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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央嘉措寫作情歌真偽辨(上)—藍國華

(2010-07-21 23:39:46) 下一個

倉央嘉措寫作情歌真偽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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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而複來號轉帖說明:本文內容翔實,考據充分,是一篇很有分量很值得一看的論文。但其中也有一點小瑕疵,因為囿於倉央嘉措所寫為情歌,而非道歌,所以在兩首詩的論證上有了偏差,這也與作者在第二部分的論述產生了矛盾。在具體段落飛而複來號會具體說明。

發布時間: 2002-06-12       來源: 西藏研究       作者: 藍國華
  
     倉央嘉措在西藏幾乎是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不僅因為他是黃教的第六世達賴喇嘛,更因為許多冠以其名的情歌遺於民間,流布極廣,至今仍在廣大藏區互為傳唱。但是,倉央嘉措又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曆有爭議的人物。無論是關於他的生平抑或創作情況,至今學術界未有定論。如關於情歌是否為倉央嘉措所作的問題,學界就眾說不一。有人認為是其所作,有人認為非其所作,也有人認為有一部分是其所作,一部分是後人偽托。於道泉先生在《譯者小引》中就曾說“下邊這六十二節歌,據西藏的朋友說是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所作。是否是這位喇嘛教皇所作,或到底有幾節是他所作,我們現在都無從考證。”王振華先生在《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一文中也說:“這些情歌西藏人民一致認為是第六世黃教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所作,但真偽如何,目前還無從考證,有待今後進一步探討。”佟錦華先生在《藏族文學研究》一書、莊晶先生在《倉央嘉措初探》一文中也都有過類似的疑問。①那麽,情歌到底是不是倉央嘉措所作呢?本文試就這一問題作一初步的探討,以求教於方家。

     一、從文本角度看倉央嘉措情歌的諸多矛盾

     筆者認為,關於倉央嘉措是否創作了情歌這個問題,我們與其費時費力地去作一些無謂的繁瑣考證,不如認真地對情歌的文本本身進行分析。

     首先,關於倉央嘉措情歌的輯本到底有多少種,目前學術界尚無確切的統計。據佟錦華先生文中所載,《情歌》集錄成冊的有:50年代前即已流傳的拉薩藏式長條木刻本57首;於道泉教授1930年的藏、漢、英對照本63首;50年代後西藏自治區文化局本66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74首;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124首;440多首的藏文手抄本;據說,還有一本1000多首的手抄本,但佟先生並未親見。另外,除佟先生所舉的以上輯本外,大家比較熟悉的還有1981年莊晶先生的整理本,1956年《人民文學》和1980年《西藏文藝》的選載本。但是,無論是哪一種版本,學術界目前都無法認定其是否就是最後的定本。而且,從各種版本先後出現的情況來看,越是後出現的版本,收錄的情歌數量越是多,風格與質量也越是不統一和良莠不齊。這種情況在中外文學史,尤其是作家文學史上是極其罕見的。在這裏,筆者不敢揣測有些情歌收集者是出於何種目的而收集整理了大量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也不清楚收集這些情歌並整理成冊的標準是什麽。但是,從現有的一些情歌版本來看,凡是歌謠中出現了倉央嘉措的名字,或詩歌中反映了男女之間的情感,或是具有六言三頓諧體形式特點的民歌,大部分都收入了後期整理的《倉央嘉措情歌》版本之中。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去收集整理,那麽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就是出現上萬首也是不足為奇的。並不是所有描寫男女愛情或者提到倉央嘉措的民間歌謠都能稱之為倉央嘉措情歌的,但是目前的一些情歌搜集者恰恰是這樣做了。這種做法導致的最終結果是:所謂倉央嘉措情歌竟然從最初的六七十首轉而劇增至幾百首甚至上千首。可以說,目前許多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的輯本,都是此弊之濫觴。總體而言,倉央嘉措情歌的輯本不單在版本是混亂的,在數量上是不定的,而且各家收錄的標準及民間傳唱也是互相矛盾、彼此不一的。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所謂倉央嘉措情歌版本的真實性。

另外,從藏文書籍木刻版刊印的慣例來看,一般情況下,比較重要或名人的作品往往是長條木刻版,並且印刷精美、字跡清晰,如《甘珠爾》、《丹珠爾》及宗喀巴和曆世達賴、班禪的著作。而一些不太重要或是民間的著作往往是短條的木刻版。目前的一些所謂倉央嘉措情歌藏文木刻版大多屬於此類。據說於道泉及佟錦華等先生見過長條的倉央嘉措情歌木刻版,但是筆者在一些藏區並未親見,而且在黃顥、吳碧雲編的《倉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一書第99頁附圖注明的拉薩木刻版也是短條的木刻版。書中還特別說明這是於道泉及王沂暖先生所據的藏文版。如果說倉央嘉措情歌僅見於短條的木刻版,那麽這就不好理解為什麽一個達賴喇嘛的著作會僅見於短條的木刻版上。是因為情歌本身不長嗎?但又為何有的版本竟然收錄四五百首甚至上千首?而且,為什麽版本中會有文字錯漏及不清晰的現象?當然,佟文所舉《情歌》集錄成冊的有50年代前即已流傳的拉薩藏式長條木刻本57首的例子,也不可斷然否定,說其是不真實的。但是退一步來說,作為一個如此聲名顯赫幾乎家喻戶曉的達賴喇嘛,其著作竟然會難以辨識,而且在當時的倉央嘉措可說是一個眾人矚目、各派政治力量集中鬥爭的焦點人物,其踏雪尋芳的“緋聞”又是被鬧得那麽的沸沸揚揚,作為這樣一個人物的著作怎麽會不為人知,甚至難以辨識呢?但是事實上,大部分情歌搜集者下鄉采風時都發現了類似的情況,即雖然大多數人都能歌唱情歌,但是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情歌作者是誰,而且許多情歌的唱詞還不盡相同。對這種情況的解釋說是因為大多數農牧民不識字所致也好,舊時交通閉塞、信息不暢使然也好,或者說是情歌本身的衍體也好,總之,這種與常情大為相悖的現象令人不可思議。

     再從情歌的主題來看,即使從目前學術界比較公認的70多首倉央嘉措情歌來看,情歌的主題也是極為混亂的,前後抵捂之處比比皆是。這在情歌的手抄本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如莊晶在《倉央嘉措初探》一文中就曾指出,“從抄本的文風看來,前後極不統一,大多比較粗糙,內容也混亂無章。木刻本所錄的詩歌雖然多數非常優美,但分析一下內容,也有前後矛盾,甚至水火難容之處。”他舉了手抄本中的二首情歌進行對比:

     默想上師的尊麵,怎麽也沒能出現。

     沒想到那情人的臉蛋兒,卻栩栩地在心上浮現。

     這是合乎倉央嘉措性格的。
    【飛而複來號批:合乎倉央嘉措性格!倉央嘉措是什麽性格?這句話未免太主觀臆斷了。藏密佛教的修煉方法中有觀想一法,但由於人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所以在觀想時,就會受到這些思想業力的幹擾影響,人隻有排除這些幹擾才能達到修煉目的。所以這首詩個人感覺寫的是修煉過程中的感受。】

     但又如:

     黃邊黑心的烏雲,是產生霜雹的根本。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是聖教佛法的禍根。

     若說這也是倉央嘉措的作品,豈不是“和尚罵禿驢”了嗎?②
    【飛而複來號批:這又是主觀臆斷了。這就是賈拉森說的“對佛教狀況反思內容的作品”。倉央嘉措看到有些僧人不能放棄世俗之心,不能在各方麵符合出家人的要求,從而在藏民中造成很壞的影響,讓人們失去對佛法的尊崇敬仰,是敗壞宗教的禍根。作為教主,他指出這些事情的危害,提醒僧眾注意是理所應當的,是職責所在。難道他應該袖手旁觀嗎?個人的建議啊,研究倉央嘉措的學者不隻應該在曆史文學領域下功夫,還應該涉獵藏密佛教,畢竟倉央嘉措是黃教的喇嘛啊。】

     以上這兩首情歌在於道泉、劉家駒、王沂暖、莊晶等譯本中也有收錄。文字雖然不盡相同,但是主要的意思卻是大致吻合的。

另外,在現存的一些倉央嘉措情歌的版本中,還有一些情歌是與倉央嘉措本人身份明顯不符的。如:

     不論虎狗豹狗,喂熟它就不咬人了;
     可恨的是家裏母老虎,越喂熟它越亂叫。(王沂暖譯本)

     在於道泉和莊晶的譯本中也收錄了這首詩。分別譯為:
     不論虎狗豹狗,用香美的食物喂它就熟了;

     家中多毛的母老虎,熟了以後卻變的更要凶惡。(於道泉譯本)

     無論是虎狗豹狗,喂它點麵團就馴熟。家中的斑斕老虎,熟了卻越發凶惡。(莊晶譯本)

     很顯然,這是一首懼內之詩。但是,倉央嘉措並沒有婚娶,又何來妻室?因此,這首情歌是不是倉央嘉措所作,很值得懷疑。至於有論者稱“是否為作者一時之戲作”,筆者以為,此論過於牽強,難以服眾。除上麵所舉這首情歌之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另一首情歌亦不符合倉央嘉措的身份。

     你是金銅佛身,我是泥塑神像,雖在一個佛堂,我倆仍不一樣。(王沂暖譯本)

     “金銅佛身”比喻“財廣位尊”的一方,“泥塑神像”比喻貧窮卑微的一方。不能同堂,喻雙方難以相愛結合,倉央嘉措身為達賴,可謂名高位尊之極,顯然他不是卑弱的一方。因此,他似乎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篇。佟錦華先生在其《藏族古代作家詩的一眼清泉——評<倉央嘉措情歌>》一文中,亦有類似觀點。而且,從所有目前輯錄倉央嘉措情歌的本子來看,除反映愛情的詩作占有絕大篇幅以外,反映人世無常、宣揚佛法及不明所以的詩作也有不少。從情歌的整體而言,其主題是混亂的,敘述是矛盾的,脈絡風格也是不清晰的。下麵,我們就對以愛情為題材的詩歌作一分析。

     從愛情題材的詩作來看,情歌的內容既有反映相思、相戀時的歡喜得意的,也有反映失戀失意時的悲傷痛苦、寂寞無奈、嫉妒憂鬱和絕望憤怒的;語氣既有含情脈脈、柔情似水般的綿綿細語,也有深深埋怨、滿腔憤恨的直抒胸臆。對愛情的描繪,“既有一往情深的,也有淺薄市儈的;有堅貞不移的,也有朝秦暮楚的;有美的,也有醜的。”③可以說,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對於愛情的描述幾乎是全方位的,差不多包括了愛情過程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愛情的多種際遇和磨難波折也盡有反映。從情歌中顯示出來的詩人的情人也是各種各樣:“有路上遇見的意中人,有達官貴人的千金,有集市上的姑娘,有門隅的情人,有理塘的情人,還有女店主。”④另據資料記載還有操神女生涯的當壚女子。無怪有人說,詩人的情人真是何其多也!以往有學者說詩人對於愛情是忠貞嚴肅、精誠專一的,但是就此觀之,此論頗為謬誤。我們從曆來的本子中也可以看到大量這樣的詩句。如:

     邂逅相遇的情人,是肌膚皆香的女子,
     猶如拾了一塊白光的鬆石,卻又隨手拋棄了。
     情人邂逅相遇,被當壚女子撮合。
     若出了是非或債務,你須擔負他們的生活費啊!
     被中軟玉似的人兒,是我天真爛漫的情人。
     你是否用假情假意,要騙我少年財寶。(於道泉譯本)

     上麵三首情歌在所有輯本中幾乎都能見到。從詩歌反映的內容來看,主人公分明是一個隻知尋花問柳、花天酒地、墮落腐化的縱絝子弟,又哪是權高位重、道法高深、執掌一教的達賴喇嘛?當然,有的學者說這是作者自身階級的局限性使然。但是僅以自身的階級局限性來解釋,難免有教條主義的框框定論之嫌。從事實本身的邏輯推演來看,也是站不住腳的。誠然,人性是多麵的,也是極為複雜的,決定個人的性格和其處事行為的風格習慣,的確有階級方麵的限製和成因,但是,作為人性中的喜怒哀樂、怨恨情愁、生離死別又怎能是一個階級局限就可以解釋的呢?而且,我們所言的階級局限主要是相對於階級立場、階級觀點而言的,而在具體的論述中,尤其是在個人的情感分析中,這並不具有抹殺一切的意義,也不能具有抹殺一切的意義。而且,如此多的矛盾對立、性格不一、行事乖張,若要綜合附加於一人的身上,那麽這個人的情感世界必定混亂不堪,而這對於倉央嘉措來說,是令人不可想象的。何況,綜合情歌的全部詩作來看,又有大量詩歌表現了詩人對愛情的誠摯、執著和刻骨銘心。如:

我底意中人兒,若是要去學佛,
     我少年也不留在這裏,要到山洞裏去。
     寫成的黑色字跡,已衣(原文如此——引者注)水和“雨”滴消滅;
     未曾寫出的心跡,雖要拭去也無從。
     自己底意中人兒,若能成終身的伴侶,
     猶如從大海底中,得到一件珍寶。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如此便可不至相戀;
     第二最好是不相識,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因為心中熱烈的愛慕,問伊是否願作我底親密的伴侶?
     伊說:“若非死別,決不分離”。(於道泉譯本)

     涉水渡河的憂愁,船夫可以為你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思,有誰能幫你消擾。(莊晶譯本)

     這些詩句寫得情真意切,纏綿排惻,感人肺腑,若是將之與上麵所舉詩句獨立開來看的話,其風格是如此的迥異,感情是如此的不同,個人的經曆、遭遇及情感的體悟是如此的天壤之別,決不似一人所作。並且,循著詩歌反映的內容,特別是詩歌的比喻取象去梳理,詩人似乎有過比較完整的愛情。如:

     印度東方的孔雀,工布深處的鸚哥,
     生地各不相同,同來拉薩相會。
     一百棵樹林中間,選中了這棵楊樹。
     小夥子我從不知道,樹心已經腐敗。
     傾訴衷腸的地方,是翁鬱的柳林深處。
     除了畫眉鳥兒,沒有別人知道。
     會說話的鸚哥,請你免開尊口。
     柳樹林裏的畫眉姐姐,要鳴囀清歌一曲。
     柳樹愛上了小鳥,小鳥對柳樹傾心。
     隻要情投意合,鷂鷹也無機可乘。
     柳樹未被砍斷,畫眉也未驚飛。
     玲瓏的宗加魯康,當然有權去看熱鬧。
     方方的柳樹林裏,住著畫眉“吉吉布尺”,
     隻因你心眼太黑,咱們的情分到此為止。
     會說話的鸚鵡,從工布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人兒,是否平安健康?
     在四方的玉妥柳林裏,有一隻畫眉“吉吉布尺”,
     你可願和我鸚鵡結伴,一起到工布東麵的地區。
     瓊結方方的柳木林,畫眉索朗班宗,
     不會遠走高飛,注定很快相會。
     東方工布“巴拉”,多高也不在話下,
     牽掛著我的情人,心兒像駿馬飛奔。
     我和情人幽會,在南穀的密林深處,
     沒有人知道,除了巧嘴的鸚鵡。
     巧嘴的鸚鵡啊,可別在外麵泄露。
     工布小夥的心,好象蜜蜂撞上珠絲,
     剛剛纏綿了三天,又想起佛法與未來。
     那山的神鳥和鬆雞,與這山的小鳥畫眉。
     注定緣分已盡了吧,中間產生了磨難。(莊晶譯本)

     尤為明顯的是詩人與幼時一位門隅女子的愛情。

     杜鵑從門隅飛來,為的是思念神柏,
     神柏變了心意,杜鵑隻好回家。

杜鵑從門隅飛來,大地已經蘇醒,
     我和情人相會,身心俱都舒暢。
     自幼相好的情侶,莫非是豺狼生的。
     雖然已結鸞儔,還總想跑回山裏。
     風啊,從哪裏來,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啊,風把她帶來。
     在離別遠行的時候,送你的是多情的秋波。
     永遠以微笑和真情,來把你思念相迎。(莊晶譯本)

     愛人呀,我寫來的書信,曾送到你的妝台麽?
     心靈上的使者,曾繞過你的清夢嗎?(劉家駒譯本)

     往那鷹南山(桑耶寺附近)上,雪水溶成的水源,  
     一步步地登攀,在當拉山腰和我相見。
     白色的桑耶雄雞,請不要過早啼叫,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心裏話還沒有談了。(王沂暖譯本)

     然而有趣的是,從倉央嘉措情歌的所有輯本來看,有關情人的身份,除了“東山的峰頭,有層層的白雲蒸騰九霄。莫不是親愛的‘仁增翁木’,又為我燒起神香吧”(劉家駒譯本)這首情歌中明確地提到了情人“仁增翁木”的名字以外,其他各首情歌中都鮮有提及。從現有的一些資料來看,也未有有關詩人情人的生活記載。倒是有一則民間傳聞說,“(倉央嘉措)在錯那學經期間常到雪夏一個名叫巴朱的宰羊人家中,與巴朱女兒交友,關係甚密,並常以詩、畫相贈。巴朱舊宅和宅中倉央嘉措的坐席至今尚在。”⑤這段民間傳聞的真實性及情歌中所說的那位幼時相好的女子是否就是巴朱的女兒,目前均已無從考證。但是僅從情歌透露出的信息及結合詩人本身幼時的生活記錄來看,如果這位幼時相好的女子確實存在,那麽很有可能便是這位巴朱的女兒無疑。而且,從情歌的內容來分析,這個巴朱的女兒曾經從門隅來到過拉薩,並與詩人在某個夜晚相會於桑耶寺的鷹南山的山腰上。但是,巴朱的女兒最終還是因為詩人的變心而悄然離去。如果以上這段推理成立的話,那麽,這的確是一段刻骨銘心、纏綿絆惻、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但是,事實上,這種推理放在我們的倉央嘉措身上並不合理。首先,倉央嘉措如何可能與一位女子三更半夜在桑耶寺附近的鷹南山上相會?如果可能的話,其中至少存在以下四個疑點:一、如果倉央嘉措當時正在桑耶寺,那麽他是怎樣避開眾人耳目與這位女子取得聯係並事先約定好在鷹南山相會?二、如果當時倉央嘉措不在桑耶寺,那麽他為什麽不在拉薩周圍就近擇地,而要舍近取遠?三、從詩歌的內容來看,兩人是在夜晚於鷹南山的山腰上相會的,那麽,勢必兩人對此地的地形都應是相當熟悉,可是,詩人是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事先熟悉了地形的呢?尤其是這位從門隅來到拉薩的姑娘,又怎麽可能事先就把約會的地方知道得如此詳細呢?四、更為重要的是,倉央嘉措本人怎麽可能在夜晚悄悄從拉薩出去,抑或從桑耶寺出去,直到將近天亮時還未回來而不被隨從及眾人發現?另外,如果倆人真的是愛得這麽深切,又如何可能分開?難道倉央嘉措真的是一個三心二意的負心人嗎?又如果詩人真是因為佛法與世俗之間的矛盾而不知如何取舍,如詩歌中所說:“若要隨彼女底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雲遊,就把彼女底心意違背了”(於道泉譯本),那麽,詩人又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與眾位女子周旋呢?難道詩人是在有意玩弄嗎?更何況,如果這位巴朱的女兒確實存在的話,那麽她與詩人自幼相識,又如何會不知道自己所愛的人是一位達賴喇嘛?而且,既然知道自己所愛的人是一位活佛,那麽她應該明知到自己與他的愛情是不可能成功的,她又何必千辛萬苦來到拉薩?既然來到拉薩,她又怎會不明白愛人的處境,而要說“神柏變了心”?諸多疑點,都難以解釋。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也很難想象詩人一邊是山盟海誓、信誓旦旦,一邊是背信棄義、朝秦暮楚;一邊在柳樹林裏聽著畫眉姐姐唱歌,一邊又凝望著情人仁增翁木在東方燃起神香;一邊是與門隅的女子兩小無猜,永不分離,一邊又是在想象美麗的瓊結姑娘。“詩言誌”,言為心聲,作為詩歌更是詩人心靈的表露。如果不是真正愛得深切,愛得徹底,詩人是難以寫出如此動情的詩篇的。由此,亦可見證倉央嘉措寫作這些情歌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另外,我們在詩中還可以看到大量表示怨恨心理的詩節。如:

     駿馬起步太早,疆繩攏得晚了,
     沒有緣分的情人,知心話說得早了。
     朝秦暮楚的情人,好似那落花殘紅,
     雖然是千嬌百媚,心裏麵極不受用。
     河水雖然很深,魚兒已被鉤住,
     情人口蜜腹劍,心兒還未抓住。
     我對你心如新雲密集,赤誠纏綿眷戀相愛。
     你對我心如無情的狂風,一再將雲朵吹開。(莊晶譯本)


     彼女不是母親生的,是桃樹上長的罷!
     伊對一人的愛情,比桃花凋謝得還快。
     野馬往山上跑,可用陷阱或繩索捉住;
     愛人起了反抗,用神通力也捉拿不住。
     渡船雖沒有心,馬頭卻向後看我;
     沒有信義的愛人,已不回頭看我。(於道泉譯本)

     像這樣的詩節,在各輯本中還有許多。據一些資料說,“倉央嘉措即長,儀容瑋畏,神采秀發,賦性通脫。”曾緘在《布達拉宮辭》序中也說:“(倉央嘉措)微仃拉薩街衢,偶入一酒家,覷當壚女郎殊色也,悅之,女郎亦震其儀表而委心焉。”可見,倉央嘉措本人從外表上看應當是儀容俊秀、瀟灑倜儻無疑。而且,作為達賴喇嘛,貴為一教之尊,自然是金銀不缺,囊中飽滿。另據民間傳聞,拉薩有一部分居民牆上塗黃顏色,據說是這些黃牆屋主家都有女性同倉央嘉措有過往來,因此,塗上黃色,以茲區別,略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因為當時的習俗,以為有女性同達賴喇嘛這樣的活佛交歡,乃是一種榮耀,會得到很大的福分。姑且不論這些傳說是否真實,但是如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倉央嘉措,他應是女方家長眼中一位非常合適的東床快婿,女子自己心中的如意郎君。但是,我們從詩中卻很少發現有情場得意的飛揚感,詩人在愛情上非但不是“勝利”的一方,相反,往往還是被傷害的失敗者,大多數女子都拋棄了他。而且,從詩中我們還可以看出,詩人的情人往往是被別人“奪去”了。如:

     自己所愛的人,跟上別人走了,
     從此憂思成疾,身子漸漸瘦了。
     情人被人竊取不見,求簽問卜全無靈驗。
     天真無邪的姣姣嗬,隻在夢中時時出現。(《西藏文藝》譯本)

     而且,詩人的愛情還往往遭到女方家長的反對。如:

     後麵凶惡的龍魔,不論怎樣利害;
     前麵樹上的蘋果,我必須摘一個吃。⑥(於道泉譯本)

     非但如此,詩人的情人還屢屢出賣了他。

如:

     心腹話沒有向爹娘講述,全訴與戀人情侶,
     情侶的情敵太多,私房話全被仇人聽去。(莊晶譯本)

     這從“柳樹愛上了小鳥,小鳥對柳樹傾心。隻要情投意合,鷂鷹也無機可乘”這首情歌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綜上而言,詩人雖然內外條件都不差,但是在愛情上卻沒有得到幸福。這種情況似乎於情於理都講不通。而且,作為權高位重的達賴喇嘛,雖然隻不過是名義上的一種擺設和象征而已,但是,又有誰能做他的情敵,誰敢做他的情敵呢?難道是拉藏汗,第巴·桑結嘉措?顯然這種推測是不可能的。那麽,又該如何去解釋這種現象呢?另外,我們從詩歌中還可以看到,當時的流言蜚語是非常多的。如:

有腮胡的老黃狗,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訴人我薄暮出去,不要告訴人我破曉回來。
     人們說我的話,我心中承認是對的。
     我少年瑣碎的腳步,曾到女店東家裏去過。(於道泉譯本)

     到處在散布傳播,膩煩的流言蜚語。
     我心中愛戀的情人啊,眼睜睜地望著她遠去……
     在那山的右方,拔來無數“瞿麥”。
     為的是洗滌幹淨,對我和情人的惡意毀謗。
     我和紅嘴烏鴉,未聚而人言藉藉,
     彼於鷂子鷹隼,雖聚卻無閑話。(莊晶譯本)

     既然當時的流言蜚語是如此之多之嚴重惡劣,為何倉央嘉措不有所收斂,反而要愈發我行我素?據有的論者稱,倉央嘉措是有政治抱負的。那麽這就更加難以解釋了。縱算他在權利的鬥爭中並無實權,但是他也應該明白這樣做的後果如何。他這明明是把自己置於死地。試想當時詩人年紀如此之輕,他應該有機會向權利的顛峰靠攏。可是,詩人非但沒有等待時機,反而寫作大量的情歌來授人以柄。這樣的現象是難以解釋的。難道詩人就真的不害怕流言蜚語的中傷嗎?如果詩人真的是不害怕,那麽他何以又要在詩歌中說“在許多人中間,不要表露咱倆的秘密。你內心如有深情,請你用眉眼傳遞”(王沂暖譯本),並且為何又要害怕情人的“牡鹿”將秘密的話聽去?而且詩歌“我和紅嘴烏鴉,未聚而人言藉藉,彼與鷂子鷹隼,雖聚卻無閑話”中的鷂子鷹隼到底指的是誰?如果是一般的街頭百姓,作者是用不著以此來指稱的。再如“天上沒有烏雲,地上卻刮起了狂風,不要對它懷疑,提防別的方麵”(莊晶譯本)。這首情歌中的“別的地方”所指又是什麽?難道這裏的鷂子鷹隼與別的地方真的是指拉藏汗和第巴·桑結嘉措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有關倉央嘉措的故事就值得玩味了。西藏當時執掌政教的核心人物竟然互相爭風吃醋起來,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也是無法想象的。另外,情歌中還有大量的詩節值得懷疑。如:

     一雙眸子下邊,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心,好好地看我一眼。
     在離別遠行的時候,送你的是多情的秋波。
     永遠以微笑和真情,來把你思念相迎。(莊晶譯本)

     這渾然不似男子的口氣。再如:

     以貪嗔吝嗇積攢,變幻妙欲之財,
     遇到情人之後,吝嗇結兒散開。(莊晶譯本)

     這也不是詩人應有的身份和氣質的表露。另外,詩歌中比喻的取象也十分混亂。詩中一會以畫眉鳥兒比喻工布的姑娘:

     在四方的玉妥柳林裏,有一隻畫眉“吉吉布尺”,
     你可願和我鸚鵡結伴,一起到工布東麵的地區。(莊晶譯本)

     一會又以杜鵑比喻之:

     江水向下流淌,終於流至工布地方。
     報春的杜鵑啊,不用滿腹愁腸!(莊晶譯本)

     然而又以杜鵑比喻門隅的女子:

     杜鵑從門隅飛來,為的是思念神柏,
     神柏變了心意,杜鵑隻好回家。(莊晶譯本)

     而畫眉又在瓊結姑娘的身上出現:

     瓊結方方的柳林,畫眉“索朗班宗”,
     不會遠走高飛,注定很快相會。(莊晶譯本)

再從文風和文章的脈絡來看,這些情歌都不似以一人之筆法寫出。諸如此類的矛盾在情歌中還有許多。

     而且,倉央嘉措情歌作為作家文學的一種,竟然沒有一個統一的中心思想,也沒有貫穿始終的個人風格。作品到底要告訴讀者一些什麽,或者說文本的內涵、作者寫作情歌的目的是什麽?情歌本身透露出來的諸多矛盾也是讓讀者讀後如墜雲霧之中。這說明,倉央嘉措情歌若是作為作家文學是很難成立的。

     另外,我們從倉央嘉措從小所受到的教育情況來看,他自始至終受的都是正統的經院教育,在每一個學習和成長的階段身邊都有學問高深的名師指導,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是受到眾人矚目,或是由老師按照傳統正規的禮儀規範加以糾正。試想這樣的嚴格教育,他又怎麽可能有機會接受民間文學的熏陶?而且,縱然他要寫作詩歌,又怎麽會僅僅以民間文學的的樣式去創作?要知道,所謂的情歌在當時可是極為被人看不起,是下裏巴人的東西,而他的老師包括桑結嘉措本人又大都是寫作格律詩的高手,文藝理論著作《詩鏡》在當時也早就成為文人寫作詩歌的經典教材。再退一步說,他縱然要寫作情歌,又怎麽會所有的詩篇都是以此形式寫作?這一點,暫且不說與其作為一個位高權重的達賴喇嘛的身份不符,就是與其作為一個受過正規經院教育的上層文人也是不相符合的。曆來的文人墨客,的確有尋花問柳、買笑青樓、嘲弄風月的作品,也有與民間廣泛接觸之後按照民間文學的樣式進行創作的詩篇,但是並沒有見到哪一位作者始終以此形式進行創作。而且,縱然是以民間的樣式進行創作,也大都是進行了改造加工,並且他們的行文風格、文字運用、語氣格調等也多帶有文人的氣息。如柳永及花間派的許多詞人;再如劉禹錫,雖然他根據民間曲調寫作了竹枝詞,但是其中的文人痕跡也是很明顯的。而在倉央嘉措的情歌中,我們卻看不到或很難看到這種文人的氣息或者文人再創作和加工之後的痕跡,很多情歌都與民間流傳的情歌如出一轍。當然,關於情歌中出現的種種不合情理、相互矛盾的地方,也有許多論者試圖從各種角度加以解釋。意無達詁——關於文本的內容的確可以從多方麵去理解,但是有的論者從所謂的階級局限及密宗的“樂空雙行”角度,去為作者開脫,或者為情歌本身圓釋,很難說不是一種曲筆諱春秋的做法。

     總之,綜合以上疑點,若說情歌是倉央嘉措所作,實在值得懷疑。但是,倉央嘉措情歌在民間又是流傳得如此之廣,大多數藏族同胞也一致認為是倉央嘉措所作,更為重要的是,在一些木刻本、手抄本上畢竟明明寫著倉央嘉措情歌,那麽這種情況又該如何解釋呢?如果說情歌並非倉央嘉措所作,那麽這些情歌是怎樣出現的呢?本文以為,若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從當時的政治環境去看。


《倉央嘉措寫作情歌真偽辨(下)》 http://tieba.baidu.com/f?kz=688584493

《從倉央嘉措一首詩看倉央嘉措詩歌的所謂的“情”》http://tieba.baidu.com/f?kz=68852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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