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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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百年寂寞歎容若

(2010-08-01 21:00:36) 下一個

轉自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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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容若(本名叫性德)是一位極其可愛、可敬的人物。他雖是滿清的相府公子,卻“視勳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他雖是皇帝的禦前侍衛,卻“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說他可愛,是緣於他的人生姿態,“胸中浩浩落落”,不受世俗影響,不為名利束縛, 清清爽爽,揮灑的是真我;說他可敬,是緣於他的健碩人格,不為矯情示大,不因自傲止步,認認真真,堅守的是自我。當年,身為大內保鏢,他“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朋友誇他“從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指的就是他“兩不誤”的刻苦精神和瀟灑才情……而如此一位才情充沛,人格健全,絕世超然的“翩翩一濁世公子”,竟不是緣自小說家的杜撰,而是夾在中國文化史冊裏的一位鮮活人物,想想看,驚奇之餘,不免又有幾份驕傲和欣慰。

一、不是人間富貴花―――相府公子的憂鬱之謎

從某種程度講,納蘭容若是以“憂鬱”而聞名於世。而要探究他的性格鬱鬱之謎,最好先從他的家庭背景談起。

納蘭容若生長在裘馬輕肥、鍾鼎鳴食的朱門華第,可謂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更幸運的是,他的父親明珠不但官做得好,位極人臣,而且教子有方,對他調教得當,又寵愛有加。明珠是一位從“基層”一步步幹起來的能臣。口才好,記性好,心思縝密,史載他為人“警敏善斷,事無大小,洞見本末,措置規畫,纖悉中要”,天生就是一塊當官的好料。58年的職業生涯中,他從侍衛幹起,漸漸把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禮部尚書都做了個遍,最後做到戴三眼花翎頂帶的太子太傅和武英殿大學士,在平三藩、定台灣等一係列大事中都做過不少貢獻,也因此居“相位”(內閣)達十三年之久,其能力可見一斑。同時,他還博覽古籍、曉暢朝典,是個法典專家。如《大清會典》、《大清律》、《賦役全書》、《滿漢品級考》等,都是由其裁定,另外,他還擔任過《一統誌》、《明史》的總裁。明珠為人謙和,個人魅力非同一般,特別是 “好施予,尤喜寒士”,史載他“羽翼善類,將掖寒士,卓然有古大臣風。這樣“文武兼修,德才兼備”的楷模父親,必然對容若性格的形成和個人喜好的培養,有著深遠而親密的影響。

在此,我們應該糾正習慣上對明珠的曆史偏見和人格成見。雖說掌控朝柄的明珠也有“廣置良田,市買奴仆”的浮華一麵和政治上投機圓滑的一麵。史載他借重臣地位之便,總是討便宜買乖。凡是官員奏章符合皇帝旨意或受到誇獎時,他就會說那是他力薦的結果;如果皇帝不滿意,他就會說皇上很不高興,幸虧我從容挽救。從而把下麵的官員哄得是時喜時憂,不敢不承他的情麵。身位一名縱橫官場幾十年的老官僚,明珠不虧是玩弄權術的高手,他以種種手段“市恩立威”,廣結黨羽的目的,不外乎“要結群心,挾取貨賄”,滿足的是權力的操控欲和心理上的滿足感。對於這一點,隻要不觸及底線,皇帝都可以理解,也能夠包容。更何況他又那麽能幹,對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這就是為什麽後來他雖然被彈劾,被抄家,但旋及又官複原職,繼續能擔任內大臣,直至70多歲老死善終的重要原因。

乾隆三十七年(1772),國史館修纂《明珠傳》時,乾隆帝在確核明珠的罪案時,就很明白地指出:“明珠錯就錯在於徇利太深,結交太廣,不能恪守為官的戒律,但不至於像明代的嚴嵩、溫體仁等人那樣竊弄威福,竟敢陰排異己,潛害忠良,搞得滿朝畏懼而又不敢多言。雖然明珠也有很大的過失,但並不能掩蓋他的功勞。” 這應該算是對他比較客觀的評價。

介於人性的複雜和微妙,對於曆史人物的評判,我們既不能一味放大缺點,也不能一廂情願地提純優點。在這對父子身上,我們就不能因為明珠的種種政治過失而武斷判定他的人格“庸俗卑鄙”,同樣也不能因為容若的詩詞“不食人間煙火”,就刻意相信他的品質“清高絕俗”。換言之,明珠肯定不是臉譜化的“惡人”,容若也絕對不是純粹化的“玉人”。後世許多研究容若的文章,把明珠和容若“對立”起來,我以為沒有什麽道理。其實,就容若性格的培養和素質的形成,我以為身為父親的明珠是功不可沒。容若“天資純粹,才力強敏”,這是拜老天爺所賜,但他“識見高明,學問淹通”,就要算明珠的功勞。這是他為兒子聘請名士高師,認真教化的結果;而容若待人之君子心性,至誠真摯,除卻天性使之然,我想也肯定受到明珠禮賢下士的影響。正所謂“子之教,父之功”也。

身為八旗子弟的容若,正是在開明又開放的父親細心調教下,成為一名文武雙全,人品佳美,絲毫不帶紈絝習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很是招人喜愛。容若十八歲中舉時,他的老師就回憶說“偕諸舉人青袍拜堂下,舉止閑雅”,沒有半點相國公子的驕矜和浮華。

十九歲那年,容若因寒疾不能參加廷試,明珠心疼兒子,決定把“功名”先放一放,坦然表示:“吾兒年紀還小,再等幾年吧”,護犢之情躍然紙上。由此我們也可以判斷,明珠雖然要求兒子上進,卻從不給他壓力,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封建家長。

近世紅樓研究有“明珠家事”一說,先不論真偽,我們不妨做個有趣的對比:且把容若與寶玉相提,明珠與賈政並論:若是明珠和賈政一樣刻板無趣,僵化教條,那容若怎麽可能會築茅廬,建花堂,擁書萬卷,蕭然自娛,過著“悠然塵外“的神仙生活?我總以為,正是明珠對兒子的開放和包容,納蘭容若“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的真性情才可能得以自由舒展。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容若結交的大多寒士朋友,同時也多受明珠的庇護和幫助。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大家長,明珠具有無上的權威,如果他不同意,不支持,容若要想那樣以狂生自居,和朋友恣意唱和,恐怕隻會象寶玉一樣,討來的隻是一遭“暴打”。也正是因為有著父親這樣一把巨大而溫暖的保護傘,容若才可以“世味甚淡”,以風雅為性命,視朋友為肺腑。

實事上,明珠和容若父子感情甚篤。對於自己的父親,容若是非常敬愛和孝順的。有一次明珠染病,容若整日整夜服侍左右,為照顧方便,晚上連衣服都不脫,多日下來,臉色變得黝黑,憔悴不堪。等到明珠病情好轉,飯也能多吃幾口時,他才轉憂為喜,並告知親朋好友。這一點,又和寶玉與賈政緊張的父子關係形成鮮明對比。

那麽,既然這樣,容若又為什麽那樣憂鬱呢?對此,我們必須明確一點,那就是納蘭容若雖然“性近悲涼”,具有非常典型的多情憂鬱型的詩人氣質,但他的憂鬱和苦悶,也是分階段和場合的。雖說他也是伴隨著一聲啼哭來到人世間的,可並非是剛生下來,就滿麵愁容,擺著思想者的造型。

如果細細研究納蘭容若的創作年譜,追隨他的人生軌跡,就不難發現,他最大的傷痛是喪妻之痛,大量令人不忍卒讀的淒惋詩詞,多是緣於這塊心病;而他最大的苦悶是雄心壯誌不得酬,苦於職場生涯的寂寞和單調。

有文章說容若是看透了封建王朝官場腐敗和人心傾紮的險惡和無奈,才會那樣消沉,我以為有刻意拔高容若覺悟之嫌。在他短暫三十一年的人生當中,九年的職業生涯都與“官”場無關,他終其一生,從事的也隻是入直從駕的“大內保鏢”工作,而且他一直渴望被皇上提拔,以便早日進入“官場”,以展抱負。

也有文章以事後諸葛亮的姿態判斷容若未卜先知,早就預知納蘭家族有“大廈將傾”的危險,所以才會那樣“抑鬱”,我以為這種說法也不靠譜。其實在容若的有生之年,他的父親明珠一直官運亨通。便是追溯到他去世後的兩年,明珠府被抄,雖是栽了根鬥,傷了元氣,但納蘭家族並沒有衰落,一是明珠很快就官複原職,二是容若的弟弟、孫子,以後都很有出息,便是足有說服力的明證。

還有一種說法,將容若的寂寞歸結為滿族文人在漢文化中的尷尬地位,以及對本民族文化消亡的焦慮之感。這個觀點看似深刻,可我以為有點牽強。一來那個時代,滿族處於統治者的強勢地位,對於漢文化的學習,更多是基於穩固統治的需要。對於本民族文化的態度,他們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易服剃發,滿漢雙語,重視騎射,更多強調的是一種政治效用,至於文化優劣,他們心知肚明,態度也很明確。換言之,他們對漢文化的接受,是主動而積極的,是抱著為我所用的目的,譬如清朝統治者從不鼓勵滿人、蒙古人參加科舉,而是把科舉入士之途留給漢人,即所謂“旗人不占鼎甲”。因此,統者階層的優越感,使他們不可能幼稚到和漢人比拚文化的程度。容若身為滿清貴族子弟,對漢文化的學習和運用,能得到漢人知識分子認同,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我想他也絕不會因此寂寞,文化境界沒有民族之分,容若不見得一定要和滿人唱合,才會共鳴和滿足。至於本民族文化的消亡焦慮,那更是後世遇到的難題,與容若無關。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納蘭的“憂傷”隨意歸結,或是任意附會。如果我們拋棄種種曆史或情緒的幹擾因素,單就納蘭容若的性格分析,也許我們會離真實的答案近一點。

“天姿超逸”的容若,有一種“冰肌玉骨天付與”的冰純氣質。正如他在《采桑子?塞上詠雪花》寫道:“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這種“別樣清幽”、“自然標格”,偏愛“淒涼”、“冷處”的性情正是一種十分純粹的詩人氣質,與家庭無關,也與時代無關。隻不過,一顆高貴的靈魂,兼具“烏衣公子”的富貴身份,會讓他顯得更有魅力。


被推崇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納蘭容無疑是個天才,而按照叔本華《天才論》中的“天才憂鬱”之說,納蘭容若的憂鬱更具一種思想貴族式的氣質之美。曾有人做過一個數字統計:納蘭性德現存的三百多首詞裏,“愁”字出現了90次,“淚”字用了65次,“恨”字使用了39次,其他如“斷腸”、“傷心”、“惆悵”、“憔悴”、“淒涼”等字句,更是觸目皆是。有人把他與南唐李後主相比,或幹脆就說他是“南唐李重光後身”,我深不以為然。同是憂傷,可我以為有質的區別。李後主以亡國為代價,換來“一江春水”的愁,多是多,載是載不動,可也不值得一載,因為他念的是故國雕欄玉砌的富貴生活,悲的是垂淚宮娥的卿卿我我,這般愁,拿來又如何?相比較而言,容若的愁要清新的多,可愛的多,也美麗的多。對容若而言,憂愁是一種思考的姿態,也是一種心靈的洗禮和升華。他愁的是人生況味,愁的是世事無長,愁的是歲月無情,愁的是曆史滄桑……他愁出了“唱罷秋墳愁未歇”的情意綿長,也愁出了“天將愁味釀多情”的無限詩意,還愁出了“倚欄無緒不能愁”的人生尷尬。對於何處生來的憂傷,容若也不是很明白,他就曾“幾為愁多翻自笑”。自嘲愁多,需要幽默的精神為底色,更需要壯碩的人格做支撐,好在是,他都有。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誇他的詩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並分析說是“未染漢人風氣”的緣故。因此讀容若的詩,會有清新之風撲麵而來,帶著野草的氣息。那些以情勝、以性靈勝的詩詞,多是飽含著美好的感情和純真的激情,真得令人眼熱,真得令人心動。相比較而言,所謂“資深”漢人寫手的詩詞,縱是匠心再巧,用典再深,韻律再美,又能如何?容若的純,容若的真,有一種玉樹瓊枝的“出世”之美,正所謂“三生慧業,不耐浮塵”。容若自號“楞迦山人”,他的詩詞《飲水詞》也取自北宋和尚道原的《燈錄》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句,由此可見,他有佛家常說的慧根和佛緣。也許正是太過聰慧,他看透了人事繁華,才會漠然“視勳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並坦然以“蕭然若寒素”的狂生姿態,在自己的天地裏,恣意自己的感情,美麗自己的生活。

二、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禦前侍衛的難解心結

後世評論容若時,說他生在大富大貴的宰相之家,又是帝王身旁的近臣,可寫的詩詞卻是“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這一點看似奇怪,可要是細細梳理一下的職業生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的抑鬱和苦悶了。首先,我們必須明確一點,那就是納蘭容若並非天生的“自由主義者”。他雖然自號“愣迦山人”,也確實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出世傾向,但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他,入世極深,也很主動,修身齊家平天下,才是他最大的人生夢想。他的老師徐亁學就曾誇他說,無論聖賢修身立行,還是興亡理亂所在,凡是關計民生的問題,他都會“慨然以思”。另一方麵,他的詩詞雖然做得漂亮,卻“不屑以文字名世”,身為滿清貴族,年少才俊,又身逢一個朝氣蓬勃的偉大時代,自然有著“功名垂鍾鼎,丹青圖麒麟”的宏偉抱負和“欲將普天一洗,銀河親挽”的萬丈豪情。

當然,納蘭容若是封建時代的臣子,他能否一展抱負,關鍵要看他碰上一位什麽樣的帝王。幸運的是,他碰上的是滿清最有作為,也是最有能力的康熙皇帝。有趣的是,他和康熙同歲,都屬馬,按陰曆計,康熙生於三月十八日,容若生於十二月十二日,也就半歲之差。明珠是康熙最信賴,也是最親近的滿族大臣,身為明珠之子的容若,自然會對這位和自己同齡的帝王有著更多、更深的了解。按照“合情”的猜想,除卻君主有別的地位差異外,容若對於這位十六歲智擒鼇拜,十九歲果斷削藩的少年帝王一定是充滿了綿綿不絕的敬仰之情,也可能在潛意識裏,會有些不自覺或自覺的跟隨和比照。譬如說,康熙是個勤奮的帝王,他好學胸懷廣博,視野開闊,對西方科技很是癡迷,納蘭容若也是如此。他在《淥水亭雜識》裏就記載著他收集到的關於西方天文曆法、醫藥和灌溉機械等知識,而且還滿懷熱情,下了功夫仔細研究,和中國相關知識做了積極比較,並坦率承認之間的差距。需要說明的是,他搜集這些西洋知識,都關係“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並非一味地獵奇,正如他所言,期望可以“仿效”,從而達到“通行天下,為利無窮”的目的。

另外,他還對西方的火炮、鳥銃以及中國古代的刀槍、陣法,有著詳盡的研究和思考。在此,我們不妨注意一個曆史細節,也就是在容若開始寫筆記的時候,正是康熙十二年,也是“三藩之亂”的頭一年。而在平定三藩之亂的過程中,康熙很重視新式火器的研製和運用,他重用西方傳教士南懷仁等,“依洋式”研製輕型火炮和燧發槍。那麽,容若記錄這些筆記,多多少少都有點向康熙“看齊學習”或者“積極響應”的意味。另外,同是滿清子弟,納蘭容若和康熙一樣,也是“善騎射”,馬上功夫很是不錯。而早在康熙十年,康熙就曾誥誡滿清貴族少年要“讀書習騎射,勿恃貴縱恣”,這方麵納蘭容若絕對是個榜樣。康熙十九年,納蘭容若在上駟院為皇帝牧馬時,康熙就曾驚異他的吃苦耐勞精神,誇他“此富貴家兒,乃能爾也。”

除卻“武功”方麵的效仿外,在“文治”方麵,納蘭容若也是緊跟康熙提倡的“主旋律”,與“時”俱進。康熙提倡經學研究,他就洋洋灑灑著寫出八十卷的《合訂大易集義粹言》,並編撰刊刻《通誌堂經解》;康熙為了“振興文教”,加上又喜歡“觀書寫字”,康熙十六年三月,他曾下諭要求翰林院的官員“將所作詩賦詞章及真行草書不時進呈”,也恰是在這一年的下半年,納蘭容若的第一本詩詞集―――《飲水詞》完成了編製;康熙十七年,康熙下詔取博學鴻儒,尋求“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士”,第二年,納蘭容若的《飲水詞》、《今詞初集》(和朋友合編)就刊刻發行。列舉這些“巧合”,並不是要說明容若的投機和勢利,他那樣做,一方麵自然緣於其父明珠的信息靈通和可以理解的為家族計,或為兒子遠大前程計的“軟謀略”,另一方麵則是容若真誠渴望得到康熙賞識,實現自己建功立業,兼濟天下的偉大抱負。

能文善武,才情充沛的容若,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二甲七名進士,加上在中進士的那一年(康熙十五年),以一首《金縷曲》震驚詞壇,“詞名大著”,可謂是少年得誌,春風得意。因此,起初的他,對於仕途還是充滿了自信和向往,有著“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的豪情瀟灑,以及“便向夕陽影裏,倚馬揮毫”的浪漫想象。然而,那位同齡的少年帝王,也許考慮得因素太多,或是別有用意,對於容若的仕途安排,不但令人意外,而且“曆煉”的時間也太過漫長。

按容若本意打算,他最想從軍,以“橫戈躍馬”成就自己的淩煙功業,而推薦他的官紳則覺得他應該進翰林院。然而奇怪的是,容若中進士後近乎一年的時間裏,竟然“久無委任”。如果說那一年(康熙十五年)南方戰事正熾,康熙無暇關注此事,從法理上和情理上都講不通。國家開科取士,絕非納蘭容若一個人的事,考中進士的工作安排,都有慣例和程序,可容若沒有按“程序”走,應該是康熙打了招呼的緣故。至於康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得而知,容若同時代的人隻是含蓄地指出皇帝這樣做的用意,是“別有在也”。這件事對容若的打擊很大。這一年的生日,他自己給自己寫了一首壽詞,發了一通牢騷,感歎自己“碌碌無為”,然而他能做的也是“歎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那一年,他才剛剛二十二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寫了這樣一首暮氣沉沉的詩詞,可見內心之苦悶。後人附會說他登第後,“閉門掃軌,益肆於詩詞古文辭”,或說他“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一派雲淡風清的高士風範,殊不知這是他的無奈之舉。

賦閑的一年時間裏,除卻閉門讀書編書外,納蘭容若還替父親為康熙寫了一道《擬禦製大德景福頌賀表》,這也可能是明珠的苦心安排,不外乎期望容若漂亮的文字能引起康熙的注意,也好幫兒子安排工作。也許這道賀表還真起了作用,又過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即康熙十六年的秋冬間,納蘭容若終於得到了第一份工作―――乾清門三等侍衛,值宿宮門,說白了,也就是給皇帝看門。這樣的工作,看似風光(好歹也算是皇帝身邊的人),實際上苦不堪言,單調枯燥,早出晚歸,甚至還要值夜班,能陪伴他一同受苦的,也隻有金殿寒鴉,玉階春草了。能夠和皇帝有關聯的,也可能就是偶爾傳傳話了。

這樣的工作大概幹了有三年左右的時間,容若終於換了一份工作,雖然沒有升職,但相對要有趣一些,那就是到上駟苑給皇帝搞馬政工作。“平堤夜試桃花馬、明日君王幸玉泉。”月明星稀之夜,騎著一匹桃花馬,沿著湖邊大堤迎風馳聘,想來真是浪漫。為皇帝選馬備鞍,服勞盡職,雖然做的工作也就是“車隊隊長”的活兒,但對於愛打獵、愛巡幸,愛打仗的康熙來說,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容若為康熙認知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容若做這份工作時,可以說是很賣力的。他的朋友薑宸英回憶他在上駟苑時,隻要皇帝上馬出行,他時刻都跟在身旁,鞍前馬後,小心地侍候者,不敢有半點閃失,而且每次都是“奮身為僚友先”,由此可見容若還是很有眼力勁和表現欲的。而且身為皇帝身邊的人,容若很守規矩,從不摻乎外庭之事。他工作起來,積極主動,任勞任怨,達到了“服勞維謹,寒暑亦不乞休”的地步。在給朋友寫的信簡中,他說在上駟苑上班時,“每街鼓動後,才得就邸”,由此可見他堪稱那個時代的“勞動模範”了。

也許正是他的認真、低調和辛苦,康熙開始用心關注起這位能吃苦又能幹的“相國公子”來。康熙二十一年,苦幹了六年的三等侍衛納蘭容若,終於升職成二等侍衛。當然,漫長六年時間的“曆煉”,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康熙對納蘭容若的考驗。不管如何,康熙二十一年春,已經二十八歲的納蘭容若迎來了他職業生涯上的春天。也是從這一年起,他開始受到康熙的真正重視,頻繁護駕巡遊。先是扈從東巡,到盛京(今沈陽)、鬆花江等地進行了一次非同尋常的尋根祭祖之旅。在經過他的祖居――葉郝故城時,容若感慨萬千。同樣一片景色,作為勝利者的子孫,康熙看到的是“斷壘生新草 空城尚野花”的新生命跡向,身為失敗者的子孫,容若看到的則是“斷碑題字,古苔橫齧”的舊場麵淒涼。雖然他祖父的部落是因努爾哈赤破城所殺,但曆史已經歸位曆史,何況他的家族後來又和皇室成為姻親,已經融為一體,仇恨已經缺少必要的“激情”和合理的“根源”。因此,他的惆悵,已經跨越一種簡單的恨,化為“興亡滿眼,舊時明月”的歲月無奈和“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的曆史反思。

還是在這一年的下半年,康熙又給了容若他一次鍛煉的機會,讓他陪著副都統郞坦奉使龍梭(索倫),大概目的是要增長他的外交才幹。雖說這次出使道路險阻,勞苦萬狀,可容若卻“恬然自安,不以為慮”,由此可見他還是很樂意享受這樣的鍛煉機會。

康熙二十二年 二十九歲的容若又跟隨康熙扈從西巡了五台、龍泉關、長城嶺等地。康熙二十三年,容若三十歲,他又跟隨康熙扈從南巡,經濟南、過高郵、到金山、下揚州、達蘇州、到無錫、幸江寧(今南京)等地,另外,還特地到曲阜拜祭了孔子。一路上,也先後賜給他金牌、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等多是小恩小惠的賞賜。然而,此時的容若,大概扈從巡幸次數太過頻繁,緣於高度緊張的心理壓力和生理勞頓,崩緊的生命之弦已達極限。他在扈從南巡之前,給朋友寫信自我解嘲,說他“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已種種,而執殳如昔,從前壯誌,都已隳盡”。由此看來容若最大的心結在於不甘心八年後,他依然還是一個“執殳”的小小侍衛。當年他的父親明珠雖說也是以侍衛起家,漸漸升至最高相位,可他父親升遷的速度和頻率,要遠遠比他強得多。在他這樣的年紀,他父親已經是內務府總管,可他卻八年不“挪窩”,依然隻是一個“弼馬瘟”式的侍衛。而與他周圍的朋友相比,他更顯鬱悶。單說他三十歲這一年,朱彝尊入值南書房,秦鬆齡則成了順天府鄉試正考官官,嚴繩孫也成為《平定三方逆略》的纂修官,而早他三年登科的同門師兄韓菼更是官至侍讀兼日講起居注官。也是在這一年的三月,他的嶽父樸爾普以一等公領蒙古都統,六月他的父親又被任命為大清會典總裁官。在他生活的環境裏,好像每一個人都是春風得意,隻有他重複著單調、枯燥的侍衛工作。對於心高氣傲的容若來講,這種仕途上的挫敗感和無力感,有著致命的殺傷力。巨大的在心理落差和壓力,使得他一直鬱鬱寡歡。看不到希望的容若隻得以“飲醇酒近婦人”來麻醉自己,並自我安慰說“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灑,此言大是”。可如果他真是想開了,倒不會這樣說了。

就在這個時刻,事情突然有了一線轉機。或許正是連續三年鞍前馬後的小心服侍,使得康熙對容若產生了刮目的看法,或許他覺得“啟用”容若的時機成熟了。康熙開始頻繁而明確地給容若傳遞信號。譬如在南巡歸來第二年(康熙二十四年)的三月十八日,這一天正是康熙的生日(時稱萬壽節)。他特地禦筆親書了一首賈直的《早朝》,送給容若。詩曰: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鎖,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四月下旬,又令容若將禦詩《鬆賦》翻譯成滿文,容若做得漂亮,康熙也很是滿意,所以他很快就被提拔為一等禦前侍衛。這時朝中也適時出現了良好的輿論氛圍,傳言容若不會長久在侍衛行列中了,皇上以“早朝”詩賜之,那就很清楚地表明,不會再將文武雙全的容若當內廷“家仆”用,而是要付以政事,委以重任,轉正做“朝臣”工作了。對此容若也很高興,大有拔開烏雲見天日的“出頭”之喜。他曾很欣喜地對朋友薑宸英說道:“吾倘蒙恩得量移一官,可並力斯事,與公等角一日之長矣。”

然而,就在容若曆經九年的侍衛生涯煎熬後,快要修成“正果”的時候,老天爺卻很惡意地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五月的一天,他和梁佩蘭、顧貞觀、薑薑英等幾位要好的朋友歡聚花間草堂,喝酒賦詩,相談甚歡。以他當晚《詠夜合歡》詩情判斷,他心緒平和,隻是一次很普通的朋友聚會罷了。然而,聚會的第二天,容若突然毫無征兆地病倒了,據說是舊疾寒病複發(或說中暑),“七日不汗”,然後徹底離去。

在他病重期間,康熙曾多次派遣中官侍衛和禦醫,每日都有數批“絡繹至第診治”。病勢危殆之時,康熙甚至還親自開藥方賜之,然而,等不及到把藥方送來,這位翩翩公子就匆匆離開這個他愛恨交織的“濁世”。康熙聽到這個消息後,極為震悼,派出皇家代表前去祭奠,“恤典有加”。容若死後的第四天,他曾出使的梭龍部族歸附朝廷。康熙感歎容若有功於此,還特地派遣官使到靈前“哭而告之”。由此可見,康熙對於這位和他同齡的年輕侍衛,還是恩寵有加,隻是這“浩蕩皇恩”,來得有些太遲。在容若漫長九年的侍衛生涯中,他與康熙帝的君臣關係,自然談不上親密,到是有些刻意的疏離。容若很真誠地賣力表現,可康熙卻城府地熟視無睹,這就使得容若一直有“惴惴如臨履之憂”。

當率真的詩性遭遇混濁的政治時,當世俗慣例與心靈願望碰撞時,隻會不可避免地圖增“胸中塊磊”。朋友說他“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然而,惋惜歸惋惜,斯人已去,一切功名、所有榮光,皆成塵土,空留的也隻是幾份悵不盡、道不明的憂傷罷了。

三、有酒惟澆趙州土-----烏衣狂生的交友之道

對於交友,納蘭容若是有原則的。

徐乾學在神道碑中述道:“客來上謁,非其願交,屏不肯一見,尤不喜接軟熟人。”韓菼在《納蘭君神道碑銘》也有類似的記敘:“其翕熱趨和者,輒謝弗為通,或未一造門”。對於容若這樣有地位、有才情的風流貴公子而言,當時一味攀附的,附庸風雅的自然是大有人在,然而,容若對他們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因為他並不在乎高朋滿座的虛榮,更不在乎達官貴人的熱捧。他當然也需要朋友,隻不過,他渴望的友情,是一種可以在靈魂家園煮酒論道的好夥伴,是一種能夠在人生道路比肩而行的真朋友。他向往的是英雄相惜的氣質推崇,渴望的是不計功利的精神吸引,需要的是意識深層的心靈慰藉。換言之,他需要的是一種曠達文士間的君子之交。

也正是緣於他的這種“偏好”,他所結交的摯友如顧貞觀、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薑宸英等,都是“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容若打心眼裏喜歡這些“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哥們”,恰是緣於他們“守誌不肯悅俗”的人格魅力。他的這些朋友,大多年齡比他大了許多,幾乎是他父輩的年紀。譬如嚴蓀友大他三十二歲、薑西溟大他二十七歲、朱錫鬯大他二十六歲,便是最小的顧梁汾也要大他十八歲。在當時,“朝野滿漢種族之見”仍然很深,這些江南的明朝遺民,漢族文人,多是鬱鬱不得誌,壓抑而落魂的“坎霜失意之士”。然而,他們同時又是有著廣泛影響力和知名度的“海內風雅知名之士”,個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內心高傲得很。雖說政治上沒有地位,生活也很窘迫,可在文化上占據著強大的心理優勢,對於剛剛走出白山黑水,“隻識彎弓射大雕”的滿清權貴,自然是“白眼”示之。他們能夠獨獨對於這位年輕的滿清貴公子“青眼”相待,“樂得君為歸”,除卻容若茂盛的才情和“見才必憐,見賢必慕”的好客態度外,更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超越種族之見、門第之見的“竭至誠,傾肺腑”的真性情。對於朋友,他總是推心置腹,披肝瀝膽,以最真摯坦誠的態度相待。一旦是認定了的朋友。且不論他們如何困頓、失意、坎坷、困窘,容若都會“黃金如土,惟義是赴”的挺身而出,盡自己全部所能,在精神與物質上,給予朋友雙重的慰藉。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對於他的這些“單寒羈孤,侘傺困鬱”的朋友而言,也正因為有了容若這樣的“友情”溫潤,人生的底色才不至於那麽潮濕和陰冷。

雖然身為相府貴公子的容若,在交朋友的時候,自覺不自覺間以“平原君”自許,但並不表明他的目的就在於做一個“善養士”的賢公子和佳主人。在他和朋友之間,地位和身份的差異,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可容若更願意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和朋友相處。他一再聲明自己隻是一個“狂生”,隻是偶然間生在“烏衣門第”罷了。他喜歡和朋友以“吾哥”相稱,親切得實在令人心熱。在他給朋友的手簡(書信)中,有幾個細節很令人感動。一個是初次和朋友相見,因為“不以貴遊對待,而以朋友待之”,竟高興得“大飽而歸”。根據合理的猜想,“大飽”而不是“大醉”,那麽這頓飯應該是一位布衣朋友請的客,或許連沽酒的錢都沒有,所以隻有以粗茶淡飯相待。這等場合,體貼而敏感的容若,便很痛快地以“好胃口”來證明他對朋友的重視和喜歡。還有一個,是說朋友想借他的一匹花馬,不料花馬病了,還沒有治愈,可為了“不食言”,還是令人帶過去。容若這樣做,自然是怕朋友多心。

除卻細心和體貼外,容若對於朋友的相待之情,更多的是一種大度的包容和發自內心的欣賞。譬如他的那位性格孤傲,落落寡合的朋友薑西溟。也許是太有性格,總持一副很“牛氣”的樣子,沒有規矩,不講禮節,散漫得很,別人或以為太過孤傲,可在容若看來,則是一種率真的表現;薑性格激烈,眼裏容不得“沙子”,便是事關高爵顯位者,一樣照罵不誤,別人或以為太過張狂,可容若卻覺得他是疾惡如仇;薑也是容易激動的人,有時議論起世事來,更是慷慨激昂,臉紅脖子粗的,容若不以為怪,甚至還會鼓掌叫好。容若隻所以欣賞朋友“未肯因人熱”的“丈夫氣概”,除卻惺惺相惜的性情相投外,更多是緣於他對生命感悟的透徹。正如他在詞中寫道:“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 看透了生,弄懂了命,人生不但平添了幾份灑脫,友情也自然提純了不少,濃厚了許多。

而最能說明容若對待朋友至真至誠態度的,莫過於他和好友顧貞觀的友情。顧貞觀是江蘇無錫人,他的曾祖顧憲成是晚明東林黨人的領袖,可謂真正的書香門第。顧貞觀的個人才情和文化素養也自然與眾不同,是當時很有名氣的江南文士。康熙十五年,容若二十二歲,顧貞觀四十歲。這一年的三月,容若高中二甲第七名進士,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也正是這一年的春夏間,這對意氣相投的忘年交朋友初次見麵。或許是氣質的相互吸引,或許是才情的彼此契合,兩人第一次相見,便有“一見即恨識餘之晚”之感,相見甚歡,相談甚多,彼此引為知己。在容若寫給顧貞觀的《金縷曲》中,其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詞曰: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一生一世的朋友還不夠,還要在來生裏繼續結交下去,這樣的友誼誠是太濃,這樣的友情誠是太重。性篤於情的容若,就這樣把文士的風雅融進性命,將知己的朋友化入肺腑。難得的是,顧貞觀也是一位俠肝義膽,能為朋友付諸一切的性情中人。也是他和容若認識的這一年,顧貞觀千裏超超來到京城的目的,不是為了考取功名,也並非走親訪友,而是為解救他的一位叫吳兆騫(漢槎)的朋友而辛苦奔走。也許,他和相國公子納蘭容若的結識,也多少含有一些這樣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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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吳兆騫的至交好友,顧貞觀同樣感到無能為力,可為了一個滿載朋友之情的“義”字,也為了一個重負生命之托的“諾”字,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傾盡全力營救。到他認識容若的那一年,奔波已近二十個年頭。然而,營救又談何容易呢?敏感如斯的政治案件,又是先皇欽定,且不說當時還無官無職的容若,便是皇上的重臣明珠,對此也要細細掂量。這些顧貞觀不可能不明白,為此,自認識容若的多半年間,顧貞觀一直沒有向容若提及此事。直到那年冬天,一個天寒地凍,冰雪連天的日子,想到遠在寧古塔備受煎熬的好友吳漢槎,近乎絕望的顧貞觀以詞代書,填寫了至今膾炙人口的兩首《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茫茫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紮,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隻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不久,這兩首詞由顧貞觀有意示之容若,其意不言自明。容若看到後大受感動, “為泣下數行”,對於這種可與“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的生死之交相媲美的偉大友誼,容若深為觸動,他承諾用十年的時間,“以身任之”,不用顧貞觀再去叮囑。然而,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顧貞觀懇求以五年為期。容若答應了。

此後的五年時間裏,容若一方麵動用老爹太傅明珠的政治關係和影響,一方麵利用身為皇帝侍衛身份之便,“曲為容納”,“陰為調護”,忍辱負重,小心翼翼尋找一切機會為其求情。在這個過程中,容若承受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和心理煎熬,不但打破了“不肯輕與人謀”的處事原則,還要忍受朝YE旁觀者、好事者的“群吠”攻擊,顧貞觀深深懂得這一點,在日後寫給容若的訃詞中,回憶此事,便感歎容若“此其知我之獨深,亦為我之最苦”。好在是,苦心人,天不負,所有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康熙二十年,在重重友情的庇護下,借“dang禁初寬大氣伸”春風之便,曆盡北國淒風苦雨的吳兆騫,終於有了“萬裏冰霜匹馬還”這樣一個亦悲亦喜的人生結局。

塞外的風霜容易催人老去,入關歸來的吳漢槎,早已不是當年的翩翩公子,五十多歲的人已是滄桑不堪。一番應酬,幾行清淚,短暫的相逢喜悅之後,吳漢槎必然要麵對困窘的現實。一無所有的他,拖家帶口,縱是滿腹才華,卻因為尷尬的身份而無以生計。此時的容若及時出麵,將其聘為其弟揆敘的家庭教師,適時維護了這位文人朋友的自尊和體麵。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後,心神俱疲的吳漢槎就匆匆病逝。此時的容若,又挺身而出,為其料理事後事,並“恤存孤稚”,對吳家的孤兒寡母做了細心的撫恤安排。就朋友的情義而言,容若真是做到了“生館死殯”的道德圓滿和仁義極致。他的義舉,不但受到世人高度讚賞,容若自己也很滿意,引為生平最得意之事,正如他在詞中坦然寫道:“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

除卻這感天動地的義舉外,容若對於遭遇坎坷的朋友,在經濟資助方麵上更是大方,“於貲財無所計惜”。無論顧貞觀、薑宸英千裏奔喪,還是翁叔元流寓十五載而旋裏,靠的都是他無私的資助。“生平至性,無事不真”的容若,就這樣以他挺拔的人格,撐起一棵友誼的參天大樹,以他火熱的性情,照亮多少朋友的坎坷心程。

而“以風雅為性命,以朋友為肺俯”的容若,演繹的友誼,除卻浩蕩的情義外,還“附會”著許多詩情畫意來。當初,顧貞觀來京,他特地築一間茅屋供其居住,以圓朋友一個詩意棲居的文士之夢。想想看,或是月明星稀的淥水亭畔,或是清風徐徐的合歡樹下,他與朋友賞花觀荷,酬贈唱合,那是何等瀟灑的意境。在這樣純淨的氛圍中,滋意的是詩意的風流快活,怒放的是美麗的友誼花朵。以容若贈酬的詩詞判斷,在今人看來,容若對朋友的情義,太過“真”,太過“癡”,甚至有“纏綿”之嫌。這隻能算是我們時代的悲哀。我們的心靈太過汙濁,已經無法承載他那樣水晶般質地的友情。 那種詩意的純真,那般濃鬱的友情,我們無福消受,甚至已經不懂欣賞了。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走到生命盡頭的容若,依然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歎,然後一病不起,飄然離開人世。以這樣淒美的結局謝幕,容若應是無憾了。聞聽容若去世的惡噩耗,“哭之者皆出涕”,哭得這般動容,皆是緣於他對朋友的情深義重,而“為哀挽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麵者”,悼念陣容又是如此可觀,皆是因為他那光燦燦的人格魅力。英年早逝的容若,留給世人太多的哀傷和無盡的惋惜。而在朋友當中,最傷最痛的當是他的摯友顧貞觀。就在容若去世的第二年,顧貞觀便黯然離開容若為他蓋的茅屋,歸隱故鄉,並發誓“不複拈長短句”。在他看來,詞壇唱和,容若是他唯一的知己,誰也不能替代。五年後,他再次返京,特地拜看好友容若之墓,以寄思念之情。就在容若去世的第六個年頭,他的師友徐乾學親自為他編撰的《通誌棠集》得以刊行,也是這一年,他的好友張純修為他刻印了《飲水詞集》。值得一提的是,這兩部書集,都經顧貞觀的親自點校閱定。生前,他為朋友做了太多的事,死後,朋友合力為他做點事情,也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吧。

四、一生一代一雙人-----納蘭容若的愛情傳奇

容若是個不折不扣的情種。

他的一生,雖也有三房四妾,可情獨專“首席”元配夫人盧氏。

盧氏生於順治十四年(1657年)十月初五,小容若兩歲多,出生在滿清福地沈陽。她的父親盧興祖是漢軍鑲白旗人,因文才武略而重用,官至兩廣總督、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等。出身這樣的名門,自小受的是“傳唯禮義”,“訓有詩書”的文化熏陶,加上滿漢文化的交融浸淫,使得盧氏“貞氣天情,恭容禮典”,自是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十八歲那年,這位“生而婉孌,性本端莊”的美佳人,嫁到明珠府,做了同樣“貌姣好”的容若的妻子。無論門第、教養而言,還是年齡、相貌而論,兩人喜接連理,都可謂“珠聯璧合”。

身為納蘭家族大少爺的少奶奶,盧氏深知角色重要,責任重大。不過,聰明的她自有一套創造和諧家庭的“夫人之法”:對公婆克盡孝道,對丈夫舉案齊眉,對小叔照顧有加,便是洗漿衣裳,編織帽襪等瑣碎家務小事,她也都勤慎躬行,算得上“上得廳堂,下了廚房”的完美型家庭主婦。擁有這樣的賢妻,身為丈夫的容若省心許多,心情當然也格外舒暢。盧氏不但美慧溫柔,明曉事理,更難得的是,她在心靈上和容若“高水流水”般共鳴,自是難覓的知音,正所謂“抗情塵表,則視若浮雲,撫操閨中,則誌承流水”。

雖說盧氏不具備文學細胞,“素未工詩”,不能與容若唱和,但絕不能說她沒文化。在容若詞作中,曾兩次用了李清照“賭書潑茶”的典故,如“手翦銀燈自潑茶”和“賭書消得潑茶香”句,便足以說明她是一位解詩情,識風雅的“知性女子”。才子配人佳人,這對年輕的小夫妻自然是非常恩愛,或是“花徑裏,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或是“記巡簷花罷,共梅枝,還向燭花影裏,催教看,燕蠟雞然”,溫馨而浪漫。兩人的世界裏,天地浪漫,風月無邊,實在是羨煞人也。

然而,像花兒一樣的“幸福”還不足三年,就突然被命運無情地中斷。康熙十六年五月,在一個“寒更雨歇,葬花天氣”,盧氏因難產而香消玉殞,撒手人寰。對於剛剛二十三歲的容若而言,和自己最最親愛的人兒經曆一場突然而止的生死之別,實是一種莫大的震撼和刺激。

和盧氏的三年,應是容若最幸福、最快樂,也是最輕鬆的三年。那時的容若風華正茂,結婚第二年,便中了進士,也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直到盧氏去世之時,皇上還沒有給容若安排工作,所以“無官一身輕”的容若賦閑在家,和嬌妻朝夕相伴,吟詩作畫,卿卿我我,實在是恩愛得緊。然而,在無情的命運麵前,“不信鴛鴦頭不白”的海誓山盟,輕飄飄得像一個笑話。

富貴又如何?挽不住生命,美麗又如何?等不得未來,年輕又如何?止不住病魔。一切的一切,都在命運之神的隨意“拔弄”間,全部化作雲煙。“瞬息浮生,薄命如斯”的慘淡現實,是年輕的容若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他倒是願意相信那隻是一場噩夢罷了。便是在雙林寺給亡妻守靈時,他仍難以接受盧氏已去的事實: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倀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

對於癡情的容若來講,最大的痛苦正是“情在不能醒”。此後的歲月中,或是“滿砌落花紅冷”時,或在“黃葉青苔歸路”上,或在“纖月黃昏庭院”中,他總是陷在無窮無盡的“幽夢”中,和盧氏魂來神往,不可自拔。“當時隻道是尋常”的恩愛點滴:或是“繡榻閑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的纏綿,或是“戲將蓮菂拋池裏,種出蓮花是並頭”的浪漫,或是“半月前頭扶病,翦刀聲猶共銀釭”的柔情,被他一遍遍追憶,情到濃時,竟會癡得自言自語。正如他在《尋芳草?蕭寺記夢》裏喃喃道:“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麽?”

心死如灰的容若,漠觀春花,遙望秋月,滿腹悲苦,一心淒涼,誰解他的心事,又有誰來慰藉他的憂傷?容若還在人世,玉人已上天堂。人間天上,生死相隔,縱是不甘塵緣未斷,也隻能“兩處鴛鴦各自涼”。 

容若的作品中,那些意濃情長的悼亡詞作,占有很大的比例,至今讀起來,依然是“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由此可想見容若當初的心境又是何等感傷,夢再真,夢再好,也終歸是夢,到頭來也隻是“贏得更深哭一場”。

“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的婚姻生活,雖說不長,可已經積攢了足夠的“感情”份量。容若對於盧氏的癡情,除卻“初戀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心理因素外,更在於他認為隻有盧氏真正懂他,可謂“知己之恨尤深”。這也是為什麽他後來續娶官氏,還擁有側室顏氏、沈宛等,卻依然不快樂的重要原因。

在盧氏去世的三年後,或者迫於家庭壓力等各方麵因素,已是“心灰盡,有發未全僧”的容若,隻好又續娶了官氏。如果說盧氏出自“名門”。那麽官氏就是出自“豪門”了。她是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後人,其曾祖父直義公費英東,性格忠直,作戰勇敢,是清朝的開國元勳,努爾哈赤最為依重的五大臣之一;其祖父圖賴,父親樸爾普,也都是被封為一等公。出生在這樣“奕世簪纓,貴盛其比”的大貴族家庭,官氏的“貴氣”肯定不缺,身為滿族女子,又是武將的後代,可能還有幾份“霸氣”和“豪氣”,雖不敢說沒教養,沒文化,但肯定不是和盧氏一般嬌柔賢慧的淑女模樣。想來這樣的女子,容若也無法喜歡起來。

可不管容若喜歡不喜歡,官氏尊貴的身份和其碼的地位還是應該有的。說來也奇怪,這位堂堂正正的“二夫人”卻在納蘭家族的祖塋裏遍尋不到有關她的墓碑。更讓人費解的是,容若墓前由徐乾學所做的《皇清通議大夫一等侍衛佐領納蘭君墓誌銘》(今存首都博物館)刻石上,介紹“繼室官氏,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樸爾普女”句時,石上“樸爾普”三字被人鑿去,字痕模糊。而在徐乾學後來所修訂的《通誌堂集》中,刊刻此段銘文,也僅有“繼室官氏,某官某之女”寥寥數字。如此隱晦的手段,有專家猜測是官氏的父親“或曾獲罪朝廷.墓銘遂剜去其名姓”。不過,稽諸史實,樸爾普並無罪愆,且去世遠至康熙五十年之後,可見“因罪諱名”的說法並不成立。那麽,根據合理的猜想,這位曆史麵目模糊的官氏,可能在嫁給容若後,夫妻關係並不融洽。在容若的詩詞,也似有暗指,譬如《點絳唇》中有“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句。再者,兩人結婚四年,卻沒有子嗣(相對比的是,無論盧氏,還是其他側室,皆有容若的骨肉),也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容若去世後,倍受冷落的官氏,一無夫妻恩情,二無子女牽掛,三來估計也有娘家撐腰,自是一走了之,另嫁他人。另作他人婦的官氏自然不可能下葬納蘭家墳。無論如何,對於明珠和樸爾普兩家而言,官氏改嫁都是一件尷尬的事。既然如此,那麽“模糊”容若墓誌銘上有關介紹,也在情理之中。

至此,我們也就應該更好理解為何在盧氏去世五六年後,容若還要頻繁回憶她的好。寂寞的容若恨不得盧氏“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他對盧氏的懷念,或許有放大之嫌,可這種“放大”,更多緣於前夫人(盧氏)和此夫人(官氏)的差距之大。容若的狂傲一麵,寡歡一麵,敏感一麵,恐怕在官氏看來是極其不理解的,她的“紅袖翠巾”,自然也不可能搭到容若的肩上。可憐的容若也隻好“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覓不得知音的共鳴,無奈又絕望的容若,自是“料也覺、人間無味”。現實的情感困境和夫妻尷尬,使得容若有愛說不得,有苦訴不得,也就愈發懷念從前與盧氏相處的美麗時光。

對容若來講,盧氏就是他的“唯一”,正如他在詞中鬱鬱唱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也許“悲情”就是上天給他定好的命運基調,命運的偶然,悲劇的巧合,令人懷疑那是一場精心預謀的“天殺”或“自殺”。 
就在盧氏去世八年之後,同樣是在一個同月同日的“葬花天氣”(陰曆五月三十日),他和盧氏一樣,以同樣突然,同樣匆匆的方式離開人世。這樣的結局,還真是應了他在盧氏忌日寫的《金縷曲》中的那一句:“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可是,上天覺得這樣的悲劇還不夠深刻,它要讓悲情的容若背負更多的“情感傷痕”,以此嘲笑人類的渺小和脆弱。就在容若三十歲那年,已做了七年禦前侍衛的他,正處在人生底穀期,經曆著事業上“七年之癢”的煎熬。漫長的七年時間裏,堂堂一名進士,幹著不外乎入值、扈駕、養馬等高強度、低智力的體力活,自然與他的理想相差甚遠。“壯誌隳盡”的容若,心神俱疲,加上二次婚姻又不幸福,便想“晰覓個柔鄉避”,“自隱於醇酒美人”,求得一醉。

容若死後,待沈宛產下遺腹子後,納蘭相府或客氣,或不客氣地將其“請回”江南。那個叫富森的遺腹子,倒是名正言順,歸入納蘭家族的族譜,並得以善終。在他七十年的時候,還被乾隆邀請參加了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至於他的母親,納蘭家族卻絕口不提,好像富森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般。

這位苦情的女子,返回江南後,集於對容若止不住的思念,寫下了不少悼亡之作,其文采“豐神不減夫婿”。縱是在文壇上留得幾許詞名,縱是在史學上留下不少佳話,可這位弱女子後半生的安樂和幸福,誰曾關注?誰又會在乎?在浮塵中奮力掙紮的她,心裏很是明白:“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好在是,她和容若曾經認認真真的愛過,心底裏還存留一份暖暖的回憶,可以讓她在太過潮冷的夜晚,可以借夢的翅膀,回到從前,回到容若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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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死後,待沈宛產下遺腹子後,納蘭相府或客氣,或不客氣地將其“請回”江南。那個叫富森的遺腹子,倒是名正言順,歸入納蘭家族的族譜,並得以善終。在他七十年的時候,還被乾隆邀請參加了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至於他的母親,納蘭家族卻絕口不提,好像富森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般。

這位苦情的女子,返回江南後,集於對容若止不住的思念,寫下了不少悼亡之作,其文采“豐神不減夫婿”。縱是在文壇上留得幾許詞名,縱是在史學上留下不少佳話,可這位弱女子後半生的安樂和幸福,誰曾關注?誰又會在乎?在浮塵中奮力掙紮的她,心裏很是明白:“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好在是,她和容若曾經認認真真的愛過,心底裏還存留一份暖暖的回憶,可以讓她在太過潮冷的夜晚,可以借夢的翅膀,回到從前,回到容若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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