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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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劍下天山有關納蘭的片斷(梁羽生)(2)

(2010-07-18 16:07:50) 下一個
納蘭容若和王妃對麵而坐,彼此都大吃一驚。納蘭容若吃驚的是:姑姑本來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現在卻似驀然老了幾十年,而且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顯然是流了過多的眼淚!王妃吃驚的是:她這位才名傾國的侄兒,竟消失了一向瀟灑的風度,麵色慘白,捧著茶杯時,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

  “容若,你好,有什麽事情嗎?”王妃問。

  “三妹妹已經死了!”納蘭容若突然站了起來,茶水潑濺地上,以激動的聲調報告了這個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問了一句,發呆的眼睛看著窗外。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頭是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樣顯得出來了。

  “三妹妹是自溢死的。”納蘭容若低沉地說道。

  “自縊死的?”王妃發著抖重複地說:“三公主為什麽要自殺?”

  “不是自殺。”納蘭容若道:“是給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個‘女飛賊’有關!”說到“女飛賊”時,王妃尖叫一聲,納蘭容若驚異地看著她,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嗎?就在你入宮見皇上那天,宮中給一個女俠鬧得不亦樂乎,皇上一個親信衛士給殺死了,還有兩人給毒砂子打暈了,救治不及,後來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這個“女俠”一定是隨自己出宮的那個“宮娥”,自己的女兒的好友。她很奇怪,為什麽納蘭容若稱她為“女俠”,卻稱自己的女兒“女飛賊”,插口問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女俠?”

  納蘭容若淒然地望著王妃,突然用一種急促的聲調說道:“姑姑,咱們姑侄是無話不談,那個女俠是我把她帶進宮的,她叫做冒浣蓮,還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兒呢,想不到我帶她進宮,卻害了三妹妹!”

  “姑姑,請恕我莽撞問你,那關在天牢中的‘女飛賊’,是不是你一個至親至近的人?”

  王妃一陣痙攣,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低聲的說道:“現在我不用瞞你了,她是我的女兒!”

  納蘭容若歎口氣道:“我看得出來!姑姑,我們生在皇家,真是一種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種情孽!”

  王婦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喃喃說道:“情孽!情孽?”

  納蘭容若避開了姑姑的目光,說道:“是的,情孽。那個女飛賊,不,她不是女飛賊,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表妹。表妹有一個意中人叫張華昭,想把她救出來。而三妹妹偏偏就愛上表妹的意中人!”

  這件事在王妃還是第一次聽到,雖然她自覺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對於女兒的事情還是渴望知道,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叫道:“有這樣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納蘭容若低低歎了口氣,說道:“你不必問了,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先告訴你三妹妹是怎樣死的吧。”

  “冒浣蓮姑娘大鬧皇宮之後,皇上發現失了朱果金符。這金符可絕不是外人偷得了的,皇上突然想起浣蓮姑娘偽裝宮娥隨你出宮時,三妹妹曾拉著她的手和她親親熱熱地說了幾句話,大起疑心,就叫太監傳她來問話。三妹妹對來傳她的太監說:‘你們且稍等一會兒,待我換過妝就來。’想不到她就這樣在寢宮自縊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來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納蘭容若道:“是的,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犧牲了自己!”

  王妃熱淚盈眶,垂下頭去,捶胸說道:“三公主雖是深官弱質,卻生就俠骨柔腸,比我那可是要強千倍萬倍!”

  納蘭容若泛然而位,啞聲說道:“我陪皇上在南書房讀書,內監來報,說是三公主自縊死了,皇上麵色青白,‘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活該!’我嚇得暈了,想哭哭不出來!皇上忽然說道:‘你知道三丫頭和外臣有什麽勾結?’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說不出話,隻是搖了搖頭。皇上道:‘這丫頭好大膽,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隻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則天的女兒,曾勾結外臣,搶奪皇兄的權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約是以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蔽有搶奪朝政的野心,他又哪裏知道其中有這樣複雜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會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和我素來友好,我知道她從來不管外事,哪會勾結廷臣?’皇上衝著我笑道:‘容若,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罷,家醜不宜外揚,你就替我去約束內廷,任何人都不準把消息泄漏,並代我主持,把這丫頭收殮了吧。’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陽宮,把三妹妹解了下來,隻見她書案上還有一紙詞箋,一上麵寫有兩句詞:‘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她最近跟我學詞,大約是還未填完,就自縊死了。”

  納蘭容若呷了一口香茶,又道:“皇上又問我,知不知道有人拿朱果金符去救天牢女賊的事,我說不知道。皇上道:‘這些事情,太過離奇了,自己人也靠不住,我應該好好查一查!’姑姑,你的行遜可得檢點一些,給皇上看出,那就不好了!”

  王妃淒然笑道:“我現在還怕什麽?容若,你回宮去吧,皇上若問起我,你就說不知道好了!”納蘭容若望著王妃,心頭感到一陣陣寒冷,揮淚說道:“姑姑,那麽我去了!”王妃忽然又歎口氣道:“你以前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來一兩首新聞,隻怕我以後再不能讀了。”納蘭容若驚問道:“姑姑你說什麽?”王妃斷斷續續地哽咽說道:“嘿,生在皇家就是一種罪孽!容若,你再替我留一兩首詞,就寫寫我們的悲痛吧!”

  納蘭容若淚咽心酸,默然不語,驀地抓起了筆,說道:“好吧,我就替三妹妹續成那首詞,另外再送一首給她!”他的眼淚點點滴在詞箋上,霎忽寫成兩首,淚痕混著墨跡,字體潦草模糊。王妃艱辛地讀道: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曲徑深宮帝子家,劇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喪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納蘭容若擲筆淒笑,王妃目送著他的背影走下樓梯,好像什麽知覺都沒有了!

且說納蘭容若這次出征,原非所願。他這些年來專心研究易經和唐代以下的經學書籍,正在編一部大書,已定名為《通誌堂經解》,他是想以此為“名山事業”的,不料康熙卻拉他到絕塞窮邊,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見清軍橫越草原,殺害了無數牛羊,帶給草原上的牧民無窮災難,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為貴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若悶異常,這日他已隨大軍進到束勒,距離藏邊不遠了,立馬高原,隻見漫天飛雪,大地如堆瓊砌玉,山頭如倒掛銀蛇,不覺一片蒼涼之感,想起自己愛妻死後,已無知心之人,欲白首窮經,又被迫隨軍征戰,長歎一聲,回到營中,提起狼毫,隨手在錦箋上寫道: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掛;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前,萬裏西風瀚海沙!”

  再填上詞牌名“采桑子”,在詞名下注道:“塞上詠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樣,偏愛冷處。不喜繁華。可是我雖別有根芽,卻偏偏生作人間富貴花。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詞,想找人欣賞,卻又不禁四顧茫然心中自歎:“愛妻和姑姑死後,想找個人談心也難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蓮來,“不知這位精通音律,妙解詩詞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覺又提起筆來,填了一首“烷溪沙”道: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瓊鬢雲偏,情魂銷盡夕陽前!”

  擲筆長歎,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蓮同賞荷花的情景,不覺神馳!正在此時,忽聽得營門外一陣喧嘩鼓噪……

  納蘭容若出來觀看,見兵士圍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女,在那裏爭吵,營帳遠處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薩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狀頗粗豪,但細看之下,粗豪中卻又隱有懦雅之氣,那少女長眉如畫,瓜子臉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風韻。兵士們嘻皮笑臉地向那少女調笑,納蘭容若上前喝止,究問情由,那少女道:“我們的羊群給你們兵爺的戰馬衝散了,我還沒向他們索賠,他們反而把我拉到這裏。”納蘭容若皺皺眉頭,料想必是士兵見她貌美,故意擾弄她的,清軍劫瓊牛豐,殘害百姓都是常事,何況衝散羊群。納蘭容若對清軍紀律之壞,甚感痛心,正想叱責,但見那少女侃侃而談,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婦兒見到清軍,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這樣與人理論?因此欲言又止,反詰問那少女道:“你是哪裏的人?大軍駐紮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喲”一聲叫起來道:“偌大一個草原,不許放羊,難道叫我們喝西北風?”納蘭容若麵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說道:“我的閨女不懂說話,將軍你多包涵則個。羊群我們也不願要了,你放我們走吧。”納蘭容若故意板起臉孔說道:“不成,非罰不可!”軍士們見納蘭公子非但不加責備,反而袒護他們,大為高興,但又怕納蘭公子真的責罰那個少女,於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罰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聽!”納蘭容若見少女手中拿著一支短笛,微笑說道:“是嗎?”兵士們道:“剛才我們還看見她一麵放羊,一麵吹著笛子唱歌呢!”納蘭容若麵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這次從輕處罰,就罰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著嘴兒,老人道:“兒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賭氣,說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憤清越的調子來,老人唱詞相和,納蘭容若一聽,聽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寫在石壁上那首“沁園春”,從“試望陰山,黯然消魂,無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首詞是納蘭容若半月前駐軍南疆時寫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夠看到?即算看到,怎麽這樣快就到此地?難道是專誠來找自己?心中滿布疑雲,存心試一試她,搖搖頭道:“這支吹得不好,罰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們轟然道好,少女扭不過,眼波流轉,斂襟椅斜陽一福,唱起來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成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納蘭一聽,更是驚奇,這首詞乃是他悼亡詞中嘔心瀝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園中,初見冒浣蓮時,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當時冒浣蓮還是男子打扮,聽歌之後,就和自己倚欄談詞,臨流賞荷,納蘭容若心魂一蕩,盯了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蓮輪廓,可是臉型相貌,卻又不同,正在驚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轉

  納蘭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蓮那時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動,再仔細看時,覺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隱隱似冒浣蓮的輪廓。他大感驚奇,於是斥散士兵,帶這兩“父女”進入帳內。

冒浣蓮昂然不懼,隨納蘭走進清營。納蘭容若獨掘一個帳篷,雖在行軍之中,也布置得非常雅潔。他屏退衛卒,請傅青主和冒浣蓮坐下,微笑說道:“大厚窮荒,知音難覓,今日一會,令人心折,但拙詞淺陋,不值一歌再歌,請姑娘子飲水詞外再譜一調如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倔而後恭?”將短笛遞給傅青主吹和,輕啟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簿,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甘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相劄,君懷。袖。”

  這旨“金樓曲”是納蘭好友顧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納蘭的另一位朋友吳漢槎被充軍到關外的寧古塔,顧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為此填了兩首“金縷曲”寄給納蘭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蓮歌的就是其中之一,這兩首詞悲深感切,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就代向父親求情,把吳漢槎救了回來,冒浣蓮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納蘭容若聰明絕頂,聞歌會意,慨然說道:“姑娘有什麽親朋,無辜被捕了麽?”冒浣蓮道:“公子可願援手?”納蘭道:“要看他是何等樣人?若是像吳漢槎那樣的名士,我也願‘烏頭馬角終相救’的。”冒浣蓮道:“吳漢槎是狂傲書生,我的朋友卻是一代奇俠。”納蘭動容問道:“誰?”冒浣蓮笑道:“曾令當今皇上寢食不安的淩未風。”納蘭容若悚然一驚,定了眼睛,迫視冒浣蓮和傅青主,冒浣蓮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認不得了麽?”納蘭容若驚喜交集,不覺握著冒浣蓮的雙手,顫聲問道:“冒浣蓮姑娘麽?怎麽相貌都變了?這位又是誰人?”冒浣蓮道:“這位便是當今的神醫國手傅青主。”納蘭容若放開了冒浣蓮,又緊握傅青主的手,連道仰幕。傅青主除了醫道高明,又是書畫名家,詩文也好,算來還是納蘭的前輩。納蘭注視許久道:“我與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宮中也見過前輩的畫像,容我冒昧一問,怎麽相貌也與畫像不大相同?”冒浣蓮插口問道:“宮中為何有傅伯伯的畫像?”納蘭笑道:“還有你的呢!你們那晚在清涼寺一鬧,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畫了你們的顏容,到處搜捕你們,你們還不知麽?”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預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將本來麵目變了。”納蘭容若大為欽佩,讚道:“先生醫術,真有奪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蓮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術更易的了。”冒浣蓮點點頭道:“如果要恢複原來麵目,隻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納蘭容若搖手道:“還是不要恢複的好。”冒浣蓮再問起淩未風之事,納蘭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我見著皇上時,再替你們探問吧。但我也要勸你們,不要再在回疆鬧下去了。我與你們一樣都討厭幹戈,清軍洗劫草原,我也極為內疚,隻是天命難違,小人不敵,又何苦再令生靈塗炭?”冒浣蓮拂袖說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覽群書,豈不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語?清軍無故入侵,草原上的牧民又豈能不起來反抗?”納蘭容若默然不語,良久,才開聲說道:“今日我們隻論友情,不談國事,好嗎?”他的內心甚為矛盾痛苦,一方麵同情冒浣蓮他們,但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叛離皇室。所以隻好避而不談。

正說話間,忽聽得帳外遠遠的喝道聲,納蘭容若驚道:“皇上來了!”傅青主道:“我們要不要暫避?”納蘭容若再看了他們一眼,說道:“不必,皇上不認得你們的。”揭開帳幕,康熙帶著幾個衛士緩緩走進。傅青主和冒浣蓮迫於無奈,隨納蘭容跪下迎接。偷眼一瞧,衛士中有一個正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也就是當年帶兵圍武家莊的人。

  康熙見納蘭帳中有兩個陌生人,也頗驚訝。納蘭急忙奏道:“無聊得緊,請一個牧羊姑娘來唱唱她們塞外的曲兒。”康熙見冒浣蓮麵目秀麗,別有會心,笑了一箋,指著傅青主道:“這人又是誰?”納蘭道:“是這個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醫,頗懂得醫塞外的一些奇難雜症。”康熙道:“你就是喜歡結交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隻要你高興,我也可以破例準你留他們在軍中醫住。”納蘭容若謝過皇恩,康熙又道:“這人既懂醫術,朕就讓他試試去醫十四貝子和博濟將軍,他們兩人凍瘡發作很是厲害,喂!你懂得醫凍瘡嗎?”傅青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隻要用草原上的一種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醫好。”康熙道:“好呀!那你就進去吧!”叫一個侍衛引他下去,在納蘭耳邊悄悄說道:“你瞧,朕對你好不好?”他以為納蘭喜歡這個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調開,好讓納蘭單獨和她親近。納蘭容若滿麵通紅,卻是做聲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禦駕親征,掃穴犁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曆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納蘭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讓。茬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書生之見,咱們入關未滿三十年,自當先嚴後寬,若不臨以軍威,安得四夷懾服?”談了一陣,康熙始終不提起淩未風之事,帳外朔風怒鳴,遠處胡笳悲切,天色已漸黃昏,康熙向納蘭要了幾首新詞,便待離去,納蘭容若忽然說道:“皇上留下張承斌與我如何?我想請教他幾手武藝。”納蘭容若文武全材,詞章之外,騎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還有如此閑情麽?”把張承斌留下,帶領其他衛士離開了納蘭的帳幕。

納蘭容若其實並不是想學什麽武藝,他知道張承斌與楚昭南之間頗有心病,所以故意把他留下,康熙走後,他撩張承斌道:“你在大內有二十年了吧?”張承斌道:“二十七八年了,先帝登位還未滿三年,我就來了。”納蘭又道:“你現在還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道:“是呀,我做副統領也快近十年了!”納蘭漫不經心地說道:“楚昭南倒升得很快。”張承斌道:“那是應該的,他武功既強,又屢立大功,我們這些先帝的舊人都比不上他。”話雖如此,卻頗見激憤之情。納蘭微笑道:“是嗎?怎麽不見他呢?”張承斌又道:“他做了統領之後,弟兄們折損很多,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也沒有什麽說的。”納蘭道:“楚昭南最喜爭功,我不喜歡他。其實嘛,做首領的人應該寬厚一點,這點,你比他強多了。”張承斌喜形於色,跪下瞌頭道:“還望公子栽培!”納蘭扶他起來,張承斌又道:“最近他和成天挺帶了十幾名一等衛士出差,除了他們兩人,其餘全部死光,隻捉到一個敵人。”納蘭道:“啊!那麽敵人一定很厲害了。捉到了誰呢?”張承斌道:“就是以前大鬧天牢的那個淩未風。”說罷,看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故意低頭卷著手絹玩。納蘭微笑道:“這個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麽風風雨雨,你但說無妨。”張承斌道:“折損了這麽多人,皇上還是嘉獎他!”納蘭道:“怎麽我不見皇上提起,那個淩未風殺掉了嗎?”張承斌道:“皇上這些天來忙於調動大軍,分占蒙藏,今天才空閑一點。想是見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起了。淩未風有沒有殺掉,我也不知道。聽說皇上交給楚昭南處置,又聽說楚昭南還舍不得殺他。”納蘭奇道:“他們本來是相識的朋友嗎?”張承斌道:“豈止相識,還是師兄弟呢。聽說就是因此,他要迫淩未風交出師父的拳經劍訣。”納蘭道:“為什麽楚昭南不押他到這裏來?”張承斌道:“皇上派他去幫三貝勒。”納蘭容若聽至此處,隨便又問了幾手武功,便端茶送客。

  張承斌去後,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龍涎香和宮女的錦衣來。納蘭容若大窘,對著冒浣蓮,麵紅直透耳根。

  皇帝送來這些東西,顯然是把冒浣蓮當作納蘭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蓮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衛去後,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談,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納蘭容若見冒浣蓮心胸開朗,自責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兩人剪燭焚香,品茗夜話。納蘭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為淩未風冒此大險。”冒浣蓮道:“全靠公子幫忙。”納蘭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給十四皇子允題做幫手,那麽現在是在西藏了。允題帳下武士頗多,隻怕不易營救。”冒浣蓮道:“盡力而為,成不成那隻好委之天命了。”納蘭又道:“可惜我不能幫你什麽忙。”冒浣蓮道:“你替我們探出消息,我們已是感激不盡。”

  正事說完之後,兩人談論詩詞,十分投合,帳外朔風怒號,帳中卻溫暖如春。納蘭容若聽冒浣蓮細談家世,又是憐惜,又是羨慕,說道:“父死別,母生離,剩下你一個孤女,浪跡天涯,也真難為你了。”冒浣蓮道:“慣了,也就不覺得了。其實我也並不寂寞,有傅伯伯,還有許多朋友們在一起。”納蘭歎道:“所以我說你比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愛妻,再著眼前的玉人,心魄動蕩,暮然想起冒浣蓮所說的“好朋友”之中,想來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問道:“你那位……那位,我記不起名字了。沒有與你同來?”冒浣蓮嬌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來。”話語中充滿無限柔情,納蘭容若如沐冷水,強笑道:“桂兄知你這樣關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蓮笑道:“若使兩心為一,那已無需感激了。”納蘭容若敲了一下額頭,笑道:“該罰,該罰,我這句話真如詞中劣筆,道不出摯性真情。”冒浣蓮忽然說道:“多一個知心的人就少許多寂寞,你還是該早點續弦。”納蘭容若道:“曾經滄海,隻怕很難再動心了。”冒浣蓮笑道:“我雖未結婚,但我想夫婦之間,隻求有所適合,便是美滿姻緣,不必強求樣樣適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兒女,我喜歡他的戇直純真,他雖不解詩詞,我也並無所憾。以你的身世,盡可找得溫柔賢淑的閨秀,何必過份苛求?”納蘭勉強點了點頭,說道:“謝謝姑娘關心。”

夜漸濃,兩人談得也越親切。納蘭容若聞得縷縷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說道:“我去年在京中與你同賞荷花,過後時覺幽香。隻道今生不能再聞了。誰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蓮何等聰明,眼珠一轉,扭轉話題說道:“公子是當代詞家,我有幸得與公子長談,若不獻詞求教,豈不辜負今宵之會?”納蘭容若大為高興,拍掌說道:“姑娘冰雪聰明,填的詞一定是好的了。”展開詞箋,提起筆來,說道:“你念吧,我給你寫。”

  冒浣蓮念道:

  “最傷心烽火燒邊城,家國恨難平。

  聽征人夜泣,胡笳悲奏,應厭言兵。

  一劍天山來去,風雨慣曾經。

  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

  此恨誰能解,絕塞寄離情。

  莫續京華舊夢,

  請看黃沙白草————

  碧血尚陰凝。

  驚鴻瓊水過,波蕩了無聲。

  更休問絛珠移後,

  淚難澆,何處托孤莖,

  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溪。

  納蘭容若一麵寫,心兒一麵卜卜地跳,寫完之後,苦笑說道:“這首詞原來是你特別送給我的?”冒浣蓮點了點頭,納蘭容若卷起詞箋,低聲說道:“謝謝你的好意!”

  冒浣蓮這首詞表現了真摯的友情,但其中卻又含有深意,上半閥表達了厭惡戰爭,但為了國仇家恨,又不能不冒著暴風雨去抗爭的思想感情。到“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兩句,便談及自己對納蘭容若的友誼態度,意思是:我們現在仍是處在不同的兩個敵對集團,除非是世界變了,清兵退出關了,我們的友誼才能自由生長,那時候才能和你無拘無束地在星光下並轡驅馳。而現在呢?卻是不可能的事。這種戰爭造成的友誼障礙,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恨事。可是這種恨事,又有幾人能夠了解呢?

  下半閡自”莫續京華舊夢”起,一直到“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溟”止,更是直接答複納蘭容若剛才的話了。納蘭容若緬懷京華舊事,戀戀於昔日談詞賞荷的好夢。冒浣蓮告訴他道:京華舊夢是難於續下去了,你看目前的情況吧,清軍瓊過草原,在黃沙白草之上,碧血尚自凝結,沒有消盡,在這樣兩方交戰之中,那種好夢又如何能夠再續下去?我們這段友誼,隻好請你比作“驚鴻瓊水”,過了便算了。至於我呢?你不必為我擔心,我雖然是個孤女,但卻並不像神話中的絛珠仙草,離開了天河之後,要用眼淚來澆才能生長的。不,我還沒有那樣脆弱。倒是對於你,我卻希望你自己珍重,你在帝玉之家,正如在“瓊樓”高處,可能不勝寒風呢,我倒願意你能夠把持得定,好像在太空中行駛的船隻,雖然沒什麽人幫助你,你也能把穩了舵。

  這首詞情詞懇切,真摯純潔的友誼遠超於一般私情眷戀之上。納蘭容若兩眼潮濕,心靈明淨,自覺褻瀆了冒浣蓮珍貴的感情。在燭影瑤紅中,緊握著冒浣蓮雙手,輕輕說道:“天快要亮了,我送你出去吧!”。

再說納蘭容若自冒浣蓮去後,情思惘惘。一日聽得營帳外遠遠傳來了戰鼓之聲,康熙皇帝怒容滿麵地進來說道:“容若,前日來的那兩父女是奸細!”納蘭容若跳起來道:“怎麽見得?”康熙道:“適才前衛的指揮派遣快馬來報,有一股馬賊想衝過封鎖,繞過草原,他們出動數千戍卒兜捕,不料兵士們十九生了凍疫,而且發作得極為厲害,數千戍卒,苦戰之下,竟擋不住,要我們趕派人去。”納蘭容若“啊呀”一聲叫了起來,惶恐說道:“微臣該死,竟然給奸細混了進來,請皇上處罪,”康熙道:“不知不罪,我也不怪責你,你受了此次教訓,以後少交來曆不明的人。”納蘭容若唯唯稱是。康熙又得意笑道:“幸虧我的神策營保養得好,根本沒有用到那人的藥粉,現在己派出去,料那一小股馬賊,逃不出神策營的鐵掌。我倒看看,這些馬賊可是吃了老虎的心、豹子的膽?居然這樣膽大包天!”納蘭容若聽了,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神策營是禁衛軍中的精銳,由皇帝親自統率,端的非同小可。納蘭容若眼珠一轉,說道:“出動了神策營去圍捕馬賊,定能手到擒來。皇上若有興致去看,我們一同觀戰如何?”康熙一時興起,連聲道好,和納蘭選了兩騎禦馬,在侍衛簇擁下,弛向邊境。

  神策營人強馬壯,從大營馳到前線,十餘二十裏路,用不到半個時辰。傅青主他們正自突圍,神策營一湧而上,四麵散開,猶如在草原上輔了一張大網,向中央慢慢收束,將傅青主等三百健兒圍在核心。康熙和納蘭容若趕到之時,隻聽得殺聲震天,劍影刀光,交戰得十分激烈。

  康熙和納蘭容若立馬上丘,指點觀望。康熙變色說道:“這不是尋常的馬賊!”神策營的統帶個個都是武功精湛的人,數十統帶統領三千鐵騎,雖然把敵人重重困住,但那幫“馬賊”衝到之處,卻如波分浪裂,不過片刻,康熙已親眼見到幾個統帶喪命刀劍之下。看了一陣,康熙又“噫”了一聲,把手一指,對納蘭容若說道:“你看,那個老兒!”納蘭依言看去,隻見傅青主一馬當前,一柄長劍,風翻雲湧,轉眼之間,便殺翻幾人。康熙道:“這老兒不就是前天那個草頭醫生?”納蘭一看,隻見冒浣蓮也雜在亂軍之中。納蘭心想:他們雖然都是武林高手,隻是寡不敵眾,時候一久,必定支持不住,眉頭一皺,對康熙說道:“那個少女原來也是馬賊。”康熙這時也看見冒浣蓮,正想說話,納蘭容若忽然縱馬出去,大叫道:“氣煞我也!不將賊子生擒,誓不為人!”康熙急叫:“別冒險,快回來!”納蘭快馬嘶風,早已衝進陣中去了。

神策營官兵忽見納蘭公子飛馬衝來,個個愕然。張華昭傍著易蘭珠,殺得頭昏眼花,對著納蘭容若一劍刺去,納蘭奮力一架,險險落馬,易蘭珠手肘一撞,把張華昭撞過一邊,張華昭這才看清是納蘭容若,“啊呀!”一聲叫了起來。冒浣蓮馳馬過來,納蘭提刀劈去,冒浣蓮輕輕一閃,納蘭容若低聲說道:“把我擒去。”又是一刀向冒浣蓮懷中搶人,桂仲明虎吼起來,冒浣蓮一舒玉手,把納蘭手腕刁著,挾了過來,瞪目橫了桂仲明一眼道:“你這傻瓜!給我道下。”桂仲明依稀認得納蘭容若,叫道:“哼!我們都以為你是好人,原來你也替皇帝老兒賣命!”冒浣蓮給他氣得啼笑皆非,低聲說道:“快叫傅伯伯來!”

  神策營士兵見納蘭公子一照麵就被敵人擒去,這一驚非同小可,紛紛來救,易蘭珠短劍飛舞,砍翻幾個,傅青主急忙趕來。在冒浣蓮手中接了納蘭容若,長劍架在他的頸項,厲聲對清兵說道。”住手,不然我就將這人剁了!”

  神策營將士知道納蘭公子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如何還敢動手?禁衛軍的副統領兼神策營的總管帶張承斌縱馬過來,高聲叫道:“有話好說。且慢動手!”傅青主揚眉笑道:“張副統領,別來無恙?”張承斌一愕,傅青主道:“五台山下武家莊之會,副統領還記得麽?老朽便是江南傅青主!”張承斌一看,見傅青主形容全政,但知他醫術神妙,也不以為異,當下拱手說道:“傅老先生有何見教?”張承斌早年也是江湖人物,為人比楚昭南穩重得多。所以當年圍武家莊時,還和武元英以禮相見。他知傅青主捉了納蘭容若之後,必定有所要挾,索性一開口便把話說明,等候對方開出條件。

  傅青主雙眸炯炯,豎起拇指說道:“張大人也是江湖的大行家,咱們不敢多求,隻煩納蘭公子送我們百裏路!”張承斌道:“此事我不敢作主,請各位稍待須臾,待我稟過皇上如何?”走出戰地,將傅青主的話對康熙說了。康熙皺眉道:“叫他把容若放回,我們讓他們過去便是了!”張承斌快馬回報,傅青主冷笑道:“假若張大人可以做主,那麽咱們交人借路,到也爽脆,隻是此番乃皇上做主,請恕直言,咱們實在信不過皇上,請問,假若我們此刻放納蘭公子回去,皇上下旨,要你再率兵士來追,你是奉旨還是抗命?”張承斌不敢置答,再回報皇帝。康熙恨得牙癢癢的,卻是無法可施。當下說道:“也罷,容若少不更事,算他們造化。隻是若他們將容若帶出二百裏外。不放他回來又怎麽辦?”張承斌叩頭稟道:“那老兒名喚傅青主……”康熙“嗯”了一聲,插口道:“哦,傅青主?我知道!他不是這個樣子!”張承斌道:“他有變容易貌的本領。”頓了一頓,康熙斥道:“你吞吞吐吐想說什麽?”張承斌道:“這人在江湖上頗有名望,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諒他不致失信!”康熙麵色倏變,“哼”了一聲,想道:“他們信不過我,你倒信得過他們!”張承斌俯伏在地,瞧不見康熙麵色,又稟道:“奴才願隨公子前去,再護他回來。”康熙隻好答應,叫他和另外四名侍衛賠去,傅青主也答應了。康熙經此一役,頗為不快,班師回朝之後,就借故將張承斌殺掉,那是後話。

  當下神策營健卒盡撤,張承斌和另外四個衛士,陪著納蘭作為人質。隻是他們被隔開跟在後麵,納蘭則換過駿馬,和傅青主冒浣蓮等走在前頭。桂仲明傻乎乎地對納蘭道:“以前我們做你的園丁,現在你作我們的囚犯,剛好扯直,哈哈!”傅青主拉了桂仲明一把,俏聲說道:“你當納蘭公子真的被我們擒著嗎?他是想救我們才故意來的呀!”冒浣蓮也戳了他一下,嗔道:“你這人幾時才能學得聰明?”

  桂仲明呆了一陣,這才恍然大悟,緊握納蘭容若的手,傻笑說道:“你真的是個好人!”納蘭見他一派浪漫天真,暗暗為冒烷蓮歡喜。

  走了兩日,二百裏路程已過,納蘭悄然說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與各位相知在心,願彼此珍重。”傅青主吩咐眾人下馬,席地而坐,取出酒與肉脯,替納蘭送行,桂仲明目冒浣蓮回來後,一直未有機會為她表演劍術,這時興起,解下騰蛟寶劍,笑對納蘭說道:“我舞一趟劍與公子解酒。”劍花一挽,登時將武林失傳的達摩劍法施展起來!

納蘭容若與冒浣蓮分別,十分不舍,當著眾人,不能表露,強自抑壓,無限悲酸。回馬之後,一路黯然,張承斌等不敢發問,何綠華雖是女流,生性豪爽,喜開玩笑,當下逗納蘭道:“喂,你這小哥兒愁什麽呀?”納蘭眼淚蹲然而下,在馬背上曼聲吟邁:

  “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萬裏陰山萬裏沙,誰將綠鬢鬥霜華,年來強半在天涯。魂夢不離金屈戍,畫圖象展玉鴉叉,生憐瘦減一分花。”

  眾人中何綠華頗解詩詞,一聽之下,頓然一驚,急忙問道:“莫非你就是滿洲詞人納蘭容若?”張承斌冷冷道:“你也知道我們公子的大名?”玄真怒道:“你們胡人中,隻有此人還勉強算是好人?你算什麽?”手肘一撞,把張承斌撞下馬來。衛士們大怒,納蘭容若與何綠華急忙兩邊勸止。

  納蘭容若一行人等,回到清軍駐地,前哨戍卒,急忙飛騎回報,納蘭容若對玄真道:“你們可以去了!”玄真等三人上馬去後,再過片到,大營中已派出神策營健卒,迎納蘭回營,伴納蘭回來的四個衛士,打個眼色,另約了五六個同伴,跨上駿馬,向南馳去。張承斌知道他們氣那老道不過,此去必然是想留難他們,也不作聲,還替他們在納蘭之前遮掩。

冒浣蓮剛才的確是別有所思,不過,若說“心事”則嫌“嚴重”了些,她隻是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遠在京華的納蘭容若。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邊城的帳幕裏,她和納蘭容若也是對著燭光,品茗清談,藉新詞而表心意。

  “莫續京華舊夢,請看黃沙白草,碧血尚陰凝。驚鴻掠水過,波蕩了無聲。更休問絳珠移後,淚難澆,何處托孤莖,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溟。”她心中默然念那晚寫的這幾句詞想道:“人生哪有十全十美,仲明純真戇直,得婿如此,夫複何求!如今我,已是孤兒有托,但願納蘭公子也能夠早日重續鴛膠。”她險上的笑容重新綻開,與桂仲明同入羅帳。

  萬裏之外,京城相府的白玉樓中,納蘭容若正在對月懷人。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晚正是冒浣蓮的洞房花燭夜,更不會知道冒浣蓮也曾經想到了他。

  他是因為日間聽到了大軍已經從回疆撤退的消息而為冒烷蓮祝福的。“化幹戈而為玉帛,雖然言之尚早,但最少她在回疆是可以有一段平安日子好過,我也可以放下一塊石頭了。”唉,但又不知要待到何時,方始能夠,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

  愁思難道,他不知不覺又念起那首題為“塞上詠雪花”的“采桑子”來。這首詞既是他的自陳抱負,也是為了思念冒浣蓮而寫的。自從與冒浣蓮分手之後,他已不知念過多少次了。

  非關癖愛輕模樣,

  冷處偏佳,

  別有根芽,

  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

  飄泊天涯,

  寒月悲笳,

  萬望西風瀚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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