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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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不能醒—絕代風流說納蘭

(2010-07-21 09:06:37) 下一個

作者:王充閭  
  


 初秋的傍晚,清爽中已經微微地透著一些涼意了。我信步走進西阜成門外的紫竹院公園,揀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了下來。斜暉一抹,彌望裏,翠筱娟娟,晴波灩灩,整個園林顯現出一種蕭疏之美。這情調,這景色,正契合了我此時的心境。我張大了眼睛向四下裏了望,——我在刻意地搜尋著,不,應該說尋找著納蘭公子當日在此間“夜伴芳魂,孤棲僧寺”的蹤跡。 

 時光畢竟已經流逝了三百多年了。明明知道,失望在等待著我,到頭來隻能是滿懷惆悵,一腔的憾惋。無奈,感情這個東西從來就是這樣的不可理喻。臨風吊古,無非是寄慨償情,實質上是一種釋放,有誰會死鑿鑿地期在必得呢? 

 盡管歲月的塵沙已經吞蝕了一切,不要說佛堂、梵刹蹤跡全無,就是斷壁殘垣、零磚片瓦也已蕩然無存,甚至連僧寺的遺址所在也難於確切地指認了;但是,我還是執拗地坐在這裏,出神地遐想,從咀嚼“淅瀝暗飄金井葉”、“經聲佛火兩淒迷”的納蘭詞句中,體味他的淒惻幽懷,感受當時的蒼涼況味。 

 這裏原是明代一個大太監的塋地,萬曆初年在上麵建起了一座雙林禪院。清康熙十六年五月,納蘭性德的妻子盧夫人病逝後,靈柩暫時停放在禪院中,直到第二年初秋入葬納蘭氏祖塋皂莢村為止。這個期間,癡情的公子多次夜宿禪林,陪伴夜台長眠的薄命佳人度過那孤寂淒清的歲月。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 


 他知道愛妻生性膽小怯弱,連一個人獨自在空房裏都感到害怕,可如今卻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幽暗的靈柩裏,獨伴著梨花清影,受盡了暗夜淒涼。 

 夜深了,淡月西斜,簾櫳幽暗,窗外淅瀝蕭颯地亂飄著落葉,滿耳盡是秋聲。公子枯坐在禪房裏,一幕幕地重溫著當日伉儷情深、滿懷愛意的場景,眼前閃現出妻子的輕顰淺笑,星眼檀痕。他眼裏噙著淚花,胸中鼓蕩著錐心刺骨的慘痛,就著孤檠殘焰,書寫下一闋闋情真意摯、淒愴恨婉的哀詞,寄托其綿綿無盡的刻骨相思。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生死長別,幽冥異路,思戀之情雖然飽經風雨消磨,卻一時一刻也不能去懷。他已經完全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迷離惝恍,萬念俱灰。除了頭上還留有千莖萬莖的煩惱絲,已經同斬斷世上萬種情緣的僧侶們沒有什麽兩樣了。 

 一闋《浪淘沙》更是走不出情感的纏繞: 


 悶自剔銀燈,夜雨空庭。蕭蕭已是不堪聽。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 
 城柝已三更,冷濕銀屏。柔情深厚不能醒。若是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 


 情多、多情、醒不得、不能醒 ……回旋婉轉,悱惻纏綿。沉酣癡迷,已經到了無以自解的程度。深悲劇痛中,一顆破碎的心在流血,在發酵,在煎熬。 

 納蘭的妻子不僅嬌好美豔,體性溫柔,而且才高夙慧,解語知心。婚後,兩人相濡以沫,整天陶醉地像是浸漬在甘甜的蜜罐裏。隨著相知日深,愛戀得也就越發熾熱。小小的愛巢為納蘭提供了擺脫人生泥淖、戰勝孤寂情懷的憑借與依托。任憑它外間世界狂雨嘯傲,脫屣世情,享受到平生少有的寧貼。 

 在任何情況下,意中人樂此不疲的相互欣賞,相互感知,都是一種美的享受。朝朝暮暮,癡憐痛愛著的一雙可人,總是渴望日夜廝守,即便是暫別輕離,也定然是依依相戀,難舍難分。有愛便有牽掛,這種深深的依戀,最後必然化作溫柔的嗬護與憐惜,產生無止無休的惦念。納蘭這樣摹寫將別的前夜: 


 畫屏無睡,雨點驚風碎。貪話零星蘭焰墜,閑了半床紅被。 
 生來柳絮飄零,便教咒也無靈。待問歸期還來,已看雙睫盈盈。 


 夫妻雙雙不寐,絮語綿綿,空使燈花墜落,錦被閑置。他們也知道,這種離別皆因王事當頭,身不由己,禱告無靈,賭咒也不行,生來就是柳絮漂泊的命了。既然分別已無可改變,那就隻好預向歸期了,可是,她還沒等開口,早已就秋波盈盈,清淚欲滴了。一副小兒女婉媚嬌癡之態,躍然紙上。


二  

 在舊時代,即使是所謂的“康熙盛世”,青年男女也沒有戀愛自由,隻能像玩偶似的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任意擺布;至於皇親貴胄的聯姻往往還要摻雜上政治因素,情況就更為複雜了。身處這樣的苦境,納蘭公子居然能夠獲得以為如意佳人,實現美滿的婚姻,不能不說是一樁幸事。不過“造化欺人”,到頭來他還是被名員老人捉弄了——稱心如意的騙叫你勝景不長,彩雲易散。一對傾心相與的愛侶,不到三年時光就生生地長別了,這對納蘭公子無疑是一場致命的打擊。 

 脈脈情濃,心心相印,已經使他沉醉在半是現實半是幻境的浪漫主義愛河之中,想望的是百年好合,白頭偕老。而今,一朝魂斷,永世緣絕——這個無情的現實,作為未亡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而,不時地產生幻覺,似乎愛妻並沒有長眠泉下,隻是暫時分手,遠滯他鄉,“影弱難持,緣深暫隔,隻當離愁滯海涯”;他想象著會有那麽一天:“歸來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當這一飽含著苦澀味的空想成為泡影之後,他又從現實的想望轉入夢境的期待,像從前的唐明皇那樣,渴望著能夠和意中人夢裏重逢。雖然還不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但卻總嫌夢境過於短暫,驚鴻一瞥,瞬息即逝,終不愜意。 

 一次,他夢見妻子淡裝素服,與他執手哽咽,臨行時吟出兩句詩:“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醒轉來,他悲痛不已,題寫了一首《沁園春》詞: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這樣一來,反倒平添了更深的悵惋。有時想念得實在難熬,他便找出妻子的畫像,翻來覆去地凝神細看,看著看著,還拿出筆來在上麵描畫一番,結果是帶來更多的失望: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他幾乎無時無日不在悲悼之中,特別是會逢良辰美景,更是觸景神傷,淒苦難耐。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同夕)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麵對銀盤似的月輪,他淒然遐想:這月亮也夠可憐的,辛辛苦苦地等待著,盼望著,可是,剛剛團圓一個晚上,而後便夜夜都像半環的玉玦那樣虧缺下去。哎,圓也好,缺也好,隻要你——獨處天庭的愛妻,能像皎潔的月亮那樣,天天都在頭上照臨,那我便不管月殿瓊宵如何冰清雪冷,都要為你送去愛心,送去溫暖。 

 目注中天皎皎的冰輪,他還陡發奇想:妻子既然“銜恨願為天上月”,那麽,我若也能騰身於碧落九天之上,不就可以重逢了嗎?可是,稍一定神,這種不現實的想望便悄然消解了——這豈是今生可得的?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涼宵總淚零。 

 隻應碧落重相見,那(哪)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人處在幸福的時光,一般是不去幻想的,隻有願望未能達成,才會把心中的期待化為想象。納蘭公子就正是這樣。當他看到春日梨花開了又謝的情景,便立刻從零落的花魂想到冥冥之中“猶有未招魂”,想到愛侶,期待著能像古代傳說中的“真真”那樣,晝夜不停地連續呼喚她一百天,最後便能活轉過來,夢想成真。於是,他也就: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妻子的忌日到了,他設想,如果黃泉之下也有陽世間那樣的傳郵就好了,那就可以互通音訊,傳寄信息,得知她在那裏生活得怎麽樣,與誰相依相伴,有幾多歡樂、幾多愁苦: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情到深處,詞人竟完全忽略了生死疆界,迷失了現實中的自我。意亂情迷,令人唏噓感歎。一當他清醒過來,曉得這一切都是無效的徒勞,便悲從中來,輾轉反側,徹夜不能成眠。但無論如何,他也死不了這條心,便又癡情想望:今生是相聚無緣了,那就寄希望於下輩子,“待結個他生知己”,可是,“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鏗、剩月零風裏”——像今生那樣,豈不照例是命薄緣淺,生離死別!

他就是這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非要從死神手中奪回苦命的妻子不可。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一番番的虔誠渴想,痛苦掙紮,全都歸於破滅,統統成了夢幻。最後,他隻能像一隻遍體鱗傷的困獸,臥在林陰深處,不停地舐咂著灼痛的傷口,反複咀嚼那枚酸澀的人生苦果。 

 他正是通過這種層層遞近的癡情泛濫,這種超越時空的內心獨白,這種了無遮攔的生命宣泄,把一副哀痛追懷、永難平複的破碎情腸,將一顆永遠失落的無法安頓的靈魂,一股腦兒、活潑潑地攤開在紙上。真是刻骨鏤心、血淚交進,令人不忍卒讀 



 三  

 不堪設想,對於皈依人間至純至美的真情的納蘭來說,失去了愛的滋潤,他還怎能存活下去?愛,畢竟是納蘭情感的支柱,或者說,納蘭的一生就是情感的化身。他是一個為情所累,情多而不能自勝的人。他把整個自我浸漬在情感的海洋裏,呼吸著、咀嚼著這裏的一切,釀造出自己的心性、情懷、品格和那些醇醪甘露般的千古絕唱。他為情而勞生,為情而赴死,為了這份珍貴的情感,幾乎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與淚水,直到最後不堪情感的重負,在裏麵埋葬了自己。 

 這種專一持久、生死不渝、無可代償的深愛,超越了兩性間的欲海翻瀾,超越了色授魂與,顛倒衣裳,超越了任何世俗的功利需求。這是一種精神契合的歡愉,永生難忘的動人回憶、美好體驗和熱情期待,一朝失去了則是刻骨銘心的傷慟。 

 情為根性,無論是鶼鰈相親的滿足,還是追尋於天地間而不得的失落,反正納蘭哭在、痛在、醉在他的愛情裏,這是他心靈的起點也是終點,在這裏,他自足地品味著人生的千般滋味。 

 生而為人,總都擁有各自的活動天地,隱藏著種種心靈的秘密,存在著種種焦慮、困惑與需求,有著心靈溝通的強烈渴望。可是,實際上,時間又有幾人能夠真正走入自己的夢懷?能夠和自己聲應氣求,同鳴共震?哪裏會有“兩個軀體孕育著一個靈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即使有幸偶然邂逅,欣欣然欲以知己相許,卻又往往因為橫著諸多障壁,而交臂失之。 

 當然,最理想的莫過於異性知己結為眷屬,相知相悅,相親相愛,相依相傍。但幸福如納蘭,不也僅是一個短暫而蒼茫的“手勢”嗎? 

 不過,也多虧是這樣,才促成納蘭以其絕高的天分、超常的悟性,把那宗教式的深愛帶向詩性的天國;用淒愴動人的麗句傾訴這份曠世癡情。有人說,一個情癡一台戲。作為情癡的極致,納蘭性德在其短暫生涯中,演足了這出戲,也寫透了這份情。“情在不能醒”,多少為情所困的癡男怨女,千百年來,沉酣迷醉在他的詩句之中。 

 藝術原本是苦悶的象征。《老殘遊記》作者劉鶚有言: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 

 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那麽,納蘭性德呢?自然是哭泣於《飲水詞》了。 

 作為一位出色的詞人,納蘭公子懷有一顆易感的心靈,反應敏銳,感受離極強,因而他所遭遇與承受的苦悶,便絕非常人所可比擬。為了給填胸塞臆的生命苦悶找出一條傾泄、補償的情感通道,他選定了詩詞的形式,像“神瑛侍者”那樣,誓以淚的靈汁澆灌詩性的仙草。 

 在經曆過深重難熬的精神痛苦之後,詞人不是忘卻,也沒有逃避,而是自覺強化內心的折磨,悟出人生永恒的悖論,獲取了精神救贖的生命存在方式。在這裏,他把愛的升華同藝術創造的衝動完美地結合起來,以詩意般的情感化身展現出生命的審美境界,把個體的生命內涵表現得淋漓盡致,從而結晶出一部以生命書寫的悲劇形態的心靈史,它真純、自然、深婉、淒美,突破了時空限製,具有永恒的價值。 

 納蘭公子是“性情中人”,有一顆平常心。他聽命於自己內心的召喚,時刻坦露著真實的自我,在汙濁不堪的“烏衣門第”中,展現出一種新的人格風範。他以落拓不羈的鮮明的個性之美和超塵脫俗的人格魅力,以其至真至純的清淳內質,感染著、傾倒著後世的人們。盡管他像夜空中一顆倏然劃過的流星,曇花一現,但他的奪目光華卻使無數人為之心靈震撼。他那中天皓月般的皎皎清輝,蕩滌著、淨化著也牽累著、縈係著一代代癡情兒女的心魂,人們為他而歌,為他而泣,為他的存在而感到驕傲。 

 在今天,納蘭實際上已成為解讀詩性人生的一種文化符號,有誰不為這種原始般的生命虔誠而永遠、永遠地記懷著他。難怪他在京華年中擁有那麽龐大的追星族。當然,也不限於北京,就在我的身邊也同樣存在。那天,應邀在市圖書館舉行《納蘭性德及其飲水詞》講座,我剛剛走下講台,就見聽眾席上走出一個女孩子,遞過來一折紙頁,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首即興詩: 


 從他身上/看到自身存在的根源/據說/他/就在我的前邊/距離不近/可也不能算遠/往事雖在時間之外/空間代價卻是時間/隻要一朝/獲得超光的時速/那就坐上飛船/追尋曆史/趕上三百年前/參加過淥水亭詩會/再在太空站上/共進晚餐——我和納蘭 


 清代學人陳其泰評論《紅樓夢》時說過:“寶玉溫存旖旎,直能使天下有情人皆為之心死。”那他比起納蘭公子,又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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