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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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劍下天山有關納蘭的片斷(梁羽生)(1)

(2010-07-18 16:04:19) 下一個

這位少年是鄂王妃納蘭明慧的堂侄,也是有清一代的第一位詞人,叫納蘭容若,他的父親納蘭明珠,正是當朝的宰相(官號太傅)。納蘭容名才華絕代,聞名於全國,康熙皇帝非常寵愛他,不論到什麽地方巡遊都銜他隨行。但說也奇怪,納蘭容若雖然出身在貴族家庭,卻是生性不喜拘束,愛好交遊,他最討厭宮廷中的刻板生活,卻又不能擺脫,因此鬱鬱不歡,在貴族的血管中流著叛逆的血液。後蕊研究“紅學”的人,有的說”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便是納蘭容若的影子,其言雖未免附會,但也不無道理。

  在宮庭和家族中,納蘭容若和他的姑姑最談得來。納蘭明慧知道他的脾氣,含笑道:“聽說你這幾天寫了一首新詞,其中兩句是‘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老爺子(皇帝)很不歡喜,今天又寫了什麽新詞了!”

  納蘭容若道:“我彈給姑姑聽。”說罷從鬥篷裏拿出一把”馬頭琴”,調好弦索,錚縱地彈奏起來,唱道:“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夕夕長如塊!

  但似月輪終皎潔,

  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鍾情容易絕,

  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

  春叢認取雙棲蝶。”

  琴聲如泣如訴,納蘭明慧聽得癡了,淚珠沿著麵頰流了下來,淚光中搖晃看楊雲驄的影子,她想起了十六年前的大婚前夕,那時她何嚐不想像天空的鳥兒一樣飛翔,然而現在還不是被關在狹窄的籠子淒迷中,琴聲“劃”然而止,餘音緞繞中,突有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好詞!”

桂冒二人進了相府之後,一心想見納蘭容若,好探聽張華昭的消息,不料一連兩三個月,都沒見著。看守花園,又不能隨便出去,悶得桂仲明什麽似的。冒浣蓮雖然不時安慰他,但想起吳三桂舉事之後,外頭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來春去,轉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時分,桂仲明被遣去監督修理園子的工人,冒浣蓮一人獨自在花徑徘徊。不知不覺,通過假山石洞,來到了園子深幽之處,隻見林木蔥鬱,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兩邊飛樓插空,雕欄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梢之間,景色美麗極了,也幽雅極了#喊浣蓮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這話說得果是不錯!”正呆想間,忽聽得有音樂之聲遠遠飄來。她不覺循著樂聲尋去,繞過幾處假山,隻見麵前豁然開朗,一麵水平如鏡的荷塘橫在麵前,池搪上千百朵紅蓮,都已開放。四麵紅蓮圍繞中,池中心又有幾十朵特別盛開的白蓮,宛如累衣仙女,立在水中央,池塘周圍有白石為欄,池上有小橋九曲,蛾蜒如帶,池中的一個小享上麵有幾個舞娘翩翩起舞,亭中有一個少年公子,獨自彈琴。那幾個舞娘,就隨著琴聲,且歌且舞。

  冒浣蓮妙解音律,遠聽琴聲,隻覺一片淒苦情調,不禁呆了心想:納蘭容若富貴榮華已到了頂點,年紀輕輕,才名絕代人更是古今罕見,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她不覺步上小橋,向池塘中央的享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聲嘎然而止。隻聽得納蘭容若說道:“這一首不宜合唱,隻宜清歌,紫菊你給我按譜唱吧。”說罷,又彈起琴來,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下小橋。

  冒浣蓮聽得“紫菊”二字,覺得這名字好熟,正思索間,琴聲已起,其聲淒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峽猿啼,駁人夜泣。一個少女,麵向納蘭,背向浣蓮,按譜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記繡塌閑時,並吹紅圃;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綴,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歌聲方停,一聲裂帛,琴弦已斷了幾根。納蘭容若推琴而起,歎了口氣。冒浣蓮聽得如醉如癡,心想:“怪不得我一進園子裏來,就聽得人說,納蘭公子是個癡情種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還是這樣哀痛。這首悼亡詞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幾句,想道:“難道年少夫妻,恩深義重,真是易招天妒嗎?”想到這裏,不禁心裏笑道:“怎的這樣容易傷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對無生愛侶。”她想著想著,自覺比納蘭容若“幸福”多了。

  這時那個歌女回轉頭來,見冒浣蓮站在享前,忽然“咦”的一聲,低低叫了出來。冒浣蓮一看,認得她就是當日自己在大車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這樣熟。冒浣蓮急忙向她打個眼色,跨進享來。

納蘭容若聽得紫菊低叫,抬起頭來,見一個俊俏少年,衛士裝束,不覺也有點驚詫,問道:“你是誰?你喜歡聽琴?”冒浣蓮道:“我是看園的。公子,你這首‘沁園春’做得好極了,隻是太淒苦了些。”納蘭容若奇道:“你懂得詞?”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稍微懂得一點。”納蘭容若請她坐下,問道:“你覺得這詞很好,我卻覺得有幾個字音好像過於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蓮道:“公子雅人,料不會拘泥於此,主代之向,先行音樂,而後按聲填詞,尤以周美城、薑白石兩大詞家更為講究?但其辮病卻在削足適履,缺乏性靈,所以蘇(東坡)辛(棄疾)出,隨意揮灑,告成詞章,倚聲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時卻又傷於過粗。公子之詞,上追南唐後主,具真性情,讀之如名花美錦,鬱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潔。何必拘泥於一字一音?”納蘭容若聽得錚圓了眼!

  冒浣蓮對詞學的見解和納蘭容若完全一樣,令納蘭容若驚奇的是:以冒浣蓮這樣一個“看園人”的身份,居然講得出這番話來。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蓮的手,說道:“你比那些腐儒強得多了!怎的卻委屈在這裏看園?”冒浣蓮麵上發熱,紫菊在旁邊“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冒浣蓮不自覺地把手一摔,納蘭容若隻覺一股大力推來,蹬!蹬!蹬!連退三步,連忙扶著欄杆,定了定神,笑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俊的功夫!”他還以為冒浣蓮懷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顯出一手。

  冒浣蓮一摔之後,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卻還不自覺的露出女兒本相,豈不可笑?納蘭容若又道:“我有一位書僮,也像你一樣,既解詞章,亦通武藝。你有沒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見一見麵。”冒浣蓮大喜,連忙答應。納蘭容若灑脫異常,攜著她的手,步下小橋。他是把冒浣蓮當朋友看待,以相國公子和“看園人”攜手同行,在當時可是個震世駭俗之事。

  冒浣蓮見他純出自然,就讓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出享子。

  兩人走出亭子,轉過山坡,穿花拂柳,盤旋曲折,忽見迎麵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上麵異草紛垂,把旁邊房屋悉皆遮住。那些異草有牽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掛柱,索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幡屈,幽香陣陣,撲入鼻觀,比剛才的荷塘勝地,更顯得清雅絕俗,冒浣蓮讚歎道:“這樣的地方,也隻有像公子這樣的人才配住。”納蘭容若驟遇解人,愁懷頓解,興致勃勃地替她解釋:那牽藤附葛的叫“藤蘿薛荔”,那異香撲鼻的是“杜若衡蕪”,那淡紅帶軟的叫“紫會青芷”這些異草之名,都是冒浣蓮在“離騷”“文選”裏讀過的,卻一樣也沒見過,這時聽納蘭容若一一解釋,增了不少知識。

  兩人一路清談,不知不覺穿過藤蔓覆繞的遊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廈。這間大廈,連著簽棚,四麵回廊,綠窗油壁,群牆下麵是白石台階,鑿成朵朵蓮花模樣,屋子裏是大理石砌成紋理,門欄窗戶,也都細雕成時新花樣,不落富麗俗套。四麵香風,穿窗入戶。納蘭容若說道:“在這望煮茗操琴,焚香對奕,當是人生一樂。”說罷拍了幾下手掌,喚出幾個書傻,說道:“上去請昭郎來。”不一會上麵下來一個英俊少年,冒浣蓮一眼瞧去,正是當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張華昭,隻是他比前略為清瘦,從抑鬱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張華昭見著冒浣蓮也是一呆,心想:這人麵貌好似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來。

  三人在庭院中茶靡架下,圍著一張大理石僂花桌子,盤膝而坐,旁邊水聲混淆,出於石洞,上則藤蘿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院子外有一叢修竹,高越短牆。蟬聲搖曳其間,宛如音樂,浣蓮道:“真好景致。”納蘭容若見桌上有棋抨一局,未斂殘棋,忽然起了棋興,對冒浣蓮道:“你們兩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張華昭道:“公子既有棋興,何不和這位兄台對下,讓我開開眼界。”納蘭容若笑道:“局外觀棋,更饒佳趣。”說著已把棋子擺了起來。張華昭瞧了冒浣蓮幾眼,越看越覺麵熟,心念一動,拈著棋子說道:“好,侍我輸了,公子再給我報仇。”他第一步就行了個當頭炮。

  納蘭容若在旁一麵看一麵笑,張華昭一開局便著著進攻,進中兵起連環甲再出雙橫車,七隻棋子,向對方中路猛襲。冒浣蓮沉著應戰,用屏風馬雙直車堅守陣地,著法陰柔之極,行至中變,已帶攻帶守,反奪了先手。納蘭容苦笑道:“昭郎,你這是吳三桂的戰法!”張華昭愕然問道:“怎麽?”容若道:“吳三桂這次舉事,聲勢洶湧,王輔臣在西北起兵,尚耿兩藩又在南方遙為呼應,吳三桂親自率領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占全國心髒。攻勢是猛烈極了,但依我看來,非敗不可!張華昭道:“那你是說,我這局棋也和他一樣,輸定了?”納蘭容若笑道:“那還需說?”說不多久,冒浣蓮大軍過河,張華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敗相。納蘭容若忽正色說道:“按說我們嫡洲人,入關占你們的地方,我也很不讚同。隻是吳三桂要驅臃複明,那卻是不配!”冒浣蓮冷冷說道:“這不像是皇室內親說的話。”納蘭容若蹙眉說道:“看你超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洲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冒浣蓮暗暗歎道:“他的父親是那樣汙濁可鄙,他卻是如此清雅超拔,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真是荒謬的了。”納蘭容若又道:“其實,朝廷怕的不是吳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來亨,他兵力雖小,威脅卻大。“這次朝廷派兵去打吳三桂,分了一路兵撲李來亨,在三峽險要之地,給李來亨伏兵出擊,全軍覆沒。”冒浣蓮大喜說道:“他們打勝了!”一不小心,給張華昭吃了一隻馬,納蘭容若驚異地望她,冒浣蓮自覺露跡,急忙低下頭來用心下棋,結果因子力少了一馬,給張華昭以下風搶成和局。

  納蘭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現在輪到我來領教了。”正擺棋子,忽然丫鬟傳報,夫人有請,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問了冒浣蓮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張華昭跟著出去,冒浣蓮走在後麵。忽然張華昭回手一揚,冒烷接急忙伸手接著,手指一捏,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冒浣蓮咬著牙根,正打算若那些人圍攻的話,就亂灑奪命神砂。忽然天鳳樓懸出百餘盞彩燈,五色燈光之下,有一少年公子,手搖紈扇,儒冠素服,飄飄若仙,在第三層樓頭,斜倚欄杆,紈扇一指,朗聲說道:“公主就在此樓,誰人這樣放肆?驚動蓮駕,該當何罪?”衛士家丁,抬頭一看,見是納蘭公子,嚇得垂下手來,不敢亂動,楚昭南連發潑風三招,把桂仲明迫退幾步,身形一晃,掠到大風樓前,抱劍當胸,行禮說道:“卑職禁衛軍統領楚昭南,參見公子,事緣今晚有女飛賊闖入相府,卑職前來擒拿,未暇稟明。現她還有兩個同黨在此,乞公子飭令家丁協助,將他們擒下!”納蘭容若說道:“誰是她的同黨?”楚昭南回身一指桂仲明,再斜竄幾步,找到了冒浣蓮,剛剛舉手,冒浣蓮忽然衣袖一拂,若不經意地遮著臉部,扭頭便跑,叫道:“公子救我,此人誣良為盜,竟把我當女賊同黨!”納蘭公子招手說道:“你上來!”冒浣蓮大搖大擺,登上天鳳樓。原來冒浣蓮在五台山曾和楚昭南朝過相,深怕他看出自己身份,所以急急躲避。

  納蘭容若哈哈笑道:“楚統領此言差矣!這兩人都是我的家丁,且還是我所熟悉的人,你怎麽說他們是女飛賊同黨?你趕快退出去吧!”這還是納蘭容若多少給楚昭南留點麵子,要不然真會轟他出去!

  楚昭南進京多時,深知納蘭容乃當今皇上最寵愛之人,更何況有個公主在此。心頭暗恨,沒奈何打了幾個揖,連道:“恕罪!”飄身出了園子。衛士家叮嗬也悄悄散開,隻剩下桂仲明站在天風樓前。

  納蘭容若笑對桂仲明道:“你的武功很好呀,居然能和楚昭南打平手,你是誰呀?”桂仲明繃著臉道:“我是個看園人!”納蘭容若聽了,大為奇怪:怎的一日之間,接連碰著兩個出類拔萃的“看園人”?冒浣蓮妙解詞章,精通音律,絕不輸於時下名士,已令他吃驚不小;而桂仲明的武功,比起冒浣蓮的文學,還更令他驚舌。納蘭容若雖不精於武藝,卻曾聽得康熙說過,楚昭南在禁衛軍中,首屈一指,連大內衛士都算在內,他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漢,而這個年青的“看園人”競和他打個平手,這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納蘭容若不禁走下樓來,拉著他的手道:“你叫什麽名字呀?和我進樓內坐坐吧。”桂仲明輕輕一摔,脫出手來,叫道:“我沒有功夫!”納蘭容若又是不由自主地給震得退後兒步,笑道:“怎的你和你的同伴都是一個樣兒?”他一抬頭,忽貝桂仲明一臉凜然神色,大吃一驚,他雖然超脫異常,不同流俗,可是到底是個相府公子,幾曾受過人這樣冷漠?心中很是不快,說道:“壯土既不願與我輩俗人為伍,那也就請便吧。”

  哪料桂仲明看了他一眼,卻又不走,再發問道:“我的同伴呢?”納蘭容若道:“我進去給喚他下來吧。”桂仲明搖搖頭道:“不用你去,我自己會找!”身形一縱,飛掠上樓,納蘭容若怔怔地站在樓前,不知自己到底是哪一點得罪了他。

  方立了一會,桂仲明自天鳳樓的頂層,一躍而下,又把納蘭容若嚇了一跳,隻見他板著麵孔說道:“你把我的同伴藏到哪裏去了?”納蘭詫異到極,想了一想,暗道:“莫非是張華昭請他入密室?但公主也在裏麵,張華昭又如何肯請一個陌生男子進去?”猜疑不定,貝桂仲明猶自瞪眼迫視著他,頗為生氣,冷冷說道:“你的同伴又不是小孩子了,誰能夠把他藏起來?你不見他上樓時,我正在樓外和楚昭南說話嗎?後來又下來和你說話,我都未有空跟他交談,怎的說是我藏他?”桂仲明想了一想;也是道理。正想再說,納蘭容若已拂袖上樓去了。

再說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眾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隻是神情抑鬱,不肯說話。納蘭容若知道這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說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栗的目光,隻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麽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歎口氣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襟,當下便即告退。

  一晚,納蘭容若獨坐天鳳樓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是滿洲貴族,可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貴族們的貪鄙無能,但對多繹卻還有一些敬意。多鐸大將風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鐵錚錚的漢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較,相去不可以道裏計!他對多鐸的死,感到有點惋惜,但對那行刺的女賊,卻也似有點同情。他想: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如此處心積慮、冒險犯難,要去刺殺一個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這樣做了。但姑姑為什麽不恨她呢?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在納蘭容若獨自思量,沉吟自語之際,忽然屋內燭光一閃,窗門開處,跳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張華昭,另一個是妙齡女子,相貌極熟,正待發問,那少女盈盈施禮,說道:“公子,還記得那個看園人嗎?”納蘭公子哈哈一笑,張華昭道:“她叫冒浣蓮,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納蘭容若道:“冒先生詞壇俊彥,前輩風流,我是十分欽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詞章,精通音律。隻是不知當日何故喬裝,屈身寒舍?”

  冒浣蓮嫣然一笑,說道:“那些事情,容後奉告。我們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隻有公子才能援手。”納蘭容若道:“請說!”冒浣蓮道:“我們想見三公主!”納蘭容若道:“此刻不比從前,自相府那次鬧事之後,公主已不許出宮了。”冒浣蓮道:“那你就把我們帶進宮去!”納蘭容若麵色一變,冒浣蓮道:“是不是我們的要求太過分了?”納蘭容若忽然問道:“你們要見三公主,為的是什麽?”冒浣蓮道:“我們想救一個人。”納蘭容若道:“就是刺殺鄂親王的那個少女?”

  張華昭不顧一切,說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就是要救她!”納蘭容若慍道:“鄂親王是我的姑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冒浣蓮道:“你的姑丈殺了許多善良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納蘭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將,奉命征討,大軍過處,必有傷殘,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錯。”冒浣蓮冷笑道:“那麽是老百姓錯了?”納蘭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蓮道:“他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殺他?”納蘭容若歎道:“這樣冤冤相報,以血還血,如何得了?”冒浣蓮道:“其實我們並不是和滿洲人有仇,但像多鐸那樣,帶滿洲人來打漢人的,我們卻難放過。”

  納蘭容若默然不語。冒浣蓮又道,“你們若再把這無辜的少女殺了,那是血上加血!”納蘭仍然不語,冒院蓮一陣狂笑,朗聲說道:“我們隻道公子人如其詞,明朗皎潔如碧海澄波,不料卻是我們看錯了#瑚告公子,我們就是‘女賊’的同黨,公子若不是留我們,我們就此告辭!”納蘭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來,指著冒浣蓮道:“你明日隨我進宮!”冒浣蓮喜道:“就請借筆硯一用。”張華昭即席揮毫,寫了滿滿一張信箋,封好交給冒浣蓮。向納蘭容若一揖到地,飛身便出!

  納蘭容若最喜結交才人異士,更何況冒浣蓮這樣文武全材,清麗絕俗的姑娘。他見冒院蓮笑語盈盈,神思一蕩,忽然想起那個“粗粗魯魯”的另一個“園丁”,問道:“你那個同伴呢?”冒浣蓮道:“他在外麵接應昭郎,不進來了。”納蘭容若道:“他放心你一個人和我進宮?”冒浣蓮笑道:“他雖粗魯,人卻爽直。我極道公子超脫絕俗,他將來還要向公子致謝呢!”納蘭容若細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說道:“你們英雄兒女,真是一對佳偶!”其實他心裏的話卻是“你這可是彩鳳隨鴉!”冒浣蓮滿懷喜悅,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隻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歎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麽可說的!”他神郎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冒浣蓮道:“尚未!”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說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為大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說是晉朝桓溫的佩劍,他們說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冒浣蓮拔劍一看,隻見古色斑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脫,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麽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閑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占什麽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著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禦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俏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禦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元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這首詞名為“菩薩蠻”,是一首“回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隻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時高興,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薩蠻”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歎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回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隻要是神誌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什麽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三公主神思迷憫,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道:“納蘭公子來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麵,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麵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卜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環,就留在你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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