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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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不消魂—李清照生平

(2010-07-24 00:28:43) 下一個


李清照於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出生於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李格非進士出身,在朝為官,地位並不算低,是學者兼文學家,又是蘇東坡的學生。母親也是名門閨秀,善文學。這樣的出身,在當時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很可貴的。官宦門第及政治活動的濡染,使她視界開闊,氣質高貴。而文學藝術的熏陶,又讓她能更深切細微地感知生活,體驗美感。因為不可能有當時的照片傳世,我們現在無從知道她的相貌。但據這出身的推測,再參考她以後詩詞所流露的神韻,她該天生就是一個美人坯子。李清照幾乎一懂事,就開始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訓練。又幾乎是同時,她一邊創作,一邊評判他人,研究文藝理論。她不但會享受美,還能駕馭美,一下就躍上一個很高的起點,而這時她還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
請看下麵這三首詞:
[浣溪沙]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寶鴨,發型。)

[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沈水嫋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棉,黃昏疏雨濕秋千。(沈水,香名;鬥草,一種遊戲。)

[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剗襪,不穿鞋。)

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秀發香腮,麵如花玉,情竇初開,春心萌動,難以按捺。她躺在閨房中,或者傻傻地看著沈香嫋嫋,或者起身寫一封情書,然後又到後園裏去與女伴鬥一會兒草。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著舒適的生活,並能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這在千年封建社會中並不奇怪。令人驚奇的是,李清照並沒有按常規初識文字,嫻熟針繡,然後就等待出嫁。她飽覽了父親的所有藏書,文化的汁液將她澆灌得不但外美如花,而且內秀如竹。她在駕馭詩詞格律方麵已經如鬥草、蕩秋千般隨意自如。而品評史實人物,卻胸有塊壘,大氣如虹。

唐開元天寶間的安史之亂及被平定是中國曆史是的一個大事件,後人多有評論。唐代詩人元結作有著名的《大唐中興頌》,並請大書法家顏真卿書刻於壁,被稱為雙絕。與李清照同時的張文潛,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詩名已盛,也算個大人物,曾就這道碑寫了一首詩,感歎:“天遣二子傳將來,高山十丈摩蒼崖。誰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見昏眸開。”這詩轉閨閣,入繡戶,傳到李清照的耳朵裏,她隨即和一首道:“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鹹陽草。五坊供俸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則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記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你看這詩哪像是出自一個閨中女子之手。鋪敘場麵,品評功過,慨歎世事,不讓浪漫豪放派的李白、辛棄疾。李父格非初見此詩不覺一驚。這詩傳到外麵更是引起文人堆裏好一陣躁動。李家有女初長成,筆走龍蛇起雷聲。少女李清照靜靜地享受著嬌寵和才氣編織的美麗光環。

愛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個渡口,一個人將從這裏出發,從少年走向青年,從父母溫暖的翅膀下走向獨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續新的生命。因此,它充滿著期待的焦慮、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溫馨,也有失敗的悲涼。它能奏出最複雜,最震撼人心的交響。許多偉人的生命都是在這一刻放出奇光異彩的。
當李清照滿載著閨中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愛河時,她的美好人生又更上一層樓,為我們留下了一部愛情經典。她的愛情不像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不像東方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不是那種經曆千難萬阻,要死要活之後才享受到的甜蜜,而是起步甚高,一開始就跌在蜜罐裏,就站在山頂上,就住進了水晶宮裏。夫婿趙明誠是一位翩翩少年,兩人又是文學知己,情投意合。趙明誠的父親也在朝為官,兩家門當戶對。更難得的是他們二人除一般文人詩詞琴棋的雅興外,還有更相投的事業結合點——金石研究。在不準自由戀愛,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時代,他倆能有這樣的愛情結局,真是天賜良緣,百裏挑一了。就像陸遊的《釵頭鳳》為我們留下愛的悲傷一樣,李清照為我們留下了愛情的另一端——愛的甜美。這個愛情故事,經李清照妙筆的深情潤色,成了中國人千餘年來的精神享受。
 
請看這首《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教郎比比看。

這是婚後的甜蜜,是對丈夫的撒嬌。從中也透出她對自己美麗的自信。
 
再看這首送別之作《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離愁別緒,難舍難分,愛之愈深,思之愈切,另是一種甜蜜的偷偷地咀嚼。
 
更重要的是,李清照絕不是一般的隻會歎息幾句“賤妾守空房”的小婦人,她在空房裏修煉著文學,直將這門藝術煉得爐火純青,於是這種最普通的愛情表達竟變成了夫妻間的命題創作比賽,成了他們向藝術高峰攀登的記錄。

請看這首《醉花陰 重陽》: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趙明誠在外地時,李清照寄給他的一首相思詩。徹骨的愛戀,癡癡的思念,借秋風黃花表現得淋漓盡致。史載趙明誠收到這首詞後,先這情所感,後更為詞的藝術力所激,發誓要寫一首超過妻子的詞。他閉門謝客,三日得詞五十首,將李詞雜於其間,請友人評點,不料友人說隻有三句最好:“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自歎不如。這個故事流傳極廣,可想他們夫妻二人是怎樣在相互愛慕中享受著琴瑟相和的甜蜜。這也令後世一切有才有貌卻得不到相應質量愛情的男女感到一絲的悲涼。李清照自己在《金石錄後序》裏追憶那段生活時說:“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歡樂,怎一個“甜”字了得。這蜜一樣的生活,滋養著她綽約的風姿和旺盛的藝術創造。

但上天早就發現了李清照更博大的藝術才華。如果隻讓她這樣去輕鬆地寫一點閨怨閑愁,中國曆史、文學史將會從她的身邊白白走過。於是宇宙爆炸,時空激蕩,新的人格考驗,新的命題創作一起推到了李清照的麵前。

宋王朝經過167年“清明上河圖”式的和平繁榮之後,天降煞星,北方崛起了一個遊牧民族。金人一錘砸爛了都城汴京(開封)的瓊樓玉苑,還掠走了徽、欽二帝,趙宋王朝於公元1127年匆匆南逃,開始了中國曆史上國家民族極屈辱的一頁。李清照在山東青州的愛巢也樹倒窩散,一家人開始過漂泊無定的生活。南渡第二年,趙明誠被任為京城建康的知府,不想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國恥又蒙家羞的事。一天深夜,城裏發生叛亂,身為地方長官的趙明誠不是身先士卒指揮戡亂,而是偷偷用繩子縋城逃走。事定之後,他被朝廷撤職。李清照這個柔弱女子,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出大節大義,很為丈夫臨陣脫逃而羞愧。趙被撤職後夫婦二人繼續沿長江而上向江西方向流亡,一路難免有點別扭,略失往昔的魚水之和。當行至烏江鎮時,李清照得知這就是當年項羽兵敗自刎之處,不覺心潮起伏,麵對浩浩江麵,吟下了這首千古絕唱: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丈夫在其身後聽著這一字一句的金石之聲,麵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責。第二年(1129)趙明誠被召回京複職,但隨即急病而亡。

人不能沒有愛,如花的女人不能沒有愛,感情豐富的女詩人就更不能沒有愛。正當她的藝術之樹在愛的汁液澆灌下茁壯成長時,上帝無情地斬斷了她的愛河。李清照是一懂得愛就被愛所寵,被家所捧的人,現在一下被困在了幹涸的河床上,她怎麽能不犯愁呢?

失家之後的李清照開始了她後半生的三大磨難。

第一大磨難就是再婚又離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
趙明誠死後,李清照行無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給了一個叫張汝舟的人。對於李清照為什麽改嫁,史說不一,但一個人生活的艱辛恐怕是主要原因。這個張汝舟,初一接觸也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剛結婚之後張對她照顧得也還不錯,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來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邊尚存的文物。這些東西李視之如命,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整理成書,當然不能失去。在張看來,你既嫁我,你的身體連同你的一切都歸我所有,為我支配,你還會有什麽獨立的追求?兩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權上鬧矛盾,漸漸發現誌向情趣大異,真正是同床異夢。張汝舟先是以占有這樣一個美婦名詞人自豪,後漸因不能俘獲她的心,不能支配她的行為而惱羞成怒,最後完全撕下文人的麵紗,拳腳相加,大打出手。華帳前,紅燭下,李清照看著這個小白臉,真是怒火中燒。曾經滄海難為水,心存高潔不低頭。李清照視人格比生命更珍貴,哪裏受得這種窩囊氣,便決定與他分手。但在封建社會女人要離婚談何容易。無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條絕路,魚死網破,告發張汝舟的欺君之罪。
 
原來,張汝舟在將李清照娶到手後十分得意,就將自己科舉考試作弊過關的事拿來誇耀。這當然是大逆不道。李清照知道,隻有將張汝舟告倒治罪,自己才能脫離這張羅網。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無論對錯輸贏,都要坐牢兩年。李清照是一個在感情生活上絕不湊合的人,她寧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對方的靈魂,她便表現出無情的鄙視和深切的懊悔。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她是何等剛烈之人,寧可坐牢也不肯與“駔儈”之人為伴。這場官司的結果是張汝舟被發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隨之入獄。我們現在想象李清照為了婚姻的自由,在大堂之上,昂首挺胸,其堅毅安詳之態真不亞於項羽引頸向劍時那勇敢地一刎。可能是李清照的名聲太大,當時又有許多人關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幫忙,李隻坐了九天牢便被釋放了。但這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重重的一道傷痕。

今天男女之間分離結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讀書女人的再婚又離婚就要引起社會輿論的極大歧視。在當時和事後的許多記載李清照的史書中都是一麵肯定她的才華,同時又無不以“不終晚節”、“無檢操”、“晚節流蕩無歸”記之。節是什麽,就是不管好壞,女人都得跟著這個男人過,就是你不許有個性的追求。可見我們的女詩人當時是承受了多麽大的心理壓力。但是她不怕,她堅持獨立的人格,堅持高質量的愛情,她以兩個月的時間快刀斬亂麻,甩掉了張汝舟這個“駔儈”的包袱,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金石錄》的編寫中去了。現在我們讀這段史料,真不敢相信是發生在近千年以前宋代的事,倒像是一個“五四”時代反封建的新女性。
 
生命對人來說隻有一次,那麽愛情對一個人來說有幾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徹骨的也隻有一次。愛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著的一種極危險的實驗,是把青春、才華、時間、事業都要賭進去的實驗。隻有極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們像中了頭彩的幸運者一樣,一邊竊喜著自己的僥幸,美其名曰“緣”;一邊又用同情、憐憫的目光審視著其餘芸芸眾生們的失敗,或者半失敗。李清照本來是屬於這一類型的,但上蒼欲成其名,必先奪其情,苦其心。於是就把她趕出這幸福一族,先是讓趙明誠離她而去,再派一個張汝舟來試其心誌。她駕著一葉生命的孤舟迎著世俗的惡浪,以破釜沉舟的膽力做了好一場惡鬥。本來愛情一次失敗,再試成功,甚而更加風光者大有人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就是。李清照也是準備再攀愛峰的,但可惜她沒有翻過這道山梁。這是一個悲劇。一個女人心中愛的火花就這樣永遠地熄滅了,這怎麽能不令她沮喪,叫她不犯愁呢?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難是,身心顛沛流離,四處逃亡。
1129年8月,丈夫趙明誠剛去世,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帶著沉重的書籍文物開始逃難。她基本上是追隨著皇上逃亡的路線,國君是國家的代表啊。但是這個可憐可恨的高宗趙構並沒有這個覺悟,他不代表國家,就代表他自己的那條小命。他從建康出逃,經越州、明州、奉化、寧海、台州,一路逃下去,一直漂泊到海上,又過海到溫州。李清照一孤寡婦人眼巴巴地追尋著國君遠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親靠友,帶著她和趙明誠一生搜集的書籍文物,這樣苦苦地堅持著。趙明誠生前有托,這些文物是舍命不能丟的,而且《金石錄》也還沒有出版,這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她還有一個想法就是這些文物在戰火中靠她個人實在難以保全,希望追上去送給朝廷,但是她始終沒能追上皇帝。她在當年11月流浪到衢州,第二年3月又到越州。這期間,她寄存在洪州的兩萬卷書,兩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時隨身帶著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賊人破牆盜走。1130年11月,皇上看到身後跟隨的人太多不利逃跑,幹脆就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著龍旗龍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就更感到無限的失望。就按封建社會的觀念,國家者國土、國君、百姓。今國土讓人家占去一半,國君讓人家攆得抱頭鼠竄,百姓四處流離。國已不國,君已不君,她這個無處立身的亡國之民怎麽能不犯大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曆史的油鍋裏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大約是在避難溫州時,她寫下這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北人”是什麽樣人呢?就是流浪之人,是亡國之民,李清照正是這其中的一個。中國曆史上的異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難就成了一種曆史現象,也成了一種文學現象。“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我們聽到了什麽呢?聽到了祖逖中流擊水的呼喊,聽到了陸遊“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的歎息,聽到了辛棄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的無奈,更又仿佛聽到了“我的家在鬆花江上”那悲涼的歌聲。
 
1134年,金人又一次南侵,趙構又棄都再逃。李清照第二次流亡到了金華。國運維艱,愁壓心頭。有人請她去遊附近的雙溪名勝,她長歎一聲,無心出遊: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李清照在流亡途中行無定所,國家支離破碎,到處物是人非,這愁就是一條船也載不動啊。這使我們想到杜甫在逃難中的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李清照這時的愁早已不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家愁、情愁,現在國已破,家已亡,就是真有舊愁,想覓也難尋了。她這時是《詩經》的《離黍》之愁,是辛棄疾“而今識盡愁滋味”的愁,是國家民族的大愁,她是在替天發愁啊。

李清照是恪守“詩言誌,歌永言”古訓的。她在詞中所歌唱的主要是一種情緒,而在詩中直抒的才是自己的胸懷、誌向、好惡。因為她的詞名太甚,所以人們大多隻看到她愁緒滿懷的一麵。我們如果參讀她的詩文,就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詞背後所蘊含的苦悶、掙紮和追求,就知道她到底愁為哪般了。

1133年高宗忽然想起應派人到全國去探視一下徽、欽二帝,順便打探有無求和的可能。但聽說要入虎狼之域,一時朝中無人敢應命。大臣韓肖胄見狀自告奮勇,願冒險一去。李清照日夜關心國事,聞此十分激動,滿腹愁緒頓然化作希望與豪情,便作了一首長詩相贈。她在序中說:“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妄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區之意。”當時她是一個貧病交加,身心憔悴,獨身寡居的婦道人家,卻還這樣關心國事。不用說她在朝中沒有地位,就是地社會上也輪不到她來議論這些事啊。但是她站了出來,大聲歌頌韓肖胄此舉的凜然大義:“原奉天地靈,願奉宗廟威。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她願以一個民間寡婦的身份臨別贈幾句話:“閭閻嫠婦亦如,瀝血投書幹記室”,“不乞隋珠與和璧,隻乞鄉關新信息”,“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李清照在金華避難期間,還寫了一篇《打馬賦》。“打馬”本是當時的一種賭博遊戲,李卻借題發揮,在文中大量引用曆史上名臣良將的典故,狀寫金戈鐵馬,揮師疆場的氣勢,譴責宋室的無能。文末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壯誌:
“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複誌千裏。但願相將過淮水!”

從這些詩文中可以看見,她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何等地心憂天下,心憂國家啊。“但願相將過淮水”,這使我們想起祖逖聞雞起舞,想到北宋抗金名臣宗澤病危之時仍擁被而坐大喊:過河!這是一個女詩人,一個“閭閻嫠婦”發出的呼喊啊!與她早期的閑愁閑悲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這愁中又多了多少政治之憂、民族之痛啊。
 
後人評李清照常常觀止於她的一懷愁緒,殊不知她的心靈深處,總是冒著抗爭的火花和對理想的呼喊。她是因為看不到出路而愁啊!她不依奉權貴,不違心做事。她和當朝權臣秦檜本是親戚,秦檜的夫人是她二舅的女兒,親表姐。但是李清照與他們概不來往,就是在她的婚事最困難的時候,她寧可去求遠親也不上秦家的門。秦府落成,大宴親朋,她也拒不參加。她不滿足於自己“學詩漫有驚人句”,而“欲將血淚寄山河”,她希望收複失地,“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但是她看到了什麽呢?是偏安都城的虛假繁榮,是朝廷打擊誌士、迫害忠良的怪事,是主戰派和民族義士們血淚的呼喊。1141年,也就是李清照58歲這一年,嶽飛被秦檜下獄害死。這件案子驚動京城,震動全國,烏雲壓城,愁結廣宇。李清照心緒難寧,我們的女詩人又陷入更深的憂傷之中。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難是超越時空的孤獨。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已將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葉孤舟在風浪中無助地飄搖。但如果隻是這兩點,還不算最傷最痛,最孤最寒。本來生活中婚變情離者,時時難免;忠臣遭棄,也是代代不絕。更何況她一柔弱女子又生於亂世呢?問題在於她除了遭遇國難、情愁,就連想實現一個普通人的價值,竟也是這樣的難。已漸入暮年的李清照沒有孩子,守著一孤清的小院落,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國事已難問,家事怕再提,隻有秋風掃著黃葉在門前盤旋,偶爾有一兩個舊友來訪。她有一孫姓朋友,其小女十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時,李清照對她說,你該學點東西,我老了,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想這孩子脫口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她覺得一陣暈眩,手扶門框,才使自己勉強沒有摔倒。童言無忌,原來在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餘啊。而她卻一直還奢想什麽關心國事、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棟,她學富五車,詞動京華,到頭來卻落得個報國無門,情無所托,學無所專,別人看她如同怪異。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麵不著邊際的深淵裏,一種可怕的孤獨向她襲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樣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葉黃花中,吟出這首濃縮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確立了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學業之愁,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尋尋覓覓的是什麽呢?從她的身世和詩詞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尋覓三樣東西。一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她不願看到山河破碎,不願“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在這點上她與同時代的嶽飛、陸遊及稍後的辛棄疾是相通的。但身為女人,她既不能像嶽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辛棄疾那樣上朝議事,甚至不能像陸、辛那樣有政界、文壇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罵座,痛拍欄杆。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交往,隻有獨自一人愁。二是尋覓幸福的愛情。她曾有過美滿的家庭,有過幸福的愛情,但轉瞬就破碎了。她也做過再尋覓幸福的夢,但又碎得更慘,甚至身負枷鎖,鋃鐺入獄。還被以“不終晚節”載入史書,生前身後受此奇辱。她能說什麽呢?也隻有獨自一人愁。三是尋覓自身價值。她以非凡的才華和勤奮,又借著愛情的力量,在學術上完成了《金石錄》巨著,在詞藝上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個社會不以為奇,不以為功,連那十歲的小女孩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遊為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都認為這話說得好。以陸遊這樣熱血的愛國詩人,也認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還有什麽話可說呢?她隻好一人咀嚼自己的淒涼,又是隻有一個愁。

李清照是研究金石學、文化史的,她當然知道從夏商到宋,女子有才藻、有著作的廖若晨星,而詞藝絕高的也隻有她一人。都說物以稀為貴,而她卻被看作異類,是叛逆,是多餘。她環顧上下兩千年,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魯迅有一首為歌女立照的詩:“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妝侍玉尊。忽憶情親焦土下,佯看羅襪掩淚痕。”李清照是一個被封建社會役使的歌者,她本在嚴妝靚容地侍奉著這個社會,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它所歌唱的無一實現,不由得一陣心酸,隻好“佯說黃花與秋風”。

李清照的悲劇就在於她是生在封建時代的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作為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製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著許多人不追求的境界,這就難免有孤獨的悲哀。本來,三千年封建社會,來來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隨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倉皇南渡後不是又夾風夾雨,稱臣稱兒地苟延了152年嗎!盡管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陸遊憤怒地喊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但朝中的大人們不是照樣做官,照樣花天酒地嗎?你看,雖生亂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樣手搖折扇,歌詠歲月,琴棋書畫了一生嗎?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個孫姓女子一般,不學什麽詞藻,不追求什麽愛情,不是照樣生活嗎?但是李清照卻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決不隨波,決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她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集國難、家難、婚難和學業之難於一身,凡封建zhuanzhi製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麵的衝突、磨難都折射在她那如黃花般瘦弱的身子上。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從骨子裏講,李清照除追求民族氣節和政治上的堅定外,還追求人格的超俗。她總是清醒地持著一種做人標準,頑強地守著自己的節操。在未遭大難,生活還比較穩定時,已見出她高標準的人格追求。當年趙明誠在萊州做官,她去探親,見室中讀書不多,竟大不悅,作詩曰:“寒窗敗幾無書吏,公路生平竟如此。”以後世事紛擾,她就更超群撥俗,出汙泥而不染。她是站在世紀的高閣之上,穿越時空,俯視眾生的,所以有一種特殊的寂寞:“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斷香殘酒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憶秦娥》)有一本書叫《百年孤獨》,李清照是千年孤獨,環顧女界無同類,再看左右無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裏去求相通,“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到封建社會氣數將盡時,才又出了一個與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秋瑾回首長夜三千年,也長歎了一聲:“秋風秋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者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一個已經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著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愁緒又抽絲剝繭般地進行了細細地紡織,化愁為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艾怨纏綿之中有執著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為說愁,實為寫真情大誌,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讀下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說:“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du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她不受別的詞人的什麽影響,別的詞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響。她是太高絕一時了,庸才作家是絕不能追得上的。無數的詞人詩人,寫著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於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轉化為淒清的悲劇之美,她和她的詞也就永遠高懸在曆史的星空。

隨著時代的進步,李清照當年許多痛苦著的事和情都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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