“豈敢豈敢,敬謝不敏!喂,我說你們二位,現在知道了吧,別看這位公子看起來溫文爾雅脾氣很好,卻不是什麽會憐香惜玉的主,所以有話還是早點說出來的好,免得多受苦。”

  地上的琵琶女咬著下唇,聞言顫聲道:“其實我們是……”話未說完,被綁著的那名琵琶女一把打斷,“住口!水因,如果你敢多說一個字,我絕不原諒你!”

  地上的琵琶女水因眼圈發紅,哽咽道:“可是……可是我們也是被……”
  “住口!住口!住口!”被綁的女子嘶聲尖叫,水因見她如此模樣,不敢再言,忍不住俯身痛哭起來。
  一時間,歡樂場變成了悲慘地,女子的泣聲嗚嗚咽咽回旋其間,聽得人人脊背上冒冷汗,隻覺真是作孽。
  然而,萬俟兮依舊絲毫不為所動,就那麽冷冷地看著,提高聲音道:“姥姥,再降一格。”
  蘇姥姥遵命將被綁的那名琵琶女的雙手繩結挪到了欄杆的下一格,隻聽她發出一聲淒叫,整個人彎的弧度更大了,衣服全被汗水浸透,濕濕地貼在身體上,曲線畢露。

  要知這種折磨是雙重的,不僅來自於身體,還有心理上——被看見自己掙紮的模樣,被聽見自己痛苦的呻吟,還有身上雖然穿著衣服,卻跟沒穿似的曝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巨大的羞辱使那名琵琶女的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最後呈現出死灰色。

  於是水因哭得更加絕望,連沈狐都有點承受不了地縮縮肩膀,有些想歎息,但最終沒有歎出來。
  萬俟兮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遞出一片陰影,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時快時慢,便是那麽隨意的動作,落到旁人眼中,都多了幾分恐怖意味——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等他手中的酒杯停止旋轉時,是否代表會有更殘酷的刑罰又將開始?

  就在眾人都心有戚戚焉時,被綁著的琵琶女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吧……”
  沈狐眯起眼睛,看樣子,她快堅持不住了。
  蘇姥姥柔聲道:“隻要你說出是誰指派你來的,痛苦就可以立刻停止。乖,說吧,是誰?是誰吩咐你做這麽危險的事情?”蒼老的聲音,卻有著極其溫婉的語調,像個黑色漩渦,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溺進去。

  沈狐以指輕叩桌麵,呣……這聲音有點古怪,似乎能夠迷人意識。
  果然,那女子的瞳孔一下子擴散了,像是陷入了夢魘之中,喃喃道:“什、什麽?是、是誰……”
  “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他、他……他……”眼看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時,她突然全身一個痙攣,劇烈地顫抖起來,“不!不!不能說!”
  蘇姥姥回頭為難地看向萬俟兮,萬俟兮皺了皺眉,拂袖站起。見他終於親自出馬,沈狐彎起唇角,又頗有深意地笑了起來。
  萬俟兮走到欄杆旁,先是看了水因一眼,再去看被綁著的那個琵琶女,隻見她臉色灰敗,頭發散亂,汗水不停地沿著衣角滴落在地,已呈油盡燈枯之態。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說出幕後之人,除了畏懼,隻怕還有其他東西,才會讓一個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地咬著秘密不鬆口。

  一念至此,他伸出手在她的腰上輕彈一記,頓時發出骨頭錯位的喀哢聲,琵琶女尖叫一聲,痛昏過去。
  在場者看見這一幕,彼此交換了個惶恐的眼神,有的人甚至開始雙腿打顫……這本不是什麽血腥場麵,卻遠比血肉模糊更令人膽戰心驚!
  誰知萬俟兮的下一個舉動卻又出乎他們的意料——
  隻見他解去綁著的繩子,以一種非常溫柔的姿態輕輕抱住那名琵琶女,垂頭低聲道:“疼嗎?”他的聲音本就惑人,再被溫柔一熏陶,更加恍如天籟,所向披靡。


第14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3)
  琵琶女點點頭,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但是……很值得吧?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保護了自己珍愛的東西,這一切的疼痛,都是值得的,是麽?”
  琵琶女再次點頭。
  萬俟兮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說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受的這些痛苦,他都不知道;即便是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有所察覺;你這麽全心全意的付出與犧牲,卻得不到任何回報……不覺得委屈麽?”

  琵琶女的眼神茫然,許久後,搖了搖頭。
  “也對,感情本就是單個人的事,隻要他能好,隻要他安全,無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你就這樣死去,身體一點點地變冷、腐爛,你從肉身裏升起,回到原先住過的地方……”萬俟兮的聲音冰涼如水,帶著幾分鬼氣森森,隨著他的描述,眾人仿佛也親眼看見了那一幕,廳中燈光搖曳,他突然拔高聲音道:“啊,那是誰?那個陪在他身邊的人,是誰?!他在對她微笑,他握著她的手,他們很親密,那個人是誰?那不是你,他變心了!他不但沒有記住你,沒有記住為他做了那麽多犧牲的你,反而和其他女子開心地生活在一起,他撒謊,他負了你!他……”

  琵琶女“啊”的一聲開始掙紮,自他手上滑脫,重重地掉到地上——這一回,在場每個人都聽見了骨骼碎裂的聲音。
  她自己卻仿若不覺,拚命地往門口爬去,由於手斷完全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支著地麵,拖帶自己向前挪動。
  一旁的水因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住她哭道:“阿娣,別爬了!別爬了,他騙你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的!”
  名叫阿娣的女子已經完全崩潰,根本沒把她的話聽入耳中,隻是一股勁地往前爬,沈府家仆中有心軟的,早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萬俟兮仍不罷休,繼續道:“甜言蜜語不過是過眼雲煙,海誓山盟從來都是虛幻一場,天下薄幸人那麽多,你憑什麽認為你會如此幸運,認定他愛比金堅?他根本是在利用你!你看看自己的手,琵琶匕首,長年練習傷痕累累,再看自己的臉,紅顏蹉跎至今沒有歸宿……癡心,女子的癡心算什麽!卓文君何等才貌,為了一曲鳳求凰舍棄一切甘願當街沽酒,但司馬相如官拜中郎將後卻想另娶名門千金;秦湘蓮領兒女進京尋夫,陳世美卻派家將追殺她;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又等到了什麽呢?薛平貴已另娶公主,縱然後來接她回家,兩女一夫,真的有所謂幸福麽?”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阿娣死命搖頭,爆發出野獸般的哀嚎聲來。
  萬俟兮快步走到她麵前,一把捧起她的頭,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道:“他是誰?”
  阿娣緊緊咬著自己的唇,咬到一直流出血來。水因狠下決心,開口道:“別逼她了!我告訴你他是誰,我告訴你,他就是宓允風!宓允風啊——”
  大堂中的燈光,仿佛也隨著這個名字的喊出而顫動,萬俟兮扭過頭,清晰地看見沈狐的臉上,一派愕然。
  ◇笑在人前◇
  蒼平將軍沈沐,京都人士,自幼隨父出征,英勇善戰,屢立戰功,三十歲上,帝親賜封號“蒼平”,命駐守邊關重鎮陌城。
  與發妻屈錦,乃青梅竹馬,感情頗深,奈何屈氏體弱,無法生子,從母命另娶一妻雲氏,誕下一子,取名狐。
  雲氏早亡,屈氏待沈狐如己出,溺愛異常,因而造就其自小性情頑劣,雖聰明絕頂卻不思進取,整日遊手好閑,聲色犬馬,被評為浪蕩四少之首。
  後有宓氏妃色,乃鹽商宓九金之女,素以貌美能幹聞名,十七歲時嫁入將軍府為妾,雖無所出,但因容貌與屈錦有三分相似,自屈氏病逝後,漸受重視,府內瑣事皆交於伊一手打理,漸有當家主母之態。

  而宓允風,就是宓妃色的弟弟!
  萬俟兮的雙眸隨燈光沉了下去,表情異常冷肅,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說話。倒是沈狐,很快自驚愕中回過神來,咧嘴一笑道:“這下可麻煩了,小媽本就為失鐲之事煩心著,若是再得知此事,不知會頭疼成什麽樣子呢……”


第15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4)
  萬俟兮的目光一閃,沉聲道:“姥姥,把人帶下去。”停一停,又道:“替她療傷。”
  “是。”幾個沈府家仆上前幫忙,蘇姥姥帶兩人離開。
  萬俟兮轉身,對從頭到尾靜立一旁冷眼旁觀的掬影道:“其他事宜就有勞姑娘處理,我累了,想進房休息。”
  掬影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領路。沈狐跳起來道:“等等,還有我,我也累了,也要去房間休息!”
  三人一同上樓,客房都在三樓,掬影推開其中一間房門,一股奇異的香氣頓時襲麵而來。沈狐深嗅了幾口,讚道:“天竺葵!還有如意橙!果然不愧是掬影好姐姐,連選擇的熏香都如此有品位。”

  掬影聽到誇獎,還是沒什麽表情,道:“公子請。”
  萬俟兮謝過,轉身正要關門,沈狐連忙伸腿進去道:“呀!小弟極喜此類熏香,又跟萬俟兄一見如故,甚是投緣,今夜不如我們就秉燭談心,抵足同眠吧!”
  萬俟兮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後,緩緩伸指對著他的膝蓋處虛彈兩記,隻聽“哎喲”一聲,沈狐體內的銀絲發作,“砰”地倒了下去,鼻子狠狠撞在門檻上,疼得他哇哇直叫。

  “迦藍,姥姥那有藥。”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非常冷靜非常幹脆非常不給情麵“啪”地關上了房門。
  *** ***
  那裏永遠朦朦朧朧。
  青涔涔的石壁上插著一排火把,火光搖曳著,時明時暗。他看見自己走過冗長的通道,鞋子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脆得讓人心顫的聲響。路的盡頭是道門,血般猩紅,半開半掩。

  心底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要過去,可是雙腿卻像是擁有了自己的意識般向前挪動,噠、噠、噠……一下一下,仿佛踩在跳動著的心髒上。
  透過半開著的門,他看見兩人站在屋中,四四方方的一間屋子,一大一小兩個人。由於朦朧,他們的臉看不清楚。
  “去撿起來。從現在起,你所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保護自己。”大人如此吩咐孩子。孩子瑟縮著,遲遲沒移動。
  “做不到嗎?那麽就待在裏麵吧!”大人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後轉身,與他擦肩而過,砰地將門鎖上,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站在了孩子身後,同他一起被鎖在屋裏。

  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他會來到這裏?
  剛那麽想,一陣機關啟動的哢哢聲響起,前方石壁上突然出現一個大洞,無數條毒蛇湧了進來。
  快跑!他對那顫立著的孩子喊,快跑!快跑!
  房間裏很安靜,聲音像被什麽東西屏蔽掉了,隻能看見蛇群瘋狂地遊竄進來,齊齊向那孩子包攏,而那孩子依舊一動不動。
  快跑啊!會被咬死的!會被咬死的啊!
  正在著急時,孩子的哽咽聲輕輕響起,怯怯的,充滿遲疑,滿是委屈。
  孩子的臉瞬間在他眼前放大,小小的、蒼白的臉上,全是眼淚。一顆顆,像珠子一樣迅急地滾下來,砸在地上,碎開,劈劈啪啪。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麽利器刺中一樣,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然後場景開始旋轉,孩子撲過去撿起牆邊的一把長劍,瘋狂地將蛇群砍成兩截,鮮血飛濺,最後綻化成暈紅的一片……
  等漫天的紅霧散開後,眼前的景象變了。
  冬天,一條異常冷清的長街,地麵上厚厚一層雪,那個孩子身穿白衣快步行走,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不知從哪冒出個賣糖膏的老頭,挑著擔子走到孩子麵前,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麽,模樣顯得很慈祥,但下一瞬,老頭就從擔子裏抽出把刀,狠狠地朝孩子砍下去!

  孩子抬手拍掉了那把刀,正要反擊時,老頭突然跪下磕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異常淒慘。看見他那個樣子,孩子開始猶豫,最後鬆手轉身。而在那時,跪著的老頭從鞋子裏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一刺,匕首正中孩子的腰,鮮血頓時染紅了白衣!

  孩子這回不再心軟,彈指擊碎了老頭的喉嚨,但自己也虛脫倒下,血越流越多,將雪地染成了紅色。街的那頭,兩個女人走過來。一人急忙想去救,另一人卻拉著她道:“不許救他。”


第16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5)
  “可是他受了重傷啊,不救會死的!”
  “那就讓他死!”女子的聲音冷得不沾絲毫情緒,“他對敵人心軟,所以活該挨此一刀,如果他熬不過這一關的話,留著也沒有用!我們萬俟家不要這樣的廢物!”

  萬俟家!
  三字如雷電,不偏不倚地擊在他身上!一時間冷汗迸出,痛得渾身打滾,感覺便是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眼前的場景再度轉換,等靜止下來時,一切又已變得完全不同。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盛開,煦暖的陽光淡淡照過來,那個倚坐在窗邊的少年,溫靜如美玉。
  “騙術分為三乘,表現出十二分的老實可憐以博取對方的同情,是為下等;表現出十二分的可靠強大,使對方安心信任,是為中等。”
  “那麽上等是什麽?”
  “上等則時實時虛,令人無法辨析的同時,又忍不住抱有幻想,與其說是他在騙你,不如說是你自己騙了自己。你對某種東西的渴望,對未知狀態的狐疑,和對成敗幾率的僥幸,都促使你說服自己去倚仗對方。明知不可靠,仍無法拒絕那種誘惑。”少年說這番話時,抬起頭,眉眼清柔,笑得雲淡風輕,縹緲不可捉摸。

  他望著那人的側麵,就那樣呆呆地望著,景物仿佛穿越了千年時光,在他眼前交織,又如投遞在水中的倒影,漸漸隱沒。他張開嘴巴,想叫那少年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身形變得越來越淡,直至消失不見……

  *** ***
  萬俟兮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天還未亮,仍是夜半時分,雖有月光,但很黯淡,室內的擺設如同籠罩了層薄薄的霧,模糊不清,這令他想起剛才的夢境,伸手探額,果然摸到了濕濕的汗。
  他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再睜開來時,目光變得又清又亮,不再混沌。隻是心坎深處,依舊有那麽個地方酸酸的,隱隱地抽痛,像在提醒他某些事情無法忘記,亦,不能忘記。

  入鼻處,依舊是如意橙與天竺葵的淡淡香氣,這兩樣本都是促進安眠的良藥,卻將他已經許多年不做的噩夢再次催發出來,真是失策,不該要它的。
  這時屋頂上傳來喀噠一聲輕響,在普通人聽來不過是雨點落在瓦上的聲音,但萬俟兮卻目光一閃,眉頭皺了起來:會是沈狐麽?那個不安分的家夥……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這個判斷:不,不是沈狐。沈狐的腿被他射入了獨門暗器銀絲,雖不會有大礙,但輕功多少會受影響……那麽,會是第三撥殺手麽?
  窗戶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一道黑紫色人影如魚般滑入室內,躡手躡腳地朝床榻走過來。萬俟兮躺著沒有動,靜等他走到床邊掀起帳簾的一刹那,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對方的雙手道:“如此深夜,閣下不請自來,不覺無禮麽?”

  他對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信心,這一抓手到擒來,本是毫無差錯的,但不知怎的,對方卻一個振臂,硬生生地掙脫了,然後毫不停滯,立刻破窗而逃!
  萬俟兮暗叫一句“可惡”,抄起外套一邊穿一邊追上前去,誰知才剛追到屋頂上,就聽二樓發出一聲尖叫,一人大喊道:“糟啦糟啦!兩名女刺客都死掉啦!”

  萬俟兮心中一驚,隻這麽一疏忽間,那人便閃得不知所終,他隻得作罷,返回孔雀樓,直奔二樓聲音來源處。原本關押兩名琵琶女的房間裏點起了很多盞燈,好幾個家仆衣衫不整地圍在門口旁觀,都是被那叫聲給吵醒的,見他到了,紛紛讓出道來。

  萬俟兮進去,隻看得一眼,便別開了臉。
  一家仆道:“她們兩個全都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手腳都還是暖的,剛死沒多久。”
  方才那人果然是衝著這件事來的。
  就在這時,樓上某房間裏又傳來一聲驚呼——是沈狐!
  萬俟兮想也沒想,立刻扭身在走廊欄杆上一拍,整個人騰空飛起,瞬間躍至三樓,撞開沈狐的房門,衝到床邊掀起簾子急問道:“你怎麽樣——”
  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

第17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6)
  一隻手巧妙地自簾下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他的穴道。就在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中,萬俟兮軟軟向前癱倒,被一人接住,平放在了床上。
  而那個人,笑得眼睛彎彎,唇角彎彎,像隻陰謀得逞十分滿足的小狐狸——正是剛才發出驚呼聲的始作俑者——沈狐。
  萬俟兮在心中歎息,饒他謹慎一世,卻疏忽一時,竟然上了這家夥的當!
  沈狐衝他眨了眨眼睛,“我真是好感動,萬俟兄果然關心小弟,聽見小弟的聲音,什麽都不顧地衝進來了。”他在說“什麽都不顧”這五個字時,目光還刻意在萬俟兮臨時披上的外套上轉了一圈。

  縱然並未衣衫不整,但被那樣刻意的目光瞧著,總歸令人不舒服。萬俟兮抿緊唇角,沉聲道:“那兩名琵琶女死了,你知道麽?”
  “哦,我聽見了。”回答相當漫不經心。
  “發生了那種事情,你居然還有心思胡鬧?”
  沈狐嘻嘻笑道:“為什麽不呢?那兩女人已經招供,如果她們所說的是真的,她們背叛了宓允風,非死不可;如果她們說的是假的,為了防止真相泄露,真正的幕後黑手也會來殺人滅口……所以無論是哪種情形,她們都必死無疑。既然人都已經死了,殺手自然有多遠跑多遠,你現在再發動全員去追蹤也沒用,還不如安安穩穩睡個好覺,有什麽事都等明天起來後再說呢。”

  萬俟兮真是哭笑不得,這家夥居然就能厚臉皮到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半點難為情的樣子都沒有。半晌,他隱忍怒氣,低聲道:“放開我。迦藍,叫你家少爺……”

  沈狐一把打斷他道:“呀,你不說我倒忘了,還有第三人在旁邊!迦藍,這裏沒你的事了,等我叫你了你再過來。”
  窗外靜了一段時間後,有風聲一掠,看來沈迦藍真的聽話離開了。萬俟兮暗叫一句“糟糕”,那邊沈狐已涎著臉靠近他道:“你身上有如意橙和天竺葵的味道,是我最喜歡的呢,好香……”說罷幹脆將腦袋湊到他頸旁,枕著他的肩膀臥倒。

  萬俟兮的瞳孔在瞬間收縮,眼中怒色一閃而過,聲音不自禁地逼緊了,“不要太過分。”
  沈狐側過腦袋,眼睛晶晶亮,溫熱的氣息吹拂而過,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問:“如果我非要過分……又如何?”
  萬俟兮冷冷回答:“那麽我保證,除了你今天在那名琵琶女身上見識過的以外,我還有足足九十種酷刑,會一一讓你嚐試。”
  “呀!我好害怕!”沈狐一邊說著,一邊在他脖子上像隻貓咪般蹭來蹭去,憋笑道,“我真的好好害怕呀……”
  萬俟兮輕歎口氣,此無賴真是勸說無效,恐嚇也無效。沈將軍一世英名,怎會生出這麽一個寶貝?
  沈狐見他不說話,便抬起頭來,對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忽道:“我剛發現,你的眼珠並不是純黑色,瞳孔中央泛著明黃,就像琥珀一樣……”
  “是麽?”萬俟兮一改常態,揚唇笑道,“你要不要再看點其他東西?也許還有新發現。”
  沈狐的眼珠一下子轉成了深色,有點驚訝,又有點興奮,他伸手去解萬俟兮的衣帶,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顫抖。
  相比他的緊張,萬俟兮則要鎮定許多,眼神平靜之極,仿佛此刻被點了穴道任對方吃豆腐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
  沈狐解開結扣,抬頭又看了他一眼,啞聲道:“你好大膽,你就不怕我真的……”剛說到這,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
  萬俟兮仍在微笑,聲音溫柔,“怕?為什麽要害怕?你想對我做些什麽?你——又能——對我做些什麽?嗯?”
  “你……”沈狐僵了半天,苦笑起來,“草堂春睡暖,窗外日遲遲……原來不隻是如意橙和天竺竹,還有草堂春,你身上總是藏著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麽?”
  “若非如此,遇到像你這樣不規矩的人,我該怎麽辦呢?”
  “估計除了我之外,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對大名鼎鼎的璿璣公子如此了吧……”沈狐說著,目光越來越渙散,最後腦袋一沉,暈了過去。

第18節: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7)
  萬俟兮望著頭上方的床簾,微不可聞地輕籲口氣。總算把這個麻煩家夥擺平了……幸好小妹平日裏總是拿他試藥,並在他貼身衣裏繡入草堂春這種迷藥,他久經熏染早已習慣,否則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正在嚐試解穴時,麵前銀光一閃,一把長劍突然寒凜凜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萬俟兮的瞳孔再次收縮,糟了!他隻顧著和沈狐周旋,誘他去解自己的衣帶,卻沒留意到先前那黑影去而複返,正等著時機再次下手。草堂春這種迷香必須在離得極近的地方吸嗅,才會產生藥效,此刻那人離自己足有兩尺遠,根本拿他沒轍,怎麽辦?

  一時間腦中轉過了無數種自救的方法。
  蒙麵紫衣人開口道:“沒想到沈大少爺竟然還有這種嗜好……不過倒便宜了我。璿璣公子,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是否很不甘心?”
  萬俟兮答道:“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殺的真正理由的話,也許就不會不甘心。”
  蒙麵紫衣人嘿嘿一笑,“你想拖延時間麽?璿璣公子。”
  萬俟兮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是別人,也許我還有耐心告訴他們,讓他們死也死個痛快,但是對象是你——璿璣公子,我可不敢多浪費時間哪。因為一旦給了你時間和機會,死的那個人就該是我了。所以,抱歉啦,去陰曹地府找閻羅王問理由吧!”說罷毫不拖延,舉起長劍狠狠刺下!

  眼看萬俟兮就要命喪當場時,一隻手伸過來,再次非常奇妙地以一種誰都想象不出的完美弧度接住了劍尖——世上這樣的手絕對不多。
  隻不過,萬俟兮身邊正好有一隻罷了。
  那是沈狐的手。右手。
  方才也正是這隻手,點了萬俟兮的穴道,而此刻,它輕輕拈住了劍尖,那劍便不能動了,無論紫衣人怎麽回抽,都紋絲不動。
  看著那個本該不省人事的沈大少爺竟然跟個沒事人似的朝自己微笑,萬俟兮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隱隱地疼了起來,但同時又忍不住鬆一大口氣……也幸好他沒被迷倒,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沈狐笑眯眯地看向紫衣人道:“很意外?其實你的輕功已經很好了,可惜,你碰到的是一個從五歲起就被個影子形影不離地跟在身後的人,而你比起迦藍來,還差了那麽一點點。我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又怎會聽不見你的?”

  紫衣人急忙鬆劍,扭身想逃,沈狐卻比他更快,用劍柄在他後腰處一撞,也點了他的穴道。紫衣人立刻砰地倒了下去。
  萬俟兮瞪著沈狐道:“我竟不知你五毒不侵。”
  沈狐丟了長劍,轉身哈哈一笑道:“正如那位仁兄說的,如果是別人,我還無所顧忌,但你可是以智謀聞名天下的璿璣公子,無論你讓我做什麽,我可都得留個心眼,以免上當。”

  萬俟兮瞪了他半天,才輕哼一聲淡淡道:“不得不說,你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果然是隻狡猾多端的小狐狸。
  “過獎過獎。”沈狐眼珠一轉,忽又露出詭異的笑容道,“既然凶手抓住了,我們就更加可以安心了對不對?那就繼續剛才沒做完的事情吧!”說著,雙臂一張,就要撲將下來,這時萬俟兮終於自行衝破了穴道,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摔——

  “咚!”沈大公子同一天內第四次與牆壁相撞,並且這一次最是慘烈,整個牆壁都幾乎在抖。
  與此同時,萬俟兮起身落地,好整以暇地拉好衣衫,然後上前打開房門,對聞聲前來的沈府家仆道:“點燈,通知姥姥,我要審新刺客。”

第19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1)
  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
  ◇未如初見◇
  依舊是一樓的大廳,燈亮如晝,沈府家仆齊齊站好,排成一線,帶著既緊張又怯懼的神態緊張地注視著萬俟兮,紛紛猜測他這次又準備用何種酷刑。
  萬俟兮斜靠軟椅而坐,一邊撫摩著右手食指上的綠玉指環一邊沉吟,目光深深閃爍不定。如龍眼般大小的綠玉映襯著雪白的雲緞長衫,和他在燈光下幾近透明的肌膚,更加顯得鮮翠欲滴。

  那名紫衣刺客此刻被反手綁坐在一把椅子上,臉上的紫巾已被扯去,露出一張平平無奇、混在人堆中絕對不會引人注目的臉,即使是麵對著萬俟兮,依舊半點兒驚慌之色都沒有,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家仆們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萬俟兮究竟在想些什麽,為什麽遲遲不下命令?
  這時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抬頭,隻見沈狐在沈迦藍的攙扶下慢吞吞地走了下來,他的頭上腫了個大包,鼻子上也全是瘀青,模樣有些滑稽,但自己卻渾然不覺似的,半點兒狼狽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神采飛揚地左顧右盼,咧嘴笑道:“呦,怎麽還沒開始?是在等我嗎?不好意思,為了包紮傷口,小弟來遲了。”一邊說,一邊特意將椅子搬到萬俟兮身旁挨著他坐下。

  對他如此明顯的親昵舉動,萬俟兮未加理會,隻是抬眸看向紫衣刺客,開口道:“我下麵所有的問題,你隻需回答是,或不是。”
  紫衣刺客昂然道:“不必問了,我不會答的。”
  萬俟兮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時非常好看,溫潤如水,輕逸如風,讓人覺得無論什麽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在笑,都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然而,沈狐見了這樣的笑容,心裏隻有一種想法,那就是,這個刺客要倒大黴了。

  果然,隻見他輕輕揚眉,悠悠道:“你相信嗎?魚雖然小,但是在人與它身上同時割一刀,兩者死亡的速度,是一致的。”琉璃般華麗清朗的聲音帶著慢條斯理的語調說出最血腥的事情,輕描淡寫得如同隻是在說明天天氣會很好,在場眾人隻覺一股涼意從腳底心冒起——來了!來了!那種恐怖的感覺,又來了!

  紫衣刺客顯然也沒想到萬俟兮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一怔之後,又複冷靜,緊閉著嘴巴,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萬俟兮側過臉吩咐道:“來人,去廚房抓條魚來。”沈府一個家仆連忙應聲而去。
  他又轉向沈狐道:“四少似乎很喜歡打賭,那麽不如我們來賭一把,同時在魚和人身上割相等的一刀,你說,是魚先死,還是人先死?”
  沈狐想也不想便道:“我賭人先死。”
  見他答得如此果決,萬俟兮有些小小的驚訝,但很快道:“好,我選同時。如果我贏了,你要告訴我謝娉婷的真正死因。”
  “沒問題。如果我贏了,我要你——”沈狐唇角斜挑,半似調侃半似正經地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道:“穿、女、裝。”
  大廳裏頓時爆發出一片錯愕聲,連萬俟兮也始料不及,臉騰地紅了起來,眸中怒色飛閃而過,最後沉聲道:“那就開始吧。姥姥——”
  隨著這聲呼喚,蘇姥姥自偏廳匆匆走入,身後還帶了三個沈府侍婢,最後一個竟是掬影。第一個侍女端著一盆水,在姥姥的指示下放在紫衣刺客右手邊的地上;第二個侍女捧著一隻金絲纏繞的匣子;掬影則端著個盤子,盤上放著兩條絲巾與兩隻沙漏。

  蘇姥姥將那金絲匣子打開,裏麵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為了證實它的鋒利,她從盤中取過一條絲巾飄下,遇到匕首絲巾自動分為兩半,跌落於地。
  “這把匕首的名字叫冰片,因為當它劃過肌膚時,給人的感覺就如被冰片劃了一下,隻有冷,而不會覺得痛苦。”蘇姥姥剛解釋完,魚也送到了。
  萬俟兮微微側過身,視線停佇在紫衣刺客臉上。
  蘇姥姥見一切就緒,便用匕首在魚尾上輕割一刀,同時掬影翻起其中一個沙漏。
  魚在盆中痛苦地彈來彈去,垂死掙紮,盆中的水變得越來越紅,水花四濺,本是平時很尋常可見的一幕,但於此刻卻變得格外觸目驚心,讓人忍不住戰栗。
  紫衣刺客的眼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萬俟兮沒有放過他這個細微變化,揚了揚下巴。蘇姥姥看到後立刻朝紫衣刺客走過去,拉出他的右手,溫和地說道:“不用怕,我向你保證不會疼,真的,隻是像被冰輕輕地劃了一下而已。”

  盡管紫衣刺客極力想表現得很冷靜,但脖子處的青筋還是不自覺地暴漲了起來。
  萬俟兮道:“現在開始,無論什麽時候你改變主意了,都可以喊停。”
  紫衣刺客咬牙,許久才答道:“不必廢話,老子可不是那兩個沒用的女人!別想從我嘴裏得到一丁點兒消息!”

第20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2)
  “很好,非常有骨氣,希望你能堅持到最後。”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便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靜靜觀望。
  蘇姥姥取過另一條絲巾,把它係在紫衣刺客臉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沈狐眼中閃過一絲欽佩之色,此舉果然夠絕,如此一來,對方既可依稀看見蘇姥姥的動作,卻又根本看不清楚。要知道這種半清不楚的狀態,可遠比清楚明白或幹脆啥都看不見要可怕得多。因為它讓人看見了希望,但那希望卻又觸不可及。就好比在一個快餓死的人麵前吃美味佳肴,讓他看見食物卻又吃不到,那種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極至的煎熬。看來萬俟一族的金字招牌果然不是假的,他們實在是比誰都懂得不隻在身體上,還有心理上如何讓對方更痛苦。

  蘇姥姥緊接著以一種古怪的姿勢將他的手拉得筆直,每一指關節都被擴張到極致,紫衣刺客雖然沒喊痛,但額頭冷汗已一顆顆地迸了出來。
  萬俟兮冷冷一笑,慢吞吞道:“比之人類的語言,身體要誠實得多,它從來不撒謊。魚還活著,到底你是能比它活得久,或先它而亡,還是同時死亡呢,就讓你的身體來告訴我們答案吧。姥姥,可以開始了。”

  “是!”蘇姥姥開始用刑。大廳裏非常安靜,有一個聲音壓過眾人細淺的呼吸聲,異常清晰地響起,“啵!”
  那是水滴滴到盆裏的聲音。
  所有人都看到——紫衣刺客的腿明顯地抖了一下。
  蘇姥姥嗬嗬笑道:“老身沒騙你吧,是吧?根本不疼呢,隻是涼涼的,不疼……”
  “啵!”又一滴水滴落的聲音響起、脆裂,然後連綿、消逝。
  萬俟兮又道:“我相信姥姥的刀功,割在你手腕上的那刀,用的力度和傷口的深淺度,絕對和魚身上的一樣,現在就看彼此的血誰先流光了。照理說一條魚那麽小,它身上能有多少血?人血多,流的時間也該長些,可是世事就是那麽奇怪呢,它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死,還在掙紮,你說有不有趣?”

  悠緩得幾乎可稱得上漫不經心的語音回旋在大廳中,伴隨著有規律的啵啵聲,以及魚在盆中絕望的彈尾聲,營造出十二分的陰森恐怖。紫衣人的腿抖動得更加厲害,他緊緊咬著牙齒,最後連牙齒也開始格格地顫。

  他,還能堅持多久?
  蘇姥姥朝身旁的兩個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收到她的暗示,其中一個尖叫了一聲,軟軟暈倒,另一個連忙抱住她道:“鍾兒,鍾兒你怎麽了?”
  蘇姥姥道:“她怎麽了?”
  “鍾兒怕血!看見血就覺得頭暈,惡心,想吐……姥姥,我看她支持不住了,讓我帶她先離開吧,這裏……實在是太……”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聲音裏那種驚慌與恐懼的味道卻表現了個十足十,若非知道她們是在做戲,隻怕誰都會信以為真。

  更何況還有一個看不到她們是在做戲的人。
  紫衣刺客的呼吸聲一下子變粗了,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不安,冷汗如雨般從額頭冒出來,流進衣領裏。偏偏,他的右手被蘇姥姥拉著,絲毫不能動彈,冰冷的感覺早已逝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火辣辣的燒灼。

  他快死了嗎?流了……多少的血?很多吧?那些聲音那麽清脆,一滴滴地傳入耳中,再在腦海中被擴大成無數倍,不停地回響。
  滴答、滴答、啵、啵、滴答、啵……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是不是血流得越來越急了?魚還活著,等魚停止掙紮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就代表著他的死亡來臨了?

  身下的木椅發出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響,那是他的身體向恐懼做出了妥協。真是沒用!隻不過是被放血,以前比這更重的傷都受過,卻在這時怕成這個樣子……不要!不要怕!隻不過是放血……放血……

  這兩個字如兩座大山,沉沉地壓住了呼吸,讓他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生命隨著血滴聲聲流逝,更可怕的是,他對此絲毫無能為力,既無法逃避,也無法結束,隻能硬生生地聽著它,聽清它,聽死它……滴答、滴答、啵、啵……

  他要被折磨多久?他絕不會說出秘密,即代表著他必死無疑,但問題就在於——這段備受煎熬痛苦恐懼顫畏的過程,又會延續多久?萬俟兮……江湖上有關此人的所有傳聞於此時,一股腦兒地湧進腦中——


第21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3)
  一代盜王恩淮海,在落入其手七日七夜後,終於招認,並將自己藏匿珍寶的十個地方全部吐出,在被送斬前就已經崩潰,形如瘋癲。
  飛天蚱蜢曲向比他好一點,隻是被請去問話,但自萬俟府出來後,曲向聲稱此生再不想聽萬俟二字,並從此後銷聲匿跡,再不可見。
  天下擅用刑的人有五個,而所有人一致公認萬俟兮是其中最可怕的。因為落到別人手上的犯人,最多身體受點酷刑,傷勢一好,痛苦也隨即消逝,但落到他手上的犯人,雖然身體完好,心中卻留下了最深沉的陰影,一輩子都擺脫不掉!

  萬俟兮是萬俟一族的驕傲,不但智謀、細心與耐心,都絲毫不輸於他的曾祖父萬俟若塵,並且在心狠手辣上,更勝於他。萬俟若塵問話,隻是為了查明事實真相;萬俟兮問話,卻更像是在享受看別人煎熬痛苦的過程。因此亦有傳聞說:此人雖然溫文如處子,待人接物極具風範,但其實內心灰暗,變態之極。

  他在來前,主人亦有吩咐過:如果不幸被擒,就想辦法趕在萬俟兮動刑前先自盡。是他太過貪心,解決掉水娣水因兩人後還嫌不夠,妄想連他一並除去,這才招來此番禍劫!

  這根本是地獄!
  地獄——地獄——
  滴答、滴答、啵、啵……一聲聲,如催命雷鼓,震得耳膜嗡鳴,五髒六腑全部擠在了一起,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在拚命掐捏拉扯,撕心裂肺般疼痛!
  就在這時,遠處的魚突然發出一聲非常激烈的碰撞聲,然後——靜止。
  它死了嗎?它死了嗎?它死了嗎?!
  這個認知好比一記閃電,狠狠劈中了紫衣刺客的心髒,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瀕臨死亡時才會發出的哀嚎,整個人掙紮著站了起來,蘇姥姥連忙將他按回去,當她的手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刹,紫衣刺客雙腿一蹬,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不動了。

  萬俟兮吃了一驚,飛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眼上的絲巾,隻見雙眼突出,布滿血絲,瞳孔放大到恐怖的地步,並且麵部表情嚴重扭曲,四肢癱軟在椅上,已經死亡。

  絲巾自手中滑落,萬俟兮的表情變得非常沉重,蘇姥姥在一旁小聲道:“沒想到……他竟然有心痹症……”
  萬俟兮疲憊地搭住自己的額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蘇姥姥輕歎一聲,轉頭對侍女們道:“把東西全部撤了吧。”
  “是。”侍女們移走地上的水盆,水盆裏,清水蕩漾,哪有半點兒鮮血的影子?另一名侍女收起匣子,匣子裏除了那把匕首外,還殘留著一片薄冰。所謂的放血之說純屬恐嚇,剛才蘇姥姥隻不過是用那塊冰片劃了紫衣刺客的手腕一下而已,沒想到他竟自己被自己活生生地嚇死了。

  正當所有人都為這個結局而或沉默或黯然或心有餘悸時,一個聲音驚乍驚喜驚奇地響起,“呀,還沒死呢!”
  眾人齊齊錯愕轉頭,發現發出該句很聳動的話的人正是他們那個很寶的少爺,並且他所指的“沒死”的對象不是紫衣刺客,而是另一個盆裏那條看上去一動不動但其實還在苟延殘喘的魚。這、這真是……

  沈狐抬頭,露齒一笑,“人比魚死得早,璿璣公子,我贏了。”
  原來他還在意那件事哪……真虧他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計較那個……眾人又是一陣寒:看來天性涼薄的人可不止萬俟兮一個,這邊還有一個。
  萬俟兮什麽都沒說,甩袖轉身就走,蘇姥姥見他表情不對,也急忙跟了上去。窗外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將天地染白,然而那暗色藹藹,卻依舊遮在眾人心中,久久不散。

  *** ***
  由於萬俟兮的房門一直緊緊關閉著,沈府的侍婢們又不敢去催促,因此一直到巳時,諸人還留在孔雀樓中沒有動身。幾個家仆商量了半天,這樣下去可不行,夫人那邊還等在府裏呢。最後還是掬影挺身而出,上前剛要敲門,房門自內而開,蘇姥姥含笑出現在眾人麵前道:“公子起了,各位可以啟程了。”

  怎麽?難道萬俟兮剛才是回房間睡覺,而不是在生悶氣?

第22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4)
  眾家仆各自暗暗猜測時,就見他們自家的公子也邊打哈欠邊從三樓的樓梯上走了下來,笑眯眯地說道:“萬俟兄睡得可好?怎麽臉色看起來還是那麽疲倦呢?不過不怕,待會在馬車上可以接著睡。”

  萬俟兮沒有理他,徑自對掬影道:“勞煩姑娘了。”
  掬影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轉身備車。萬俟兮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走出廳外看不見了才收回來,一轉頭,發現沈狐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不禁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果然,沈狐眯起眼睛,像抓到什麽把柄似的優哉優哉道:“聽說你曾經有個未婚妻,卻在十七歲那年不幸病逝。自那後,無論多少達官顯貴要與你聯姻,都被拒絕。令妹甚至放出‘要做我的嫂子,須得比我美’的話,死了很多姑娘的心。”

  “四少有話大可直言。”
  “我隻是想提醒萬俟兄一下,掬影雖然是個下人,但深得我祖母的喜愛,可以說是我們沈府的寶貝,除非萬俟兄有意娶她為妻,否則還是不要招惹的好。”沈狐趁他呆怔之際搶先而行,並懶洋洋地丟下一句話,“無論她長得和你那個死了的未婚妻,有多相像。”

  這句話像隻冰冷的手,猛地掀起一些塵封在記憶中的過往,刺痛頓時如潮水般漫天遍地席卷而來,萬俟兮眼看自己就要被那水流淹沒,卻無法逃避也無力抵擋。依稀中仿佛又看見那個坐在窗邊的少年,整個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周身如鍍金邊,然後回眸朝他微笑,目光比陽光更溫暖。但突然間,又變成一個少女蒼白驚恐的臉,衝他大叫:“不是你!不是你!他哪裏去了?他哪裏去了?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公子!”一隻手突然伸過來重重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萬俟兮震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間擴散開,再重新由模糊轉為清晰——寬敞明亮的大廳,雕著孔雀的金璧,沒有少年,沒有少女,沒有微笑,也沒有尖叫。

  “姥姥,世上會有兩個這麽相像的人嗎?”他忍不住低聲喃喃。
  蘇姥姥柔聲安慰道:“初看時是有點像,但是細看又有許多不同。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公子多慮了。”
  萬俟兮的瞳仁變得越發幽深,淡淡地說了一句“是麽”後便不再深談,繼續朝外走。外邊,馬車已經準備妥當,沈狐一早上去坐好,自車窗處探出身來朝他招手,笑容在明豔的陽光下更顯跳脫張揚,沒心沒肺地放肆著。萬俟兮眯了眯眼,突地揚手一彈,沈狐立刻“哎喲”一聲,膝窩處的銀絲繃緊,痛得他差點兒沒從座上跳起來,忍不住尖叫道:“喂喂喂,這次我又做錯什麽了?”

  “沒什麽,我隻是看你不順眼而已。”答完這句話後,萬俟兮彎腰上車,悠然坐下。沈狐瞪著他,這回,可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前塵如煙◇
  由於隨行眾人都是步行的緣故,馬車走得很慢,到達陌城時已是正午,所幸這一路上都沒再遭遇什麽行刺暗殺,平安抵達將軍府。
  高達三丈的紅漆大門大敞著,門口侍衛遠遠見到馬車,立刻飛奔著進去稟報,當馬車離門還有一丈遠時,便見一四十出頭管家模樣的藍袍男子匆匆迎出,高聲道:“秦迎奉夫人之命恭迎璿璣公子,公子路上受驚了。”

  萬俟兮下車回禮,那秦迎道:“夫人已在花廳等候,請公子跟我來。”眼角餘光瞧見了車上的沈狐,頓時眼睛一亮,喜道:“少爺!你也回來啦!”
  沈狐苦著一張臉,有氣無力道:“老頭都派出這等狠角來緝捕我了,我敢不回來麽?”
  秦迎嘿嘿幾聲道:“看少爺下次還敢逃不。不過算你運氣好,將軍前兒剛收到聖旨上京麵聖去了,這會不在府中……”
  話沒說完,沈狐已精神一振,整個人都活了回來,“此話當真?太好了!”說著一個鯉魚打滾從車窗一躍而出,飛也似的跑掉了。
  秦迎吃了一驚,連忙疾聲道:“等等,少爺,你可不能又跑了啊……”但視線那頭,沈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俟兮在一旁淡淡道:“隨他去吧。”

第23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5)
  “可是……”
  “我在他身上種了銀絲,他跑不掉的。”眼見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萬俟兮輕扯唇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訕訕道:“那個……在下完全沒有責怪公子的意思,隻是少爺是我們家老夫人的心頭肉,平時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讓人動的,所以還請公子手下多多留情。啊,夫人還在花廳等著呢,請這邊走。”說著轉身帶路。

  一路上紅橋綠板,雲廊低回,栽種著大片的綠竹,景致頗有幾分天閣園林的秀雅風韻,最後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間,中間是座花廳,廳南北兩麵全是窗,光線極佳,一女子背對著門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個背影,便誘人三分。
  秦迎恭聲道:“夫人,璿璣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頭,隻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應了一聲後退開,萬俟兮對蘇姥姥微點下頭,蘇姥姥也跟著退了出去,偌大的花廳,頓時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聲,靜靜地站著,仿佛在比誰更有耐心。最後還是女子先幽幽一歎,放下銀剪道:“這盆忘憂蘭,畢竟還是沒能救得回來。”
  萬俟兮的目光閃了一下,出聲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話,讓在下試試看如何?”
  女子這才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雖然早聞宓氏美貌,但萬俟兮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被外界傳說成相當精明能幹的當家夫人,竟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憂鬱靜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裏永遠含著一層柔潤潤的水汽,讓人覺得這種女人天生就該彈琴弄簫、吟詩作賦,做一切風花雪月華而不實的事情,獨獨不該去掌權。

  萬俟兮走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花葉,在他做這些事時,宓妃色就一直靜靜地注視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卻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大概過了有半盞茶時間,萬俟兮拿起一旁的銀鏟,從盆中鏟出些許土塊,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給它澆過茶,並且還是大紅袍,是麽?”

  “前些天這盆忘憂蘭出現萎靡的現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訪花翁,他說讓我澆些茶水試試。”
  “忘憂蘭向來被評為天下極品,全天下加起來大概也不超過二十株,這株到夫人手上,怕還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風去天閣時帶回來的,算來落入我手不過六月,璿璣公子為何會這樣問?”
  “那就對了。”萬俟兮微微一笑,轉身回視著她道,“夫人多慮了。此蘭之所以花朵全謝,並非因為生病,而是……它要結果了。”
  “什麽?”宓妃色大為吃驚。
  “忘憂蘭與其他蘭花全不一樣,它每十年結一次果,果實甘美,味道極佳,此時最好以酒灌溉之,結出來的果實會略帶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卻誤澆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結果,反而即將枯萎。”

  “我……我不知道這些……”宓妃色緊握雙手,麵露擔憂之色道,“那麽,還能救活麽?”
  “抱歉夫人,我雖通曉其中原委,但是來得太晚,已經回天乏術。”
  宓妃色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頗是我見猶憐。於是萬俟兮想了想,又道:“不過夫人如果鍾愛此花的話,小妹菀兒有一株,可以送給夫人。”
  誰知宓妃色卻搖頭道:“不必了,即使重給我一株,也不是這一株。有些東西……是不能取代的……”說到這裏抬起頭,客氣地說道,“但還是謝謝璿璣公子美意。公子此來辛苦了,昨夜的事情,我已經聽下人說了,讓公子遭到這種不測,是妃色的疏忽。”

  萬俟兮盯著她,沉聲道:“夫人,請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宓妃色的手顫了一下,低聲重複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兩頭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沒猜錯,必與貴府失竊的鐲子有關,還請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動著,忽然轉身道:“公子請跟我來,有些東西你看後就會明白了。”
  她推開花廳東牆的一扇門,門裏是個書房,擺放著一排排書架,架上全是書,一眼望去,約有千本之多。

第24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6)
  而四麵的牆壁上都分別掛了一幅畫,畫裏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淺笑或輕顰——都是同一人。並且那人的五官,與她有幾分相像。
  萬俟兮遲疑道:“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將軍的原配,屈錦。”宓妃色在提及這個名字時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不自然,雖然談不上有什麽嫉妒,但似乎心結重重,始終無法開解,“我讓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圖中女子的手上,戴著一對色彩斑斕的鐲子。
  “這就是那對失竊了的麟趾鐲。”
  “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萬俟兮凝視著畫像,聲音裏起了幾分悵然之意,“一代鬼斧無極大師以南冥五色天石打製出一對手鐲,送給了他最愛的女人,但不久之後,就不慎墜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沒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遺憾……”

  “而他的情人,在他死後傷心欲絕,終身未嫁,臨終前將這副鐲子送給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錦。屈錦珍愛之極,一直戴著,從不摘下。她病逝前將鐲子摘下給將軍,對他說了五個字——‘見鐲如見人’。”宓妃色的視線落在很遠的地方,說這番話時神情恍惚,整個人看上去比他還要惆悵,“公子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非要找回這副鐲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萬俟兮低聲道:“因為對將軍來說,那是屈夫人最珍貴的遺物?”
  宓妃色將視線收回,轉投在他臉上,忽然間,笑了一笑。
  如果說,本來的她是個愁眉不展鬱鬱寡歡的女子,但這一笑,則使其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濕潤的雙眸尖銳起來,恍惚的神情不見了,連唇角的笑容都顯得格外冷酷與諷刺。

  “不,”她道,“我想說的是,這對鐲子因為對將軍而言意義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當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征。我原本已經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晉升正室,卻在這個緊要關頭,它,不見了!璿璣公子,你說,當這麽重要的東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蹤,那,意味著什麽?”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宓妃色緊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請你前來,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幫我找回失竊的鐲子……一定能辦到的,對不對?”
  萬俟兮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道:“夫人,你確定,那對鐲子是丫鬟題柔偷的麽?”
  宓妃色的眼珠瞬間黑沉了下去,許久後,才緩緩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個孩子……是將軍的。”
  一陣狂風突然吹開窗子,寒意如潮水般迅速湧進,架上一本書沒插好,就那樣掉了下來,“啪”的一聲砸在地上。
  “前個月嬸嬸來看過我,她向我推薦你,說如果天下間有誰還能幫我的,就隻有你了。並且……她想起從前的事就哭了,說桑兒福薄命短,沒能和你結成連理,一直是整個宓家的遺憾。”宓妃色的聲音在這樣近的距離裏,聽起來如同濕濕的霧。

  萬俟兮望著她的眼睛,突然間,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個遙遠的、不願回憶卻深深烙在心裏的、濕漉漉的名字。
  *** ***
  “姥姥,她……是個怎麽樣的姑娘?”
  掌燈時分,萬俟兮從接風宴上提前退場回房休息,他在來陌城前,已感染了輕度風寒,再加上昨夜沒有睡好,今日又顛簸半天,被夜風一吹,病情更是加重了幾分。

  蘇姥姥煎好藥,正端給他服用時,他躺在軟椅上突然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蘇姥姥一邊從包裹裏取出個非常精致的銀匣子,一邊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問起她來了?”
  “隻是忽然間很想知道……”萬俟兮望著桌上的蠟燭,燭光跳躍,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滅滅,“我見過她兩次,但留在腦海裏的,隻有最後那次見麵時的情形,她衝我大喊,一直哭,臉很蒼白,消瘦得不成樣子……”

  蘇姥姥打開匣子,裏麵是一盒蜜餞,旁邊還係了雙銀筷,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她夾出其中一顆,喂到萬俟兮嘴邊道:“藥太苦,吃顆梅子換換味吧……宓桑她……是個很癡情的丫頭。”


第25節: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7)
  萬俟兮的視線迷亂了幾分。
  “夫人本來不同意這門婚事,覺得她是個病秧子,家世也不過爾爾,還比公子大一歲,最重要的是,夫人根本沒打算那麽早就為公子定親,所以就讓人回絕了。沒想到,宓桑得知這個消息後就病了,病得很嚴重,她娘來求夫人,並且帶來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嗎?”

  “我好像聽說過……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寫給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寫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時間,但每一封,都沒寄出來。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動,最終同意了這門婚事。”

  景象在眼前逐漸模糊,桌上的燭光突然變得很刺眼,萬俟兮不禁閉起了眼睛。
  “都是過去的事了,別想了……”蘇姥姥轉身,拿起桌上的空藥碗往外走,剛走到門檻,萬俟兮的聲音幽幽地從身後傳了過來,“姥姥,她是我害死的麽?”
  蘇姥姥的心咯噔一下,扭過頭去,隻見他雖然依舊躺在榻上,看似平靜,但雙手卻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指關節都開始發白。
  一股憐惜之意就那樣漫漫升起,蘇姥姥低歎一聲,柔聲道:“公子想太多了。宓桑從小體弱,即使沒有你,大夫也斷定她活不過十七歲。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樣太重,你會背不動的。”

  萬俟兮沒有回答。
  蘇姥姥關上門離開,腳步聲逐漸消逝在門外。房內變得很安靜,蠟燭默默地流著眼淚,橘黃色的火光跳動著,將他的影子投映在窗上,影子瘦長,更顯孤單。
  忽然,有人伸指敲了敲窗戶。
  萬俟兮睜開眼睛,人卻坐著沒有動。
  窗戶自行推開,一隻手端著隻托盤伸了進來,盤上的砂鍋發出嗞嗞的冒泡聲,濃香撲鼻。
  “陌城三寶:河廣牡鯉九味草。河廣酒日間你已經見過,現在有沒有興趣嚐嚐以九味草熬成的芙蓉粥?”伴隨著清朗的語音,沈狐如魚般從窗外滑了進來,將托盤放到桌上,衝萬俟兮嘻嘻一笑。

  這個家夥,似乎無論什麽時候看見他,他都是笑嘻嘻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有時候真想知道,他哪來那麽多事情可樂。謝娉婷的離奇自盡,真的與他半點關係都沒有麽?為何從那張飛揚跳脫的臉上,找不到絲毫心結與陰影?

  不得不承認:真是……有點羨慕……
  萬俟兮微微揚眉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出你的來意吧,我聽聽看。”
  “小弟隻是見萬俟兄晚宴上早早地退了,都沒吃過什麽東西,所以特地讓廚娘熬了碗拿手好粥來請你嚐嚐而已……”沈狐一邊搖頭一邊朝他靠近,突又露出一副很諂媚的樣子道,“倒是小弟的腿上還留著萬俟兄的暗器,時間一久,怕是對身體不好吧?你看我都已乖乖跟你回家來了,保證不再偷跑,你就給小弟拔了吧。”

  萬俟兮平靜如水地答道:“等將軍一回來,我就替你除去銀絲。”
  沈狐的眼睛立刻眯了起來,“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非要這麽絕?”
  “素來如此絕。”
  沈狐臉色一沉,端起盤中砂鍋,掀開蓋子自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下去。萬俟兮對他如此孩子氣的舉動全無反應,隻是等他將粥喝完後,才淡淡道:“我在病中,大夫吩咐最好不要吃含有蝦仁海鮮之類的食物。”

  沈狐眼睛一亮,幾乎是跳起來地欣喜道:“那我馬上叫廚娘再做一碗不放蝦仁的!”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但嘴上依舊不冷不熱地道:“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拿掉你腿上的銀絲的。”
  沈狐的表情由驚喜重新轉為沮喪,“喂,不用這樣吧?一想到我身體裏插著兩枚針,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圈,瘦得骨頭都顯出來了,你看你看……”邊說還邊拉開了衣領,一個勁地往他眼前露。

  萬俟兮隻得將臉別開。
  沈狐轉了轉眼珠,似笑非笑道:“你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話說回來陌城三寶裏你已經見過其中兩樣了,一樣是酒一樣是藥草,那第三種牡鯉想不想也見識一下?”

  萬俟兮一口拒絕,“敬謝不敏。”
  “咦,你知道牡鯉是什麽?”
  “你希望我認為它是種鯉魚,是麽?”萬俟兮輕哼,“很不巧,我已從貴府的家仆口中聽說了——它是溫泉的名字,並且這處溫泉,恰恰建在貴府的東院之中。”

  “哎呀,小弟可是一片好意,萬俟兄不正著了風寒麽,也許泡泡溫泉出身汗病就好了……”正在嬉皮笑臉糾纏之際,沈狐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沒有聞到什麽?”

  “我聞到了十六種香料的味道,你指哪種?”
  沈狐詭異一笑,突然躥至門旁,“啪”地拉開門道:“第十七種——美人的味道!”
  門開了,外麵,果然站著一個美人。

第26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1)
  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
  ◇居心掩掩◇
  如果說宓妃色美在憂鬱;掬影美在清華;題柔美在溫婉,那麽,此刻眼前這位少女的美則是囂張的、外揚的,帶著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然,即使是沈府統一的紅襖黃裙侍女服,都無法掩蓋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派。

  她本是一副傾耳偷聽的樣子,乍見門被打開,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將手裏的籃子舉起,甜甜笑道:“璿璣公子好,四少好,婢子是奉夫人之命來送香料的。”

  沈狐的眉毛頓時感興趣地揚了起來,“你是哪房的丫鬟?我怎麽以前都沒見過你?”
  “婢子小瞳,是今早剛進府的。初來乍到,禮數規矩都還不太懂,如果有什麽做錯的地方,四少要多擔待啊。”清甜的嗓音,脆脆的吐字,好一個機靈丫頭。
  少女也不等吩咐,自行進屋取了蓮瓣紋獸耳玉爐,轉向萬俟兮道:“璿璣公子好靈的鼻子呢,我正是帶了十六種香料來,有麝香、冰香龍涎、青葵……不知道公子喜歡什麽?”

  萬俟兮的視線在她臉上停了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歡熏香。”
  “許是聞不慣?那公子就寢時都有哪些嗜好習慣?我這就去準備。夫人說了,一定要讓公子有回到自個兒家的感覺。”
  萬俟兮“哦”了一聲,瞳色漸沉,將聲音放得非常悠緩,“什麽嗜好都可以麽?”
  “嗯!公子是貴客,無論公子想要什麽,再怎麽辛苦也得做到!”
  “那你今晚就留下來吧。”
  一句話,說得是雲淡風輕。
  房內頓時陷入沉靜,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了。始作俑者似乎不知自己說了句多麽駭人聽聞的話,慢半拍地追加一句道:“還有,把這身衣服換了,我不喜歡黃色的裙子。”

  可憐那俏丫鬟小瞳怔立當場,身體已經完全僵硬,臉上一隻眉毛高一隻眉毛低,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人突然間點了穴道。而沈狐也沒好到哪去,唇角似笑非笑,半是驚奇半是竊喜——兩人的表情在這一刻,都豐富到無以複加。

  最後還是小瞳先回過神來,訕訕笑道:“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公子是開玩笑的吧?”
  萬俟兮斜瞥她一眼,臉色平靜之極,因為太平靜,反而看不出任何訊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說道:“我像是在開玩笑?”
  小瞳頓時語塞,轉向沈狐,目露求助之色。
  沈狐裝作沒看見的朝左側身,小瞳立刻可憐兮兮地轉到他左邊,沈狐右側,她又跟到右邊,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沈狐被盯得心裏發毛,渾身一陣寒栗,最後沒有辦法,隻得咳嗽一聲,摸摸鼻子道:“話說回來我們家的婢女服還真的是很俗氣,紅襖黃裙,當初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依萬俟兄看,改換成什麽顏色比較好呢?綠色怎麽樣?如柳枝新芽、碧草初萌……”

  萬俟兮挑眉,冷冷地打斷他道:“我要這個婢女,四少可是不肯?”
  沈狐呆了一下,歎口氣,向小瞳攤手苦著臉道:“你也看見了?我腿上中了他的暗器,受他要挾,保護不了你了。”
  小瞳疾聲道:“怎麽可以這樣!這裏不是將軍府嗎?怎麽能縱容這種、這種……這種齷齪苟且之事呢!難道將軍府的侍女,和暖紅閣的妓女一樣,都得、都得陪客麽?”

  “你急也沒用,誰叫這位貴客來頭太大,得罪不起呢?估計你去求秦管家,秦管家也會皺著眉頭勸你忍忍的。”沈狐一笑,露出兩排齊齊的牙齒,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懷好意。


第27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2)
  小瞳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
  偏偏沈狐仍不罷休,繼續笑眯眯道:“你也不用擔心,萬俟兄也不會對你怎麽樣,人家可是位正人君子呢,最多拉著你聊聊天……”
  萬俟兮勾了勾唇角,竟非常配合地接了下去,“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在這個離京千裏的邊塞小城,都能碰到老鄉,真可算是一種緣分。”
  小瞳的臉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變得很不好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邊摸邊嘖嘖讚歎道:“多美的小手哪,細皮嫩肉,半個繭子都沒有,讓這麽美的手來伺候人,真是罪過啊罪過……”
  萬俟兮則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話,“四少生活得太過優渥,自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家道中落,又投親不遇,不得已隻能賣身為奴。”
  “原來是這樣嗎?”沈狐恍然大悟,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她道,“真是紅顏薄命,我見猶憐。你一個柔弱女子,千裏迢迢從京城獨身一人來到這裏,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途中是不是遇見了什麽小偷山賊,全身盤纏用盡了?而你的那個遠房親戚又非常的粗心,連搬遷了都不通知一聲,害你千裏尋親白走一場……”

  未等他說完,小瞳已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尖叫道:“夠了!你們兩個……夠了!”
  “咦?難道我們猜錯了?你不是這麽對別人說的麽?那麽是賣身葬父?亦或是賣身葬母?不對不對,那樣太失禮了,真正的原因是賣身葬——姐。”沈狐再度抓住她的手,眼裏的微笑越發曖昧,連聲音也跟著溫柔了起來,“我說的對不對?嗯?謝、二、小、姐。”

  小瞳整個人一震,直直地瞪著他,雙唇哆嗦,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萬俟兮撫摩著綠玉指環,緩緩道:“謝二小姐離家之事,令尊知道嗎?”
  小瞳緊緊咬著下唇,臉上的表情由震驚轉為怨恨,最後冷笑道:“也好!既然你們認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假裝下去了!沒錯,我是謝思瞳,也就是被你害死的謝娉婷的妹妹……賤狐,納命來吧!”話音未落,她手腕不知怎的一轉,從沈狐指間滑了出去,然後狠狠朝他麵門上抓來。

  沈狐連忙閃身,叫道:“哎呀呀,人家隻是隨便猜猜的,原來你真的是謝二小姐啊!那個……有話好說嘛,幹脆我們坐下來泡壺茶拿盤點心,有什麽事情慢慢談……”

  “呸!誰要跟你這種渾蛋慢慢談了!你害死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姐姐……姐姐……”謝思瞳開始哽咽,眼圈也跟著紅了,出手更是迅利,落手處全是要害,竟毫不留情。

  沈狐為了閃躲,像隻猴子般跳上桌子,跳上窗戶,最後連櫃頂都跳了上去,哇哇大叫道:“救命呀!萬俟兄救救小弟呀……”
  萬俟兮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輕呷一口,幹脆閉上了眼睛。
  沈狐一見之下,臉頓時黑了半邊,“喂喂喂,不是吧?萬俟兄你真的見死不救——”一個“啊”字沒說出口,謝思瞳的手已攻到,他趕緊跳下櫃子,隻聽“呲”的一聲,華服的下擺頓時被她扯下了一條。

  好險!再躲慢一分,遭殃的就是他的背了!
  不行,絕對要拖那家夥下水!想到此處,沈狐一個箭步躍至萬俟兮麵前,然後抓住他的椅子一轉,將他當成盾牌以阻擋攻擊。如此一來,萬俟兮想不動也不行。

  眼看謝思瞳的手收之不及,直朝他頭頂抓下,他歎了口氣,伸出一指輕輕在她手腕上一彈,謝思瞳立刻吃痛,踉蹌後退了十幾步才停住,捧住自己的手,疼得額頭冷汗都流了下來。

  萬俟兮放下茶杯道:“夠了,別鬧了。”
  謝思瞳一聽,立馬火了,“鬧?我不是在玩鬧!我姐姐被這家夥,就是這個嬉皮笑臉油腔滑調的登徒子給騙了!不但騙她,還拋棄她,爹又逼她嫁人,姐姐沒有辦法,隻能吞金自盡……都是這個渾蛋!可憐我姐姐隻有十七歲,就那樣死了……我替姐姐報仇,卻被你說成是玩鬧?”說到最後聲音哽咽,眼中淚光閃爍,但死命撐著,愣是不肯流出來。

  看來這也是位倔強的主……有一個難纏的沈狐不夠,現在又多了一個。不知是不是因為人在病中特別虛弱的緣故,萬俟兮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疼,疲憊地問道:“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你姐姐是因他而死的?”


第28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3)
  謝思瞳咬牙道:“我既然敢這麽說,當然是有證據!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我姐姐吃了他的虧,又是個弱女子,礙於名譽絕對不敢聲張。但他沒想到,我姐姐死前寫了封信給我,把什麽都告訴我了!這家夥用花言巧語哄了我姐姐,然後又始亂終棄……”

  “信呢?”
  “信在這裏!”謝思瞳從懷中取出一封包得仔仔細細的信箋,萬俟兮伸手接過,展開一看,裏麵寫著:“十丈軟紅,已無牽念,唯姊妹情深,不忍相離,奈此生已了,此身已毀,隻怪為姊識人不淑,誤信沈郎,薄言相負,不愧其名……”秀氣的字體,密密麻麻寫了兩頁信紙,其中還有好幾個字被淚痕模糊了,看不清晰。

  讀內容已是字字血淚,再看信紙,越發讓人覺得辜負了這樣一個癡情的姑娘,真是罪過。
  萬俟兮抬眸看向沈狐,隻見他以手托著下巴,微皺著眉頭,似乎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幹過那麽無恥的事情,隻得苦苦思索,表情非常耐人尋味。
  萬俟兮不禁揚唇一笑,忽然掀起桌上的水晶燈罩,將信伸進去點燃。
  “啊!你幹什麽?!”謝思瞳吃一大驚,連忙上前搶攔,然而已來不及,隻見信紙瞬間卷起,燃成灰燼,再被風一吹,四處飛散。
  “你、你、你……”謝思瞳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顫聲道,“你燒了我姐姐的信,你居然、居然燒了……”
  萬俟兮平靜地答道:“現在你沒有證據了。”
  謝思瞳嘶聲道:“原來你和他是一夥的!原來你也不是什麽好人!沒想到啊,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璿璣公子和賤狐竟然是一丘之貉!算我瞎了眼睛信錯了人,但是你以為將信燒掉就萬事大吉了麽?我這就回去,回去宣告天下,你們兩人幹的醜事!”說完扭身就跑,剛跑到門口,一道強風掃中她的後頸處,她頓時眼前一黑,軟軟倒地。

  出手的是萬俟兮。
  “咦?你……”不得不承認,此一變故完全出乎沈狐的意料,他怎麽也沒想到,萬俟兮竟會這麽做,他是在幫他麽?剛想走過去細問,就聽萬俟兮沉聲道:“不要過來!”

  “呃?”
  萬俟兮扶著門框,有些僵硬地回過頭道:“信上有毒,我中毒了。”
  信上有毒?!
  沈狐連忙去看地上的碎片,再看萬俟兮的手,他的手泛呈出淡淡的紫藍色,果然是中毒的跡象!
  萬俟兮苦笑了一下,氣息微弱地說道:“那些人設置得還真周到啊,算準了謝家二小姐拿出來的信我不會起疑。”
  沈狐的眼睛變得幽深了起來,低聲道:“也就是說,謝思瞳來此並非偶然?”
  “嗯,有人偽造了謝娉婷的遺書,誘她來此,並且,怕她殺不了你,還在信上下了毒,看來對方想殺掉的不隻是我一個人,連你也有份。”
  眼看他站都快站不住了,說話還是慢悠悠的,仿若絲毫不著急似的,沈狐不禁皺起眉頭,正色道:“快解毒吧。”
  萬俟兮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什麽毒,沒有辦法解。”
  “那就先放血,不要再讓毒擴散!”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絲躊躇之色,剛想說話,沈狐跳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怔,下意識道:“你要做什麽?”
  “我來幫你。”
  “別胡鬧,這種毒是通過接觸傳染的,你碰了我,自己也會……”
  沈狐打斷他,“我知道。但是……”扭過頭,朝他微微一笑,“你怕血,不是嗎?”
  萬俟兮整個人一顫。
  “所以,我來代勞。”
  他頓時眼前一黑,原來是沈狐用袖子罩住了他的眼睛,將他的頭攬入懷中。視線驟然而黑的同時,感官卻因此變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他懷中,聽見沈狐的心跳,撲通、撲通……

  無法描述這一刻的感受,隻覺整個世界都是那般安靜,隻有那心跳聲,撲通撲通,一下下,傳入鼓膜,讓人異常的……心安。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萬俟兮輕輕地問。
  “你審問那個紫衣刺客時,蘇姥姥殺魚,你別過了臉沒有看。”也許是因為看不到表情的緣故,沈狐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溫柔,不再如以往那般總是帶著三分虛假和油滑。


第29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4)
  “你很細心。”萬俟兮由衷地感慨。當初姥姥在魚身上下刀時,他的確是別看視線沒有看,其實他之所以從來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懼血症。這麽多年來從沒有人發現,隻有這家夥注意到了,落了這麽大個把柄在他手裏,看來以後必將不得安寧。

  就在他那麽想時,沈狐含笑道:“對你的事情,我總是格外在意的……”
  萬俟兮心悸了一下,不再說話。
  沈狐低聲道:“要開始嘍。”說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門角輕劃而過,血珠頓時湧了出來,滴落於地,全是黑青色的。
  盡管看不見,但感覺到血液在流逝,萬俟兮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沈狐低下頭,問道:“怕嗎?”
  “為什麽?”
  “也許我在學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謂的流血其實是騙你的呢……”沈狐在笑。
  萬俟兮反問道:“那你是在騙我嗎?”
  沈狐沒想到他會那樣問,愣了一下,然後,將他的頭往懷中摟得更緊了些,低聲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麽,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沒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過一抹奇光,唇角一點點地揚了起來。一陣風來,吹開半開著的房門,門外,天空墨藍,星光點點。
  冬夜清寒,但是,卻因為有了一個人的存在,而變得美麗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麗的時光總是太短暫。
  突然間,一刀寒光掠來,以雷霆之勢,飛速劈向萬俟兮後背——
  ◇弱質纖纖◇
  刀鋒未到,人已先動。
  沈狐抱住萬俟兮翻倒,腳在門檻處一蹬,借力向後平平滑出丈餘,這時第二片刀光緊跟而至,他隻好苦笑道:“謝二小姐,就算是我真的害死了你姐姐,你就不能用聰明點的法子報仇麽?可知殺人須得償命?”

  “隻要殺得了你,償命就償命!”持刀者正是謝思瞳,萬俟兮那一切力度很輕,因此她醒得也很快,想起之前的事情,再次怒火中燒,恨透了這兩人,就趁機拔出靴中短刀偷襲。無奈沈狐躲得太快,偷襲失敗,幹脆直接變成追殺。

  沈狐歎了口氣,剛想叫迦藍,一片袖子自他懷中飛出,以一種說不出的優雅弧度在空中劃過,然後拂中了謝思瞳的穴道。
  外套被翻起,萬俟兮的臉露了出來,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被那樣的目光一掃,謝思瞳頓覺有隻無形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髒,不知為何,本來為姐姐報仇分明是件理直氣壯義無反顧的事情,卻在這一刻變得莫名心虛。為了掩飾這種心虛,她大聲道:“不要臉的,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惡心死了!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難怪狼狽為奸互相包庇。但別以為這樣就能隻手遮天,我爹怕你們,我可不怕你們!我這就上京告禦狀去!一定要你們……”

  “你鬧夠了沒有?”萬俟兮突然動怒。
  謝思瞳嚇了一跳,底下的話就全部吞進了肚子裏,怔怔地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沒有腦子嗎?除了闖禍以外就什麽都不會了麽?隻想著逞一時之快,卻從不顧慮後果。沒錯,殺個把人對你大小姐來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反正到時候出事了自有你爹給你擔待,隻要搬出為姐報仇這個理由來,就可以冠冕堂皇的為自己的魯莽開脫……”萬俟兮厭惡地撇了撇唇角,目光裏全是譏諷,冷冷道,“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大小姐,什麽都不懂,又自以為是得要命。”

  心被最後這句話劃開了一道口子,開始涔涔滴血,不知道為什麽,謝思瞳忽然覺得有點兒受傷。
  沈狐靜靜旁觀,不發一言。
  “你……你……你知道些什麽啊……什麽都不知道,死的不是你姐姐,所以你不會傷心,不會氣憤,不會痛苦,你什麽都不知道……”謝思瞳的眼圈紅了,一直強抑著的眼淚於此刻全然崩潰,肆流而出。

  “我起碼知道一件事——你姐姐沒有死。”
  房間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謝思瞳呆滯地看著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啞著嗓子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第30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5)
  “我說——你的姐姐——謝娉婷沒有死。我受將軍之托,為了還他寶貝兒子的——”萬俟兮斜瞥沈狐一眼,沈狐聳了聳肩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清白,出行前曾暗中查過此事,發現墓地棺內隻有衣襪沒有屍體。”

  謝思瞳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疾聲道:“不可能!我親眼看著姐姐下葬的!她身上的衣服,還是我親手給穿上去的……怎麽、怎麽會這樣……”
  “我為此特地拜訪了當時的驗屍官虞速,原來他收了你姐姐三千兩白銀,給了她一種毒藥,服下後可假死十二個時辰,然後又為她瞞天過海,在驗屍時做虛假定論,因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看出破綻。”

  沈狐歎氣道:“可憐的虞速,真不知道他在你手下吃了多少苦頭,才不得已說出真相……他原本可是個很牢靠的人哪。”
  萬俟兮冷冷道:“能用錢收買的人,就不會是什麽牢靠的人。”
  沈狐隻能苦笑。
  謝思瞳尖叫道:“不可能!你們在騙我,我不相信……我姐姐是假死?為什麽?為什麽要假死?”
  萬俟兮悠悠道:“這個問題就得問站在你麵前的這位被傳說成卑鄙無恥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四少了。”
  沈狐摸摸鼻子,嘀咕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上已經全部掌握,隻差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第三人。”萬俟兮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想知道,那個隱藏在整個故事背後導致這一切發生,令得謝娉婷甘願為他拋棄一切甚至不惜以死來欺瞞天下的真正的情郎,是誰?”

  謝思瞳已經完全呆住,看看他又看看沈狐,心緒紊亂,不知該信誰才好。
  沈狐再度長長地歎了口氣,愁眉苦臉道:“真是沒有辦法。其實我自認為一向守口如瓶,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賴和托付秘密的人呢……如果說了,就要失信於人;如果不說,又怕你生氣,真是好苦惱啊好苦惱……”

  萬俟兮還沒表態,謝思瞳已尖聲大叫了起來,“果然跟你有關係!你快說!我姐姐去哪了?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連我、她唯一的妹妹都瞞著?害我像個傻子一樣傷心得恨不得替她去死!我是她妹妹啊,親妹妹啊,我們從小感情就最好,可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竟然、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她有心上人,我不知道;她假死,我也不知道……你快說!快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別這麽激動,你姐姐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個樣子。畢竟,假死逃婚,而且對象又是權傾天下的木小侯爺,多一個人知道,就等於多了一分危險,不但害了自己,更有可能連累全家。你,要那樣的後果嗎?”

  謝思瞳頓時收口不再作聲。
  沈狐微微一笑,“這就對了嘛。其實你姐姐也未必就刻意瞞了你,也許是她曾經對你說過些什麽,而你卻沒有注意到呢?”
  “說過些什麽……”謝思瞳迷惑,苦苦思索道,“她會說些什麽?我想不起來……”
  “比如說,她曾經說過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以後能到哪裏定居。”
  謝思瞳麵色一變,似乎想起了些什麽,剛待說話,沈狐又道:“聽說如果對人間還有依戀,魂魄就無法升天,在其生前所留戀的地方徘徊不去,有緣人亦可見到。啊,謝二小姐,不知你是不是個有緣人?”

  他輕輕伸袖一拂,謝思瞳頓時向後退了好幾步,停下來時,身上穴道已解。她瞪了兩人一眼,恨恨道:“你們最好說的都是實話,我這就去那看看,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再回來跟你們算賬!”也不等沈狐回答,扭身急忙忙地跑了。

  萬俟兮注視著她的背影,緩緩道:“你不該放她走的。”
  沈狐笑笑,“怎麽,你還想管她要解藥不成?”
  “與解藥無關。但她這一去,免不了又要被人暗中盯上,若找不到謝娉婷也就罷了,若真找到了,隻怕是禍不是福。”
  沈狐哈地一笑,目露狡黠之色道:“無所謂啊,那就是他們的問題了,反正那個地方是謝二小姐自己想起來的,我可什麽都沒說,與我無關,我不算失信於人。你也說了謝二小姐是個闖禍精,留她在此,不知道還會惹出什麽事來,還是遣得越遠越好。而且某個家夥也太過好命了,攜美人隱居在那麽個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真是讓人心裏不爽,應該找點事情給他們做做,免得日子過得太無聊,你說對不對?”


第31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6)
  萬俟兮開始有些同情“某個家夥”,真不知那位仁兄是哪根神經不對勁,居然會拜托沈狐這種人保守秘密。
  沈狐忽想起一事,扭頭正色地問道:“倒是你,覺得好點了嗎?”
  萬俟兮重重一震,臉刷地變白了。見他這個樣子,沈狐有些吃驚又有些好笑道:“喂喂喂,你該不會是忘了你還在放血排毒吧?”
  萬俟兮慢慢地抬起左手,傷口處血跡斑駁,暗紅色的血液流下來,跟蜘蛛似的爬在五指間,每一輕顫都是蠕動。他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劇烈,頭往後仰,瞳孔渙散,牙齒因為咬得太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

  沈狐原本還是笑嘻嘻漫不經心的,見此情形頓時變色,連忙再次抱住他的頭用袖子遮住他的眼睛,沉聲道:“不要看了!不看,什麽都沒有,沒事的……”
  萬俟兮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額頭冷汗直流,模樣痛苦到了極點。
  沈狐不禁露出擔憂之色,柔聲道:“沒事了,不要怕,沒事了……怎麽才可以幫助你?告訴我,要怎樣你才會好受些?”
  萬俟兮搖了搖頭。
  沈狐隻好抱緊他,借由這個擁抱,將溫暖與安定通通傳遞給他。指尖的毒血由原先的紫黑慢慢轉為鮮紅,毒素應該已被逼出了七八成,然而萬俟兮的顫抖還在繼續,並且體溫迅速下降,摸上去冰涼一片。如果不是親眼目睹,真是無法置信,平時那麽冷靜沉穩喜怒不形於色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麵。

  不知為什麽,在緊張焦慮的同時,卻又有點隱隱的歡喜——之前的萬俟兮過於完美,這樣的他反而多了幾份真實,讓人窺見高不可攀的外表下,一片心,柔軟,豔麗,而且多情。

  “沒事了,不要怕……不要怕,沒事了……”六個字,翻來覆去,一字一頓,皆是關心。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萬俟兮慢慢地睜開眼睛,沈狐朝他微微一笑。夜深沉,月光如水,從他身後照過來,周身如鍍銀邊,看上去格外的溫存,亦格外的縹緲。
  萬俟兮看著看著,就覺得他的樣子模糊了,像在繪了畫的宣紙上鋪一層紗,將輪廓與眉眼重新勾勒,蘊化成為另外一個人。
  而那人,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萬俟兮的眼裏忽然湧起了淚光,望著沈狐,望定沈狐,莫名憂愁,不甚哀傷。
  沈狐輕輕問道:“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我……”他艱難地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完全沙啞,“對不起,我停不下來。”
  沈狐目光一顫。
  “我很努力地想控製自己,不要抖得這麽厲害,可是我……停不下來。”
  “那就不要停下來,我在這裏陪著你,不會出任何事。”沈狐垂下頭,抵著他的額頭,聲音暖如旭日,“你現在很安全,不會毒發,不會死,也不會再被人偷襲與刺殺。所以,沒什麽可害怕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顫抖也最終會停下,你不會有事的。”

  萬俟兮的視線自沈狐臉上移開,望著窗外的月亮,低聲道:“七年前,有一個人……死在我麵前,為了救我。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砸死,血噴濺到我臉上、身上、手上,血紅血紅,不停地流……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能見血了,看見血就會嚇得手腳僵硬全身發抖,怎麽也停不下來……”

  “那個人一定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萬俟兮的目光開始迷離,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腦袋一歪,陷入昏迷。
  沈狐嚇了一跳,搖動他的肩膀疾聲道:“你怎麽了?醒醒,萬俟兮,你醒醒!怎麽回事……”一時間臉色發白,心亂如麻,很有些六神無主。
  “迦藍!迦藍!”
  沈迦藍像片羽毛般地從窗外飄了進來,落地沒有任何聲音。
  “你知不知道他中的是什麽毒?”
  沈迦藍上前看了看萬俟兮的臉,不敢直接碰觸,取塊手帕搭在他的手腕上為其搭脈,沈狐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逼緊聲音道:“如何?”
  “他所中的毒,不僅怪異,而且毒性猛烈,盡管已經第一時間放出了毒血,但毒素仍是侵進了心脈,恐怕……撐不過半個時辰。”

第32節: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7)
  沈狐聽了,瞳孔一下子縮緊,然後轉為墨般濃黑。他突然站起,將萬俟兮放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然後轉身就走。
  沈迦藍一向毫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之色,“你要去找他們?”
  沈狐並未回頭,隻是沉聲道:“隻有他們才有解藥,不是嗎?”
  “如果你現在去找他們,就等於是前功盡棄。”沈迦藍緩緩道,“你這幾年來所有的等待、努力,和心血,都將化為烏有。”
  沈狐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了,聽聞這句話後硬生生地停下,扶住門框,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有時候我還真是不喜歡你……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因為說出後,人就會猶豫,而一旦猶豫,就發現已經什麽事都做不了了……”
  沈迦藍垂下眼睛。的確,身為影子,就得像影子一樣跟著主人,無論主人要做什麽,都不得有任何異議,即使主人要去撲火,他也隻能跟著一起去。勸阻與多言,從來是大忌。

  由於長年陪伴左右,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沈狐。但正因為了解,所以更覺吃驚——一隻比世界上任何獵人都要聰明狡猾的狐狸,竟然肯為了某個人而去碰那個它早已熟知並極力避開的陷阱,這說明了什麽?

  他的視線轉向床榻,雪白的錦被裏,萬俟兮的臉比雪更蒼白,因而便顯得眉睫更黑,消瘦的臉,強烈的黑白對比,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莫名地令人窒息。

  這個人……對沈狐來說,是危險麽?
  而危險,應該趁其還沒發生前,就予以排除。
  但如果那麽做的話,沈狐……會恨他一輩子的吧?
  與此同時,沈狐的聲音異常深沉地響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他死了,會有什麽後果。”
  天空中,雲層掩住了月亮,分明是冷到極致的冬夜,胸坎裏卻像是燃燒著一把火,幾乎聽得見血液在沸騰的聲音。
  “迦藍,我知道你不信宿命,但是我信。大千世界,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吸引。可即使是最奢侈的妄想中,我都沒期待過會遇到這樣精彩的一個人,甚至以後都不可能會再遇見。這份精彩,注定了我不甘心與他擦肩而過,不甘心彼此沒有交集,更不甘心一切在今天就終止。所以,我決定了!”

  沈狐轉身,凝視著沈迦藍,一個字一個字,異常堅定也異常執著地說道:“我要救他,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救他,然後——讓他成為我的,或者,讓我成為他的……不可或缺。”

  沈迦藍聽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開口道:“那麽,也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
  沈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驚喜道:“什麽辦法?”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太夫人房中的那三顆九玄玉露丹……”他的話還沒說完,沈狐已像支離弦的箭般飛奔了出去!
  是夜,沈府太夫人房中警鍾大響,侍衛們迅速衝進密室,捕獲潛入者一名,當他們把該潛入者的身子扳過來,強行拉下他遮在自己臉上的雙手時,全體愕然。該潛入者趁機逃走。事後太夫人追問時,所有侍衛全都拚命搖頭,不是閃爍其詞便是堅持沒看見,於是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第33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1)
  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
  ◇怎生石現◇
  他看見自己再次走過那條冗長的走廊,視線朦朦朧朧,場景搖搖晃晃,血紅色的門半開著,門後麵,陽光白亮得有些刺眼。
  他在離門一步之遠的地方停下,因預見了不祥而躊躇,就在這時,門自行開了。
  陽光仿佛瞬間暗了下去,四四方方的屋子裏,沒有任何人。
  他剛走沒幾步,一樣東西就突然從頭上方掉下來,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反應,急速向後掠開,於是那樣東西就砸到了地上,發出好大的響聲,然後哐哐哐的碎裂開。

  俯身細看,那竟是一塊巨大的牌匾,陽光像格子一樣從身後斜斜地照過來,映出上麵的字,再度晃痛眼睛——
  布——衣——神——判!
  四個漆金大字,就像四座大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匾上。
  仿若被燙到,他連忙縮手,然而已來不及,手上碰到匾額的部位開始火辣辣地燃燒,抬起一看,鮮血不斷地從毛孔裏滲出,蛇般蜿蜒遊走,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聽見有人在尖叫,下意識地低頭,卻無比吃驚地看見碎得七零八落的匾額下,竟然壓著一個少年,而發出尖叫的另一人則跪在一旁全身顫抖,臉色蒼白如紙,身形異常瘦弱,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大的孩子。

  這兩個人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剛才匾額砸下來的時候房間裏分明沒有人,為什麽現在其中一個會躺在匾下,鮮血淋漓?為什麽?為什麽?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無法出聲,亦無法思考。
  手上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流淌著,濕濡濡,黏糊糊,還有淡淡的腥味,房間裏的空氣好像越來越少,他覺得自己幾近窒息。
  這時被壓著的少年抬起頭,顫顫地朝他伸出手,像在求救。
  他順著這隻手一直看過去,看到少年的臉,頓時——
  頃刻瞬間,天崩地裂,萬物都不複存在!
  萬俟兮發出一聲尖叫,猛地坐了起來。
  一塊毛巾遞到他麵前,還暖暖地冒著熱氣,抬眼,看見的是蘇姥姥慈藹的臉,似在歎息,“公子,你又做噩夢了。”
  萬俟兮怔忡了一會兒,原來是在做夢……
  又是夢,那個不祥之夢。
  他托住額頭疲憊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接過毛巾抹去臉上的冷汗,問道:“什麽時候了?”
  “辰時三刻。”蘇姥姥看向門口,壓低了聲音,“那個叫做掬影的丫頭,已經在外麵等了好久了。”
  萬俟兮詫異地抬起頭。
  “說是宓夫人讓她來領你去見她姐姐的,也差不多是該向題柔問話的時候了。”
  萬俟兮放下毛巾,眼神沉鬱,沒有說話。
  蘇姥姥又道:“我知道你顧忌宓桑……但是公子,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哪。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種不安的預感,好像這次來陌城來錯了,咱們還是早點辦完事回京城吧,三小姐也差不多該從天閣回來了。”

  萬俟兮抿緊唇角,披衣下床正式梳洗,對著鏡子時突想起一事,轉頭問道:“姥姥昨天回來時,沒看見什麽嗎?”
  蘇姥姥一怔,“看見什麽……公子指什麽?我昨天和沈府的廚娘季嫂聊得晚了些,回來時公子已經睡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姥姥還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他暈過去後是沈狐把他送上床的?再看自己的手指,傷口已經愈合,身體也沒有半點不適,不知道沈狐用的是什麽藥物,竟神奇地化解了那種奇毒。隻不過……難道連外衣也是他幫自己脫的嗎?一想到當時的情形,萬俟兮眼中頓時閃過一絲窘色。

  蘇姥姥道:“公子,真有什麽事情嗎?”
  “沒有。”萬俟兮將毛巾往水盆裏一放,然後走過去打開房門。門外的曲廊中,掬影倚柱凝望著遠處陰沉沉的天空,表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聽得聲響轉過頭,見到他後連忙站好,躬身行了一禮。

  黯淡的晨光蕭索地映著她的眉眼五官,真的……很像宓桑……
  萬俟兮默默地想:像是成心安排好似的,讓他來到此地,讓他見到她,讓他想起以前一些糟糕的回憶。時光在腦海中重複交疊,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
  他在失態前先行撤回視線,別過臉龐淡淡道:“我們走吧。”
  蘇姥姥在身後道:“可是公子,你還沒用早飯!”
  “不用了。我們走吧。”
  掬影定定地望著他,半晌後,再行一禮,轉身帶路。兩人都沒再說話,就那樣沉默地穿過中心湖,一路往西,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處小院落前。
  整個將軍府,屬此院最是偏僻,雜草叢生,一株婆娑梅已經完全枯死,映著掉了漆的綠窗,景色看上去非常荒蕪。而且門前半個把守的人都沒有,淒清如此,足見題柔此時的處境。

  萬俟兮的眼珠變得越發深沉了起來。
  這時屋中傳來一陣碎裂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嘶喊道:“我不喝!我不喝!這些湯裏肯定都摻了毒藥,要害我,要讓我沒了寶寶,我不喝——”
  掬影頓時麵色一白,搶先推門而入。
  萬俟兮跟了進去,但見屋中擺設極為簡單,一女子披頭散發地擁被瑟縮在床角,緊緊抓著床柱,眼中盡是防備警惕之色。地上,湯汁流了一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正在收拾湯碗碎片,看見掬影,眼圈先自紅了,“掬影姐姐,題柔姐姐她……”


第34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2)
  “好了,這裏交給我,纖兒你先下去吧。”掬影接過她手中的掃帚,將碎片掃入簸箕中,然後走到桌旁,拿起藥罐重新倒藥。
  床上的女子見她這樣,開始發抖,目光裏盡是乞求之色道:“不要……妹妹,你放了我吧,我不要喝。我怕那些湯都是有毒的,夫人肯定在裏麵下了藥,你不知道而已。我一喝就完了,寶寶就沒有了……不要逼我,妹妹,不要逼我……”

  掬影恍若未聞地倒好藥,當著她的麵咕嚕咕嚕喝下一半,“我也喝了,如果有毒,我陪你一起。”
  “不,不,不要……”題柔還在抗拒,掬影已走過去一把卡住她的下頜,竟毫不憐惜地將那碗湯一股腦兒倒入她口中。題柔拚命掙紮,但不識武功的她怎會是妹妹的對手,直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不要!好苦,妹妹,好苦!不要……”

  掬影麻木地等她把湯全部喝完後才鬆開手,題柔得到自由,立刻號啕大哭了起來:“你居然這樣對我……你居然這樣對我……”
  掬影冷叱道:“閉嘴!”
  題柔頓時嚇了一跳,怯怯地看著她,雖然還在哽咽,但聲勢明顯小了很多。她雖不及妹妹絕麗,可勝在溫婉柔媚,眉眼間倒與屈錦有幾分相似。
  萬俟兮輕皺了下眉——莫非沈沐就是因此才與這名婢女有了肌膚之親?發現這一點後,心中那種壓抑的感覺又沉了幾分。
  真不知道是該說沈大將軍多情的好,還是薄幸的好。隻可憐了那些長得像屈錦的女人——宓妃色、沈狐的生母雲氏,以及眼前的這個題柔,永遠都要生活在元配的陰影下。

  掬影深吸口氣,轉身介紹道:“姐姐,這位是萬俟世家的璿璣公子,特來問你……”她的話還沒說完,題柔已從床上撲過來,一把抓住萬俟兮的袖子道:“你就是璿璣公子萬俟兮?萬俟兮就是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沒有偷鐲子,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公子你救救我,隻有你能救我了,夫人要我死,她要害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掬影連忙將她拉開,沉聲道:“姐姐,別胡鬧!”
  題柔不依,死命地甩開她的手,再度撲上來揪住萬俟兮的袍子道:“公子,大家都說你最英明,天底下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求你救我,求你救救我,還有我肚子裏的寶寶……”

  “姐姐!”掬影又是窘迫又是氣惱,還待攔阻,萬俟兮輕輕格開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然後伸手扶起題柔,以一種非常溫柔的姿態將她攙到床邊,聲音輕軟得像母親在哄嬰兒,“我知道了,你先坐下。”

  掬影心中一悸,手腳都開始無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她見識過萬俟兮溫柔的樣子!在孔雀樓裏,在審問那兩個女刺客時,他就是這樣溫柔的,他的溫柔是假象,遠遠比一切嚴刑毒打都要可怕!完了……這下姐姐真的完了……

  意識到這點,胸口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疼得無以複加。
  萬俟兮從袖子裏取出一隻小小的銀匣子,側身坐到床沿上,對題柔道:“藥很苦,對不對?”
  題柔睜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萬俟兮打開匣子,從裏麵取出一對銀筷,如昨夜蘇姥姥喂他那樣的將蜜餞夾到她嘴邊,柔聲道:“吃一顆看看。”
  掬影的手在身側一下子握緊,盡管明知不太可能,卻仍是無法避免的想——這裏麵,會不會放了什麽毒藥?
  相比她的緊張焦慮,題柔則要顯得平靜得多,眼中戒備之色逐漸淡去,最後竟乖乖張口將那顆蜜餞吃了下去。
  “好吃嗎?”萬俟兮取過一旁的帕子,替她擦去唇邊的殘汁,這一幕落在掬影眼中,更是說不出的詭異……是陰謀吧?他心裏到底在算計些什麽?為什麽對姐姐這麽好?他不是站在夫人那邊的嗎?他應該是接了夫人的委托來盤問姐姐的,甚至於用刑,也絲毫不奇怪啊……那麽,他是在做戲吧?一定別有所圖……

  那邊,題柔吃完蜜餞,眼中露出羞澀之色,歡喜地點了點頭。
  萬俟兮笑笑,提筷繼續喂她,動作表情都耐心到了極點,於是掬影就更加不安了起來。

第35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3)
  匣子很小,僅裝了十餘枚蜜餞,不一會兒便吃完了。他收起匣子放回袖中,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由始至終,鐲子的事一句都沒提。
  題柔連忙伸手怯怯抓住他的袖子,眼中閃爍著淚光,低聲道:“公子,謝謝你……”
  萬俟兮靜靜地回視著她,沒有接話。
  “自從出事以來,公子是第一個來看我的,還帶蜜餞給我吃……無論公子來的目的是什麽,我……都謝謝公子!”題柔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公子,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偷那鐲子,真的沒有偷……”

  麋鹿般純淨的眼睛,再加上哀婉到令人心酸的絕望表情,無論多麽鐵石心腸的人看見了,都無法無動於衷,萬俟兮亦不能避免,隻得輕輕一歎,重新坐下用帕子為她拭淚。

  這樣的動作換了其他任何男子,都會因親密而顯得狎昵,然而他做出來時,卻隻讓人感到如沐春風,沒有半絲不快。
  怎麽會這樣……掬影握緊雙手,有些意外,有些釋懷,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我知道夫人恨我,我也不想的……但是公子,我沒有勾引將軍!請你相信我,一直都不是我自願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孩子是無辜的!你幫我告訴夫人,隻要讓我平平安安地把寶寶生下來,我會帶寶寶走的,走得遠遠的,再也再也不回來,我不會跟她爭什麽的!我、我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爭任何東西啊……”嘶啞的嗚咽聲回蕩在冷清簡陋的房間裏,更顯淒涼。

  萬俟兮默默地聽,肅穆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雖然是個下人,沒念過什麽書,但也知道禮義廉恥,也懂得知恩圖報。當年我跟妹妹走投無路時,是夫人路過救了我們,我對她隻有感激。那一晚……那一晚將軍喝多了酒,將我誤認為是已逝的大夫人,我隻是個丫鬟,我沒得選擇。事後我也想過一死了之,但是,我舍不得丟下妹妹一人孤獨伶仃,而後又發覺自己有了身孕……我從沒想過要爭寵或是其他,我唯一的希望隻有讓這個孩子能順利地生下來,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委屈,自己的無奈,自己的辛酸,一邊說,一邊哭。而萬俟兮就那樣一言不發地聽著,眼眸沉沉,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最後題柔哭得累了,萬俟兮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見她睡著後才拉上簾子,轉身離開。
  由始至終旁觀著的掬影看了已經入睡的姐姐一眼後,關上門追上前去,“等一下,萬俟公子!”
  萬俟兮聞聲停步。
  掬影不自覺地揪緊衣袖,有些不知該如何說好。
  萬俟兮望著她,眼神沉靜,比之先前又複雜了幾分,最後開口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人做些什麽的。”
  掬影咬著下唇,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悸,低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他轉身繼續前行,掬影便也默默地跟著他,一陣風來,卷起枯葉無數,寂寥之意落滿頭。
  “你們不是從小就在沈府的?”
  “嗯……我和姐姐是三年前來到陌城的。”掬影抬起頭,望著天邊的雲朵緩緩道,“我們是韓城人,那年黃河決堤,大家沒有辦法,隻得背井離鄉。路上娘病死了,我們便來陌城投靠舅舅,沒想到沒過幾天舅舅也死在了戰場上,有個惡霸看上我,就說舅舅欠他錢,要我們還,還不起就拿人去抵。正在危機時,夫人的轎子路過,救了我們,還帶我們回府。”

  “也就是說,你是來到沈府後才學的武功?”
  “是。”
  萬俟兮的腳步停了一停,輕籲一聲道:“很有天賦。”
  “也許吧……”掬影垂眸,唇邊有著淡淡的嘲諷,“但武功越高,隻說明你當影子能當得更好,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原來你也是影子……”
  “不,因為少爺不要我,所以我連影子都不是。”
  萬俟兮忍不住回頭,看見掬影的眼睛烏黑,那黑色是那般冰涼,清冷如水。她……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感到不甘嗎?這麽有才的一個女子,美麗,聰慧,天分極高,然而,卻被烙上奴仆的身份,永遠低人一等。她……可會不甘?


第36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4)
  也許是承受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份憐憫,掬影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停步道:“夫人在等我回話,我就不陪公子回去了,先行告退。”說完也不等他同意,徑自匆匆離開。

  萬俟兮望著她的背影,感覺自己體裏某個結了疤的傷口突然綻裂,開始隱隱抽疼。他以一隻手按住胸,慢慢地走過長廊,花園前方是一片大湖,有風吹過,拂起波光粼粼,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全都閃現出來。

  玉石橋上,有人俯在欄杆上喂魚。
  瘦長的手指將麵團揉開,抖落,湖麵上頓時躍出好幾尾金鯉爭食,水花四濺,撲通撲通,像是點了神來一筆,令得原本死氣沉沉的靜止畫麵頓時鮮活了。
  那人回身,朝他眯起眼睛微笑,比陽光還要燦爛——
  原來是沈狐。
  ◇如何瞞天◇
  他今日換了一套月牙色的衣袍,頭上的帽子也換了,因此剛才乍見背影,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萬俟兮的眼眸不由轉暗,從岸邊走過沒有停步。
  沈狐呆了一下,連忙朝他揮手,誰知他竟跟完全沒看見他似的,很快地穿過拱門離開了。
  於是沈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尷尬地收回來,扭頭詫異地問道:“迦藍,難道……我是個透明人?”
  迦藍的聲音自橋旁的樹上傳出來,“答少爺,不是。”
  “那麽,為什麽他明明看見我了,卻假裝沒看見?”
  “……”迦藍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許……是被討厭了。”
  “什麽?”沈狐的眉毛頓時皺在了一起。
  “刺蝟遇到它所認為的危機時,都會蜷縮起來,想靠近它的人就會被尖刺刺傷。”
  沈狐頓時靜默了下來,望著水裏的鯉魚,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他不說話,迦藍也就不主動說話。冬風輕輕地吹,樹葉沙沙地響,幾片落葉飄啊飄的,最後掉到了湖麵上,蕩起水紋漣漣。
  沈狐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喃喃道:“他想逃。”
  麵團自鬆開的指間盡數滑落,湖裏的鯉魚先是避開,然後又一湧而上。他望著這些被誘惑的魚群,眼中逐漸有了神采,最後拍拍手,再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恢複了那副自信滿滿的表情,眼睛彎彎地笑道:“所以我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鬆手,因為——一旦鬆開,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說完一個縱身,飛到岸邊,跑了幾步後,又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
  迦藍的氣息很快消失了,沈狐唇角揚起微微一笑,繼續飛奔向前,穿過拱門後,是片小竹林,再往西走便是太夫人日常吃齋念佛的佛堂,由於住著七位師太的緣故,長年香火不熄。

  此時正值師太們頌經之時,唱念平緩、節奏不變的梵音自堂中悠悠穿出,紅塵俗事到了此地,都像是被隔在了圍牆之外,隻留得一片祥寧。
  佛堂左側有株參天古樹,據說已有三百年樹齡,枝葉繁密,樹幹粗壯,須合十人之臂才抱得過來,而萬俟兮,就站在樹下,微微仰著頭,盯著樹幹幾乎出了神。

  樹影斑駁,在他身上投遞下重重陰影,仿佛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因此看上去已不再如初見般空靈絕秀、飄逸飛揚。
  沈狐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悸顫了一下,就像一把從沒人彈奏過的琴,突然被人第一次撥響,無論那記響音好不好聽,這一刻,都成永恒。
  他大步走了過去。
  萬俟兮沒有動,視線依舊膠凝在樹上,卻開口道:“我聽說將軍極愛此樹,視做鎮府之寶。”
  “嗯……”沈狐聳了聳肩,“反正是看得比我重要。”
  “那麽……如果他知道這棵樹快要死了,不知會有什麽感覺?”
  沈狐微微一愣。萬俟兮伸出一隻手,輕摩著樹幹,灰褐色的粗糙樹皮襯得他的手,素白、纖瘦,甚至還帶著幾分柔弱。
  沈狐的眼眸越發深邃,但表情卻顯得更加漫不經心,“大概會發怒吧。到時候就會有很多很多人跟著一起倒黴。”
  “雖然它外表看起來還是很茁壯茂盛,全無異樣,然而,樹心已經開始腐爛,不出三個月,必然枯死。”

第37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5)
  沈狐摸著鼻子,沒有發表意見。
  “但是,如果從現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話,則還能拖過十年。”萬俟兮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還能活十年?”沈狐沉吟片刻,偏著腦袋笑了起來,“我很懶,你知道的。”
  “所以?”萬俟兮揚起眉毛。
  “所以讓我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膽擔憂發愁地圍著這棵樹轉,想盡一切辦法救它——這樣的事我是不可能會去做的。”他笑笑,伸手折下一片樹葉,放到唇邊輕輕一吹,葉子就發出了清揚悅耳的聲音。

  “那是因為你對它沒有感情。”
  “也不盡然。感情這東西,很玄乎。你如果不是把它看成單純的一棵樹,而是當作某段回憶、某種象征的話,那麽自然會被賦予更多的感情。我從小在這棵樹下玩,摘它的葉子吹曲子,折它的枝條當鞭子,細數起來可有不少能說的故事呢。但是,感情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沈狐的表情變得很是一本正經,撫摩著手中的樹葉,低垂眉眼道,“你也說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隻不過是延長十年罷了。十年時間,犧牲一個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死,而有這十年,有這精力,都已足夠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萬俟兮聽到這裏,睫毛突然一顫。
  沈狐打了個哈哈,語調再度一轉,調侃道:“再說,它已經活了三百多年,夠久了,如果它能說話,沒準還會發出‘老子已經活夠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讓我死吧,這麽漫長的生命真是種罪過’呢。子非樹,焉知樹不想早死早投胎?”

  “也就是說,你聽而任之的放棄了它,是麽?”
  “喂喂喂,不必說得這麽罪過兮兮的吧?你不覺得嗎?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又辛苦又無法挽救的事情上,還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萬俟兮突然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沈狐這次不再遲疑,隨即追了上去,“怎麽了?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哦?願聞其詳。”他露出一副虛心討教的模樣,然而萬俟兮沒有看他,隻是漠然地平視著前方,雖然在對他說話,但又好像隻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並不是因為你出身比別人好,也不是因為你天生聰明……”
  沈狐有點兒驚喜,又“哈”了一聲,“這還是你第一次誇我呢,不過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我還長得很英俊。一個出身貴胄天資過人又能長得像我這樣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萬俟兮沒有理會他的自吹自擂,繼續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厚顏無恥地不負責任。”
  沈狐頓時笑不出來了。
  “你遊戲人間,四處闖禍,以捉弄他人為樂,可謂是活得瀟灑至極。然而你卻從來不想,為什麽你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逍遙快活?”
  “因為我不負責任?”
  “是!”萬俟兮突然停步,扭頭盯著他道,“就拿剛才的樹來說,沒錯,十年時間足夠你種大另外一棵樹,然而那棵畢竟不是這棵!隻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反正要死,但是,當你可以讓它晚死十年時,你為什麽不去做?子非樹,又焉知樹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不會留戀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盡管沉重,但是我們不能逃避,隻能把它扛起來!沈狐……這就是你與我之間最大的區別,也由此注定了——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不是。”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萬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有風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萬俟兮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並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後,裏麵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後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回蕩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心與悠閑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遲遲沒有說話。

第38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6)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隻見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萬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仿佛癡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裏凝結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於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萬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盡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情,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隻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歎了口氣,將袍子圍得更緊了些,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為名,拒絕外出。為什麽?因為怕雪嗎?”
  “怕?”萬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最後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隻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麽也停不住,你拚命地往前爬,想找到幹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麽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曆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萬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地聽著,分外認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萬俟兮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拚命向生命求助與掙紮。

  “娘和姥姥當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為我心軟,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那一刀,是我應得的教訓。”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感——如果讓萬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麽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麽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液體,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看上去那麽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後竟會變得這麽肮髒?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吧?”萬俟兮說到這裏,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麵的屋簷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後,表情慈悲。於是我拚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擺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後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錯,我發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為什麽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麽?隻因為你是個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東風呼嘯而過,天地間,一派冷寂。
  隻有雪花,依舊肆無忌憚地下著,飛舞、墮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態旁觀著人世間的一切。
  萬俟兮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沈狐懷中抬起頭,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而眼睛卻越發黑亮,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直欲將與之對視的人的靈魂灼傷。


第39節: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7)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裏知道,也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挑明,就再也無可挽回。”
  沈狐低聲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聰明人是不會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此刻說出來,有可能會激怒你,從而使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從此與你一起守護這個秘密。兩者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現在不說——”沈狐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一字一字,非常緩慢,也分外深沉,“我將永遠被你疏離,隔絕在外,永遠無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樣。”

  萬俟兮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因這番話而起了些許慌亂,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麽……”推開他轉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脫,“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麽肯乖乖跟你回來,不知道我為什麽老是纏著你,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萬俟兮拚命想甩開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她有絲毫可以閃躲的機會。
  “那就讓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萬俟兮,我——”
  萬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說出下麵的話,然而,指尖剛觸及對方的肌膚,就被他的另一隻手抓住,於是,下半句話就以那樣一種完全無可抗拒的姿態異常清晰地飄入了耳中——

  “我喜歡你!萬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時間靜止了。
  萬物都不複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墮入無邊暗境。
  萬俟兮呆滯地望著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卻呈現出不可思議的陌生與恍惚,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隻要再眨一下眼睛,就會消失掉。
  他……是誰?
  眼前這個表情凝重,眼睛明銳得像把刀,慢慢地、溫柔地、淩遲著她的心髒的……這個少年,是誰?
  在身體裏隱藏已久的秘密就這樣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隻能那樣僵硬地站著,任由它破繭而出。
  依稀間,仿佛又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歇斯底裏地喊:“你走開!你不是他!你不是萬俟兮!你不是萬俟兮……”
  她下意識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慢慢地撫摩著自己的眉眼鼻子和嘴唇——這張臉清貴優雅,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然而,卻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這點後,萬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視線自沈狐的腳,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情忽然變得不勝悲哀。她伸出一隻手摸上沈狐的臉龐,撫過他的眉毛、臉頰、落到肩上,最後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是麽?既然如此……那麽……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語音呢喃著消失在風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隻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

第40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1)
  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
  ◇理之虧欠◇
  一片銀光突掠而來。
  萬俟兮瞬間後退,直掠上樹,然後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半空,冷冷地望著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長、幹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齊,沉穩地沒有絲毫晃動。手的主人,有著與刀一樣的臉。
  ——沈迦藍。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時仿如不存在,但在關鍵時候,從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經死了。
  然而,沈狐臉上半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沉下臉冷冷道:“我說過不許你跟來。”
  沈迦藍垂頭,沒有答話。
  “我也沒有叫你出手。”
  沈迦藍默立半晌,終於開口道:“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是我的職責。”
  沈狐勾起一絲冷笑,眼中盡是厭惡之色道:“那麽,真是謝謝你的職責了。”說完腳尖一點,借力飛起,一把抓住樹上萬俟兮的手臂,極為嚴肅地說道:“再說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你,莫再跟來。”

  不等沈迦藍回答,他拉著萬俟兮飛速離開。而萬俟兮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因為其他,竟完全沒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樹,然後被一路拖著前飛。
  風呼呼的從耳邊吹過,大雪依舊在下,寒意沁入五髒六腑間,逼人的冷。
  然而,手上卻傳來與之截然相反的感覺,溫暖,堅定,充滿力量,好像隻要被這隻手抓住了,就永遠都不會放開。
  這種感覺,讓人心悸的同時,又……莫名的心安。
  萬俟兮的睫毛開始輕顫,手也開始發抖,於是沈狐握得更緊了些。他不說去哪,她也不問,兩個人就這樣禦風而行,穿過佛堂,穿過中心湖,穿過庭院……
  就在萬俟兮以為會一直這樣跑下去時,沈狐停下了。
  他們的前方,是她初見宓妃色的那個花廳。
  萬俟兮略帶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開其中一扇門,拉著她走了進去。
  門關起,室內充盈著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當日見宓妃色時,三個房間,其中一間花廳,一間書房,而現在這個,就是最後一間。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這一間竟是女子的閨房。房中紅羅錦帳,玉鑲牙床,描花妝台,龍鳳銅鏡,窗邊的牆上還掛了一把雲弓……每件物事都精美考究到了極點,看來此處原先的主人,必定是個心思細膩、品位脫俗的女子。

  沈狐熟練地掀起織花雲簾,帶她往裏走,裏麵臨窗擺了一張貴妃榻,榻上的轉心蓮絲被看得出已有很長的年代,盡管被保養得極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黃。而榻旁那麵三丈餘寬的牆上,則繪滿了畫。

  與書房一樣,畫裏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懶……的都是同一人。然而,這個人,卻不是書房畫裏的那個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質纖纖、眉目婉約,長得很像屈錦,唯獨此人例外。她一身紅衣,眉長入鬢,帶著幾分英氣,笑起來時唇角彎彎,又顯得有幾分慧黠。看著這抹熟悉的微笑,萬俟兮忽然醒悟過來——這是雲畢薑!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來這是他母親的房間……
  沈狐拉著她走到牆前,忽轉頭朝她詭異一笑,正當萬俟兮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時,沈狐已開口對畫上的人朗聲道:“母親,我今天帶了個人來看您。請好好地、仔細地看看她,因為,她就是您今後的兒媳。”

  “什麽?”萬俟兮直覺地就想甩開他的手,然而卻被他扣得更緊了些。
  “母親,我向您發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輩子當光棍算了。”
  “你瘋了!”
  “我沒瘋。”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時,先是眉毛輕柔地舒展開,眼角輕揚,眼睛一閃一閃,唇角彎彎,帶著三分愜意三分淘氣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這麽說定了。”

  萬俟兮終於惱了,厲聲道:“什麽叫就這麽說定了!請不要自說自話,沒人答應你!你頭腦發熱要做傻事沒關係,但請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異常清脆地響起,綻放在空中。
  萬俟兮看著自己剛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麽一瞬間的怔忡,但很快的,憤怒之情還是戰勝了愧疚,瞪著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請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是個男人!即使他是女兒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裏,他都是個男人!他十歲時名揚天下,十四歲時繼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歲時掌權,往返於官宦宮廷之間,承蒙帝王恩寵,是個風光無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毀了他嗎?隻是因為你的喜歡,所以要讓他以欺君之罪身敗名裂?你所謂的喜歡,就隻是這樣子而已嗎?”

  “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點——你,為什麽要女扮男裝?萬俟家沒有那種必須男兒才能繼承家業的規矩,一開始以女子之貌出現不就好了嗎,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嗎?”

  話如雷電,一記記地劈入心間。萬俟兮的眼神開始迷離,為什麽要女扮男裝?為什麽要撒這彌天大謊?為什麽要任由自己的生活變得隱晦扭曲、充滿秘密?
  追溯這一切事由的開始,竟全是暗紅色的血光、銀灰色的大雪。

第41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2)
  依稀間又想起——她的懼血症,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很短一段時間,但於她而言,卻如千年般漫長,她聽見一個喑啞得可怕的聲音很慢很慢地說道:“我不是萬俟兮。”
  我不是萬俟兮——
  我不是萬俟兮——
  這句話不停地回旋著,直將整個世界都吞沒。
  沈狐整個人一震,這回,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洞,用木然的聲音繼續沒有起伏地陳述事實:“真正的萬俟兮,已經死了。七年前,為了救我,死了。”
  *** ***
  “兮兒怎麽會死的?這裏發生了什麽?先帝的金匾為什麽會掉下來?你說啊!你說啊!你啞巴了?說啊!”那女子發了瘋般地衝過來,聲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過,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會變聾。

  如果真的變聾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聽那些可怕的咒罵與斥責。而事實是,她隻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裏,麻木地聽著母親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徹人心的話罵她:“為什麽死的不是你?為什麽偏偏要是兮兒?你死一千次都沒有關係,但為什麽偏偏死的會是兮兒呢?我的兮兒……我的兮兒……”

  是啊,為什麽死的不是她呢?
  為什麽她偏偏要在那個時候去祭祖堂呢?
  為什麽那塊牌匾會在那個時候因年代長久繩子斷裂而掉下來呢?
  為什麽當她抬頭看見它砸下來時,就嚇傻了完全反應不過來呢?
  然後,就是那一雙手,溫暖的一雙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蹌地向前奔出好幾步,然後摔在地上。身後有重物墜地的嘶裂聲,她回過頭,就看見十三歲少年血肉模糊的臉……

  萬俟兮就是那樣死的。
  當時他才十三歲,雖然已經聰慧得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卻沒有足夠的武功可以救人並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諷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著萬俟一族無上榮譽的金匾給砸死的。
  *** ***
  回憶到這裏,萬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見鮮血不斷地從指縫裏滲出來,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騎者,墜於馬;擅泳者,溺於水;擅劍者,噬於劍。
  而善心術者,終有一天會死於自己的心魘。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點。
  萬俟兮以手蓋住自己的臉,發出一聲幾不成音的歎息。
  恍惚間,熟悉的感覺重新折回,她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你知道人身上,什麽部位是最脆弱的嗎?”
  分明不在夢中,卻看見血紅的門在眼前款款推開,金色的夕陽中,那個倚坐在欄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貴、優雅,輕輕一笑間,若紅塵流轉,燦爛無邊。
  她看見自己變回到十歲時的模樣,站在少年麵前茫然搖頭。
  少年從銀匣裏夾出蜜餞喂她,聲線如在水晶盤中滑動的細銀,好聽得無以複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腳不去碰它,不會受傷;腦袋不去撞它,不會疼痛;唯獨心,輕輕一句話都能令其錯亂扭曲,痛不欲生。所以,百刑之中,以虐心為最。”

  “擁有一顆堅強的心的人是最難對付的嗎?”她如此問他。
  少年搖頭,輕輕地笑了,“不。其實他們還不是最難對付的,因為麵對他們,你最多是找不到弱點,拿之無可奈何,於己無害……最可怕的是那些會反擊的人。”

  “反擊?”
  “沒錯。當你在觀察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觀察你,當你想找準他們的弱點狠狠紮下去時,卻反過頭來被他們紮中了軟肋,當你想令他們動搖時,他們卻先使你崩潰……那些對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著她,溫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師,更融合了兄長的寵溺,構築起十歲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豔又歡愉。

  “所以,你要堅強,隻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堅強時,你才能掌控他們的心……” h t t p : // hi . baid u .com /雲 深 無 跡
  親切的語音如歌聲般縈繞,慢慢淡去,然後一個聲音逐漸浮出混沌,變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見你,出去!”

第42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3)
  場景切換了,陽光不見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隻有一片暗暗的虛灰。她看見母親坐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裏,臉色蒼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發,開始磕頭。一個接一個,咚咚、咚咚,機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聽見沒有?你非要把我逼瘋是嗎?”母親陡然暴怒,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抓住她的胳膊將她丟出門外,然後狠狠地甩上房門。

  屋外,厚厚的積雪鋪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從雪中爬起,繼續跪下磕頭,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鬱的天空漸漸暗下來,宅子裏點起了燈,遠遠飄來人語聲和笑聲,隔著一道牆,喧囂溫馨得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而牆內,死寂清冷,隻有她的磕頭聲,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塊的雪於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麵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歎息。抬頭,姥姥站在屋外,憐惜而無奈地看著她,說道:“沒用的……小姐,沒用的……你闖的這個禍太大,根本無法收場……”

  她死命地咬著牙,磕得更加用力。額頭破了,開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沒有感覺。臉是僵硬的身體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還是走吧,小姐,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也沒用,夫人這會兒沒心思顧慮你,她看見了你隻會更煩。回去吧……事已至此,無論做什麽都沒用了。難道你到現在還意識不到?”

  姥姥的眼淚就那樣沒有預兆地流了下來,“萬俟家完了。”
  這五個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進她體內,疼痛還沒來得及被感知,另一句話已當頭壓下——
  “而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見姥姥的嘴一張一合,然而還說了些什麽已完全聽不見,世界暗下來、暗下來,一直暗到身體裏、血液裏、骨頭裏、靈魂最深處……她覺得自己像個裝滿了海綿的布袋,被扔入海中,開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來越沉,越來越漲,一方麵因為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爆炸而恐懼,一方麵卻又帶著類似自殘般的快感等待碎裂來臨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臉,但最終卻哭了出來。
  一直幹涸的眼睛在這刻湧出了眼淚,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哽咽聲壓抑不住,依舊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裏發出來,和著冬夜裏呼呼吹過的風,盛滿了絕望。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低啞的聲音穿破一切,清晰地撞入耳中,萬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霧頓時散去,置身處,還是那個精致秀雅的閨房,身穿月牙色長衣的沈狐,也依舊站在她麵前。

  他的雙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蒼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場劫數,讓她遇見了最可怕的對手。
  自小接受的訓練告訴她當危險迫近時,最萬無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還沒造成傷害前就予以滅除,然而,麵對那樣一雙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殺他?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複雜心態,沈狐淡淡道:“其實你還有機會的。”
  萬俟兮抿緊唇角沒有接話。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沒有璿璣公子偵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璿璣公子想要殺一個人,絕對能夠做得天衣無縫,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無數種不留痕跡地殺了我滅口的方法,剛才卻偏偏選了最笨的一種。你知道隻要迦藍跟著我,就沒有人能殺得了我,以你的武功,應該也不難察覺到迦藍當時在場,但你還是下手了……”房間裏的光線有點黯淡,沈狐的臉藏在陰影中,模糊不清,隻有那雙眼睛,出奇的亮,充滿了期待,“你,其實不想殺我,是麽?”

  萬俟兮別開眼睛,避開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著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這裏。”
  萬俟兮詫異地揚眉。
  “現在迦藍不在,隻有我和你兩人。我保證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下手機會。如果你真的想殺我的話,現在就可以動手。這裏,你隻要往這輕輕一按,我就必死無疑。死在你的手上,我無怨無悔。”


第43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4)
  “你瘋了。”萬俟兮再說這句話時,聲音已不像第一次時那麽激勵憤怒,而是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沈狐凝視著她,低聲道:“沒錯,我是瘋了——從第一眼看見你時起。”
  分明沒有風,但兩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飄動。
  萬俟兮輕搖了搖頭,“你會後悔的。”
  “絕不後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帶,摟入懷中。
  那一刹那的感覺不知該如何形容,不是震驚,不是排斥,但總歸無法適應。隔著一人遠的梳妝台上,她看見銅鏡中自己與沈狐相擁的身影,一顆心就那樣悠悠蕩蕩地沉了下去,有點兒陰鬱,有點兒恍惚,還有點兒不著邊際。

  她聽見沈狐在她耳邊帶著幾分懇求意味地說道:“所以,不要動。不要逃開。不要拒絕我。”
  某種感動就那樣如潮水般湧過來,柔柔地將身心浸沒。
  牆的最左方,畫著雲畢薑策馬狩獵的場景。她一身紅衣,外罩銀白色盔甲,騎於馬上,端的是英姿颯爽、明豔無雙。然而,側身回眸間,眉稍眼底,卻又有著掩蓋不住的憂鬱。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傳宗生子,她也會委屈、憎恨,與不甘麽?

  萬俟兮凝望著畫像,眼珠逐漸變成了深黑色,開口道:“那麽……即使下地獄,也跟我一起去嗎?”
  沈狐怔了一下,鬆開手臂,與她拉出一段距離,仔細打量她臉上的表情,確定她不是在試探、而是非常認真的在提問後,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這一笑,如春風拂綠了大地,如陽光驅散了嚴寒,煦暖在人間。
  萬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她閉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動回抱他,低聲喃喃道:“那麽,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著將她摟緊,撫摸她的長發,欣喜而滿足地籲了口氣。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臉上,眼中閃過一道奇光,有震驚、有不信,更有心痛。

  萬俟兮的手輕輕鬆開,他便軟軟地滑到了地上,同時,下半句話也隨著沙啞的語音一起墜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會落入陷阱。你不應該忘記這一點。”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終摔落於地,不再動彈。
  萬俟兮望著地上的沈狐,微微揚了揚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後,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轉身打開房門離開。
  羧猊爐中的香料燃盡了,最後一縷煙也嫋嫋散去。
  ◇情之迷迭◇
  萬俟兮回到客房,剛隻走到門口,便見姥姥急急走出來道:“公子怎麽去了這麽久?剛讓人找你去了。”繼而壓低聲音,“那個,宓允風來了,和宓夫人一起正在屋裏等候。”

  她沒去找他,他反倒先送上門來了?
  萬俟兮目光一閃,大步走了進去。入目處,客廳的椅上坐了兩人,正在低語些什麽,聽得聲響,放下茶盞站了起來。左邊之人,眉目如畫,正是宓妃色;而右邊之人——

  當萬俟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不禁淡淡地想:如果宓允風真的就是水氏姐妹的幕後主使者,那麽水娣在酷刑之下仍不肯說出他的名字,倒也變得不難理解了。因為,他實在是個非常俊美的男子。

  沈狐很漂亮,可惜表情太過鮮活,再加上惡劣淘氣的性格,讓人無法產生仰慕之情;沈迦藍非常英俊,但太過深沉,寡言少語,再加上影子的身份使其永遠隱藏在黑暗之中,不會引人注意;而眼前這位,則不折不扣是個美男子,並且是最讓女人動心趨之若鶩的那類。

  飛揚的劍眉,細長的眼角,獨有種勾魂味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又於曖昧中透出一絲冷酷。衣飾搭配得恰到好處,精雅而不媚俗……宓氏兄妹,倒真是占了好皮相的光。

  “來,我來為二位介紹。璿璣公子,這位就是舍弟允風。允風,這位……”未待宓妃色介紹完畢,宓允風已一個箭步迎上來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之龍、名不虛傳!在下前些天去了趟天閣,剛回到陌城,未來的及第一時間拜訪公子,還望多多海涵。”說著對他一拱手。


第44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5)
  萬俟兮笑笑,回禮道:“哪裏,宓公子太客氣了。”
  宓允風直視著他的眼睛,異常誠懇地說道:“適才已聽姐姐說過公子來此途中遭人行刺,屢次遇險,且所有跡象都指向在下,在下為此深感不安。”
  萬俟兮有些沒想到他會如此開門見山挑明了說,當下勾了勾唇角道:“宓公子不必憂慮,兮雖然愚鈍,但還不至於被那些小把戲所騙。清者自清。”
  宓允風卻搖頭道:“不。公子雖不放在心上,但別人卻不會如公子這般豁達,心裏肯定對我有所猜疑。我與公子乃是初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根本沒有加害公子的理由!對方如此誣陷於我,實在令我不能忍受!所以——”

  “呃?”
  宓允風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嚴肅道:“請讓我為公子做點什麽,助公子早日查出那幕後真凶,還我清白!因此,我已征得姐姐同意搬入府中,就住在公子的隔壁,由我來擔保公子的安全!當然,我也知道公子武功超卓,那些跳梁小醜根本不足為患,但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我也出一份力吧。如果公子受到任何損傷,就是允風的失職,允風願受懲罰!”

  見他如此信誓旦旦,萬俟兮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抽回手道:“那麽,恭敬不如從命,以後就請宓公子多多指教了。”
  宓允風麵露愧色道:“哪裏,公子是姐姐的貴客,保護公子安全是應該的。”
  “好啦好啦,我說你們兩個,也別光顧著站在那裏,我已命人備下了酒菜,一為允風洗塵,二來慶賀兩位結識,這就請移駕沐華軒用餐吧。”宓妃色笑著正要招呼二人去飯廳時,一婢女突然急匆匆地從外麵跑了進來,一路叫道:“夫人!不好了!夫人……”

  宓妃色麵色一變,訓斥道:“貴客在場,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夫人!那個、那個……”婢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捂住胸口順了好久的氣才緩過來,“少爺出事了!柳兒去打掃二夫人的廂房時,發現他倒在地上,無論怎麽叫都叫不醒……”

  萬俟兮垂下眼睛,怎麽,第一個找到沈狐的人竟不是沈迦藍麽?不過也好,這個時間點發現沈狐剛剛好,時間拖得太久,她剛才在他身上下的毒,就對身體危害越大。而她,還不想害他死。

  宓妃色聽聞這個消息後果然大驚失色,急忙道:“你說什麽?話說的清楚些!少爺究竟怎麽了?他怎麽會倒在二夫人的廂房裏的?”
  “婢子也不知道少爺怎麽跑那去了,又遇到了什麽事情,隻知道他的臉一片死灰,像是突然中邪了似的……”
  “閉嘴!不要胡說咒他!帶我去看他,另外,快請孫大夫來!”宓妃色轉向萬俟兮道,“抱歉,事態緊急,我得失陪了……”
  萬俟兮微微一笑道:“在下略通醫術,讓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好麽?”
  宓妃色大喜道:“那就再好不過了!哦對了,允風你就不必跟著來了,讓丫頭先領你去房間休息一下吧,你趕了那麽遠的路,想必也累了。”
  “是。那麽璿璣公子,稍後再見。”
  “再見。”
  萬俟兮與他告別後,跟著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後走到一處紅樓前。樓高七層,可算是整個將軍府裏最高的建築,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獸,兩隻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當當聲。

  此刻,門外圍攏了好些人,正在紛紛交頭接耳,見他們到了,連忙讓出道路來。
  宓妃色搶先步入,一口氣上了三樓,樓梯口處,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麽樣了?事情是怎麽回事?”
  “暫時還不得而知。應該是中了某種迷煙之類的東西吧。已經派人去請孫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皺著眉頭,掀簾走到床邊輕喚道:“四兒?四兒?”
  越過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後的萬俟兮看見沈狐躺在象牙床上,麵色灰敗,額頭爬滿了細密的汗珠,確實是中毒的跡象,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絲毫沒有防備,而不像上次在洛鎮的孔雀樓時,佯裝昏迷騙人。


第45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6)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結果,但真的看見這種情形時,某個埋藏至深的部位還是狠狠抽搐了一下,痛澀的感覺一劃而過。如果說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話,那麽此刻的她無疑已崩斷了一根,再也彈不出完整的樂曲。

  然而,別無選擇。
  也從來……沒有選擇。
  萬俟兮走上前,低聲對宓妃色道:“讓我來。”然後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邊,拉出沈狐的左手開始搭脈,指尖觸及他的肌膚時,又是一顫。曾幾何時,那雙永遠溫暖的手,竟也變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開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著一個大夫此刻該做的全部事情,宓妃色在一旁詢問道:“怎樣怎樣?四兒是怎麽回事?”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囂,緊跟著,噔噔的腳步聲淩亂地響起,看樣子有一大幫人往這上來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躁的臉變得更是難看了些,跺腳道:“是哪個多嘴的去告訴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樓梯口恭迎。
  見這陣勢,來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長輩、沈沐的母親、沈狐的祖母——孔明嫣?聽聞她年輕時也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後就一直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因此至今萬俟兮還沒見過她。然而,真當她見到孔明嫣後,卻是大吃一驚。

  她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家,一如尋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樣,沒想到,走上來的,竟是個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猶如雛女,渾身散發著一種逼人的威嚴,即使是宓妃色這樣的美人,在她麵前都絲毫不敢放肆,低眉斂目道:“娘,您何必親自來……”

  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聲,推開她徑自走了進來。宓妃色怔立在樓梯口,麵對著跟她而來的大批侍婢,表情尷尬到了極點。
  孔老夫人走到床邊,萬俟兮連忙起身行禮道:“晚輩萬俟兮,見過太夫人。”
  孔老夫人連瞧也沒瞧他一眼,徑自取出手帕俯身為沈狐拭汗,一邊道:“孫大夫還沒來嗎?”
  宓妃色連忙答道:“已派人去請了。不過璿璣公子對醫術也頗為精通,讓他先給四兒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斷她,“一個外人,怎比得上自小為四兒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訴孫翱,如果他一盞茶時間還趕不過來的話,以後就都不用過來了。”
  一屋子下人頓時被嚇得各個表情緊張,冷汗直流。
  萬俟兮識趣地將床邊的位置讓給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楊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吊蘭不畏嚴寒,絲毫不受房內氣氛影響,徑自燦爛地開放著。萬俟兮不禁對它多看了幾眼,發現架上還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語,偏愛碧葉勝於花。”

  字體飛揚隨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還有落款:“委屈花”。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的確,世人喜歡蘭花,但大多數喜歡的僅僅是它的葉子,而不是真正喜歡它的花。蘭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總是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麵嗎?

  這時一家丁匆匆跑上樓來,氣喘籲籲道:“回、回太夫人,那個、孫孫大夫來不了了!”
  “什麽?”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來。
  “孫大夫那個遠嫁到蘇州的大女兒最近生了個男孫,他趕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說沒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家丁說到最後,都快急哭了,沮喪道,“現在該怎麽辦?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臉已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宓妃色趁機道:“既然如此,那還是請璿璣公子……”
  孔老夫人朝萬俟兮看去,眼中盡是懷疑與輕視之色。萬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麽我可以為您效勞的麽?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熱地別過臉,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輕,真能救四兒麽……罷了,你就先說說,依你看,四兒得的是什麽病?”
  相對於她的無禮,萬俟兮的態度顯得更加溫文,非常幹脆地回答道:“中毒。”

第46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7)
  周圍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孔老夫人吃驚道:“什麽?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將軍府裏對我的孫兒下毒?!豈有此理!絕不能輕饒!那麽可知道是什麽毒嗎?”
  “薄幸草。”
  “薄幸草,這是什麽毒?”
  “是一種需要植入體內才會發作的毒,中毒者頃刻昏迷,先是渾身冰冷,繼而高燒不退,三日後斃命。宛如被情人拋棄的女子,陷於水深火熱、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幸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道:“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晚輩不但知道這種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內人人一振,驚喜地望著她,便連孔老夫人也神情一變,失聲道:“當真?”
  萬俟兮點頭,怡然一笑道:“晚輩雖然不是專醫出身,也沒有從小就給四少看過病,但人命關天的事,還是不敢誇口的。現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許讓晚輩為四少治療了呢?”說完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孔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線尷尬,冷哼一聲,退後了幾步,讓出位置給她。
  宓妃色見萬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輕視之語還贈予她,使其難堪,又是驚訝又覺解氣,便朝她偷偷送去個佩服的眼色,萬俟兮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重新坐到床邊,解開沈狐的衣領。

  人人屏息觀望,正要看她接下去會怎麽做時,萬俟兮忽回頭道:“對了,我為人治病時最怕打擾,各位可以離開一下麽?待我將毒解完,再請你們進來。”
  孔老夫人的臉又難看了幾分,最後一言不發地扭頭噔噔噔下樓去了。
  宓妃色道:“那麽一切就拜托公子了。”
  “夫人放心。”
  “還有……”宓妃色衝她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真是個妙人,要知道,從沒人敢對太夫人那樣無禮過。”
  萬俟兮漠然道:“沒什麽。我隻是不喜歡有人倚老賣老罷了。”她從不輕視他人,並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輕視她。若有人輕視她,那麽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難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個會心的微笑給她,帶著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了起來,銅鈴聲透過碧欞窗,叮叮當當地傳入耳中,單調的聲音,卻撥撩起思緒一片。

  萬俟兮的眼底泛起了蒙蒙的霧氣。
  她伸手在沈狐的後頸處輕輕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長的銀絲,薄幸草的毒,便是由這枚銀絲植入沈狐體內,使他在最開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墮入地獄。
  她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麽不告訴她們,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無旁人的房間,卻飄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藍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你會救他。”
  萬俟兮凝視著手中的銀絲,勾唇輕輕一笑,歎道:“像你這樣的人,當影子真是浪費啊。”
  沈迦藍沉默。
  於是萬俟兮又道:“知不知道為什麽我隻對沈狐下手,卻放過了你?”
  沈迦藍還是沉默。
  “因為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但和你,卻是。”萬俟兮放下銀絲,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話,一邊將手掌貼在沈狐的手上,運功為他逼毒,“我們都是那種恪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規則牢記於心,嚴格遵守,不該做的事情絕對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膽,喜歡把一切規則通通打碎,然後拚湊著玩。”

  沈迦藍終於開口道:“他喜歡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變我。而我,不能、也經不起任何改變。”萬俟兮眼中霧色更濃,縈縈繞繞,直將瞳仁都遮掩不見,“所以,我必須這麽做。薄幸草是菀兒研製出的最為神奇的毒藥,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藥,就喪失之前一天的記憶。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藥,他就會忘記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就不再記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漂亮的劍眉皺在了一起。
  萬俟兮將手上的力度減小,然後取過一旁的濕巾為他抹汗,溫柔細致地像是在對待最珍愛的東西,然而,她的聲音卻越發冰涼,“而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第47節: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惜(8)
  窗簾輕輕搖擺,沈迦藍現出身來,走到床邊,也凝視著沈狐的臉,過了許久,才緩緩答道:“我隻做對主人最有利的事情。”
  萬俟兮笑了,將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藥半個時辰後送到。這段時間,就有勞你在旁邊多加照顧。”
  眼看她就要下樓,沈迦藍終於忍不住問道:“不會後悔嗎?”
  萬俟兮抿起了雙唇,垂眸道:“會。”停一停,又道,“但別無選擇。”說完自嘲般的笑著搖了搖頭,拂袖下樓。
  然而,沈迦藍的話卻在心間久久回蕩,揮之不去……不會後悔嗎?
  也許今生她將再也碰不到第二個真心喜歡她、以一種男人喜歡女人那樣的方式喜歡她的人,這是她唯一一個可以得到救贖、像正常女孩一樣生活的機會,就這樣放棄了,等年華逝去,別人都兒孫繞膝,而她卻依舊孤身一人之際,必定會後悔自己今日做了這樣的選擇吧。

  再聰明絕頂,再受人推崇,再風光無限,都逃不過寂寞二字。
  人,是多麽脆弱的一種生物。
  怕餓、怕冷,還怕孤獨。
  萬俟兮推門出小樓時,外麵還在下雪,地麵積雪漸厚,橫縱交錯地印著很多隻腳印,然後延綿成細碎的道路,通往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她仰起臉龐,看著簷角掛著的那兩隻銅鈴,銅鈴搖晃,她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在風雪中站了很久。
  後來,據沈府的丫鬟們說:當蘇姥姥來找璿璣公子時,公子的頭發和肩膀上都積了厚厚的積雪,像個雪人一樣一動不動,嚇得蘇姥姥整張臉都白了,問他幹嗎那麽大冷天站那不動時,璿璣公子隻說了一句話——

  “我現在終於再次確認了……姥姥,我討厭雪。非常。”

第48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1)
  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
  ◇玲瓏難騙◇
  蘇姥姥捧著熱氣騰騰的藥湯走至榻旁。
  萬俟兮睜開眼睛,看見是她,便坐起身來接藥。
  蘇姥姥將她額頭上的濕巾拿開,那濕巾,已經燙得像在開水裏滾過了一回。再看萬俟兮,半耷拉著眼皮,雙頰緋紅,顯得困倦不堪。當下不禁歎道:“這麽大冷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個兒的身體,根本挨不得半點兒凍,怎麽還在雪裏站那麽久?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怎麽回去跟二小姐交代?”

  萬俟兮將藥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碗遞還給她。蘇姥姥接碗時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滾燙滾燙,表情不禁變得更為擔憂。
  萬俟兮衝她一笑,淡然道:“沒事的,姥姥。我不是弱不禁風的人。”
  蘇姥姥凝視著她,眼圈忽然一紅,哽咽了起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姥姥在說什麽呢?”
  “都是我的錯!那天……我不應該聽夫人的話,說什麽也要先把你給救回來再說的,什麽家規,什麽訓練,通通先擱一邊!那天我要是早點救你就好了,你就不會在雪地裏凍了整整四個時辰,把身體都給凍傷了,以至於現在一到下雪天,就老犯這風寒咳嗽的毛病……”蘇姥姥越說越傷心,難過得老淚縱橫。

  萬俟兮眼神一顫,輕聲道:“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可是我從沒忘記,每年都看見你這麽痛苦,心裏就跟刀絞似的,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害了公子一輩子……”
  “一輩子?”萬俟兮臉上泛起幾許茫然之色,聲音也隨之變得低迷起來,“姥姥難道以為,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一輩子可言麽?”
  這下輪到蘇姥姥渾身一顫。
  萬俟兮輕歎口氣,披衣下榻道:“所以,好也罷壞也罷,都無所謂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姥姥也不要再提了。”
  蘇姥姥顫抖著雙唇,正躊躇著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時,有人敲了敲門,兩名婢女走進來道:“公子吩咐我們準備的草藥已經抓來了,請問該放哪?”
  蘇姥姥連忙擦幹臉上的淚痕,引她們進裏屋,“放桌子上好了。就這,對。”
  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多隻藥包,都在桌上攤開。其中一名婢女還捧著個小火爐,也一並擱到桌上。做完這一切後,二人回首對萬俟兮道:“公子要的藥爐,我們也帶來了。還有什麽要我們做的,請盡管吩咐。”

  “這樣就可以了,你們下去吧。”
  蘇姥姥道:“我剛去廚房煎藥時順便還煲了鍋粥在那,快好了。我現在送這兩位小妹妹回去,順便把粥給公子端過來,去去就回。”說完便領著兩婢女退了出去。

  萬俟兮走到桌旁,對著草藥默默地出了會神,然後拈起其中一支人參開始切片。誰知手上無勁,才切了沒幾刀,半支人參便從砧板上滑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萬俟兮走過去剛想撿,一隻手已先她一步將人參撿了起來。
  手,嬌柔秀美,手的主人,更是笑靨如花,甜美如畫。
  然而萬俟兮卻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有兩個大,原因無它,眼前這個悄悄潛入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原本應該已經去找她那已經死了但其實沒死的姐姐的謝二小姐——謝思瞳。

  隻見謝思瞳將人參拋起、接住,複又拋起,又接住,雙眸明亮如星,似炫耀又似故意招惹,笑得好生燦爛。
  萬俟兮瞥了她一眼,轉身回到桌邊。
  謝思瞳睜大眼睛道:“喂,你不要人參啦?”
  萬俟兮的回答是從紙包裏另取一支出來,重新切片。
  謝思瞳本來以為她好歹會跟自己要一下的,沒想到反應竟這麽冷淡,當下也不笑了,嘟著嘴巴走到桌前,將人參往桌上一拋道:“喏,還你。”
  萬俟兮將切下的參片放入杵臼,淡淡道:“不需要了。”
  謝思瞳隻好氣餒地瞪著她,半晌,見她始終不搭理自己,便轉了轉眼珠,把頭一昂道:“怎麽你對我出現在這裏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嗎?你不問問我有沒有找到我姐姐?為什麽會這麽快就回來?你……不好奇嗎?”

  萬俟兮一邊稱量銀杏葉,一邊不感興趣地答道:“那些與我無關。”
  謝思瞳再次氣結,咬著下唇小聲嘀咕道:“真的是個很無趣的人啊……人家本來還想告訴他有關他路上被人行刺的事情的,既然對方這麽冷淡,我看還是算了。”說完轉身就朝門口走。

  萬俟兮沒反應。
  謝思瞳走到門邊,朗聲道:“我要走了,你不用留我,留我我也不會答應的。”
  身後還是沒反應。
  她急了,提高聲音道:“我可真的要走了!走了我可就不回來了!”等了半天,還是沒等到挽留她的話,謝思瞳跺了跺腳,返身衝到萬俟兮麵前,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稱盤,喊道:“討厭,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人家是為了你才特地回來的,你好歹也有點兒表示啊,歡迎也好,挽留也好,起碼說點什麽吧?”

  萬俟兮平靜地看著她,目光像海水般幽寧深邃,由於太靜,反而看不出絲毫情緒。
  謝思瞳咬了咬唇,委屈地說道:“我知道你嫌我煩,是啊,我是個闖禍精,先前給你惹了很多麻煩,但你也不用這樣對我吧,當我好像不存在似的……”
  萬俟兮籲歎一聲,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謝二小姐,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家!”她一下子越過桌子湊到了她麵前。
  “嗯?”
  謝思瞳疾聲道:“我想過了,我這次來陌城,是瞞著我爹和我娘偷偷跑出來的。要是就這麽回去了,肯定不被打死也會被罵死的!”
  “所以你就想要我陪你回去?”萬俟兮挑起了眉。
  “嗯!如果你陪我回去就不一樣啦,我爹看在你的份上,肯定不好意思太責怪我。而且如果我跟他說我是為了姐姐的事特意請你跟我一起調查沈狐的,他就安心了。所以我決定了,我要等你把這裏的事情解決了,再跟著你一起回京!”

  萬俟兮想也沒想就道:“我拒絕。”
  “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作為交換條件,我告訴你一路上接二連三的派殺手殺你的人是誰!”
  萬俟兮猛地抬頭,盯住她的眼睛,聲音不由自主地逼緊了,“你知道?”
  謝思瞳得意一笑,側過身去低聲道:“心動了吧?這個交換條件很值吧?哈!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你——真的知道?”
  謝思瞳心中竊喜,趁機道:“陪不陪我一起回家?一句話。”

第49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2)
  萬俟兮沉吟了一下,道:“好。”
  “真的?”謝思瞳跳了起來。
  “嗯。”
  “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嗯。”
  謝思瞳得到肯定,便更加開心了,上前俯到萬俟兮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據可靠的消息,目前為止一共三撥前來刺殺你的人,都是同一個人派來的,而那個人,就是——”

  她壓低聲音,非常嚴肅、非常肯定、非常認真地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宓、允、風!”
  萬俟兮眼中的光頓時黯了下去,轉身,一言不發地繼續稱她的草藥。
  沒有得到意想中的強烈反應,謝思瞳不禁失望道:“你這是什麽表情啊?你不覺得驚訝嗎?不覺得害怕嗎?宓允風耶!將軍府掌權夫人宓妃色的弟弟哦!這事情很奇怪不是嗎?姐姐請你來此,弟弟卻派人要殺你……”

  就在這時,蘇姥姥端著一盅粥回來了,乍見到她,不禁一愕,“這是……”
  萬俟兮上前接過托盤道:“辛苦姥姥了。”
  謝思瞳吸吸鼻子,“好香!是什麽?”
  蘇姥姥看看萬俟兮又看看她,有點兒拿捏不準她的身份,“是我給公子熬的藥粥,退燒怯寒的……”
  謝思瞳本還想嚐嚐的,一聽是藥,不禁失望,話又說到一半,正不知該如何繼續時,萬俟兮忽問她:“你會煎藥嗎?”
  “什麽?”
  “下麵這副藥,你來煎。”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坐到桌旁開始喝粥。蘇姥姥為難道:“這個不太好吧?還是我來吧……”
  “讓她做。”萬俟兮堅持,然後用一雙靈秀的逼人的眼睛盯著謝思瞳道,“你可以做到的吧?”
  不想被他輕視,謝思瞳嘟噥了下嘴巴,哼聲道:“我來就我來。”
  “好,先往藥罐裏加入半罐清水,把我稱好的藥全倒進去……”
  蘇姥姥見謝思瞳動作生疏地按萬俟兮的話照做,笨手笨腳的,不禁有些擔心道:“真沒問題嗎?這位姑娘像是從沒幹過活的樣子啊……”
  “沒事的,姥姥。”萬俟兮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然後繼續喝粥。等她慢條斯理地把粥喝完,謝思瞳那邊藥也沸開了。
  萬俟兮優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唇,然後起身命令她道:“再倒入一碗清水,然後,抱著爐子跟我走。”
  “咦?”謝思瞳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抗議道,“還要出去?為什麽我要聽你使喚幫你做這些事啊?”
  萬俟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說完先自出了門。
  她那麽漫不經心的一個動作,卻讓謝思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埋怨歸埋怨,但仍是乖乖地端起爐子跟了出去。
  一路上,白雪藹藹,空氣清寒,呼吸間白霧一片。
  謝思瞳步步緊跟在萬俟兮身後,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彤樓。”
  “彤樓?那不是沈狐住的地兒嗎?”正在詫異時,萬俟兮突然收步,害得謝思瞳連人帶爐差點兒沒撞到她身上,剛想抱怨,就見萬俟兮麵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往前,隔著一排灌木叢,遠遠的花圃那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是宓允風,而另一人,竟是掬影!

  隻見宓允風拉住了掬影的袖子,模樣著急,似在辯解什麽,而掬影不肯聽,拚命想走,兩人拉扯間,“嘶”的一下,掬影的袖子斷了,她捂住裸露的手臂,麵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情,恨恨地瞪了宓允風一眼,轉身飛快地跑了,獨留下宓允風一人怔立當地,垂頭喪氣的,看樣子打擊不小。

  謝思瞳拖長腔調哦了一聲,喃喃道:“沒想到那家夥連將軍府裏的婢女都不放過,也要調戲……真不是個東西,你說是不是?”轉頭去看萬俟兮,卻意外地看見她的臉異常肅冷,目光飄忽,顯得有幾分痛苦。

  “你……怎麽了?難道……”謝思瞳想來想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你也喜歡那個丫鬟?你真的喜歡她?”
  萬俟兮一言不發扭身就走。謝思瞳急忙捧著火爐追上前道:“不然你為什麽是這副表情?很不高興似的,你真的沒事嗎?”

第50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3)
  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彤樓便到了。樓口站著兩個家丁,看見萬俟兮,連忙掀簾通傳。萬俟兮走了進去,剛待上樓,便聽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沒一會兒,孔老夫人帶著兩個侍女從樓上走了下來,與她擦身而過,半句話都沒說,仿佛沒看見她一般。

  必定是因為她先前給了她難堪,因此孔老夫人雖然本來守在孫子床邊的,但聽說她到了,就立刻走人,不給彼此有繼續同處一室的機會。
  真是會記恨的老人家,還是個出家人呢,脾氣竟如此剛烈火暴。
  萬俟兮什麽話都沒說,抬步繼續上樓。沈狐的臥室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她示意謝思瞳將藥爐放下,爐上的藥罐發出嗞嗞的聲響,火候剛剛好。
  萬俟兮取了空碗倒藥,藥汁如茶,竟泛呈著淺淺的碧色,異奇馨香。
  謝思瞳不禁好奇道:“這是什麽藥?我從沒見過藥是這個樣子的。”
  萬俟兮凝視著碗裏的藥汁,低聲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孟婆湯。”
  “什麽?”謝思瞳還在迷惑,她已走到床沿邊坐下,扶起昏睡中的沈狐。沈狐的手本來是冰涼的,但此刻已變得和她一樣滾燙,而他的頭發全被汗水打濕,淩亂地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雖然已經換過,但還能想象得出剛才汗如雨出高燒不止的樣子。

  一顆心,就那樣再度絞痛了起來,像被一把又鈍又鏽的刀片割扯著,因為無法幹脆利索的斷裂,故而備受折磨。
  萬俟兮扶起沈狐的頭靠在自己肩上,然後把藥端到他唇邊,低聲道:“喝了它,你就沒事了。”
  沈狐忽然睜開了眼睛。
  萬俟兮手一抖,差點兒沒把碗給丟出去。她雖是在對他說話,但卻沒想到,他竟然會真的醒過來。雖然憔悴,雖然看上去異常的虛弱,但是,那雙墨般幽黑、星般璀璨的眼睛還是睜開了,映襯著暗灰色的臉,哪還有半分昔日靈氣四逸、生龍活虎的樣子?

  萬俟兮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夾雜著三分哀傷、七分無奈。他什麽時候醒不好,偏偏這個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
  誰知沈狐又很快將眼睛閉了回去,長長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樣地卷翹著,在臉上投出一片陰影,開口,聲音沙啞,“好疼……我的頭,好疼。”
  “因為你中了毒。”
  “毒?是麽……”沈狐靠在她懷中,氣息微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萬俟兮捧起碗,“這是解藥,喝吧。”
  沈狐睜開眼睛,目光跟水漂淺過似的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忽然道:“你的身子很燙,你在發燒麽?”
  在這種情形下,他還能注意到她的異樣……嗬,沈狐,如果溫柔也是利器的話,你無疑已運用得爐火純青。
  原本已經堅硬如石的心,還是忍不住深深一悸。“是。”
  “那麽,就當扯平了吧。”
  他在說什麽?是指雖然她對他用毒害他變成這個樣子,但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因此兩相抵消麽?
  萬俟兮咬了下唇,沉聲道:“把它喝掉。”
  碗沿碰到弧線優美、甚至有點涼薄的嘴唇。然而,嘴唇卻緊閉著,絲毫沒有張口的意思。
  “怎麽了?”
  沈狐的唇角斜斜揚起,竟然笑了,“不要。”他盯著她的眼睛,非常清楚地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喝。”
  那清亮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內心深處的醜陋秘密,難道……他知道藥中的玄機?
  “不喝會死。”
  “那麽,就讓我死吧。”說完這句話後,沈狐二度閉眼,幹脆整個人往她懷中一靠,躺著不動了。
  他分明是在耍無賴,以性命相脅,然而她卻仿佛被定身一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這多麽可怕。萬俟兮想,對於沈狐,她竟完全沒有可以應對的辦法。
  灼燒的燙感在彼此身上傳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鮮明地感覺到——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是靠在一起的,世界上再沒有誰比對方與自己更親近,沒有一絲間隙,沒有一絲冷意,暖和得像要融化。

  萬俟兮眼中蒙上了層層濃霧,而那些霧氣將視線遮擋,再也看不清晰。

第51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4)
  “不喝會死。”她又說了一次,這一次,不是威脅,而是傷感,夾雜著許多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然而沈狐卻搖了搖頭,反手抓住她端碗的那隻手,往下一按——
  碗被傾覆,藥汁四濺,嘩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謝思瞳已經完全呆住,震驚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真的會死。”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沒有鬆開,將頭往她懷中靠得更緊了些,輕聲緩緩道:“可是,我不想忘記你。”
  隨著這句話,霧氣終於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萬俟兮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畢竟、終歸、還是——小瞧了他!
  擅心術者,必將死於心魘。而沈狐所說的這句話,無疑已成就其最鋒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殺人於無形。
  可我是萬俟兮!
  她咬住牙關,狠狠地想:可我是萬俟兮,萬俟兮啊!
  血紅色的門……風神雋秀的少年……墜落的牌匾……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般自腦海中滑過,泛著潮濕氤氳的瘴氣。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心軟,萬俟兮三字就會碎掉,就會崩潰,就會被摧毀,就會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不,不能,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一念至此,雙瞳一下子變得堅決了起來,所有悸顫的、軟弱的、猶豫的感覺如潮水般洶湧褪去,剩下的,唯有冰涼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頭。或者說,從七年前的那個大雪之夜,從她選擇成為萬俟兮時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無法回頭。
  ——而所有的傳說裏,那些在最後時刻心軟,回了頭的人們,都沒能重返人間。
  ◇悲喜纏綿◇
  萬俟兮的手朝爐上一招,藥罐直飛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謝思瞳不禁驚呼出聲:“小心燙——”
  萬俟兮恍未聽聞地重新倒了一碗藥,然後將藥罐擲回,穩穩落到小火爐上。
  謝思瞳緊咬著下唇,眼中淚光閃爍,跟著一起哭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眼前的這一幕,會令她覺得如此悲傷,盡管沒有看懂,盡管不知道他們之間在說些什麽,但是,就是感覺到了,空氣裏充盈著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這時,萬俟兮開口了,“謝二小姐,謝謝你陪我一起過來,現在,請你出去一下好嗎?”
  她的聲音裏有著古怪的語調,仿佛不可違背的命令一般,謝思瞳雖然心中滿是疑問,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問,乖乖轉身下樓去了。
  窗外的銅鈴聲於此時變得清晰起來,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種隱隱然的錯誤。
  萬俟兮捧起碗,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瞳仁猶如火焰,騰地燃燒了起來,瘋狂繚亂。
  他萬萬沒有料到,萬俟兮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喂他藥!下意識的就想伸手抗拒,萬俟兮卻一把抱住他,緊緊箍住他的手臂。潤滑馨香的藥汁自齒縫間滲入口腔,沈狐的視線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迷離。

  萬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離,將所有藥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緊,暴雨顛覆了船隻,蒼雪覆蓋了大地,不過是刹那之間,卻仿佛已滄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顫顫地抓住萬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開來,萬俟兮喘息著抬起頭,唇上鮮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還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著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著他,眸光交集處,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驚,還是其他。

  兩人都好像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沈狐忽然揚唇一笑,笑容裏卻沒有絲毫笑意,眼睛深處有什麽東西在逐漸碎裂,並最終徹徹底底地死去。
  “為了逼我忘記你,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他冷笑,聲音像刀鋒一樣刻薄,“那麽,是不是隻要我能忘記你,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第52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5)
  話音未落,他突然扣住萬俟兮的手,一個用力,反身將她壓在了下麵。那隻倒黴的藥碗也頓時跌落於地,哐啷碎成三片。
  “犧牲得更徹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時的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嬉皮笑臉看起來雖然狡猾但於人無害的輕浮少年,變得說不出的危險,說不出的冷酷。

  萬俟兮的手被他扣著,由於發燒而虛弱的身體忽然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心髒頓時恐懼地抽顫了起來。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放到唇邊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發的殘忍,殘忍中卻另有抹逼人的傷痛,像把利刃,割開她的同時,也在割傷他自己,“很害怕?怎麽像你這種狠心無情的女人,也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害怕嗎?”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湧起,他突然兩手一分,隻聽嘶地一聲,萬俟兮的衣領被生生撕開。未待她有任何反應,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膚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種難言的悲傷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種錯覺,像是從極高的懸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濃黑,沒有一絲光亮,而那深淵沒有底,因此這眩暈的失重感與痛苦便不會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糾纏下去……

  沈狐離開她的唇,沿著弧線優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種情緒印烙在她的肌膚上,分明是在存心傷害,卻又像是最後的絕望掙紮。既痛苦,又依戀;既怨恨,又癡迷……形似癲狂,反反複複。

  萬俟兮一動不動,任由他為所欲為。視線越過屋頂,飄向牆壁的那一頭,碧欞窗緊閉著,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紙上,依稀淩亂。
  裸露的肌膚因接觸到冷空氣而起了一陣寒栗,肢體交纏,一半火熱,一半冰寒,整個人像在水深火熱之間遊走,極盡煎熬。
  突然,一滴溫熱的東西滴到了她的鎖骨處。
  緊跟著,第二滴、第三滴……
  與此同時,沈狐不動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傷的動作,在瞬間停止。
  萬俟兮有些呆滯地收回視線,看見沈狐的頭停在離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溫熱的液體,便是自他眼中滴落,為風一吹,變得冰涼。
  他哭了?
  原來……張揚放肆、意興風發的沈狐,也是會哭的……
  “我該拿你怎麽辦?”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痙攣般地鬆開,又握緊,沈狐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一樣,“告訴我,我該拿你怎麽辦?你的心真的是鐵石做的麽?”

  萬俟兮木然的臉上有著凝鬱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經結凍成冰,哪怕春風吹得再美再綠,也泛不起絲毫漣漪。
  於是沈狐的表情變得更加哀傷,眼中流瀉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悲色,宛如看著一個小心嗬護、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寶,盡是心痛,盛滿憂傷彷徨。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會兒,又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於扯開唇角,露出一個非常苦澀的笑容道:“錯過了我這個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後悔啊……”

  萬俟兮沒有說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沈狐慢慢鬆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但剛起到一半,目光渙散,藥性發作,整個人就“啪”的倒回了床上,剛好倒在她身邊。
  “對不起……”耳邊傳來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弱似歎息,沉如千斤。
  萬俟兮覺得自己的眼睛開始發疼,像被針刺著似的,生疼生疼,然後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涼涼滑過臉頰,落進枕頭裏。
  真是一筆孽緣。
  而所謂的孽緣,從來最誘惑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裏的那株梅花,開了。
  蘇姥姥端著藥粥進屋時,順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擺到床邊的小幾上。
  萬俟兮咳嗽不斷。
  蘇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憂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都怨我不好,當初非要你答應沈將軍的請求,逼著你來。”

第53節: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6)
  “劫數……本就是逃不過的。”萬俟兮勉強支起身,看著瓶裏的梅花,黯淡的眼睛總算有了點兒神采。
  蘇姥姥不勝哀傷地望著她,雖然蒼老卻頗為清亮的眼中有種洞悉的明了,輕歎道:“聽沈府的丫頭說,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藥後,雖然還沒蘇醒,但臉色已經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徹查究竟是誰給她的寶貝孫子下毒,但始終沒有半點兒頭緒,這陣子的將軍府,也真是個多事之冬。”

  萬俟兮淡淡地“哦”了一聲,神色漠然,似乎對此事完全不感興趣。
  蘇姥姥隻得結束這個話題,另從袖中取出本深藍色的小冊子道:“還有,公子你要的資料已經到了——題柔、掬影姐妹,本名張豔、張華,韓城人士,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親為人織補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場洪水,衝毀了她們的家,迫於無奈隻得來陌城投奔舅舅……”

  萬俟兮皺眉,喃喃道:“那就是說,她們並沒有在此事上撒謊……”
  “是。沈府下人們對她們的評價是姐姐溫順善良,有點兒膽子小,誰都不敢得罪,很乖巧聽話。妹妹則性子傲,不愛搭理人,喜歡獨來獨往,風評不及姐姐,至於她和宓允風的關係,確實是有點曖昧。”

  萬俟兮目光一閃。
  “據說宓允風今年三月從天閣來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間,由掬影負責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淩晨,下人無意中看見掬影臉色難看的從宓允風房中出來……”

  萬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斷的半截衣袖,還有宓允風沮喪的表情……難道他們兩個真有私情?
  “宓夫人對此極為惱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為由,將他遣走。不想宓允風反而在城西買了房產,定居陌城。宓夫人本來非常喜歡掬影,但自那之後,便對她疏淡了許多,且弟弟來府時,總找理由將她遣開,不讓他們兩個有機會單獨相處。”

  “為什麽反對他們兩個?”
  “不知道,大概是認為掬影隻是個丫頭,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萬俟兮以手搭額,忽問道:“宓允風今年二十六歲,是不是?”
  “是。”蘇姥姥見她神色有異,便道,“怎麽了?他有什麽問題麽?”
  萬俟兮凝眸深思,緩緩道:“我隻是在想,一個二十六歲、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為什麽還不娶妻成家?”
  “這個……”蘇姥姥答不上來了。
  就在這時,一隻白鴿撲扇著翅膀從半開著的窗戶飛了進來。蘇姥姥連忙上前取下鴿子腿上的信卷,展開一看,頓然變色。
  “公子。”她壓低嗓音,非常嚴肅地說道,“已經查到麟趾鐲的下落了!”
  “哦?”
  “博雅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寶,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鐲。而據蔡老板說,賣這隻鐲子給他的人,是……”蘇姥姥抿了抿唇,猶豫著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為萬俟兮會吃驚,誰知她神色不變,像是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確實麽?”
  “蔡老板得知那是將軍府失竊的鐲子,且公子又正在調查此事後,心中害怕,已派當時做這筆交易的下屬李掌櫃連夜將麟趾鐲送回,現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櫃到後,就能一清二楚。”

  萬俟兮輕揚唇角,不置可否道:“隻怕是他到後事情反而更加複雜,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蘇姥姥驚訝道:“公子何出此言?難道,公子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萬俟兮伸手將瓶裏的梅花拔了出來,指尖輕撫而過,嫣紅的花蕊,碧綠的扳指,兩相映襯下,顯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轉著無盡的智慧之光。
  “姥姥,為什麽府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沈將軍卻依舊留在京城不回來呢?”
  蘇姥姥一怔,“難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開?”
  “如果你在半百之際又得一子,你會放任母子倆就這樣孤零零無依無靠地待在府裏,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沈沐雖是武將,但素以足智多謀著稱,不要以為他會想不到這一點。”

  蘇姥姥如夢初醒道:“的確,沈將軍不是那種外麵用兵如神,家裏萬事糊塗的人。那麽依公子看,他對此地發生的一切聽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圖是什麽?”

  “這個答案就到等那隻鐲子來告訴我們了。”
  “咦?”蘇姥姥滿是迷惑,還待再問,萬俟兮卻彎下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連忙將藥粥端到她麵前,“公子,吃藥吧。”
  萬俟兮勉強吃了幾口,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連門都沒顧得上敲,直接飛奔而入,雀躍道:“璿璣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爺醒了!阿四少爺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樣嗆入氣管,萬俟兮頓時咳嗽得更厲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見少爺醒了,高興得跟什麽似的,所以宓夫人讓我來請公子,是不是還得再診斷一下……”那名婢女說到這裏,看著臉色蒼白、咳嗽連連的萬俟兮,麵露難色道,“可是看公子現在這個樣子……”

  萬俟兮用一塊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聲道:“請轉告夫人,四少既已蘇醒,就不會有什麽大礙,請一般的大夫為他調理即可,待我身體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見她確實病得極重,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回去稟話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萬俟兮道:“姥姥,從現在起,將門關緊,無論什麽人求見,都說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見。”

  “是。”
  “另外,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萬俟兮的視線沒有焦距地飄往遠處,眉眼間多了幾分悲哀,“派個可靠的人去宓府……幫我……掃墓。”
  蘇姥姥“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再過幾天就是十三了麽?”
  十二月十三,宓桑的……祭日。
 
第八章 至情至性謝忘機
◇失其執念◇
當第一枝梅花在清芷園內俏然綻放時,彤樓裏的沈狐,醒了。
當時婢女吟鸞正在打掃房間,擦完桌子一轉身,就看見床上的少爺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自己,也不知已經看了多久。更令她震驚的是,少爺居然一臉茫然地環顧著自己的房間,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是:“我怎麽會在這裏?”
她手裏的抹布就那樣啪地掉到了地上。
其後,老夫人和夫人聞訊趕來,圍在床前,問長問短的,一時間倒也沒察覺到有何異樣,直到一個小丫鬟提了一籃的梅花帶上樓來,沈狐見到梅花,眼睛一亮,問道:“哪來的梅花?”
那小丫頭笑嘻嘻地答道:“少爺不記得啦?清芷園那兒不是有株梅樹嗎?”
“那株樹去年不是凍死了嗎?”
“本來是死了的,但今年又活過來啦!洛兒姐姐她們都在說,肯定是因為今年來了位貴客的緣故,老天知道璿璣公子喜歡梅花,為了討他歡喜,特地讓死樹複活,開出花來添個景兒!”
沈狐咦了一聲,驚詫道:“貴客?”
宓夫人含笑道:“那梅花倒也知人意,是該好好謝謝璿璣公子,若非他為四兒解毒,我們這會兒還不知該愁成什麽樣子呢。”
沈狐迷惑道:“解毒?我中了毒?”
孔老夫人驚訝道:“四兒,難道你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中毒的,又是誰對你下毒的了?”
沈狐皺起了眉頭,還沒答話,先前去請萬俟兮的婢女回來了,走到宓妃色身邊道:“夫人,璿璣公子讓我轉告夫人:少爺既已蘇醒就不會有什麽大礙,請其他大夫調理即可。婢子看他病得很厲害,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大概是真的沒辦法現在過來了。”
宓妃色驚道:“他沒事吧?”
孔老夫人則不冷不熱道:“放心,他不是精通醫術嗎?傷風感冒這點小病不算什麽。”
宓妃色擔心道:“不管如何,貴客在我們家病倒了,終歸是我們照顧上的疏忽。我這就去看看他。”沒走幾步,扭過頭,“對了,四兒你要不要一起去?順便拜謝一下他的救命之恩。”
孔老夫人這次倒沒有反對,點頭道:“嗯,是該去看看,免得說咱們沈府家大沒規矩,失了禮數。不過四兒這會兒剛醒,還是等休息足了再去也不遲。”
沈狐歪著頭看看她又看看宓妃色,遲疑道:“你們在說的……是那位璿璣公子嗎?”
在場所有人全都張大了嘴巴。
沈狐又問:“就是號稱斷案天下第一家的萬俟世家現任族長萬俟兮?”
“四兒,你沒事吧?這不是明擺著的……”宓妃色還沒說完,沈狐已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抓過床旁的外套,邊穿邊道:“太好了!如果真是那位璿璣公子的話,我現在就去拜謝他!小媽你也真是的,這麽精彩的人來了我們家,也不早點告訴我,要知道我可對他仰慕已久了!”
宓妃色愣愣地看著他穿衣服,環視四周,發現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一頭霧水,“四兒你……不會是又想玩什麽吧?”
自從萬俟兮來到邊關,四兒便對他表現出異於常人的興趣,整天粘著他,下人們都打趣說,四少這回算是遇到命裏的克星,總算出了個管得住這隻調皮狐狸的主了。可這會兒,他大病初愈,卻一副完全不認得萬俟兮的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
除了他又在耍花樣想搗蛋外,她實在找不出第二種理由。
沈狐茫然地眨著眼睛,“你們這都是什麽表情?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可是你不是早就見過璿璣公子了嗎?”
“別說笑了。”沈狐笑了,眼睛彎彎,露出兩個漂亮的酒窩,“我與萬俟兮素昧平生,怎麽會見過呢?小媽你肯定是記錯了。”
宓妃色與孔老夫人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吟鸞,你來跟少爺解釋。”
“是。”吟鸞上前幾步,口齒相當伶俐,“少爺昏迷了太多天,這會兒剛醒,想必是有些記不清楚了。萬俟公子是十日前來陌城的,在洛鎮的杏子林那遇到了少爺你,順便帶你一塊兒回來了。然後就一直住在咱們府裏。少爺你五天前不知怎的身中一種叫‘薄幸草’的劇毒,又趕上鍾大夫不在,幸虧,萬俟公子知道這種毒,所以就給公子解了。”
沈狐怔怔地望著她,仿佛她說的都是天方夜譚,完全聽不懂。他的表情不似假裝,眾人看在眼裏,更加不安——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少爺是得了……失憶症?!
孔老夫人一把抓住沈狐的手,急聲道:“四兒啊,你可別嚇奶奶啊!”
沈狐臉上奇異之色一閃而過,似茫然似苦惱又似想起了些什麽,輕輕推開孔老夫人的手,說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徑自下樓。
宓妃色連忙跟著他,邊走邊道:“四兒,你究竟是怎麽了?真的……一點都不記得璿璣公子了嗎?那麽其他人呢?”
沈狐偏頭思索,但很快皺眉,伸手捂住自己的頭低聲道:“我不知道……我的頭很疼……”
宓妃色嚇得花容失色,莫非真的是後遺症?毒雖然解了,但卻毀損到腦子?若真是那樣,可就糟糕了,將軍回來後還不知會怎麽生氣呢!不行,得快去找萬俟兮不可,隻有他熟知那種什麽薄幸草的毒,自然也就隻有他能解決這件意外事件!
就這樣兩人走到清芷園前,但見門窗緊閉,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而門前,雪清淺,紅梅妖嬈。
沈狐在門前三丈處止步,靜靜地望著緊閉的門:清芷園……變得不一樣了……
以前的清芷園,隻是個普通的豪華客房,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有客來到時,這裏總是燈火通達、歌舞喧囂;而今,雖然也住著一位貴客,卻冷冷清清,宛如一位冷淡的美人,散發著拒人千裏的疏離,不歡迎凡夫俗子的打攪。
隻不過是換了名住客,卻使整個空間都起了這麽巨大的變化……璿璣公子,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究竟會是怎麽個神奇模樣?
沈狐忽然覺得自己的嘴巴有點幹,心跳也開始加快,就像一個裝著稀世珍寶的神秘盒子,即將在他麵前打開,裏麵的東西究竟是否如傳說般精彩絕倫,令人忍不住就充滿了幻想與期待。
“沈狐特來拜謝璿璣公子救命之恩。”他對著門拱手,行了一禮。
屋裏沉寂了好一會兒,然後房門無聲滑開,走出來的,卻不是萬俟兮,而是蘇姥姥。她噓了一聲,放低聲音道:“公子剛睡下了。這幾天盡是咳嗽,根本沒合過眼,好不容易才睡著,所以兩位還是請先回吧,待公子病好點了,再親自過去相見好嗎?”
她說得雖然客氣,但態度極為堅決,宓妃色見狀隻能作罷,彼此又說了一番客氣話後才告辭離開。
回去的路上,沈狐異常沉默,宓妃色幾次想問,又不知該從什麽地方問起,正在欲言又止之時,一碧色衣衫的少女自小徑那頭翩然走過,她瞧著眼熟,於是開口喚住:“站住。你……不是新來的婢女小瞳麽?”
碧衣少女扭過頭來,看見沈狐,當即展顏一笑:“小狐狸,你的病好啦?”
宓妃色見她言行舉止間全無一個婢女對主子該有的敬畏,不禁皺眉不悅道:“你叫他什麽?怎麽這麽沒規矩!還有,為什麽不穿統一的侍女服?”
“這個……”謝思瞳咬著嘴唇有些想笑,衝沈狐皺了皺鼻子道,“喂,別愣著啊,快把我的身份來曆告訴你小媽,否則我可就糟糕啦!”
誰知沈狐一臉陌生的看著她,慢吞吞道:“我……認識你?”
謝思瞳嘟起嘴巴,嗔道:“喂,你還玩?”
“我……真的認識你嗎?”
謝思瞳的笑容開始有些掛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兩晃,奇道:“你撞壞腦袋了?說什麽怪話哪!我拿刀追殺過你,我們之間仇深似海,你可不會都忘了吧?”
“你是……”沈狐眼睛一亮,“娉婷的妹妹!”
“哼,總算想起來啦?”
“你姐姐跟我說過你……對了,你怎麽會來這兒?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
“……”謝思瞳吃驚地說不出話來,最後將頭偏向宓妃色道,“他沒事吧?真的撞壞腦子啦?”
宓妃色自己也是不明所因,又如何能回答她的問題。
沈狐轉動眼珠,突然一把抓住謝思瞳的胳膊道:“跟我來!”
“等等,去哪?還有這究竟是……”謝思瞳還想追問,沈狐已拖著她丟下宓妃色飛速離開,穿過另一條碎石小徑,一口氣跑到中心湖邊。
湖水已經凍結成冰,樹葉也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丫,令他滋生某種錯覺:似乎曾經有個人靠在橋上喂過魚,然而,那場景不過一瞬間,很快地從腦海裏掠了過去。
謝思瞳摔開他的手,挑起眉毛道:“喂,人家跟你不是很熟的,幹什麽這麽拉拉扯扯的!還有,你究竟在搞什麽鬼?不是說寧可死也不喝那藥的麽?最後還是喝啦?哼,我就知道,你怎麽敵的過萬俟兮,他讓你喝藥,你就乖乖得喝……”
沈狐很慢地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寧可死也不喝解藥?”
謝思瞳呆了一下,見他神色凝重全無平日裏的輕浮,不由自主也收起玩笑心態,正色道:“你……沒事吧?”
沈狐垂下眼睫,半響,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身體沒有異樣,但卻隱隱覺得好象少了點什麽東西……”
“啊?”
“比如說你,我完全不記得你;還有璿璣公子,我與他根本是素昧平生,沒有印象,但每個人都說我認識他……我記得自己明明離家出走,在外麵閑晃,想等父親氣消後再回家,但一覺醒來,卻已經躺在房間的床上了。”沈狐說著,痛苦地捧住自己的腦袋,呻吟道,“為什麽會這樣?在我昏迷的這段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我全不記得了?”
謝思瞳頓時變得手足無措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那個,你、你別這樣……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為什麽會不記得我們,大概隻有萬俟兮能、能那個解釋吧,總、總之,你先冷靜,沒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
“真的麽?”沈狐抬起頭,用一雙清澈如水晶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她。
謝思瞳心中頓時咯噔一聲——好奇怪,分明是那麽純淨的瞳仁,為什麽她卻有種上當了的感覺?偏偏有著清澈大眼睛的沈狐還繼續一臉白癡狀的追問道:“真的什麽都可以解決麽?”
“應該……可以……吧……”謝思瞳扯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非常陽光非常燦爛地回她一個大大的笑容,很開心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難怪我從剛才第一眼看到你時起,就莫名的喜歡你!你一定會陪我一起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的對不對?一定能把丟失的記憶找回來的對不對?我信任你!”
……她這就成了好人了?而且還是在沈狐的眼裏!謝思瞳閉上眼睛,絕望地想:老天啊,你這是要懲罰沈狐還是懲罰我?原來那個狡猾奸詐的沈狐已經夠難纏了,但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卻更加讓人受不了啊!!
為什麽某種預感已經在暗示告訴她前方有個大陷阱,自己卻還跟中了邪似的、毫無抵抗能力的跟著這隻小狐狸往裏麵跳呢?
天啊,誰來救救她吧……
*** ***
第一場冬雪隨著這幾日氣溫的回升而逐漸消融,屋宇和地麵又恢複了以往的幹燥。
有婢女來通稟宓妃色:萬俟公子的病好些了,據說可以見客了,故而請她前去一聚。當宓妃色趕至赴約之所時,看見萬俟兮坐在湖邊的一把椅子上,靜靜地凝望著結冰的湖麵,一襲白狐披風包裹著他消瘦的身軀,比之初見時,要憔悴了許多。
這位名斐天下的翩翩公子,竟是個弱不禁風的病貓子,真是令人想象不到。
她心裏雖那麽嘀咕,但嘴上還是客氣的很,一走近了便嫣然道:“正想去看望公子,可巧公子這就好了。我讓人從京城捎了盒最上等的千年人參來,公子大病初愈,正需多多進補呢。”
“夫人客氣了。”萬俟兮伸手指向身旁的另一張空椅,示意她坐下。
宓妃色環視了下四周,不明白為什麽他要約她在此相見,對著個大湖吹冷風,還嫌病得不夠重麽?
萬俟兮攏緊披風,將自己裹地更加密實,然後道:“姥姥,我與夫人有話說,你去把風,莫讓任何人靠近打攪。”
“是。”蘇姥姥躬身退離了十丈遠。
宓妃色見他連心腹老仆都要譴開,看來說的必是極機密之事,難道……題柔的事有進展了?
自萬俟兮來到沈府後,就發生一連串離奇事件,先是沈狐病倒,接著他自己也病倒了。她嘴上雖然沒有催促,但其實心中別提有多著急:將軍雖然現在人在京城,但指不定哪天他就回來了,他若一回來,事情就不好辦了,因此,還是得在將軍沒回府之前,趕快把此事解決掉!
想到這裏,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手心裏捏著把冷汗,變得有些緊張。
“夫人。”萬俟兮柔聲喚了一句。
她立刻應道:“是!”停一停,補充,“公子有話但請直言。”
萬俟兮望著遠處,悠悠道:“夫人真的考慮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結果了麽?“
“我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來沈府那日,夫人的話裏透露了兩個信息:第一,你要找回鐲子;第二,你要除去題柔……我沒理解錯夫人的意思吧?”
宓妃色的眼神頓時變的尖銳了起來,定聲道:“是。你沒理解錯。”
萬俟兮沉默了一會兒,道:“嫉妒與憎恨,從來都是導致悲劇的兩大魁首。夫人真的確定,非要除去題柔不可麽?”
宓妃色一下子站了起來,抿起唇角,神色雖有不悅,但依舊和婉地說道:“我知道公子是聰明人,所以才一開始就沒打算瞞你。公子如果想勸我,就不必了,我不會改變主意;如果公子覺得有悖良心,不願幫忙也沒關係,我可以另找別人。據我所知,萬俟家的家規中有一條:不得泄露雇主秘密。想來公子雖不幫我,卻也不會攔阻我,對不對?”
萬俟兮的眼睛在閃爍,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非常悲傷,全身都流瀉出一種深邃的無奈。宓妃色的心顫了一下,放軟聲音道:“公子是明白人,其實爭寵奪權這種事對大戶人家,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家族來說,根本是司空慣見,不足為奇。不欺人就會被人欺,尤其是我們女人,所有的身份地位,都得看你嫁的這個男人寵不寵你。我是商人的女兒,一出世便低了別人幾分,無論怎麽漂亮怎麽能幹,都隻有給人做小的份,為了立足腳,我付出的心血比任何人都多,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偏偏就在這時,另一個女人有了我丈夫的骨肉,你叫我怎麽辦?”
萬俟兮訥訥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公子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的悲哀!論才貌論體貼我哪點比屈錦差?就因為我出身不及她,所以我隻能做小,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之下!而題柔呢,隻是個奴婢,比我更不如,隻因為懷了將軍的孩子,就能一步登天!我不甘心,公子,我不甘心啊!叫我怎能不嫉妒,怎能不怨恨?我究竟是為了什麽……我的一輩子,究竟都是在為了什麽啊……”宓妃色一拳錘在柳樹的樹幹上,掩麵痛哭了起來。
萬俟兮眼中的悲色又濃了幾分,最後輕輕一歎,道:“我不是衛道士,我無法評價你所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但是夫人,整個事件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也許一切糾纏到最後,受傷的人會是你,你會比現在更痛苦十倍、幾十倍,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宓妃色驀然轉身,盯著他道:“你……知道了什麽?”
萬俟兮終於抬起頭,回視著她的目光,緩緩道:“我已經知道了夫人為什麽會嫁給沈將軍的真實原因,並且……我相信,知道這件事的外人,不隻我一個。”
宓妃色的臉刷地變白,睜大了眼睛震驚地望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想告訴夫人:鐲子我已經找回來了,夫人如肯就此作罷,我可以讓一切都當成沒有發生過。但夫人若執意要排擠題柔,對她做些什麽的話,那麽夫人的秘密就保不住了,到時候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沒有人能預料。”萬俟兮的每個字都說得非常誠懇,“比起為一個已成悲劇的案件收拾殘局,我更希望能在悲劇還沒有發生之前,將它挽救。夫人是宓桑的表姨,算來也是我的親戚,於公於私,我都不希望看見你遇到不幸。”
宓妃色的眼睛漸漸地濕潤了,身子搖晃了幾下,沿著樹幹滑落於地,顫聲道:“為、為什麽……為什麽會知道……”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從來沒有。”萬俟兮說這句話時,舌底泛起的不僅僅是苦澀——其實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性別的秘密這回借用最不堪的方式算是暫時保持住了,然而,誰能保證沒有下一次?
這種痛苦,經曆一次已是遍體鱗傷、萬劫不複,又如何經曆的起第二次?!
“我、我……”宓妃色的手在哆嗦腳在哆嗦整個人都在哆嗦,突然一把抓住萬俟兮的袖子,嘶聲道,“還有誰?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萬俟兮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然而,她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宓妃色慢慢地鬆開手指,臉色慘白如紙,垂頭低聲道:“我、現在收手……真的還來的及麽?”
萬俟兮很嚴肅的回答:“是。我向你保證。”
“那、那麽……”眼看她就要答應,眼看一切邪惡的、墮落的、悲哀的、痛苦的故事就將在此刻結束時,一個聲音突然從湖的那邊傳了過來——
“喂,你煩不煩啊,很沒事情做麽?幹嗎老纏著我!”

◇歸其心田◇
萬俟兮和宓妃色雙雙抬頭,隻見謝思瞳和沈狐出現在視線的那一端,兩人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其中謝思瞳扭頭,眼睛一亮,歡喜地叫道:“萬俟兮!”然後飛快地奔了過來。
蘇姥姥遲疑著,不確定該不該攔阻,就在那一猶豫間,謝思瞳已越過她跑到了萬俟兮麵前,笑道:“你的病好了麽?聽沈府的丫鬟們說你這幾天病得很重,連床都起不來,我好擔心啊!幸好你現在好了,都可以出門坐在這兒了。不過風這麽大,你不冷嗎?”
萬俟兮沒有看她,目光穿過她的肩膀,落到了隨她而來的沈狐身上。
沈狐的視線本來全在謝思瞳身上的,意識到萬俟兮的注視,便轉過臉來,眸光在空中那麽一交錯——
分明沒有任何聲音,萬俟兮卻仿佛聽見一陣山崩地裂、碧海潮生,紅塵就那樣流轉了一千年,再回首,已非當時身。
沈狐彎起唇角,朝她笑了一笑。
這一笑,映入她眼中,本是熟悉的眉眼,卻有了全然不同的神態,變得異常疏離。
沈狐拱手道:“璿璣公子萬俟兮麽?久仰大名。”
“人生何處不相逢,竟會在此處遇見。好巧啊,四少。”
“是好巧啊,璿璣公子。”
曾經是那樣的相逢,兩個人的初見,在今日重演了一遍。而這一遍,一切都已變得截然不同。
萬俟兮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下去,淡淡道:“四少有禮。”
一旁的宓妃色背過去擦掉臉上的淚痕,再轉回身時已恢複了鎮定,開口道:“四兒,你們在做什麽?”
謝思瞳不耐煩道:“我也真想知道他想幹什麽呢,整日的就跟著我,也不嫌煩!要不是為了等萬俟兮,我早就回家去了!”
“等萬俟公子?”
謝思瞳嗯了一聲,主動繞住萬俟兮的胳膊道:“我跟他約好了,等這的事情終了,我就跟他一起回京城,由他送我回家!”
沈狐脫口而出道:“你走了,我怎麽辦?”
謝思瞳臉上閃過一抹紅暈,又羞又惱道:“誰管你了,愛怎麽怎麽的!我跟你可沒任何關係,你不要胡亂說!”
“你姐姐是我的紅顏知己,你姐夫是我拜把子兄弟,你跟我怎麽就沒關係了?如果你要回京,我也要跟著去,反正我也沒去過京城,正好長長見識!”
“你、你、你……”
“我、我、我怎麽了?”
“無賴!”謝思瞳跺了跺腳,眼圈都快紅了,轉向萬俟兮道,“萬俟兮,你快管管他!他、他、他欺負人!”
沈狐嘻嘻一笑,“我欺負你了麽?我隻是要跟你一起去京城而已。總之你去哪,我也就去哪,你逃不掉的!”
謝思瞳漲紅了臉,這回可連個你字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你們兩別鬥嘴了。四兒,既然來了這,就讓萬俟公子給你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記得昏迷前的事了。”宓妃色心中沉鬱,也實在沒心情再看這兩人打情罵悄,當下將一個留下,另一個支走道,“還有謝姑娘,你既是謝尚書的女兒,又是四兒的朋友,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客人,不能再住婢女房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客房。”
謝思瞳正巴不得離得沈狐越遠越好,連忙道:“好,謝謝夫人啦!那個,萬俟兮,我待會再來看你。”
沈狐還想跟著她,宓妃色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沉下臉道:“你給我老實在這待著!沒看完不準起來!”
“小媽……”沈狐委屈抗議。
宓妃色沒理他,看著萬俟兮,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點個頭,便轉身去了。
蒼涼的風景映襯著她的背影,也已是幾多愁緒、人易老。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情非得已。
比如宓妃色對題柔……又比如她對沈狐……
想到這裏,萬俟兮轉眼看向沈狐,沈狐也正含笑看著他。隻是,這次的凝視裏,雖然也有好奇,卻已經遠不及從前濃鬱。他……對她的興趣,減弱了許多呢……意識到這點,心中不知是酸澀,還是釋然。
萬俟兮深吸口氣,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不受情緒的波動,然後開口道:“四少,請把手伸給我。”
沈狐乖乖地將手擱到椅子扶手上讓她把脈。
脈象平和,看來一切都如她所願:在不傷害他的前提下讓他忘記自己。於是忍不住又怔怔地看著那張鍾靈毓秀般幹淨漂亮的臉,想著他笑、怒、裝傻和撒謊時的樣子,一幕幕,如烙心頭,清晰如斯。
“萬俟兄,聽說小弟中的是種叫‘薄幸草’的毒?”沈狐忽然問她。
萬俟兮的睫毛顫了一下,垂下眼睛道:“是。”
“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毒。”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沒聽說過,不足為奇。”
“這種毒除了會讓人死以外,是否還會有其他症狀?”
“其他症狀?”
沈狐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道:“比如說,會失去一部分記憶……”
她早就知道他會來追問。畢竟,他隻是失憶,而不是變傻,以他的聰明,以及某種程度上的固執,不得個答案,他怎會甘心?
萬俟兮緩緩站起,負手走至湖邊,幽幽道:“日出雪彌,風吹葉離,雨墜濕衣,水過塵滌……這世上,最無辜的,即是薄幸。故而,中毒者隻有兩個選擇:死,或是遺忘。”
“那麽,我忘了些什麽?”
“不知道。”
“我會恢複記憶麽?”
“不知道。”
“如果知道忘記了什麽,也就能夠想起那段記憶了吧?”沈狐的聲音在身後輕飄,和著風聲,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麽遙遠。
“不知道。”依舊是這三個字的回答,固執得任性,任性得蒼白。
左臂突然被人抓住,回頭,隻見沈狐眼底有著難掩的焦慮與疑惑,還有淺淺的試探與執著:“我們之間發生過些什麽,對吧?”
萬俟兮的瞳孔開始收縮。
“我感覺的到,我對你……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熟悉,又很陌生……”
萬俟兮揚了揚眉毛,“你認為呢?你認為我們之間,應該發生過什麽?”
冷冰冰的語氣,冷冰冰的表情。
沈狐呆了一下,隻得尷尬地鬆開手,低聲道:“我不知道,所以才想問你……我們是朋友,對嗎?”
萬俟兮有些發怔,又有些恍惚:此刻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沈狐嗎?為什麽他會有這樣一幅單純的仿若不諳俗事的表情?為什麽他不如以往那樣邪氣而狡猾的對她笑,說著假假真真虛虛實實的囂張話?
如果是以前的沈狐,他是不會說“我們是朋友嗎”這樣的問句的,而會自信滿滿唇角含笑的大聲宣布:“我喜歡你,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他……變了……
而使他變得不再像他的那個人,就是她。
一股痛意就那樣從指尖湧起,如藤蔓般纏繞而上,將整個身心都糾絞束縛。“不,不是。”她聽見自己用一種幾近血淋淋的聲音答他,“我從來不交朋友,也不需要。”
這般殘酷無情的回答,要是以前的沈狐聽了,會做何反應?會傷心嗎?會難過嗎?還是,會繼續嬉皮笑臉地糾纏著她,直至她冰消雪融?
不……不知道了,這些問題的答案,她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然而,這潛伏在心底的、隱隱不安的情緒,又是什麽?是……期待嗎?
沈狐他,會如何回應她的冷漠呢?
“哦,是這樣啊。”
輕飄飄的聲音一經傳入耳膜,萬俟兮的心猛然一震,然後就慢慢地、一點點地,往那無可救贖的深淵墜落。
哦,是這樣啊……原來,這就是沈狐的回應。原來,現在的他,惟一會用來回應她的冷漠的,就是同樣的冷漠。
唇邊,勾起一抹彎彎的弧度,是苦笑,比鴆毒還苦還澀的苦笑……孽,這是怎樣的一筆孽啊。
萬俟兮輕輕地搖了搖頭,吸了口氣道:“是的,就是這樣。關於你中毒期間的記憶我沒什麽可以告訴你的,不過,並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即使得到了答案也不意味著就是幸福。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好。”
“幸不幸福我想應該由我自己來判斷,謝謝閣下的忠告。打攪了,告辭。”沈狐淡淡地說完這句話後,疏冷的一拱手,便轉身離開。
他的腳步聲由近而遠,變得越來越模糊。
萬俟兮定定地望著湖麵,湖麵堅硬冰寒,然後,一點點潮濕、一點點霧氣,便從與湖麵一樣堅硬冰寒的眼睛裏升了起來。
“錯過了我這個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後悔啊……”
這個少年愛過她。
這個少年愛過她……
而今,詩已殘,酒堪盡,雪融無痕跡。
*** ***
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於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於嗟麟兮。
麟趾鐲,詞出《詩經8226;南周》,讚譽貴族子孫繁衍,才賢如麒麟之足,誠實仁厚。
而今,這對引發一切事端的鐲子就擺放在書桌之上,水晶燈罩裏透出的燈光直將它的每個部分都照得清清楚楚,沒有絲毫死角。
鐲身雕琢成鳳凰的樣子,頭與尾部巧妙相銜,翎翼處鑲有水滴狀寶石,鳳凰的眼睛則是兩顆圓潤晶瑩的南海檀珠,再加之五色天石本身的色澤,輕輕拿起,便流光溢彩,絢爛之極。
萬俟兮放下鐲子,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靜靜地望著立在堂中的中年男子,目光輕淡,卻又充滿探究之意。
身穿藍色綢衫的高瘦男子垂下頭,極力想表現得鎮定些,但微顫的手指依舊泄露了內心的不安。一旁的蘇姥姥看在眼裏,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萬俟一族還真是“惡”名在外,隻不過是回個話而已,居然就怕成這個樣子。
萬俟兮撫摩著碧玉指環,開口道:“李掌櫃。”
藍衫男子頓時整個人一悚,連忙應道:“是是,璿璣公子有何吩咐?”
“請你將當日收購此鐲的情形詳細的說一遍。”
“是是。”李掌櫃想了想,講述道,“小的是博雅齋邊塞十六州分號的總掌櫃,平日裏都隻在‘白雀樓’裏待著。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便命夥計早早收鋪關店,正跟帳房先生在核算帳目時,聽見外麵有人拍門。”
萬俟兮揚眉道:“哪天晚上?”
“呃……是這個月初三。”
萬俟兮嗯了一聲,不再問話。
“夥計開了門,外麵站著一個身穿鬥篷的人,說有寶貝要賣,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夥計便放他進來,我問他是什麽寶貝,他拿出一隻被雨淋得濕嗒嗒的包袱,包袱裏裝的,就是這對鐲子。”
“描述一下他的樣子。”
“是。我當時見這對鐲子如此寶貴,而那人卻從頭到腳都裹在鬥篷裏,連臉都看不太清,神秘兮兮的,怕貨來源不正,不太敢收。那人看出了我的擔慮,便哈哈一笑,將帽子翻開,我一見之下,大驚失色,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是沈四少爺!”
蘇姥姥插話道:“你認得沈狐?”
李掌櫃笑了笑道:“像做我們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得亮,邊塞十六州裏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都得認識,這樣一來,門路自然也就寬了。再加上沈四少爺這種出手大方又愛享樂的富家少爺,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顧客……因此一看見是他,我便放心了,隻道是富家少爺們為了互相攀比炫耀,用金如土,一時間手頭不方便也是有的,他們大多都是從自個家裏拿了東西來賣,即使被家人發覺,也最多一通責罵,決計不會牽扯上什麽官司。於是就心安理得的收了這副鐲子。”
蘇姥姥道:“買了多少錢?”
“三千兩銀子。”
“這筆買賣真是不錯。”
李掌櫃哭喪著臉道:“老夫人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要知道這鐲子是沈府的鎮府之寶,是主母當家的象征,打死小的也不敢收這鐲子呀!唉唉唉,四少爺這回可是害苦我囉!”
蘇姥姥見話問的差不多了,又見那李掌櫃雙眼布滿血絲,想必是連夜騎馬而來,也該讓人家下去歇息歇息時,萬俟兮卻繼續問道:“你們蔡老板還好麽?”
“托公子的福,我們老板最近還算安好。”
萬俟兮拿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表情隨意,“他的事情解決了麽?”
李掌櫃微一沉吟,答道:“老板沒說,他自有他的主意,有些事我們下人也不方便插嘴。”
“哦?”萬俟兮露出驚訝之色,挑起眉毛道,“他連要與福榮齋聯手,在邊塞十六州再開七家分號的事都沒跟你提?”
李掌櫃呆了一下,但很快笑道:“原來公子指的是這件事,這個嘛……合作尚在商談中,應該沒什麽變故。”
萬俟兮放下茶盞,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見到蔡老板請代為問好。姥姥,帶李掌櫃去隔壁客房休息。”
李掌櫃躬身行禮,蘇姥姥上前為他打開房門,正當他的左腳跨過門檻,而右腳將抬未抬之際,萬俟兮突然從書桌後飛起,右手如爪,狠狠抓向他的後頸!
她這一擊事出突然,又迅疾如電,根本毫無可避,眼看李掌櫃就要手要擒來,誰知他突然手臂一長,將蘇姥姥反手扣住拖於身前,如此一來,萬俟兮隻得硬生生的中途換招,改為踢出一旁的一把椅子,另一隻手拂他手腕。
李掌櫃見那一拂看似輕描淡寫,毫無力道,但如果真被拂中,隻怕整條右臂都會報廢,連忙將蘇姥姥順勢往萬俟兮麵前用力一推,自己轉身便逃。
萬俟兮早料他會如此,未等蘇姥姥撞倒,腳尖一點,人已騰空翻起,越過兩人頭頂,攔住他的去路,落地冷冷一笑:“你以為你還逃的了?”
李掌櫃啪的從腰帶中抽出一把軟劍,迎風抖直。劍尖寒凜凜地指向萬俟兮的眉心,而劍刃上的光,竟似將她的眼睛都映亮了。
“好劍!”萬俟兮雖不是崇武之人,但看見如此極品的寶劍,仍是發出了讚歎之聲,繼而又搖了搖頭道,“可惜,選錯了主人。”
李掌櫃眼中閃過一道戾色,整個人頓時起了非常大的變化。他原本像個商人,一個很老實本份的商人,但現在,已成了一名殺手,而且,還是最最殘忍的那種。
“算上你,已經是四撥殺手了。看來你的那位雇主不知道一個詞叫做‘事不過三’。”萬俟兮的臉沉了下去,目光竟似比他更冰冷,“真是——小看我啊……”
話音未落,她的人已掠了過去。
就那樣筆直地、毫無預兆、毫無顧慮地朝那柄劍掠了過去。
沒人能形容那一掠的速度。
更沒有人能形容那一掠的殘酷。
李掌櫃隻覺眼前的世界突然空白了那麽一刹那,刹那過後,一絲涼意慢慢地從某個遙遠的地方爬過來,起先隻不過是條蟲子,後來變成了蛇,最後成為巨蟒,眼看就要將他整個人都吞沒時——
“哐啷!”
軟劍落地的聲音震醒了他。
視線重新恢複清明,他看見自己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立著,甚至還伸展著手臂,手裏依舊握著一柄劍。
但地上也躺著一柄劍。
大腦僵硬了一下,繼而才明白過來:萬俟兮剛才那一掠,就跟撕橘皮似的活生生的將他的軟劍撕成了兩條!
這是何其可怕的武功!這又是何其可怕的人?!
冷汗一下子全擠了出來,他驚恐地瞪大眼睛,正感到絕望如山般重重壓下時,卻意外地看見萬俟兮捂著自己的胸口,眉頭緊皺好象很痛苦。
他受傷了?這是第一個念頭。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第二個念頭飛快閃入腦中,李掌櫃立刻趁機轉身狂奔。一旁的蘇姥姥急忙去追,卻聽萬俟兮喚道:“別追了,姥姥,你不是他的對手!”
蘇姥姥隻得不甘心收步,回身去扶萬俟兮道:“公子,你怎麽了?傷到哪了?”
萬俟兮緊咬牙關抬起頭,額頭上布滿了冷汗,抓著自己的衣襟道:“姥姥……我、我不是受傷,而是毒發……”
“毒發?剛才那李掌櫃……”
萬俟兮搖了搖頭,“不、不是他……”
智者千慮、終有一疏!
那夜中了謝思瞳拿出的信上的毒,後來雖然毒發,但清醒後,一切都已恢複如初。她隻道毒已被沈狐用什麽奇妙法子解去了,沒想到竟還存於體內,剛才她一催發內力,毒素便狠狠發作,令得半邊身體都麻痹了。
幸虧李掌櫃忌憚她,隻顧的上逃而沒有趁機給她一掌,否則她必死無疑。
“這可怎麽辦好呢!三小姐這會兒遠在天閣,近點的又沒什麽好大夫!公子……公子……”蘇姥姥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我沒事的……”萬俟兮強行將毒鎮下,然後推開她慢慢走出門檻,仰起頭,外麵的夜空墨藍,墨藍的夜色投影到她的瞳仁中,便也泛出了淡淡的藍,“放心吧,姥姥。我不會死的……為了我而犧牲掉的人和東西都太多,這條命這麽寶貴,我怎麽能就死在這裏呢?”
說到這裏她回頭衝蘇姥姥輕輕一笑,帶著三分飄忽三分無奈三分固執折還出一分深深痛苦:“我不能死,因為,實在……犧牲了太多……”
她的哥哥、萬俟家族無懈可擊的美譽、她身為女子的一生幸福、還有……沈狐。
為了成全“萬俟兮”這個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人,已經犧牲了太多,她,輸不起。

第九章 霧鎖重重計中計
◇時局千變◇
一缽碎冰,百片梅花。
沈狐拈花入壺,蓋上蓋子,朝坐在他對麵的謝思瞳眨了眨眼睛。
謝思瞳雖然竭力想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波還是情不自禁地朝那壺飄了過去,呶呶嘴巴道:“喂,你可別騙我,這麽做真管用?”
“管不管用,你等下不就知道了?”沈狐將壺放到小火爐上,火苗舔食著壺底,發出茲茲的聲音。 h t t p : // hi. b aid u .com /雲 深 無 跡
謝思瞳仍是懷疑,嘀咕道:“怎麽看都不像是真的。你這分明是在煮茶,最多不過是香了點,怎麽可能就會招來鳳凰?”
“你不信?”
“不信!”
沈狐笑眯眯地壓低了聲音,“那,要不要打賭?”
“賭什麽?”
“輸了的一方需為另一方做件事,無論對方要求什麽,隻要不違反道德良心,就一定要遵守。”
“好!”謝二小姐想也沒想就拍板!
沈狐立刻笑了,眼睛彎彎,像隻偷了三斤糖吃的小狐狸。
謝思瞳分明看不慣他一臉的狡猾相,卻又老經不起他的誘惑,明知那很可能是個圈套,還是會傻傻的往裏跳。有時候真是會忍不住悲哀的問自己:難道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笨的緣故嗎?
壺裏的冰化成了水,而水又慢慢地沸了起來,頂的壺蓋撲撲響,梅香襲人滿亭馨。
謝思瞳托腮盯著那茶壺,有些不耐煩了:“喂,還沒好麽?”
“這就好了。”
“什麽?好了?我可連隻鳥都沒看見!什麽‘陌城有個傳說,隻要在雪過天晴之日取一百零一片梅花加冰一起煮,其香便會引來鳳凰,可實現你最大的心願’……騙人!你這個騙子,我再也不會信你的話!你……”
沈狐忽然打斷她:“你為什麽不看看身後?”
謝思瞳怔住,這才發現沈狐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盯著自己身後某處,表情複雜,有欣喜、有感慨,更有一份比風還輕比雪還淺卻又真實存在的悲傷。
她順勢回頭,便看見遠遠的曲廊那頭,一人慢慢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雪白的皮裘、烏黑的發,來的男子,風華絕代,如切如磋。
謝思瞳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飛快的迎上前,親昵又有點任性地叫出他的名字:“萬俟兮!”緊跟著驚聲道,“呀!你怎麽了?”
距離遙遠不曾察覺,到得近了才看見萬俟兮的整張臉都是灰的,眼睛毫無光澤,嘴唇也一片蒼白——這個樣子的他,從不曾見過!
以前他雖也疾病纏身,容顏憔悴,但一雙眼睛,永遠明亮清潤,顯現出其主人超於常人的睿智、沉著與自信。而此刻,那些令人膜拜歎服傾慕畏懼的光彩通通不見,剩下的,隻有死灰般的蒼茫。
為什麽會這個樣子?!
謝思瞳踉蹌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你怎麽了?你的病不是好些了麽?怎麽會、怎麽會……”她說不下去了。
她生平隻在一個人的臉上看過類似的情形,那個人是她的祖父,而當時他躺在床上,也是這樣灰的臉、這樣黯淡的瞳仁,半個時辰後便去世了。
萬俟兮朝她笑了一笑,任傻子都看得出,她笑得有多勉強。於是謝思瞳的眼圈便紅了起來。這是她第二次為萬俟兮而悲傷,和上次一樣,說不出原因。萬俟兮身上似乎有種隱藏的悲劇,誘導出她的傷感因子,像看見了什麽,又似什麽都沒看見,一顆心,就那樣浮浮沉沉,再難將息。
其實她不了解萬俟兮。謝思瞳淚眼朦朧地望著眼前蒼白荏弱的少年,默默地想:其實她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這個人,甚至一開始還以為他和沈狐狼狽為奸,恨得要死。可是後來……為什麽就會為他而覺得心痛了呢?是看見他一個人在房裏虛弱的切著人參的時候?是她端著藥爐去彤樓看著他蕭索的背影的時候?還是看見他逼沈狐喝藥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
多麽奇怪啊,一個明明完美得什麽都不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的人,卻有那麽寂寞的背影,和那麽悲傷的眼睛。
有傳說說天神之所以完美、之所以從不讓凡人看到他們的缺點,不是因為怕被凡人拋棄,而是怕凡人一旦看見那些缺點,就會愛上他們。
那些缺點,甚至比優點更惑動人心!
原來……如此。
謝思瞳不自緊地抿緊了嘴唇,萬俟兮的視線卻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穿過她,步履艱難地走到沈狐麵前。
沈狐微仰起頭,盡管還在笑,笑容卻與之前已截然不同,多了幾分輕佻放肆之味,“我說必能招來鳳凰,這不就出現了一隻麽?”
謝思瞳反駁道:“這怎麽能算?”
沈狐挑眉,“你的萬俟公子是不是人中龍鳳?”
“這個……”
“既然是公認的人中龍鳳,以鳳凰相喻,難道錯了麽?”
“這個……”
沈狐雙手一攤,“這不就對了。我的茶香招來了這麽一隻大鳳凰,傳說靈驗了,而打賭——你輸了。”
謝思瞳還待擺手爭辯,萬俟兮突然開口道:“是你,對不對?”
“呃?”她一呆,什麽意思?
萬俟兮直直地盯著沈狐,聲音低啞,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憤怒還是痛苦,又問了一遍道:“是你——對不對?”
伴隨著這句問話,沈狐的笑容淡去了,他揚揚眉毛,伸手沏了杯茶,推至萬俟兮麵前道:“你是不是應該先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一揮手,砰地將茶打翻!茶杯落地,竟還不碎,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個圈,滾至她腳邊,再被她狠狠踩碎。
“不要再裝了,我知道是你!沈狐,你逃不掉的……”這句話說到最後,承滿哀痛,一字字,溢出皆是苦。
謝思瞳不由自主地絞起雙手,睜大眼睛望著這一幕:這、這這是怎麽了?他們兩個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關係不是一向很好的麽?
沈狐沉默片刻,扯起唇角又笑,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雲淡風清道:“逃?萬俟兄真會說笑,我為什麽要逃?”
話音未落,萬俟兮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道:“你就這麽小看我,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這一路上的刺客都是你派來的!”
謝思瞳整個人一震,倒吸了口冷氣。遠處有個婢女端著糕點本是要往這邊走的,見此情形,尖叫一聲,連糕點掉到地上也顧不得撿,轉身飛也似的跑了。
而沈狐被萬俟兮抓著,依舊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麟趾鐲也是你偷的!”
沈狐摸了摸鼻子,哈了一聲。
“你還對題柔下手:她每日所喝的那副安胎藥裏,摻雜了一種慢性毒藥,長期服用,身體會越來越虛弱,隨時都會流產!”
沈狐幹脆不出聲了。
“不僅如此,你還想將這一切都嫁禍給宓夫人,因為你知道她與題柔不和!”
沈狐凝視著她,竟露出一副很有趣的樣子,終於開口緩緩道:“是這樣麽?那麽,請問理由呢?為什麽?”
“是啊?他為什麽這麽做?”一旁的謝思瞳也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為……”萬俟兮的手因為揪得太緊,指關節都開始發白,背上的青筋也越發的明顯,她盯著沈狐,盯住沈狐,眼中盛滿了憤怒、痛心、惋惜和悲傷,就像看著一塊絕世美玉,以一種最吊兒郎當自暴自棄的方式碎在了麵前。
“因為他恨屈錦!他恨自己的父親!並且恨所有長得像屈錦的女人!”
消瘦蒼白的手指,因再也承受不住那份催心裂肺的痛苦,而驀然鬆開。沈狐的身子搖晃了幾下,重新跌回到椅子上。
與此同時,一片抽氣聲異常鮮明地響起。
謝思瞳僵硬地扭頭,便看見宓妃色、孔老夫人還有很多人站在曲廊的拐角處,錯愕地張著嘴巴,滿臉震驚。
她們怎麽來了?她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下糟糕了!如此一來,事情可真的是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果然,孔老夫人震驚過後,很快清醒,衝過來一把抓住萬俟兮的手,擋在她與自己孫子中間,厲聲道:“你在說什麽?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萬俟兮甩開她的手,由始至終視線都一直膠凝在沈狐臉上,絲毫沒有看別人一眼,
這種輕視的態度更加刺激到孔老夫人,她連忙轉向自己的孫子急道:“四兒,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狐的視線也沒在她身上,眨也不眨地望著萬俟兮,一言不發。
孔老夫人見問兩人都沒用,隻得轉向了第三人——謝思瞳:“你來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呃?”謝思瞳怔了一下,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有探究,有指責,有埋怨,有各種各樣的狐疑表情,可是,她她、她也什麽都不知道啊!
最後還是萬俟兮先放棄了與沈狐的繼續對視,轉身麵向眾人,緩慢而清楚地說道:“我接下去要對大家說一件事,這件事也就是我此次來陌城的目的。所以,請通知所有人到大廳,沈府的所有人,一個不能落。”
*** ***
沈府有一個極大的、足可容納數百人的大廳。大門處垂有厚厚的皮簾,用以擋風。
此刻,三百餘名沈府的家仆侍衛齊齊聚攏,人頭攛動,都有些不安、又有些興奮地等待著。
雖說萬俟兮應宓妃色之邀來沈府徹查麟趾鐲失竊一案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自他到府後,就一病不起,也沒見他做過些什麽事情,眾人嘴上不說,心裏卻多少有些失望:名滿天下的璿璣公子,看來也不過如此了。
誰知就在這時,他突然宣布有話要對大家說,還這麽隆重其事的把所有人都叫到了這裏,想必是案子有結果了,並且聽說還跟四少有關,怎不叫人又是好奇又是緊張?
孔老夫人見人已經到的差不多,便瞥了萬俟兮一眼道:“人齊了,萬俟公子有什麽話,也可以說了。”
萬俟兮搖頭:“不,還沒有。”
孔老夫人眉頭一皺,有些想發火,就在這時,掬影扶著題柔慢慢的走了進來,眾人看見這對姐妹,不由得都收起了竊竊私語,大廳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兩姐妹走至萬俟兮麵前,萬俟兮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讓給題柔坐,底下的下人們見了,又是一陣驚訝。
空氣中湧動著一股說不出的浮躁,如同即將沸開的水,又如雷雨即至的密室,悶得人難受。
萬俟兮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廳重新安靜下來。
她的目光從孔老夫人、宓妃色、宓允風、題柔、掬影、謝思瞳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沈狐臉上,沉聲道:“現在後悔,還來的及。”
沈狐的回應是一聲嗤笑。
萬俟兮麵色微變,對蘇姥姥點了下頭,蘇姥姥會意,將一早準備好的錦盒捧了出來,放到桌上。
錦盒打開,裏麵正是麟趾鐲。
萬俟兮對宓妃色道:“夫人,請你驗貨。”
宓妃色躊躇了一下,上前檢驗鐲子,不知為何,她的表情竟不似歡喜,反而有著幾分擔憂。
“這對鐲子是昨夜,由一個叫李魏的人送交我手中。此人告訴我,本月初三那個雨夜,沈狐到白雀樓,隻用三千兩銀子便把這對鐲子買給了他……”
萬俟兮的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先叫了起來:“胡說!這絕對不可能!我們四兒從不缺錢,怎麽會隻為區區三千兩銀子就偷了鐲子去賣?而且還賣到白雀樓那種人人都認識他的地方,他又不是傻子,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老夫人說的好——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萬俟兮轉眸,凝視著沈狐,沈狐卻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對身後的一名婢女彈了記手指道:“本少爺忽然覺得肩膀酸得很,你過來替我揉揉。”
那名婢女怔了一下,看看孔老夫人和宓妃色,又看看萬俟兮,最後還是順從地走過去替他捶背揉肩。
下人們看在眼中,心裏全都明白:這是少爺成心給璿璣公子難堪來著,不知璿璣公子又會做何反應。
然而萬俟兮半點氣惱的樣子都沒有,神色淡定地說道:“同樣是本月初三,在京城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尚書謝諸的長女謝娉婷,在大婚前兮突然吞金自盡。大家紛紛傳言說謝大小姐是為了沈狐死的,甚至,連謝二小姐也那麽認為。”
謝思瞳聽到這裏,臉紅了,忍不住出聲辯解道:“其實也不能怪我啊,誰叫姐姐她……”話未說完,萬俟兮對她搖了搖頭,接收到她暗示自己不要說話的信息,謝思瞳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同一天,千裏相隔的兩個地方所發生的事情,都與同一人有關。這會是巧合嗎?帶著這樣的想法,我應沈將軍和宓夫人的委托來到了邊塞。在洛鎮外的杏林裏,遇見了離家出逃的沈狐,並把他抓了回來。請注意:這是本案件中的第二個巧合。”
孔老夫人道:“這有什麽好巧的?”
萬俟兮微微一笑:“老夫人真的以為您的孫子是太不小心了,正好被我撞見?也許很多人都相信運氣,但對我來說,人生從來沒有‘好運’一說,當好運發生的時候,我唯一會有的態度就是懷疑。果然,自那時起,刺客和殺手就出現了。”
孔老夫人氣急道:“你單憑這個就指定四兒是幕後主使?”
“老夫人可不可以聽我把話說完?”萬俟兮的聲音一下子冰寒了幾分,顯得說不出的威嚴,孔老夫人嚇了一跳,底下的話便吞到了肚子裏。一旁的沈狐湊趣似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奶奶,你著什麽急啊,就讓她把話說完好了。我倒也很想聽聽,璿璣公子會編出怎樣精彩的一個故事來呢。”
萬俟兮沒有理會他的奚落,繼續道:“第一個殺手武功一般,智謀也一般,但是,他竟然會用‘三葉糜蟲’當噱頭誘我上當,這點讓我頗為意外。”她忽問謝思瞳道,“謝二小姐,你可聽說過‘三葉糜蟲’?”
謝思瞳搖了搖頭。
“那麽在場者可有人知道的?”
侍衛中有一人遲疑的開了口:“小的……知道。”
“請說。”
“三葉糜蟲聽說是竇族人的族寶,非常厲害,也非常珍貴。”
“為什麽你會知道?”
“小的是瑭州人,而那個竇族人就住在我們那的巫山裏,平日裏從不與外族人交往。”
“不錯!”萬俟兮提高聲音道,“邊塞十六州中,瑭州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因為它本屬鳳國,但在三年前的乾鳳大戰中,蒼平將軍力挫敵軍,鳳國戰敗,隻得割地。從此後,瑭州才成了乾國的。”
謝思瞳迷惑道:“那跟殺手有什麽關係麽?”
“也就是說,因為竇族人從不與外族人來往,所以知道他們的人不多,能知道三葉糜蟲這種毒的更少。所以,那名殺手如果不是瑭州人,就是聽某個瑭州人說起過這種毒。”
“即便他是瑭州人,又如何?”
“這是本案的第一個問題,勞煩謝二小姐記下。”
謝思瞳雖然沒怎麽明白,但很聽話的取了紙筆來記錄。
“第二批殺手是女人,彈得一手好琵琶,當我對她們進行逼供時,她們吐出了幕後人的名字——宓允風。”
在場的宓允風頓時坐不住了,連忙起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萬俟兮朝他一笑,搭住他的肩膀按他坐下道:“宓公子無需如此慌張,我知道不是你。”
宓允風稍稍安心了些,誰知萬俟兮下句話卻是:“雖然那個名叫水娣的女人的確是你的情人。”
他再次跳了起來,萬俟兮則再次將他按回到座位上,“聽我往下說,宓公子。”
宓允風怔怔地望著萬俟兮,嘴唇顫抖,顯得非常緊張。
“我在事後讓蘇姥姥幫我去查過水娣水因兩姐妹的底細,很快就得到了結果:她們本是洛鎮最大的青樓明香閣的藝妓,後被客人贖身,住進了城西的一幢大宅子裏。而那個闊綽憐香的客人,就是宓公子。”萬俟兮看著眾人臉上或震驚或猜忌或鄙夷的表情,悠然道,“各位聽到此處是否就覺得:那幕後之人必定是宓公子?然而,我這個人生性多疑,這麽容易就查到的線索,通常來說,我也是不信的。因為,實在是太明顯了,像是成心布設好了的,就等我去查,去得出結論一樣。”
宓允風長歎口氣,緊繃的神情這才得以鬆懈下來,喃喃道:“是有人故意栽贓給我,幸好遇到的是璿璣公子,否則、否則在下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萬俟兮道:“於是我又想,如果真是宓公子,他為什麽要殺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如果是有人嫁禍,那麽對方為什麽又偏偏要嫁禍給宓公子?帶著這種疑慮,我等到了第三批殺手。第三批殺手叫紫衣,武功不俗,當我追蹤他時,卻傳出水氏姐妹已死的消息,當我正要細究她們的死因時,沈狐阻撓了我。”
沈狐目光一閃,像是想了什麽事情,對給他捶背的婢女打個手勢道:“行了,退下。”再看向萬俟兮時,那種嘲弄的、諷刺的表情就消失了,反而變得異常靜默起來。
那一夜……
他試探,她迂回,彼此把曖昧的戲碼唱了個十足十。可是又怎分的清:究竟是設局人贏了,還是入局人贏了?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夜的尷尬與溫存,萬俟兮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飄忽:“誰知紫衣去而複返,最後還是落在了我手裏,並死於心痹。他什麽也沒招供,但是,他讓我知道了他的目的——殺水氏姐妹滅口隻是其次,真正想對付的人是我。於是我又想,他為什麽要對付我?如果隻是想阻撓我查案,不需要做到殺人這種地步,而且殺了我,事情也不會解決,隻會越弄越大,搞得天下人皆知。那麽,本案的第二個問題就來了:這一路上的殺手殺我的目的是什麽?”
這回不等她提醒,謝思瞳便很自覺地提筆記下。
“當我到沈府後,遇到了謝二小姐,她以為姐姐被沈狐害死,所以假扮丫鬟潛入沈府來報仇。”
謝思瞳低叫一聲,撅嘴道:“哎呀,這個就不必再說出來了吧?好丟臉……”
萬俟兮笑笑,放柔聲線道:“為姐報仇,有什麽可丟臉的?但是那封信究竟從何而來,還有勞二小姐解我疑惑。”
謝思瞳咬著下唇,忸怩道:“其實我不是一開始就發現那封信的,在姐姐去世後的第十天,我在房間裏正難過時,看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影,我當即就追了出去。那黑影閃得飛快,我沒追著,等我停下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姐姐房間外麵,於是便推門進去……現在想起來,應該就是那黑影故意引我到那的!”
萬俟兮沉吟道:“第十天?也就是本月十三?”
“是。我進姐姐房間後,看見姐姐用過的梳子、她的床、她的琴,就忍不住哭了。當我對著那些遺物緬懷姐姐時,忽然發現梳妝台的暗盒裏有封信,打開後,是姐姐寫的。”
“二小姐為何如此肯定那封信就是令姐寫的?”
“因為那個暗盒,隻有我和姐姐知道,平日裏丫鬟們打掃什麽的也都找不到這。還有,那信上的字跡,也確實像的很。所以……我就信了。”謝思瞳紅著臉,又是懊惱又是怨恨道,“信上寫她一生都毀於沈狐之手,我越看越生氣,當夜就做了決定,帶著一個老家仆來陌城找沈狐算帳!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是個誤會……”
“二小姐還記不記得最後一次拆閱那封信是什麽時候?”
“到沈府的那天早上還看過來著,後來就一直帶身上,然後晚上又給了你。”
“也就是說,那封信一直到拿給我前,都是好的。”
謝思瞳沒聽懂:“什麽意思?”
“當你拿給我時,信裏已放了劇毒。”
“什麽?”謝思瞳吃驚地尖叫起來,“不可能!那不可能!”
萬俟兮什麽話也沒再說,隻是挽起一隻袖子,露出了自己的左臂。蒼白如紙的手臂上,有三條黑線自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肘以上,黑白對映,顯得愈加猙獰。
謝思瞳抽了口冷氣,頓時臉色大變:“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怎麽辦?這毒能解麽?你會不會有事?我一直以為你臉色這麽差是風寒生病的緣故,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忍不住哭了起來。
其他人也是紛紛驚愕,沒想到萬俟兮竟然身中劇毒!
萬俟兮放下袖子,淡淡道:“信上的毒本已足夠怪異,現在更是成了附身之蛆,侵入五髒,即使扁鵲再世、華陀重生,恐怕也無能為力。”
謝思瞳急聲問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如果找到下毒的人要解藥呢?”
萬俟兮慢慢轉過身,視線彼端,是沈狐黑的不摻雜一絲雜色的眼睛,因為太黑,反而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望著沈狐,就那樣須臾不離地望著,周遭的世界仿若全部淡去不存在,隻留下那麽一雙眼睛,帶著宿命注定的誘惑與殘酷,彼此冷冷地交集。
“為什麽對我下毒?”她的聲音仿若飄在水麵上的浮萍,沒有絲毫重量,“為什麽要我死?四——少——”
在場眾人無不渾身一震,而謝思瞳更是衝過去一把抓住了沈狐的手:“是你?是你對萬俟大哥下的毒?”
沈狐沉默著,許久之後,才彎起唇來輕輕一笑。
這一笑,寒徹心肺,直讓所有看見的人都打了個寒噤。
“你在說什麽?我一點都聽不懂呢……如果璿璣公子沒有忘記的話,我是個失去記憶的人,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怎麽會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麽呢,對不對?”
萬俟兮的心沉了下去——他談失憶!他居然跟她談失憶!
那雙傲慢輕蔑的眼睛分明在說:“別忘了,當初逼我喝藥、逼我丟失那段記憶的人可是你,所以,現在就別怪我以此為借口不認帳。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可笑她竟無絲毫反駁的餘地!



◇環環相連◇
冷風從門窗處呼嘯而入,皮簾被吹的颯颯做響,萬俟兮靜靜地站立著,一隻手按在胸前,眉目冷毅,將背挺的筆直。
沈狐眼眸微深,不得不承認,即使走到這一步,他還是無法抹殺對她的欣賞:明明是個性格有嚴重缺失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酷自私又殘忍。然而,那流瀉其中的悲哀卻又是那麽鮮濃,讓人無法忽略,無法不為之動容。
太過執念,有時候反而成就為一種堅強之美,殘缺,卻莫名心動。
沈狐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而這時,萬俟兮忽指向隊伍中的一人道:“你,出來。”
被點中的乃是服侍題柔的那個十三歲小丫鬟——纖兒。
隻見她乍然被點名,很是吃了一驚,繼而畏畏顫顫地走向萬俟兮。未等她走到跟前,萬俟兮已冷冷道:“四少爺說他失憶了,那麽就由你來告訴他,你在給題柔姑娘的藥裏,下了些什麽。”
“啪!”纖兒頓時雙腿一軟,跌坐於地,驚恐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手足無措。
旁邊題柔聽了,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道:“什麽?我的藥裏有什麽?”
纖兒泣道:“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萬俟兮揚眉:“你不知道?”她轉向題柔,也一把撩起她的袖子,隻見皓白如玉的手臂上,長滿了一個個的小紅點。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題柔的聲音直發顫:“難道、難道是我喝的藥裏有毒?因為不癢也不痛,我還以為隻是被什麽蟲子給咬了……孩子會不會有事?會流掉嗎?會死嗎?萬俟公子,請你救救我!請救救我的孩子!”
萬俟兮連忙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你先冷靜一下,事情還沒那麽嚴重。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去看你時,給你吃的那一匣蜜餞?”
題柔點了點頭。
“那麽你還記不記得,我一共讓你吃了幾顆?”
“十……十二顆……”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笑道:“不錯,是十二顆,你的記性很好。”
題柔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問道:“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孩子……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很好,暫時不會有任何問題。而你身上之所以出現這種紅點,正是餘毒已解的象征。”見她依然迷惑,萬俟兮解釋道,“其實你擔心的沒錯,你平日裏所服的安胎藥裏的確摻入了一種慢性毒素,長期服用,會導致身體虛弱,隨時流產。我到沈府的第一天,便讓姥姥去查過你的飲食,也因此,在正式去見你當天,攜帶了那一盒蜜餞。說是蜜餞,其實就是解藥,服下後能將體內毒素排出,這些紅點再過幾天便能消退,不用擔心。”
“謝、謝謝公子!謝謝公子!”題柔感激地無以複加,說著就要下跪,萬俟兮拉住她,望著一旁的掬影道,“我說過,我不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人做些什麽的。”
掬影的唇動了幾下,卻沒什麽感激之色,隻是幽幽一歎,別過頭去。
“下麵——”萬俟兮轉向纖兒,悠悠道,“是不是該由你來告訴大家,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我我……”纖兒早已駭得麵無血色,也顧不得起來,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不停顫抖。
“是誰主使你在藥中下毒的?”萬俟兮朝她走了一步。
纖兒嚇的連忙後挪。
“你要我對你用刑嗎?”一句話,說的是輕輕柔柔,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溫文動聽的聲音。
周遭眾人卻是聽得紛紛色變,纖兒更是尖叫一聲,拚命搖頭。
“那麽,告訴我,他是誰?”萬俟兮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他是……他是……”纖兒緊張萬分地向後挪動,萬俟兮突然搶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與此同時,長袖如行雲流水般斜揮而過,眾人隻來的及看見白影一閃,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就聽人群中發出一聲慘叫,一家仆像隻蝦米一樣捂著肚子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翻滾,顯得非常痛苦!
萬俟兮將纖兒交給蘇姥姥,然後走至該名家仆麵前,伸手從他肚臍處拔出一枚三寸來長的銀針,針尖墨藍,發著幽光,一看即知淬有劇毒。
“果然不出我所料,與那封假信一樣的毒……”她輕嘖幾聲,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家仆,柔聲道,“滋味好受麽?”
該名家仆哪還說的出話?四肢抽搐,手腳和脖子,一下子轉成了紫藍色。



“這件事情教訓你:下次想殺人滅口時,要先想好自己是否能夠全身而退。你明知我在場,並早有警惕,居然還敢出手,也算是勇氣可嘉。所以你放心,我和你中了一樣的毒,我沒有死,你也不會這麽快就完蛋。”萬俟兮的口吻不冷不熱、表情也異常平靜,倒讓人捉摸不透,她此刻到底在想什麽,也正因為捉摸不透,反而讓人感到更加的恐懼。
因此當她的視線再轉到纖兒身上時,纖兒頓時整個人都崩潰了,一邊流淚一邊眼巴巴地望著沈狐,盡管什麽都沒有說,卻將求助和惶恐之意表現了個淋漓盡致。
眾人不由得開始懷疑——難道,真的是少爺主使她在題柔藥中下毒?!
麵對大家疑慮重重的目光,沈忽依然半點不自在的模樣都沒有,慢條斯理地呷著茶。
萬俟兮沉聲道:“四少沒有什麽話要說麽?”
沈狐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道:“我還能有什麽話要說?比起在場所有人,我都更有下毒的動機,不是麽?平白無故的多出個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分家產、搶頭銜,一直由於是老頭唯一獨生子而備受寵愛的我當然是心懷不滿,要先下手為強了。誰知道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號稱天下第一神判的璿璣公子突然要來查案,隻好想盡辦法阻撓他,阻撓不成就殺了他,結果還是沒殺成,隻能怪我運氣不好,再加上實力不夠,派出的殺手各個是笨蛋。唉——我真的是沒什麽好說的了啊……”
萬俟兮皺起眉頭,“你是在暗示我冤枉你?”
“暗示?”沈狐哈哈一笑,做了個滑稽的表情,“我根本就是在明說好不好?我聰明無敵的璿璣公子大人!”
萬俟兮終於露出了一絲惱怒之色。
沈狐收起嘲笑,眸色轉深,把玩著手中的杯蓋,緩緩道:“沒錯,我是庶出,因為大娘不能生育,所以父親出於無奈娶了我母親,並且我母親最終鬱鬱寡歡的病逝……這些大夥兒都知道,我沒什麽要隱瞞,也沒什麽可避諱的,因為都是事實。”
萬俟兮有點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些什麽,便選擇了默不作聲,靜等下文。
“我外公是參軍,我母親是他從戰場上撿來的棄兒,從此後就做了他的養女跟在他身邊。因為內心深處一直害怕會被再次拋棄,所以對自己要求的很嚴格,固執好勝,力求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她是個神箭手,邊塞十六州沒人贏的了她,唯一敗了的那次,就是輸給了父親。因著那一次的折服與傾心,使她不顧外公的勸阻,毅然決定嫁給父親做小妾。”
宓妃色聽到此處,發出一聲輕歎,麟趾鐲在她的手上閃爍不停。多麽可笑,有時候一個女人的地位全係於男人的疼寵有幾分。
“母親不是個壞女人,隻可惜她有野心,當她發現自己永遠取代不了大娘,哪怕隻有一半時,這場婚姻就徹底變成了悲劇。她開始酗酒、外出、與侍衛肆無忌憚地調笑……挑戰一切道德所能允許的底線。”沈狐垂著睫毛,陽光從窗格子裏照射進來,金色淡淡,映得他的眉眼也淡淡。
萬俟兮的呼吸有了那麽一瞬間的窒息,腦海中的某個影像與之重疊在一起,鮮明如斯,恍惚亦如斯。
“由於對父親的既愛又恨,她開始虐待我,後來是大娘無意中發現我的身上全是瘀傷,才知道我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於是便強行將我接到她屋裏住。母親認為大娘奪走了她丈夫,又要奪走她的兒子,於是大發脾氣,在爭執中父親忍不住出手打了她一記耳光。那一記耳光打碎了她關於婚姻的全部綺麗夢想,她開始生病,越來越嚴重,最後在我七歲的那個大年三十,所有人都在歡天喜地的慶祝新年,放鞭炮貼對聯,大雪紛飛的那一天,病逝了……”
東風再次穿過棉簾吹了進來,這一次,萬俟兮感到了冷。她不禁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然後拉緊皮裘,望著沈狐難掩驚悸。
沈狐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淡淡的,淡的像要隨時消失。
這個樣子的他,陌生的讓人覺得可怕。
為什麽要把傷口撕開給人看?是他沒明白她的用意,還是一直以來她誤解了他的意思?難道……
“你……”萬俟兮剛說了一個字,就見沈狐整個人驀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她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徒然而近。
於是她第二次驚愕:“你!”


這次,還是隻來的及發出一個單字音。
因為沈狐突然緊緊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字,異常諷刺,也異常沉痛地說道:“聽到這裏你是否覺得我比任何人都有去怨恨的理由?因為我童年不幸,因為我家庭複雜,因為我父親不愛我母親,因為我母親不愛我……但是,我想說的是:這些通通通通他媽的都是這世上最無聊的屁事!”
這是自萬俟兮認識沈狐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說髒字。那帶著一絲冷笑的臉,那堅定卻又深邃的眼睛,如崩潰的雪山般轟然倒塌、洶湧而來,淹沒的,不僅僅是她的心。
“誰生來就會萬事如意,一帆風順?誰一生裏不會遇到些這樣那樣的挫折?誰就得保證必須疼著你寵著你,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誰又規定了這個世界是圍繞你而存在?請問一句——憑什麽?憑什麽你認為自己如此重要?認為虧欠了你的忽略了你的抹殺了你的那些人就得受到懲罰?人難道僅僅隻可以因為自己不幸,就可以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去傷害別人?”
萬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定定地望著他,臉色蒼白。
然而,於那樣的蒼白中卻又有一絲欣喜的緋紅,仿若小雪初晴,塵落大地收,浮世一花開,就那樣、那樣的……塵埃落定。
沈狐改抓為握,將她的手合於掌中,放緩語速道:“所以,我從沒恨過我母親,當一個人連自己都無法愛惜時,又怎能苛責她不夠愛惜自己的孩子?我也從沒有恨過我父親,他隻是在忠貞與孝順中自私了一回,有時候成全是很難的一件事,成全的了一個,成全不了一對;我更不會恨大娘,因為,在我缺失母愛的時候,是她給予了我做為一個‘兒子’所該得到的一切。”
萬俟兮的睫毛顫抖著,逐漸浮起了淚光,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唇角的微笑:“原來你知道……”
“我一直知道。”
“我跟自己打賭,你一定不是。”
沈狐也笑了,眼中盛滿溫柔:“真巧,我也跟自己打了賭——你一定不是。”
“那我們算不算都贏了?”
“我們本來就一定會贏。”沈狐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可是、可是……牽扯的人實在太多了……”她眼中猶豫重重。
而沈狐隻是一笑,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道最複雜的鎖;就像一道光,映亮了最漆黑的夜;就像一把利剪,將夾雜其中紛繁的、紊亂的、糾纏的……通通剪開。
“你還要隱瞞多久?又準備幫多少人去隱瞞?你隻是一個人,隻有一對肩膀,卻要在上麵扛那麽多秘密,那麽多負擔,你不累嗎?萬俟兮,你告訴我,你真的想這輩子就一直這麽過下去嗎?”
墨玉般的眼睛,漾溢著最清雅的光澤,混沌天地為之而有了光與亮,有了明媚的希望。
萬俟兮咬著下唇,先是笑,後又為難搖頭,然後又笑,又搖頭,再笑,當她第三次想搖頭時,沈狐的手一下子托住了她的腦袋。
“我在這裏。”沈狐凝視著她的眼睛,彼此在對方的瞳仁中交映,卿卿我我,影影綽綽,“無論發生些什麽,我都會在這裏。”
一旁的謝思瞳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麽?為什麽我開始聽不懂了?”而周遭的人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各個一臉迷惑,不知所措。
萬俟兮與沈狐瞥了其他人一眼,然後彼此對視凝眸,於是一笑。
——這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和他的靈犀,沒有第三人能通曉。
果然,上天讓他遇著她,讓她遇著他,有其宿命的必然性。這樣的一個人,若錯過,若拒絕,若不珍惜,都將是罪。
萬俟兮深吸口氣,將他的手從自己頭上移開,然後回身,清洌如水般的目光自眾人臉上轉過,便隻那麽一轉間,所有人都隻覺心頭像被什麽東西劃了一下似的,泛起絲絲不安。
“各位,”她開口,聲音清朗,表情悠然,頗顯幾分高深莫測,“下麵,請聽我,講兩個故事。”
一隻無形的手,拉開了往事的帷幕。
記憶的彼端——
煙霧迷離,雪紛飛。



第十章 月出雲開歎卿奇
◇往事甸甸◇
“第一個故事:有一位閨閣千金,端莊賢淑,才貌過人,她的父母以她為傲,早早為她定下了一門親事,夫婿不但英俊不凡,而且身份極盡顯赫。所有人都豔羨她的好命,她也以為自己一輩子就會那樣風光無限的幸福下去了。於是,就在婚期將近時,偷偷的跑出去,想看一下自己那位不曾謀麵的未婚夫,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然而,世事總是諷刺與殘忍的,掩藏在光鮮表相下的卻是一顆極盡醜陋卑鄙的心。在見識了未婚夫的殘忍陰險後,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看見的卻是父母家人對這門婚事的殷殷期待與歡喜,於是她知道,父母是不會同意退親的……”萬俟兮說到這裏,隨意指向其中一名侍婢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該名侍婢一怔,下意識的答道:“大概會……就這樣認命了吧……”
萬俟兮又問另一名侍婢:“你呢?”
這位則要成熟許多,很慎重地考慮了一下才回答:“力爭到底。哪怕是死,或是出家,我也不要這樣的丈夫!”
萬俟兮微微一笑,道:“那位小姐很聰明,而且她還有一位非常仗義又有權勢的好朋友。於是她寫信給那位好朋友,要求他幫忙。那位朋友在收到信後就動身赴約,到達的那天,是本月初二,他們一起想出條計策,安排好一切,第二天,當小姐要出嫁時,她服下了一種假死藥,令所有人都以為她吞金自盡了……聽到這裏想必大家都猜出我說的是誰了,沒錯,她就是謝尚書的大女兒謝娉婷。”
謝思瞳絞著手指,既不安又不滿,小聲嘀咕道:“那邊叮囑我不可以說,這邊自己卻對著那麽多人說出來,這下完了,我姐姐沒好日子可以過了……”
萬俟兮搖頭道:“你錯了。你真的以為佯死然後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就是幸福麽?一年兩年,也許耐得住寂寞,但是十年二十年呢?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所以,謝大小姐如果真想獲得真正的解脫,還需解開最關鍵的那隻鈴……”
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進來:“這個勿需你說,我早已經那麽做了!”
謝思瞳麵色頓喜,直跳了起來:“姐姐!”
棉簾突然飄動了一下,一道藍光直閃而入,再停下時,卻原是兩人。
左邊是個身穿藍袍的高瘦男子,麵目冷竣,看上去不苟言笑,右臉頰上還有道淡淡的傷疤,雖然算不得俊美,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而右邊之人則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明眸善睞,雖布裙荊釵,一舉一動間卻都優雅到了極點。
“姐姐!”謝思瞳上前親熱地握住她的手,聲音甜甜,“你也來啦!”
原來她就是謝娉婷?!
盡管從萬俟兮口中聽到她假死的消息,但此刻看見真人活色生香的站在眼前,沈府所有的人都還是驚得呆住了。
誰都知道謝娉婷的未婚夫婿是權傾朝野的木小侯爺,她好大的膽子,竟敢對他玩這招!
而她現在在人前公然現身,難道就不怕消息泄露招來禍端麽?
一時間,大廳裏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
“有人都在這揭我的底了,我敢不來麽?”謝娉婷絲毫未將眾人的反應放在眼裏,反而笑著走向萬俟兮,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然後明眸一轉,意味深長地笑道,“璿璣公子說的不錯——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其實這段時間我並沒有閑著,而是搜羅木小侯爺媚上欺下、作奸犯科的證據。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被我抓住把柄,告到了禦前。現在姓木的小子自保不及,連能不能留得命在都不知道,哪還有空追究我的事情?”
萬俟兮淡淡道:“那真是恭喜謝大小姐了。”
“好說。我的事已圓滿解決,就不知璿璣公子的事,什麽時候圓滿了。” 謝娉婷盯著她,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哪……”
萬俟兮垂下眼睛看著地麵,半響後,才又抬起頭轉開話題道:“很好。現在大家知道了,謝大小姐並沒有死,因此外麵所傳她為四少而自殺根本就是謠言。那麽,就請謝大小姐告訴大家,幫助你假死逃婚的那位朋友,是誰?”
謝娉婷慧黠地眨著眼睛,故意將萬俟兮先前的形容詞強調了一遍:“當然是非常仗義又有權勢的——沈四少呀!”
孔老夫人聽到此處,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擔慮,低聲道:“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麽大的膽子,要被你爹知曉,又該責罰你了!”
沈狐嘻嘻一笑道:“不怕,我幫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逃過了壞人的魔爪,使她免遭不幸,這麽大的好事,即使沒七級浮屠也有五六級,一向信佛的奶奶肯定不會忍心見這麽正直仗義的乖孫兒受到責罰的,對不對?”
“你呀!”孔老夫人寵溺的點了下他的額頭,忽想起一事,扭頭瞪著萬俟兮道,“你剛才說,白雀樓的李掌櫃說這個月初三,四兒用三千兩銀子把麟趾鐲賣給了他?”
“是。”
孔老夫人又扭頭向謝娉婷道:“但我孫兒在初二那天跟你在一起?”
謝娉婷微笑:“是的,老夫人。”
“那就奇了,京城與這兒相距千裏,四兒居然可以在初二時還在京城,第二天晚上又到了洛鎮……萬俟公子,你如何解釋這一點?”
“很簡單,李魏在說謊。”
“他為什麽要說謊?”
萬俟兮幽幽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故事,在說故事前,我要問一個人一個問題……為什麽不信任我?”
她的視線對準了一個人。
那人的手一鬆,哐啷一聲,麟趾鐲落地不碎,骨碌碌地滾到沈狐的腳邊。
沈狐俯身撿起鐲子,送到那人麵前,柔聲道:“小媽,可拿好了,若再掉一次,碎了可怎麽辦哪?”
那人正是宓妃色。
隻見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顫抖地接過鐲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愧疚又是絕望,最後竟雙腿一軟,整個人滑坐到了地上,哽咽道:“我、我……對不起……四兒,對不起……”
孔老夫人震驚道:“什麽?難道是你——陷害四兒?”
萬俟兮搖了搖頭:“不,不是她。”
“那是誰?”孔老夫人還待深問,宓妃色已一路跪著挪到她麵前,抓住她的手急聲道:“不,是我,就是我!娘,對不起!是我居心不良,是我故意冤枉四兒的,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四兒,更對不起整個沈家,要懲罰就懲罰我吧!娘……”


◇苦何堪言◇
“各位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的那場乾鳳大戰?”
謝思瞳很配合地接話道:“知道,那次交鋒中,沈將軍大敗具有敵國第一猛將之稱的舍定威,據說舍定威中槍後回到軍營痛得滿地打滾,當夜便去世了。他一死,鳳國更是兵敗如山倒,沈大將軍趁勝追擊,擒得俘虜三萬名。我國大勝,鳳國割城池七座,才得以平息。”停了一下,笑道,“這事你剛才已經提過了。”
“是,我剛才提過,因為第一個來攔阻我的殺手,與瑭州有關,與那次戰役,也有關。”
“咦?這是什麽說法?”
萬俟兮負手而立,抬頭望向廳中高掛著的一幅牌匾,匾上書有“定國之將”四字,正是那一次大戰沈沐凱旋歸來後,皇帝親賜的。
世事何其無奈:人們永遠隻能看見牌匾上的榮耀,卻不知,匾後幾多風雨,幾多愁。
“舍定威是鳳國第一猛將,驍勇善戰,在鳳國極具威望。他生性孤僻,自發妻死後便一直鰥居,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舍定威死後,他的女兒也不知去向。”
謝思瞳不解道:“那又如何?”
萬俟兮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盯著某個方向,緩緩道:“我要說的第二個故事,就與這個女兒,有關係。”
謝思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彼端,是掬影和題柔。
隻見掬影的唇動了一下,就要挺身而出,卻被題柔緊緊抓住。兩人的這個動作極為細微,若非專注去看,誰也不會發覺。謝思瞳的心格了一下,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舍定威的女兒叫舍蘭,其實她並沒有真的失蹤,而是踏上了複仇的道路。正逢當時黃河決堤,韓城的許多人紛紛湧向陌城,她混在人群中,誰也沒有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要複仇,她就需要一個真正安全不會引人懷疑的身份,於是她看中了背井離鄉來投親的母女三人,先是製造事端使其中一個意外身亡,然後接近她們。人在危難中對於別人的好意總是很難拒絕的,一路顛沛流離下來,那對母女也真將她看成了自己人,於是時機成熟,她認那位母親為娘,取死去的那個女兒而代之,就這樣來到了陌城。”
她的話說到一半時,沈府的家仆們已紛紛將狐疑猜測的目光對向了掬影和題柔——因為黃河決堤而逃到韓城來,且他們又都認識的姐妹隻有一對,就是她們!
題柔緊抓著椅子的扶手,臉色又難看了幾分。而掬影則是唇帶冷笑,顯得又是不屑又是高傲。
萬俟兮到了這會兒,反而誰也不看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地麵,繼續說解道:“再後來她們的舅舅也去世了,一次機緣,當然,是真的巧合還是舍蘭所刻意營造出來的機會就暫時不得而知,總之,宓夫人救了她們,將她們帶回沈府做了丫鬟。”
孔老夫人顫聲道:“什麽?你,你,你說她們——”她將手指指向掬影和題柔,“中的一個就是舍蘭?!”
宓妃色也驚呆了,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來這麽一個大轉折!難道,她一直是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嗎?
“謝二小姐,煩你將剛才所記下的問題和疑惑,現在念出來。”
“是。”謝思瞳拿起剛才記錄的紙張,讀道,“為什麽第一個來阻攔的殺手會知道三葉糜蟲?他是否是瑭州人。”
“我現在給你答案,他是瑭州人,而且正是舍蘭的手下。”
“原來如此。那第二個問題,這一路上殺手殺你的目的是什麽?”
“嫁禍。”
謝思瞳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殺手的目的不是要你的性命?而隻是想嫁禍?嫁禍給誰?”
“殺不殺的了我,不在舍蘭的關心範圍之內。殺不了我,她正好可以將這一切全都推給宓允風,若真殺了我,對她來說也沒什麽壞處。”
“那她為什麽要推給宓允風?”
萬俟兮的視線在宓氏姐弟臉上轉了一圈,宓妃色是目瞪口呆,而宓允風則是明顯一顫,滿臉的不敢置信。
“因為她知道如果宓允風有事,宓妃色一定會想盡辦法保護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如此一來,她的目的就得了。”
謝思瞳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說,她真正針對的是宓夫人?哦不!其實她針對的是整個沈家!她恨沈將軍殺死了她爹,所以要報仇!她做這麽多事情出來,就是想弄得沈府四分五裂、雞飛狗跳,最後崩潰!”


萬俟兮點頭道:“不錯。你總算說對了一回。”
“那麽,是誰?”謝思瞳指著題柔和掬影道,“她們之中,誰是舍蘭?”
孔老夫人也急聲道:“是啊是啊,誰是舍蘭?”
萬俟兮眼中起了些許迷離之色,喃喃道:“是啊,我也一直在猜,是誰呢?姐姐和妹妹,究竟誰才是舍蘭……”
掬影冷笑道:“你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訴你好了,其實……”
題柔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低下頭,看見的是姐姐淒楚無限的眼睛,臉上的冷傲之色頓時消解,閉上了嘴巴。
萬俟兮望著她,像透過她看著一個熟悉的影子,目光溫柔而悲傷,輕聲道:“當我第一次看見掬影的時候,我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動——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那麽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說過我生性多疑,巧合在我看來都是刻意布好的局,於是我就想: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我麵前的用意是什麽?是想讓我亂了心神,不能再如常思考?然後我又得知了她與宓公子曾有糾集,卻被宓夫人遏止。”
謝思瞳呀了一聲,道:“我也想起來了!那次你讓我端著藥爐陪你去給沈狐送藥的路上,親眼看見掬影和宓允風拉拉扯扯,宓允風當時還扯破了她的一隻袖子……原來他們是這種關係,難怪他一心想要保護她,掬影就是舍蘭,對不對?”
“是!沒錯,我是舍蘭!”掬影突然出聲。題柔連忙拉她,她卻一把耍開她的手,站出幾步高聲道,“我就是舍蘭!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幕後操控的。璿璣公子,你猜的沒錯。”
萬俟兮靜靜地望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掬影露出一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痛苦的冷笑,沉聲道:“因為沈沐殺死了我爹,所以我立誌要為他報仇!於是我來了陌城,潛入沈府當了丫鬟。我看得出來,宓妃色最緊張的是她弟弟,而她弟弟則是個色鬼。於是我使了點手段誘惑了他,讓他乖乖成為我裙下的不二之臣。然後我教唆他去偷鐲子,又故意暗示宓妃色可以請你來偵查此案,為的就是要讓你以為宓妃色為了除去我姐姐,故意布局陷害她。我一路上派殺手阻撓你,隻是想讓案情變得更加複雜,最好能把沈狐也一並除掉。沈沐雖然表麵看來對這個不成材的兒子非常氣惱,但其實不知道有多寶貝他,如果他一死,沈沐也就崩潰了……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我沒有錯!我不後悔!哦,對了還有,你懷疑的對,我之所以會暗示宓妃色去請你偵查此事,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長得像你那個短命死了的未婚妻,隻要你見到我,你就肯定會想起宓桑,隻要你心神一亂,我就更有把握贏……隻是沒有想到,最後還是功虧一潰!”
萬俟兮沒有動怒,依舊那麽悲傷而溫柔地望著她。於是掬影更加浮躁,厲聲道:“現在大家都明白了?整個事件的過程就是這麽簡單:因為我要報複沈沐,所以我換了個身份潛入沈府。我之所以看中題柔,就是因為她長得像屈錦,我一方麵想盡方法讓沈沐注意到她,和她有了肌膚之親;一方麵又勾搭上宓允風開始為複仇計劃做準備……就是這麽簡單!”
“這麽簡單?那你為何在題柔的藥裏下毒?”
掬影愕了一下,但很快答道:“還用的著問嗎?你以為我會讓沈沐的骨肉活著?雖然是我刻意安排她有了沈沐的孩子,但是她隻不過是我的一顆棋子而已,她知道的秘密太多,我也不會讓她活太久的……”
“既然這樣,那麽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
“呃?”
萬俟兮目光如水,清到極點,也涼到了極點:“我給你機會,你現在就可以動手殺了她。”
掬影露出了慌亂之色,“什、什麽?為什麽?”
“隻是棋子不是嗎?隨時可以遺棄不是嗎?那麽下手吧。沒什麽舍不得的吧?”
掬影強笑道:“哈、哈哈!要殺也是在陰謀沒有敗露前殺,現在殺她,有什麽用!”
萬俟兮的聲音依舊淡得不可思議:“雖然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而且,我們可以做個交易,隻要你殺了她,我就不再追究此事。”
“你說什麽?!”廳中有三個人同時發出了這聲震驚:掬影,孔老夫人,還有宓妃色。
而沈狐則是輕籲口氣,與謝娉婷等人繼續袖手旁觀。
“我以為自己說的很清楚了:隻要你現在殺了她,我就饒了你,保證你可以平安無事的回鳳國,並且不再有人追究與此相關的任何事。這個條件很不錯吧?”



“等等!你不能這麽亂來!”孔老夫人急了,連忙否決道,“她是凶手!她還是敵國的間諜!怎麽可以就這樣讓她走?你不要胡來,我說什麽也不答應!”
“是啊是啊,璿璣公子,雖然你……那個,你是很有本事,但是,這事情實在太大了,你遮不住的……”宓妃色也殷殷勸阻。
萬俟兮將手一抬,止住她們兩人的呱噪,一眨不眨地盯著掬影道:“你隻需回答,肯,還是不肯?”
掬影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樣的驚乍、震撼、紊亂、轟動中,卻有個掌聲非常清脆、清亮、清楚的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靜下來,紛紛朝掌聲來源處望去,隻見鼓掌的人竟是題柔。
坐在椅子上一直像個小媳婦般委屈、驚嚇和溫順的題柔,此刻,鼓著掌,唇角輕揚,帶著三分微笑三分讚賞三分優雅,最後凝聚為一分鎮定自如。
“真精彩。璿璣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說道,“果然不愧是布衣神判世家的第一人。”
“姐姐……”掬影著急地喚了她一聲,還待說些什麽,題柔將手一擺,淡淡道:“別傻了。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我們之間誰才是真正的舍蘭嗎?”
掬影呆住了,孔老夫人呆住了,宓妃色呆住了,沈府所有的下人們也全都呆住了。
不是他們不明白,實在是局勢轉變得太快。
隻有宓允風,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依舊跪在地上,但此時此刻,已無人顧得上看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題柔身上,而她端坐椅上,尊貴一如女王。
“我想在座有些人還沒太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麽回事,那麽我就從頭到尾來複述一遍吧。因為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一個步驟沒有安排好,竟讓璿璣公子識破了謎底。”題柔雲淡風輕地笑著,尋常罪犯被揭穿後慣有的惱羞成怒、膽戰心驚通通沒有出現在她身上,讓人不禁覺得:果然是虎父無犬女,舍定威梟雄一世,他女兒也毫不遜色。
“兩國交戰,輸贏本是常事,隻是,我父親實在死得太痛苦,沈沐的那一槍,穿透了他的心肺,他在痛苦中掙紮哀嚎了整整一夜,後來,實在是太痛苦了,又完全沒有好轉的可能,我隻好殺了他,給他一個了斷。”題柔的聲音盡管還是那麽清婉悠揚,不摻雜絲毫個人情緒,但這番話,仍是聽得人人動容,可以想象的出當時的情形會有多麽的悲壯。
“在匕首插進父親心髒的那一刹那,我對自己發誓說,我要讓沈沐也嚐嚐這種痛苦。甚至,要比父親更痛苦。於是我潛入乾國。如璿璣公子所說,我在路上救了掬影她們,又故意靠近,混在其中進了陌城。”
掬影突然喊道:“我姐姐不是你殺的!我母親的死也和你完全無關!那分明是意外,不是你刻意安排的,我知道,不是你!”
題柔笑了笑,道:“是不是我安排的都不重要,反正我最後真的是頂了張豔的名字和身份進來了。我開始接近沈沐,發現這個男人非常非常的無聊。”
家仆們不禁吸了口冷氣,這麽多年來,敢用“無聊”來形容主子的,她還真是第一個。
“他為了表現對自己的前妻是何等的念念不忘,就娶了個和她很像的妾室,但又對其不問不睬,甚至不與其圓房。”
宓妃色的臉刷地變白了。孔老夫人也吃驚地轉向她道:“真的麽?妃色?沐兒真的這樣對你?”
題柔,不,舍蘭繼續道:“但表麵上卻還做足功夫,把沈府的一切都交給妾室打理,與其說是娶妾,倒不如說是娶了個管家。”
宓妃色露出痛苦之色,孔老夫人也不便再繼續追問,隻是表情木然,像遭受什麽天大的打擊一般。
“當我發現企圖以女色來誘惑他非常困難時,我就放棄了。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個秘密。”舍蘭說到這裏,唇角上揚,笑容裏便多了幾分詭異的味道。


萬俟兮立刻道:“你真的要說出來?”
舍蘭明眸流轉,吃吃笑道:“為什麽不?今天不就是個揭破所有秘密的好時候麽?你可以揭穿我的,我為什麽就不能揭穿別人的呢?”
於是萬俟兮無話。
舍蘭悠悠道:“我發現了宓夫人和……”
“住口!”這回打斷她的,是宓允風。隻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如死灰,但一雙眼睛卻出奇的亮,整個人顯得極其可怖,“你答應過我,絕不說的……你答應過我!”
舍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再度笑了,“傻子。我說的話也能當真麽?”
宓允風發出一聲厲吼,暴怒地撲了過去。他身形不慢,坦白說,武功還是頗有幾分可瞧,然而,舍蘭隻是輕輕彈了彈指,他就整個人啪的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她的腳邊。
舍蘭嘖嘖的歎道:“真是沒用啊……像你這麽沒用的男人,果然隻會給愛你的女人帶來不幸呢。”
“難道,你、你、你從來沒愛過我?”宓允風掙紮著伸出手,絕望地抓住她的裙角。
舍蘭將腳一踢,他的手就也跌到了地上,再也抬不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舍蘭是什麽身份,什麽樣的女子,會愛你這種男人?”
宓允風仍不死心,猶自問道:“那、那……你還跟我、跟我……還有孩子……”
舍蘭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那目光,就像看著一隻蟲子。“你不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好色、懦弱,又容易擺布,更重要的是,宓妃色愛你愛到了骨子裏,為了你她什麽都可以做,你就是她最大的弱點,看穿了這點後,你說我怎麽還會不找上你呢?而且,我需要一個孩子,灌醉沈沐畢竟隻是下策,對於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男人大多都沒興趣,但是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就不同了,他要負起責任,即使他不愛我,他還是得正視我有了他的骨肉的這件事……現在,你明白了嗎?”
宓允風喉嚨裏發出一陣哀嚎,痛苦得全身抽搐,一旁宓妃色再也忍不住,衝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允風,別這樣!為了這種女人,值得嗎?”
舍蘭無視二人的痛苦,徑自看向萬俟兮道:“當我從宓允風口中得知你與他的堂妹宓桑曾有婚約,而掬影恰恰與宓桑長得很像時,我便想到,也許可以利用你來促成我的複仇計劃。由於我有了身孕,宓妃色便有充分的動機對付我,但沒想到她遲遲不對我動手,我隻好幫她一把,偷走麟趾鐲,並暗示她可以以此為籍口將我趕出去。果然,她中計了,還很如我所願的眼巴巴地請了你來偵察此案。我又不能讓你破解的太順利,所以唆使宓允風攔你。我對他說:‘如果萬俟兮來了,隻怕我們的事,還有你和你姐姐的事,都瞞不住了。’這個笨蛋果然就派了好幾撥殺手去對付你,當然,我也從旁出謀劃策,搞得整個事件越來越複雜……”
宓允風雙目圓瞪,更加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宓妃色卻隻是抱著他哭,眾人看見這一幕,心裏也就明了了:這兩人怕不僅僅隻是姐弟關係,沒準還有些兒女私情,否則舍蘭怎麽會說得這麽邪惡與曖昧?
“但你還是很順利地走進了沈府。我曾經想過讓掬影去引開你的注意力,可惜你雖然對她與眾不同,但也沒有完全達到失魂落魄的地步。不過,也有讓我高興的,那就是——沈四少爺不知為何對你非常感興趣。”舍蘭說到這裏,斜瞥了沈狐一眼。
沈狐打了個哈哈,摸了摸鼻子。
“我一想也挺好,你們兩經常在一塊,也省了我分開對付的麻煩。早在謝娉婷婚前自盡事件發生時,我便想那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於是派人去京城尚書府,用假遺書引謝二小姐前來報仇。當她一進府,我就知道是她,動點手腳安排她去服侍你,然後在遺書上下了毒,不管她把那封信給你,還是給沈狐,都算達到了我的目的。果然,你不疑有她,接信後中了毒,可我沒想到的是——”舍蘭又瞥了沈狐一眼,“沈狐為了救你,竟會去偷老夫人的九玄玉露丹。”
孔老夫人後知後覺地驚聲道:“什麽?那天潛入我房裏偷東西的人是四兒?”
沈狐笑笑,正色道:“可惜,雖然救活了她的性命,但也隻是解了一半的毒。”
“我們鳳國君主用來賞賜臣子的毒酒,自然不是那麽容易化解的。”



“原來此毒就是赫赫有名的‘鳳凰在笯’?”
舍蘭含笑點頭:“是。我還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我不會給你解藥。看璿璣公子的樣子,大概還能堅持半個月,半個月的時間內,除非你能問我國的國君要到解藥,否則……嗬嗬。”
謝思瞳忍不住尖叫道:“你這個女人好狠毒的心!你陰謀敗露,知道自己已沒辦法再對付萬俟大哥了,就故意留這麽個大難題給他,你分明是想看他半個月裏怎麽為解藥的事發愁!”
舍蘭居然不否認,點頭道:“沒錯。”
“你……”謝思瞳正要衝上去跟她拚命,卻被謝娉婷一把拖住道:“行了,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就別去湊趣了。有什麽事,萬俟公子自己能解決的,你這麽鹵莽,隻會壞事。”
萬俟兮淡淡道:“生死由命,不過隻是個死而已。”
不過隻是個死而已!
何其灑脫到極點的話!試問世間,又有幾人說的出這樣的話?
舍蘭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忽然寂寥了,低歎道:“其實我真的很欣賞你,璿璣公子。如果能夠早些遇見你的話,一切大概就都會不一樣……可惜,人生,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如果。後麵的事也不需要多說了,我隻想知道,我究竟是哪裏露出了破綻?”
“你沒有破綻。”
舍蘭苦笑:“公子到現在還要敷衍我麽?”
“我說的是真的。你沒有破綻,有破綻的是掬影,是宓允風,是宓妃色,獨獨不是你。”
舍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萬俟兮誠懇地說道:“其實你不該挑選我來調查此案,換了其他任何一個捕頭,都會乖乖照著你給的陷阱跳下去,不會有任何變故。可惜你找了我。你以為我看見與宓桑相象的掬影會心亂,事實恰恰相反,我隻會對她更好奇,會更細致的調查她。當我發現她其實和宓允風根本沒有曖昧時,我就得出結論:她之所以和宓允風糾纏,大概是為了保護誰,做假象吧?而能讓她去保護的人,隻有一個,就是你。” h t t p : // h i. baidu .com /雲 深 無 跡
舍蘭頹然長歎道:“原來如此。其實華華性子太剛,根本就不會演戲,要她為我那樣,也真是難為她了……我知道她雖然不說,但心裏一直不讚成我這麽做。”
掬影無聲的哭了出來。
“如果說掬影是為了你而故意做戲,那麽宓允風又為什麽要配合呢?是不是他身上也掩藏了什麽秘密?於是我讓姥姥派人假借給宓桑掃墓之名,徹底調查了他的底子,發現他……”
舍蘭替她接了下去,“發現他竟然與自己的姐姐亂倫。”
宓妃色整個人一震,將宓允風抱得更緊了些。人人看見她這幅樣子,不但沒有鄙夷,反而生出一股憐惜之情:這麽美、這麽年輕,卻嫁了個不愛自己的丈夫,過著守活寡般的生活,耐不住寂寞,也情有可原罷……說來說去,都是情字害人!
萬俟兮歎了口氣,繼續道:“而且,還有一事,你們都隻道我是受了宓夫人的委托,所以才來陌城查鐲子失竊一事的,其實,真正委托我的人,是沈將軍。”
舍蘭道:“他讓你幫他抓回離家出走的沈狐?”
“這隻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他真正請我做的事是——”萬俟兮停了一下,直視著她,一字一字道,“調查你。”
舍蘭果然變色:“什麽?”
“將軍對於自己酒後失性一事頗覺懊惱,並且還讓你有了身孕。但他始終覺得事有蹊蹺,心中存有疑慮。所以,委托我來見見你,看看是真的事出偶然,還是其中有詐。”
舍蘭怔住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慘然一笑道:“哈!哈哈!他居然請你調查我?他居然居然請你來調查我?可笑我自認為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原來一開始便被列入了懷疑對象之中……”
萬俟兮道:“其實將軍隻是單純懷疑你是個想攀榮附貴的女人,並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
“那有區別麽?”舍蘭笑得更是難看,“這場仗我一開始就輸了,而我卻不知道,哈!哈哈!真是諷刺啊,真是真是諷刺啊!”
萬俟兮凝視著她的眼睛,很意味深長地說道:“從古至今,隻要是複仇,本就先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你是聰明女子,為何也如此想不開?”
“想不開?”舍蘭很慢地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至此才露出怨恨之色,嘶聲道,“那是我父親啊!我的親生父親啊!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麵前掙紮,向生命求救,可是沒人救得了他!他生平從沒流過一滴眼淚,那晚也是,即使痛的滾到了地上,即使渾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所浸透,他依舊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一整夜,五個時辰,我就那樣在旁邊看著,看著他痛,看著他苦,無能為力……你叫我怎能不恨?”



萬俟兮隻能沉默。
“你可知道我最後拿起匕首對著他的心髒時,心裏是什麽感覺?那一刀殺死的不隻是他,還有我啊!還有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我啊!我尊貴榮寵安逸幸福的一生,就那樣斷送在了那一刀上……”舍蘭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突然間,捂住自己的小腹,發出淒厲的呻吟。
萬俟兮麵色頓變,飛身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怎麽了?”
“我、我……”舍蘭臉色慘白,眼中布滿血絲,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事?很疼嗎?告訴我!”萬俟兮連忙扭頭叫道,“姥姥,你快過來看看!”
蘇姥姥連忙湊過來,正要為她檢查,舍蘭卻緊緊抓住萬俟兮的手不肯鬆開,原本淺藍色的裙子慢慢地滲出血來。
萬俟兮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往事的陰影再度籠上心間,然而,關切之心最後還是戰勝了對血的恐懼,厲聲道:“聽我說!孩子是無辜的!要救他!知道嗎?一定要救他!”
舍蘭搖頭,顫抖著毫無血色的唇,沙啞道:“我、我、我好恨……”
“我知道你恨,但是孩子無辜啊!讓姥姥幫你檢查,快!”
“我、我不要他!他生下來也隻會不幸,這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這麽複雜的身世,他,活不快樂的……”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救他要緊!”
舍蘭的眼淚滴下來,落到了萬俟兮的手上,滾燙滾燙。
萬俟兮抬起頭,看見的是一雙充滿了痛苦、哀愁與不舍的眼睛,心中某個不為人知的部分就那樣被毫無預兆的觸動了,泛起澀澀的辛酸。
“萬俟公子,你、你知道嗎?”舍蘭急促地喘息著,卻仍是一個字一個字極為清楚地說道,“我那天說的話不是假的。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來看我……你那麽溫柔地喂我吃蜜餞,就像我小時候,父親喂我吃東西時一樣……”
萬俟兮的動作僵止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父親,所以,他死了,我真的、真的是好恨好恨啊……恨到即便是讓我跟沈沐一起毀滅,我也願意!除了報仇,我沒有其他繼續活下去的辦法,你、你能諒解我嗎?”
是啊,能怪她什麽呢?人生,無奈處處都是。從來別無選擇。就連她自己,也一樣。
其實都是錯。
血不斷地從裙子裏滲出來,舍蘭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萬俟兮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受盡委屈和磨難的可憐孩子。
“真的……不能讓他活下來嗎?”她試圖做出最後一次救贖。
然而,舍蘭隻是固執的搖頭,在她懷中喃喃道:“我要去見父親了……我帶這個孩子一起去見父親,然後我們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不再分開了……那個世界裏,是不會有痛苦的吧?璿璣公子?”
“嗯……”
舍蘭露出一絲笑容,將一樣東西放在她手中,然後閉上眼睛,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樣。
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滴到地上,染紅了她的白衣。
萬俟兮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仿佛看見哥哥在她麵前又死了一回。
那麽無奈的、純潔的鮮血,那樣寂寞的、悲傷的傷口。
浮生寂寂,這一場浩劫,是誰的過錯?
又能是誰的過錯呢?
她抬起自己的手,血跡斑斑的手裏,放著一顆白色的藥丸。
像玉一樣明潔,像珍珠一樣圓潤,散發著非常好聞的清香——
鳳凰在笯的解藥。



尾聲 玉過流光永珍惜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麽?”
“是的。”
“宓允風呢?”
“他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以後大概再也看不見了吧。”
“宓妃色呢?”
“她削發出家了,孔老夫人憐惜她,讓她住在沈府的佛堂裏。將軍回來後想見見她,但被她拒在門外。”
“掬影呢?”
“她帶著舍蘭的骨灰走了,以後大概也見不到她了。”
“鐲子找到了,沈狐回來了,舍蘭死了。這個案件算不算完結了?”
“應該算吧。”
“那麽,我們也該回家了。收拾東西吧。”
“是。”
午後的陽光從窗欞外照射進來,萬俟兮靜靜地看著蘇姥姥收整行裝。這一趟陌城之行,至此也終於要劃上了休止符。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蘇姥姥去開門,外麵站著的,竟是沈迦藍。
他將一封信呈到萬俟兮麵前,信箋上隻寫了四個字“與汝有約”。落款“四”。
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萬俟兮長長的歎了口氣,起身道:“姥姥,我去見下沈狐,你繼續收拾,等我回來,我們就出發。”
“是。”
萬俟兮跟著沈迦藍走到彤樓。樓下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張圓桌,兩把椅子,桌上沒有糕點,隻放了大小各異的三個盒子。
沈狐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見她到了,伸個懶腰道:“今天天氣真好啊,對不對?”
“我很忙,有事快說。”
“這麽冷淡?”沈狐歎氣道,“果然是過河拆橋的人,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去偷藥救你的,雖然是隻救了一半,但若非如此,還是早死了。”
“多謝救命之恩。”
她謝的如此快,沈狐反而一怔:“咦?”
“謝過你了,我走了。”萬俟兮轉身就走。沈狐連忙道:“喂,我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嗎?你幹嗎一幅很討厭我的樣子?”
“我跟一個明明應該失憶,結果卻沒失憶的人沒有話好說。”
沈狐撲哧一聲笑了,眼睛晶晶發亮:“原來你是為這個生氣……難道你就真的那麽希望我把你給忘了嗎?”
萬俟兮驀然轉身瞪著他,表情冷如寒冰:“並且,你此後假裝失憶,還故意纏著謝思瞳,表現出一幅親熱模樣,沈狐,你做戲給誰看?”
“這麽說就是吃醋了?”沈狐笑得更開心了。
萬俟兮嘴唇一抿,再次轉身就走。這下,沈狐再也坐不住了,跳起來一把拉住她的手,柔聲喚道:“唯兒!”
這兩字如閃電,把她劈了個正著。
萬俟兮渾身僵硬地站著。沈狐將她轉過來,麵對著自己,嘻嘻一笑:“唯兒!”
“你……叫我什麽?”
“唯兒,唯兒,唯兒!你的名字叫萬俟唯,不是麽?”
萬俟唯……多麽遙遠的一個名字,可是乍聽入耳,卻又如此熟悉,仿佛是宿命刻好的一道印,無論過去多少時光,始終不會消弭。
萬俟兮的眼睛無可遏止地濕潤了起來。
沈狐輕輕一歎,柔聲道:“我之所以故意假裝失憶,除了想氣氣你外,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正在設局捕捉舍蘭,但是她那麽聰明,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令她警覺,所以我配合你,讓你假借逼供我之名,將所有人召集到大廳,讓她沒有起疑……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我們是有默契的,我不信你會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我……”萬俟兮隻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
“而我沒有失憶,是因為我事後將藥吐掉了。我說過我不要忘記你,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冬日旭暖的陽光,信誓旦旦的少年。
這一幕,溫暖如斯。
溫暖分明是她從來排斥和拒絕的東西,但是為什麽這一刻,她竟非常渴望的想要,想擁有,想就此永遠的擁有下去?
萬俟兮抬起睫毛,定定地望著沈狐。
沈狐牽起她的手,將她帶到桌旁,指著左起第一個大盒子道:“你知不知道這裏麵放的是什麽?”
萬俟兮搖了搖頭。
沈狐又是撲哧一笑:“某人的記憶還真差。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可以就此兩不相欠,清清楚楚的說再見吧?你欠我一個賭約,今天,我要你實現!”
萬俟兮有些迷惑,沈狐朝她聳了下肩,示意她打開盒子,於是她伸出手慢慢的掀開蓋子——
瑣裏綠蒙衫,雲英紫紗裙,風過,泛起層層折襇,水般漾開。一條絲巾悠悠飛起,她連忙伸手去那麽一挽,絲巾貼上肌膚,宛如光滑的羽翼,輕的沒有絲毫重量。
“你還記不記得在孔雀樓那晚?我們曾經打賭,是魚先死,還是人先死,你輸了。”
“如果我輸了,就得穿女裝……”
沈狐抱臂,望著她含笑道:“京城第一坊的料子,名針辛七娘的繡功,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麽?”
萬俟兮仿佛有點呆住了,好半響才衲衲道:“我……從十歲起,我就再沒穿過女裝。”
“你可是忘了該怎麽穿?早說嘛,我來幫你好了!”沈狐說著作勢就要上前,萬俟兮連忙抱著衣服往後退了好幾步。
半挑的眉,因吃驚而睜大的眼睛,以及雙頰處浮起的紅暈……這一刻的萬俟兮,總算有了普通女子應有的反應。
沈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下腰去。
萬俟兮抱著衣服放也不是,繼續拿著也不是,再加上被他一直取笑,不禁有些惱了:“有這麽好笑麽?”
“不不不,沒啥好笑的,不過,哇哈哈哈……”
萬俟兮終於惱了,摔了衣服就走,沈狐連忙一把拉住道:“好妹妹,別生氣,我跟你開玩笑呢!”
萬俟兮的臉當下變得更紅了。沈狐卻不肯再放開她的手,直將她拉到第二個盒子前道:“有了衣服沒有首飾可不行,打開看看,這套首飾,你喜不喜歡?”


萬俟兮聽他的語氣充滿神秘,不禁起了幾分好奇,當即伸手打開盒子,看見盒裏的東西時,頓時大吃一驚——她怎麽也沒想到,裏麵放的,竟是麟趾鐲!
“你……”
沈狐拿起其中一隻,在她眼前搖了一搖,然後拉起她的右手,將鐲子套了進去。
五色天石,映著白玉般的手,極盡明豔,璀璨生姿。
“很合適呢!”沈狐嘖嘖稱讚。萬俟兮卻連忙縮手,想將鐲子取下時,卻怎麽也拿不出了。
沈狐也不阻攔,笑嘻嘻地看她摘,末了還說一句:“套住了,你還想逃麽?”
“你!”萬俟兮摘不下鐲子,急的汗都冒了出來,“別開玩笑了!”
“誰跟你開玩笑了,這鐲子本就是給你的。”
“你……你明知這鐲子不僅僅隻是對鐲子,還另有深意……”萬俟兮說到這裏,猛地收了口,怔怔地看著沈狐。
沈狐臉上那種輕浮的笑意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消失不見了,留下的,隻有認真,隻有誠懇,隻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明亮眼睛。
他……在跟自己求婚?
他……是在對自己求婚?!
萬俟兮的手不禁慢慢握緊,一時間,天旋地轉,幾不知身在何處。
麟趾鐲是沈府女主人的象征,沈狐將鐲子送她,也就是在暗示希望她能做沈府的女主人。他、他……他明知道那不可能!
“沈狐,你可知道,我頂冒哥哥之名,乃是欺君大罪,一旦揭穿,萬俟滿門都會遭殃。”萬俟兮的聲音裏滿是絕望。
沈狐溫柔地答她:“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上次逼你喝下薄幸草時,真的以為我們之間就在那裏終止了。”
沈狐繼續溫柔,“我知道。”
“那麽你可知道,我是不能夠恢複女兒身的,萬俟一族的金字招牌不能在我手上倒塌?”
沈狐仍是溫柔,“我知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萬俟兮眼中霧氣一片,“那你為什麽還要逼我?為什麽不肯放過我?就當我們從不曾相識過,不可以麽?”
沈狐注視著她,許久許久,忽然一伸手臂,將她擁入懷中。
萬俟兮直覺的想掙紮,卻聽他在耳畔輕輕地說:“因為我還知道,你是喜歡我的。萬俟兮,你喜歡我。”
她整個人頓時因這句話而僵住。
“既然我們彼此喜歡,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萬俟兮的眼淚掉了出來,慢慢地、不勝哀傷地說道:“難道、隻要、彼此喜歡,就、可以、了嗎?沈狐,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情啊……”
“隻要我們一起努力,根本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沈狐托起她的臉,以指尖擦去她的淚水,非常非常溫柔地說道,“你為什麽不看看我給你的第三份禮物是什麽呢?”
萬俟兮拚命搖頭:“我不看!你在誘惑我,你用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來誘惑我拋棄責任,拋棄家族,繼續犯錯……”
沈狐歎了口氣,挑起眉毛道:“真的不看?”
萬俟兮搖頭。
“我再問一遍,真的不看?”
萬俟兮還是搖頭。
“好吧。”沈狐推開她,拿起最小的那個盒子轉身就走,邊走邊道,“人家本來真的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懇求我爹把先帝賜給我爺爺的那麵免死金牌拿了出來……”
萬俟兮一愕,驚道:“什麽?”
然而沈狐沒有理會她的話,繼續往前走,歎氣道:“本還想著,這下就可以解決一切麻煩了,誰知道人家不稀罕,連看都不看一眼,唉唉唉,我真的是好失敗啊……”
“等等!”
“金牌啊金牌,你說你有什麽好得意的,人家都不要你……”
“我說等一下,沈狐……”
“沒辦法了,隻能把你還給我爹,繼續鎖在密室裏了……”
“沈狐!”萬俟兮腳尖一點,飛身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將他轉了回來,看見的卻是沈狐笑得不知道有多狡猾的臉。
這家夥!分明、分明是故意的!可惡!
沈狐將盒子遞到她麵前,懶洋洋道:“喏,現在肯打開看了?”
萬俟兮瞪了他一眼,指尖剛碰到盒蓋,沈狐突然又道:“等等!”
“嗯?”
“你可得想好了,要不要打開。我爹說了,這裏頭的東西,隻能給自己家的人。”沈狐朝她眨眨眼睛,然後還吐了下舌頭。
萬俟兮停下,指尖在盒邊上猶豫著,將開未開。
沈狐雖然還在笑,但呼吸卻明顯的摒止了。
風輕輕的吹,彤樓屋簷下的那隻銅鈴叮鐺叮鐺的響著,整個世界驟然而空。
隻剩下那兩根纖長的手指,停在鎖邊,仿若開天劈地的那把神斧,混沌世界會否清明,全賴它是否一動。
靜止的時間太長,沈狐不禁緊張地舔了下發幹的嘴唇。
也就在那時,那兩根手指動了,帶著種說不出的緩慢韻律,輕輕一拂,從此花紅柳綠,萬物複興……

“喀哢”一聲,盒子上的鎖開了。
蓋子跳起,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一麵金牌,在陽光下閃爍著,映得她和他的眼睛,全都染上了希望的光澤。
而那光澤,還有個名字。
叫做——
幸福。

靈犀歎有濃情意,玉過流光可珍惜。

(完)



番外: 《不要哭》

吟鸞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沈狐時的情形。
當時她還不叫吟鸞,叫阿草,由於家貧,賣身進沈府做下人。
進府第一天,叔叔秦迎就叮囑她謹言慎行,尤其要注意三個人。
第一個,自然就是整個沈府輩分最高的沈老夫人,這位老夫人雖然不管事,但冷酷無情,若犯了什麽錯不小心被她撞上知道了,必會嚴懲;第二個則是將軍的側室雲夫人,她雖然誕下麟兒,但並不怎麽受寵,要看見她沉著臉,就遠遠躲開,免得受無妄之災;然而,這兩人加起來都不如第三個可怕。
那第三人,就是將軍的獨子、整個沈府的心肝寶貝——沈狐。
“千萬不要靠近他,即使看見了也要繞著彎走!”秦迎反複強調。
年僅七歲的幼女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她跟著府裏的丫鬟姐姐們一起學習如何打掃屋子、如何薰香、如何伺候主子。學的很快,大夥兒都誇她聰明。
而叔叔叮囑過的麻煩事,也一直沒有發生。
因為,沈老夫人常年住在庵裏,鮮少外出,平日裏根本沒機會見到;雲夫人遠遠的見過幾次。那是個非常美的人,阿草甚至覺得,她比將軍的正室屈夫人還要好看。雲夫人騎在馬上,穿一件火紅色的長袍,外麵罩著精巧的銀梭盔甲,說不出的英姿颯爽,風采照人。
這麽好看的人,為什麽會不受寵呢?想不明白。
至於那個叔叔口中最最惹不得的少爺,聽說跟將軍進京去了,要下個月才會回來。
所以,沈府的日子其實過得是很輕鬆的,和姐姐們說說笑笑間,也就過去了。
但是,偶然間也會想念家裏的爹娘,不知道阿爹的風濕好些了沒,是不是還會一遇陰天就犯疼;不知道阿娘吃了豬肝眼睛有沒有好轉,離家前她做針線活時老覺得眼花;不知道弟弟妹妹們有沒有乖乖聽話,有沒有穿的暖和,冬天快到了,天氣可是越來越冷了……
她一邊想,一邊輕嗬口氣,繼續拭擦廳裏的花瓶。
就在那時,一隻大鬼臉突然從椅子後跳出來,湊到她眼前,“哇!”
她嚇的手一滑,花瓶哐啷落地,砸個粉碎!
鬼臉移開,麵具後的少年衝她嘻嘻笑,眉兒彎彎唇角也彎彎,還非常幸災樂禍的說道:“啊呀呀,你慘了,你把大娘最喜歡的花瓶給打碎了,嘖嘖嘖,你要倒黴了……”
啊??可是,這、這……這分明是他突然出現嚇她,花瓶才會手滑摔碎的啊……阿草揪緊了手裏的抹布,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少年搖搖手中的鬼麵麵具,炫耀道:“這個麵具做的很逼真吧?你已經是我一路走來嚇到的第九個人了!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比起前頭幾個被嚇得滿地亂躥的丫頭來說,你的反應已經算很鎮定啦!”
阿草怔怔地望著他,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麽壞心眼的人,害了她不說,還一幅很得意完全沒有絲毫內疚的模樣。
她一直不說話,少年覺得無趣,便伸手在她眼前搖了搖,“喂,你怎麽不說話?真嚇傻了?”
這一搖,倒搖出了她的眼淚。
糟了,這個花瓶擺在大廳最顯眼的位置上,肯定最是貴重,而她卻把它打碎了……雖是不小心,但是,肯定也要挨罵了。其實,挨罵是小事,要是要她賠的話,要是要她賠……
一時間,仿佛看見阿爹阿娘滿是哀愁的臉龐,哭著對她說:“咱們家窮,哪來的錢賠啊?沒辦法,隻有把你弟弟妹妹們全都賣掉了……”
她心坎一痛,眼圈一紅,眼淚頓時撲撲地掉了下來。
少年先是一愣,但很快眉開眼笑的拍手道:“啊哈,真哭了?這就哭了?真沒用……”
他、他、他居然還笑話她……
阿草氣的想也沒想,就將手裏的抹布狠狠朝他砸了過去。啪嗒一聲,砸個正著,濕漉漉的髒水順著對方的衣領往下流,淺藍色的絲棉襖頃刻間就弄汙了大片。
“啊!你在做什麽?”廳外傳來一聲尖叫,一年紀較長的丫鬟飛快跑進來,滿臉恐慌,“你是哪的丫頭?居然敢對少爺扔東西!還是這麽髒的抹布!哎呀少爺這件新襖還是今兒個頭回穿呢……真是的!你懂不懂規矩啊?”
一陣叫嚷,將內廳的人全引了出來。
那些平日裏誇她聰明的姐姐們,沒一個來替她說話,全都急急跑到那少年身邊,七嘴八舌地說道:“少爺你沒怎麽著吧?”“快去取衣裳來,給少爺更衣啊,還愣著幹嗎!”“少爺你可別生氣,她是新來的丫頭,不懂事。我這就下去罰她跪著……”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不是她的錯啊……明明是那個人使壞,為什麽大家都這樣幫襯著他呢……聽大夥兒叫他少爺,難道……
阿草猛地抽了口冷氣,糟了!難道眼前這個個頭還沒她高、眼睛黑的發亮、笑得很沒心沒肺似的家夥就是叔叔口中最不能惹的人物——沈狐?
正在愕然間,秦迎在家仆的通報下匆匆趕到,掃一眼沈狐衣上的汙漬,連忙跪倒:“少爺息怒,阿草這孩子剛來,笨手笨腳的,要有哪裏冒犯了少爺,還請少爺大人大量,饒了她這回……”邊說邊將她拖到沈狐麵前,“快給少爺磕頭認錯!”
阿草咬著下唇,想起阿爹阿媽在臨行前的叮囑,千萬不能給叔叔惹麻煩,再多委屈都得忍下去。當下用袖子擦幹了眼淚,跪倒在地正要磕頭,一隻手架住了她的胳膊。
抬頭,看見沈狐輕撇唇角,懶洋洋的拖著嗓音道:“我有說過是她的錯嗎?”
“可是,她拿抹布扔少爺……”年長的那個丫鬟驚詫。
“我讓她扔的。”
“啊?”
沈狐揮揮手,有些不耐煩了,“大清早的這麽多人圍著,煩死了。我要去拜見大娘了,你們都該幹嘛幹嘛去吧。”說罷轉身就走。
一大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阿草則被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而弄的迷迷糊糊:怎麽回事?他幫她解了圍?他不是在故意捉弄她嗎?不是想看她出醜嗎?但是現在卻……其實,少爺也沒那麽壞啊……
誰知就在這時,沈狐突又扭頭道:“對了,找個人把那隻打碎了的花瓶收拾了吧。”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地上的碎花瓶上,再轉到她身上。
“阿草,這花瓶是你打碎的?”年長的丫鬟剛出了個大糗,這回總算找個岔子可以掰回麵子,連忙沉下臉質問。
阿草慌張地看向沈狐,沈狐朝她眨了眨眼,一幅“放心,我不會說出是你打碎的”的表情。
而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了。
他、他、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秦迎忍不住跺腳道:“阿草,我平日裏是怎麽教你的,做事怎麽這麽毛躁呢!唉,你這個孩子,讓我說你什麽好……唉唉……”
就在叔叔的歎氣聲中,沈狐笑著揚長而去,其他人見有管家出麵教訓新人,也不便多留,說了會兒話就各自散了。
待眾人都走後,秦迎一改恨鐵不成鋼之態,輕籲一聲道:“阿草你受委屈了。”
“叔叔……”她驚愕的仰頭。
秦迎拍了拍她的肩,“以後躲他遠點。”
阿草點點頭,嗚哇一聲撲入他懷中哭了。
叔叔說的沒有錯,沈狐實在是太可怕了,又可惡又多變,脾氣古怪,捉摸不定,一點也不好伺候!


花瓶風波很快就過去了。
受叔叔關照,阿草被派去其他園子打掃,遠離沈狐。然而,即便平日裏遇不到,但他的事情還是會經由其他下人的嘴巴傳入她耳中。比如,少爺今天又淘氣啦,拔了來府裏拜訪將軍的周知縣的胡子;少爺從馬上摔了下來,把大夥兒嚇了個半死;少爺沒好好練字,被將軍關在書房裏,但屈夫人一到,禁閉就解了……
那個與她同歲的天之驕子,和所有的紈絝子弟一樣,遊手好閑,無法無天。
哼,長大了肯定是個敗家子,不會有出息的!阿草嗤鼻。
“阿草,夫人房裏的梅花謝了,去園子裏剪幾枝新鮮的來。”
她應了一聲,放下手頭幹的活,往西園走。天冷透,聽說馬上就會下雪,不知道前幾日托叔叔送回家的銀子阿爹收到了沒,不知道阿娘有沒有給弟弟妹妹們做新衣裳,過了年,大弟就六歲了,他一直想念書,要能送他去念書該有多好啊……她拉緊身上的棉襖,期翼著快快長大。長大了,就能有更多的工錢拿回家,就能供弟弟們念書,就能幹好多現在幹不了的事情……
西園種了大片樹木,大部分是四季長青的鬆柏,梅樹不多,但勝在應景,經霜猶豔,紅的逼人。
阿草挽起袖子和褲腿,看準其中一株梅樹爬了上去,正一手扶枝一手握剪時,遠遠的林子那頭,走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雲夫人,另一個阿草不認得,看衣著打扮,應該是個侍衛。那侍衛追著雲畢薑,哀求道:“夫人!請跟德明走!”
“走?”雲畢薑輕笑,“去哪?”
“天大地大,哪處都去得!德明小有積蓄,尋個僻遠祥寧之處,做點小買賣,雖不大富大貴但也能衣食無憂。總比待在這個活死人窟裏好啊,夫人!”
咦?這是怎麽回事?
阿草下意識的往枝幹間縮了縮,一邊困惑一邊緊張:好象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話了……
雲畢薑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那侍衛大急,竟一把將她抱住,急聲道:“夫人,聽我一次!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跟我走吧!我會好好對夫人的,一定不辜負你!”
天啊……樹上的阿草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二人發現。
雲畢薑喃喃低語道:“會好好對我?不辜負我?”
“是的!如違今日之誓,讓我受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之苦!”
雲畢薑看著他,一直一看著,最後竟笑了起來,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一樣,笑的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夫人,你這是……”侍衛一臉茫然。
雲畢薑打斷他,“你有多少積蓄?”
侍衛挺起胸膛,“不多不少,剛好二百兩銀子!”
二百兩銀子,夠她家六口人用二十年了!阿草忍不住想,果然不算少了呢。
雲畢薑展開衣袖在侍衛麵前轉了一圈,笑道:“那麽德明可知道,我這身衣裳多少錢?”
“夫人……”
“金鏽坊的料子,織娘子的手藝,再加上純金縷絲編製的帶子,這一身衣裳加起來便要一百八十兩呢。”
侍衛的胸膛頓時凹了進去。
雲畢薑繼續笑,“再看我頭上這釵,耳上這環,手上這鐲,哦對了,還有鞋上這對明珠……”
“夠了!夫人不必再說下去了!”受到羞辱的侍衛臉色蒼白,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
“嗬嗬。”雲畢薑輕輕掙脫開他的手,優雅的前行。
那侍衛想了想,突又衝上幾步,自身後將她摟住,“夫人,夫人你為什麽要這樣,你分明不是貪慕虛榮看重金錢的女人,為什麽要對我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你這樣傷我,豈非也是輕賤了自己?”
“我不會跟你走的。”
“夫人……”
雲畢薑回眸,注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愛將軍。我不會跟你走的。”
“你愛將軍?”侍衛整個人一震,顫聲道,“那你還跟我、跟我……”
“玩玩而已,傻子才當真呢。”她笑,眼波明媚巧笑嫣然,但看在侍衛眼中,卻是說不出的諷刺和殘忍,頭腦轟的一聲鮮血上湧,想也沒想就一個縱身撲過去,將她壓倒在地。
“你……喂,弄疼我了,輕點……”雲畢薑還是笑,“膽子真大,在這裏你也敢……也不怕冷?”
阿草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裏不知是何感覺。這就是她仰慕了那麽久,一直驚為天人的雲夫人麽?她那麽美,卻又那麽……齷齪,竟然背著將軍和侍衛有染……

正思緒一團紊亂時,突見雲畢薑一把推開侍衛,跳起來喝道:“是誰?”
啊??被發現了!
她嚇的幾乎抓不住樹幹,而就在那時,岩石背後慢吞吞地走出一個人,慢吞吞地叫了一聲:“母親。”
居然會是沈狐!他怎麽也在這?這麽說,他也看見了?
雲畢薑看見兒子也是麵色大變,驚道:“四兒,你怎麽會在這裏?”
沈狐默立片刻,有一瞬間,從阿草的角度看過去,覺得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似乎很悲傷,但當他抬起頭來時,薄薄的唇角揚起,卻在乖巧的微笑:“我被夫子趕出來了,正在閑逛呢。”
雲畢薑像是找到了一個台階,原本的尷尬之色頓時變成了嚴肅,“你逃學?”
“母親可以那樣理解。”溫和的笑容,看不出別樣情緒。仿佛之前與侍衛摟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女人,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雲畢薑側頭對那侍衛道:“你先回去。”
侍衛看了沈狐一眼,大概也是知道理虧,連忙匆匆離去。宛大的西園,風過葉響,沙沙沙沙,宛如誰的心受了傷,在委屈的呻吟。
“你都看見了。”雲畢薑的表情很淡,瞳中的神色卻複雜之極。沈狐低垂著頭,久久才嗯了一聲。
“我不覺得愧疚,我沒什麽對不起你爹的。他可以有別的女人,我為什麽就不能有別的男人?”故作鎮定的語音裏,掩藏的又是怎樣一份千瘡百孔的感情?
沈狐沒有說話。
“我也不怕被你看見。遲早有一天,遲早有一天當我快被逼瘋時,我會跟他走的!我會把你們都扔掉,什麽也不顧的跟他走的!你不要笑了,你不信?你認為我隻是在逗你玩?告訴你,我說的出就做的到,遲早會有那麽一天的!你聽見了沒有?別笑了,為什麽還要笑?為什麽還笑?”她突然去扯沈狐的臉,不讓他笑,沈狐呆呆的站著,任由她將臉皮擰得變了型。
阿草不禁倒抽了口冷氣——怎麽、怎麽會這樣?夫人打少爺?
“我知道,你笑,是因為你從心裏瞧不起我,對不對?你跟你父親一樣,都喜歡那個姓屈的女人吧?沒錯,人家又高貴又優雅又岢守婦道,但是別搞錯了,我才是你娘!哪怕你再怎麽不喜歡我,也沒有辦法更改這個事實,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雲畢薑一邊喊,一邊手下不停,狠狠地擰著沈狐的耳朵、臉頰、胳膊、大腿,而一向鬼靈精似的少爺竟動也不動,就直直的站在那任她又掐又罵。
看到這裏,阿草已震驚的完全不能動彈。
天很冷,她覺得自己手腳冰涼。然而,隻能那樣幹巴巴的看著,什麽也不能做。
“我恨你,我為什麽要生你出來?沒錯,他們都疼你,寵你,愛你,你是整個沈家的命根子,但是,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的把你生下來的我又算什麽?為什麽他不能如愛你那樣的愛我?為什麽他不肯把給你的愛分一點給我,哪怕隻是一點點?”雲畢薑突然哭了。哭的一塌糊塗,毫無形象。
那麽美的人……那麽美的人,竟也會有哭的如此難看的時候……阿草覺得自己的心在抽搐,每抽一下,都好疼。連她這個旁人看著,都覺得難受,那麽身為當事人的少爺心裏,又會是什麽感覺呢?
沈狐遲疑了一下,上前抱住雲畢薑,卻被雲畢薑一把推開,“別對我使這套。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歡我這個娘,你真正喜歡的是姓屈的那個女人不是麽?這回跟你爹從京回來,進府第一個就去拜見她……”
“母親在吃醋?”沈狐笑著,再次上前抱住她,將整張臉都貼在她懷中,柔聲道,“四兒知道錯了,四兒下回回來一定第一個就去見母親,好不好?”
雲畢薑怔了一下,沈狐又道:“母親下手好重,四兒的整張臉都在疼呢,這下怎麽辦好呢?大夥兒都說四兒的臉長的最好,最像母親,但現在卻腫的跟豬頭一樣,要就這麽毀了,以後娶不到像母親一樣漂亮的媳婦兒,母親可要負責養四兒一輩子啊……”
“少跟我貧舌!”
“沒有貧舌,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腫了?你看啊,看啊……”沈狐將臉一個勁的往雲畢薑麵前湊,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看著這雙酷似自己的眼睛,雲畢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便有再多的懊惱和脾氣也發不出了。
“你這個逆子,我必定是前輩子欠了你的!”她長歎一聲。
沈狐第三次張手抱住她,這回,她沒有再甩開。
“大冷天的,也別在這站著了,我送你回去上課。”
“啊?”沈狐垮下了臉。
雲畢薑沉聲道:“啊什麽?你如果不好好念書給我長點臉,我就賞你鞭子吃!別以為有那女人寵著你,我就奈不得你……”
眼看母親又要往大娘那邊帶,沈狐連忙轉移話題道:“是是是!孩兒出來許久了,夫子也該等久了,這就回去,母親,一起走吧。”
“嗯。”
“母親就這樣摟著四兒一起走好嗎?”
“少來!你都七歲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兩人漸行漸遠。樹上的阿草拍拍胸口,剛舒出一口氣,卻見沈狐突然回頭,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頓時石化。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樹上!他、他、他……曾經被他陷害的記憶有翻上心頭,這一次,不知道他又想玩什麽花樣。
可是,沈狐眨完眼睛後,卻什麽也沒說,轉身依偎在母親身邊走了。一大一小兩個背影,落在她眼中,分明是和諧的母子,彼此間卻像隔了一條銀河那麽遙遠……
少爺……少爺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啊?
她想不明白。


那是她和沈狐的第二次際遇,她覺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麵,但是那麵下藏的東西太深沉,她雖然看見了,卻依舊無法觸及。
就那樣又過去了一個月,然後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大事。
她非常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十二月初一,第一場冬雪姍姍來遲,將整個沈府都披上了銀衣。
她捧著新做好的過年衣裳送去給少爺,那活本輪不到她做,但是梔兒姐臨時肚疼,求她代替,於是她就第一次踏進少爺住的彤樓,那樓宇美奐絕倫,她推門,門卻不開。
“有人在嗎?奉大夫人之命給少爺送新衣。”她喊,裏麵還是無人回應。然而,卻有依稀的鞭打聲,從樓上傳下來。
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少爺?少爺你在裏麵嗎?”顧不得許多,她試著撞門,幸好門鎖的不緊,一下子就開了。她順著樓梯往上跑,鞭聲越發清晰。衝入臥室,隻見少爺蜷縮在地上,臉色慘白,滿頭大汗。而雲夫人,手握長鞭立在一旁,雙目赤紅,披頭散發,形似瘋癲。
“夫人……少爺……”她望著這一幕,頗有些不知所措。
雲畢薑瞪著她道:“誰允許你上來的?”
“我……我……”她連忙後退,然而已來不及,那長鞭一抖,蛇般朝她劈落。她嚇的連忙抱住頭,然而,鞭子並沒有落到身上,睜開眼睛,原來是沈狐半途架住了雲畢薑的手。
“是四兒的錯,拿其他下人出什麽氣?”沈狐的唇是破的,一邊流著血,一邊還在笑,“母親如果還沒氣消,就繼續打吧。四兒……不疼,一點也……不疼……”虛弱的聲音,帶著童子的清稚,聽的人心疼。
而就在那時,他突然眼白一翻,筆直地倒了下去。
“少爺!”阿草連忙上前翻過沈狐的身子,隻見他氣息微弱,已經陷入昏迷。糟了!少爺要死了!這個認知像記閃電,震的她整個人一陣悸顫,當即轉身衝下樓,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少爺出事了,少爺出事了……”
此後的事情更像是場劫難。
屈夫人和將軍,甚至連沈老夫人都被驚動了,齊齊趕到彤樓,看見鞭痕累累的沈狐,全都大吃一驚。
沈老夫人罵道:“你這喪心病狂的,平日裏打罵下人也就罷了,竟然連四兒一起打?他可是你親生兒子啊,你怎麽下的了這麽重的手?”
屈夫人也一臉痛心,急聲道:“妹妹這是何苦?四兒犯了什麽錯,竟打成這樣子……四兒,四兒,我可憐的四兒……”
在一團亂中,雲畢薑的表情卻格外冷靜,先前的癲狂激動通通消失,留下的,隻有冰寒入骨的嘲諷。
“急什麽?哭什麽?正如你們說的,他是我兒子,不是嗎?用不著你們這些外人操心。”
此言一出,屈錦臉色頓變也就罷了,沈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我說,四兒是我的兒子,想怎麽教,怎麽管,都是我的事,跟你們沒關係。”
“你、你、你……”沈老夫人氣的直跺腳,轉向大媳婦道,“阿錦,快差人把你相公叫來!好啊,我老了,這府裏的事我是管不了了,行,跟我這個當祖母的沒關係,跟他親爹總有關係吧?快來人,把將軍給我找來!”
屈錦抿緊唇角,極其嚴肅的盯著雲畢薑道:“妹妹,現在認錯還來的及。”
雲畢薑挑了挑眉:“認錯?我沒錯,為什麽要認錯?”
“反了反了!”沈老夫人萬萬沒想到,自己從數百人裏挑出來的這個兒媳婦,竟會如此不孝,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頂撞自己!
“妹妹真的不認錯?”
雲畢薑的回答是聲冷笑。
屈錦沉下了臉,她平日裏一向溫婉可親,極少有板起臉的時候,而此刻一沉臉,當家主母的威嚴頓時顯露了出來,“來人,將少爺抱到我院裏去,再去個人請孫大夫過來給少爺看病。從今日起,四兒就由我來親自照顧。”
這道命令雲畢薑始料未及,不禁驚道:“你說什麽?”
屈錦麵無表情,繼續頒令道:“未得我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探望。聽清楚了?包括雲夫人。”
“你說什麽?”雲畢薑尖叫一聲,向她撲了過去。頓時有兩侍衛閃出,將她架住。
“妹妹不要怪我,是你做的太過分。四兒是我們沈家的血脈,有什麽錯自然會有將軍管束勸導,容不得你私下用刑,你看好好的孩子都給你打成什麽樣了!他若真的死了,你怎麽辦?你平日裏的那些所作所為,我睜隻眼閉隻眼全當不知道,誰料反而縱容的你越來越沒個規矩,來人,看住雲夫人,未經我允許,不許她出院半步!”
“屈錦,你敢這樣對我!”
“為什麽不敢?”屈錦回眸,冷冷道,“別忘了,這裏是將軍府。而我,才是將軍的正室!”
正室——正室——正室——
二字如山,壓得雲畢薑再不得見天日。
她當時的表情,阿草永遠也忘不了。她從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在瞬間蒼老。而她心中最美的女子,就在那一瞬間,老去了十年。
屈錦攙著沈老夫人下樓時,沈老夫人一直在哭,哀聲道:“我怎麽挑了這麽一個孽障!怎麽挑了這麽一個孽障啊!你看四兒身上那麽多傷,新的舊的,可見已不是頭回挨打了,她到底背著我們做了多少事啊?我的四兒,可憐的四兒……”
“娘,別哭了。幸好現在發現,還來的及。今後除非她悔改,否則我不讓她碰四兒半根手指頭。哪怕是被人罵做心狠,不讓親娘跟孩子見麵,我也認了。”
“不不不,你做的對,就該你那麽做!唉,要是你早點這麽做,四兒也不至於受這麽多苦了啊……這孩子,這孩子為什麽一直不跟我們說呢?”
跟在他們身後的阿草整個人一顫:是啊,為什麽少爺不跟他們說呢?隻要他開口,雲夫人就再沒機會傷害他,可他一直一直都沒有說……
屈錦突回頭看著她道:“剛才是你發現少爺暈倒的?”
“啊……是。”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阿草。”
“秦管家的那個侄女?”屈錦略一沉吟,道,“正好我這需要個丫頭照顧少爺,你來吧。”
啊?她這就成沈狐的貼身侍女了麽?
走到門口時,樓上突然傳來雲畢薑極其淒厲的叫聲:“屈錦,你不能這樣!你把兒子還給我,那是我的兒子!你不能搶走我的兒子,你不能……”
一向以寬厚著稱的沈府女主人,在聽了她的淒叫後,隻說了一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就那樣,阿草陰錯陽差地留在了沈狐身邊。
聽孫大夫說,少爺是新傷舊傷一起發作,才暈過去的,雖不會留下大礙,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在床上靜養個十天半月的。沈老夫人聽後自然又跺著腳將雲夫人罵了一通,屈夫人守在少爺身邊,衣不解帶的照顧著,大家都私底下說,她比雲夫人更像是少爺的親娘。
少爺是第二日酉時醒過來的。當時屈夫人熬了一夜,好不容易在眾人的勸說下睡去了。塌旁伺候著的,隻她一個。
沈狐就在那個時候睜開了眼睛。
她又驚又喜,正想叫人,沈狐卻對她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然後壓低聲音問:“大家都知道了?”
他是指自己被雲夫人打的事麽?阿草點點頭。
“那麽……結局呢?”
“大夫人不許雲夫人再靠近你,你以後由大夫人親自照顧。”
“我就知道會這樣……”沈狐一邊呢喃,一邊疲憊地將眼睛閉上。
看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和哀傷,阿草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少爺。”
沈狐將眼睜開,看了她一眼,“不關你的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遲早會被人發覺的,遲早……”說到這裏,笑了一笑,笑容裏卻有很多別的味道。
“少爺。”她絞著手,很不安,“少爺為什麽一直不說呢?你早點告訴將軍或大夫人,雲夫人就打不到你了。”
“可是,”沈狐眼眸微沉,純黑色的瞳仁中溢著滿滿的柔軟,“比起打罵來,我更不想跟母親分開啊。”
阿草一顫,後知後覺地睜大了眼睛。
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的忍受母親的歇斯底裏?
心裏某個地方抽搐了一下,就那樣,被感動了。
然而,沈狐臉上的悲傷之色很快淡去,再抬眸時,又是笑:“沒關係。等我好些了求求大娘,她肯定會心軟,讓我重新回去的。”
阿草望著他。
“對了,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你叔叔不是囑咐過你不要靠近我的嗎,靠近我可是會有災禍哦,我可是個相當難伺候的主子呢。”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比我母親還難伺候。”
阿草仍是望著他。
“幹嗎這樣子看著我?沒錯,你們家少爺是很俊啦,但我將來可是要娶名門千金的,沒你覬覦的份哦!”沈狐笑嘻嘻的,眉毛眼睛和雙唇都彎在了一起。
阿草看著看著,眼淚流了下來,“少爺,你為什麽不哭呢?”
沈狐呆了一下。
阿草的眼淚流得更急,“她是你的親阿娘不是嗎?她那樣打你,少爺你為什麽不哭呢?為什麽即使被那樣虐待,還是要回到她身邊呢?你不恨她嗎?少爺。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笑嘻嘻的,好象從來沒有煩惱,從來沒有傷心的事情呢?”
沈狐沉默了。
就在阿草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突然伸出手,拭去她臉上的眼淚,動作很輕,很小心。
“不要哭。”他說,“這個世界上難過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們更要學會笑。”
“笑了就能忘記這一切嗎?”她抽泣著問。
“不。但它可以讓別人不跟著一起難過。”
“我不明白,少爺。”
“你以後會明白的。”沈狐摸摸她的頭,忽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草。”
“阿草?好土的名字!”沈狐笑,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既然以後跟著文雅倜儻的少爺我,起碼得有個相襯的名字才行。嗯,你的聲音很好聽,如風吟鸞吹……這樣吧,從今天起,你就叫吟鸞。”
“吟鸞?”她將這兩個字在心底默念幾遍。
“嗯,吟鸞,要笑。”
“呃?”為什麽會突然來這麽一句?
她抬起頭,看見沈狐的視線落在遠方,冬日午後的陽光淡淡地從窗欞外照進來,他的眉眼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洞悉。“即使想家,即使這麽小年紀就為了家裏的生計而不得不賣身為奴,也不要覺得難過,老天很公平,它不會讓你事事順心,但也不會一直虧欠你。”
天啊,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是怎麽知道的?難道說,他其實把府裏每個下人的事情都記在腦子裏嗎?
“所以,不要哭,哭會讓人軟弱。”寂寥的色彩從他眼中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繽紛的、豔麗的、如陽光般旭暖的笑意。
沈狐在笑,笑的那樣張揚。
笑的那樣好看。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將軍回府得知此事後震怒的打了雲夫人一耳光,包括雲夫人從此臥床不起,不久就香消玉隕……然而,少爺果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沒有哭。他永遠笑著,微笑,懶洋洋的笑,壞心眼的笑,逗人開心的笑……
她以為此生再也不會看見少爺哭。
然而,她錯了。
十二年後的又一個下雪天,依舊是彤樓,解毒後醒來的少爺倚著欄杆,望著清芷園的方向,眼中晶瑩,依稀閃爍著淚光。
自雲夫人病逝後,西園的梅花全都不明原因的枯死了。惟獨清芷園的那株,在這個冬天重新綻出了新蕾。
大家都說,那是因為貴客臨門的緣故。
而那位貴客,有著她平生僅見的絕世風華,靈秀的不像人類。他總是對少爺很不客氣,而少爺總是對他笑嘻嘻,笑得格外開心,眉眼都在閃爍發亮。
大家都說,難纏的少爺這回可算是遇上克星了。
可是現在,一直笑嘻嘻的、那麽沒心沒肺的快樂著的少爺,卻一直一直注視著那個方向,表情淒迷。
往事的畫麵與現在的場景開始重疊,仿佛再次看見西園梅樹下的那個孩子,張開雙手分明想要擁抱母親,卻被母親冷酷的推開。
而這一次,他沒有了撒嬌再次靠過去的勇氣。

少爺,不要哭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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