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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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祭妹文—(清)袁枚

(2010-07-14 00:23:01) 下一個

原文:

選自《小倉山房文集》。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浙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性靈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詩評《隨園詩話》。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裏矣,當時雖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嚐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餘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汝辦治。嚐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三妹素文〕名機,字素文。與姓高的指腹為婚。後來高氏子惡劣無賴,高家的人請解除婚約,但素文受封建禮教的影響,不肯解約。她婚後受盡虐待,不得已,與高家斷絕關係,回居娘家。死時40歲。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年),袁枚為她營葬。

這篇祭文從兄妹之間的親密關係著眼,選取自己所見、所聞、所夢之事,對妹妹袁機的一生做了繪聲繪色的描述,滲透著濃厚的哀悼、思念以及悔恨的真摯情感。

文章記述袁機在家庭生活中扶持奶奶,辦治文墨,寫她明經義,諳雅故,表現出妹妹的德能與才華。寫的雖然都是家庭瑣事,卻描述得“如影曆曆”,使讀者感到真切可信。


翻譯:

祭妹文/袁枚

乾隆丁亥年冬季,安葬我的三妹素文於上元縣羊山,作文祭奠她說:

唉!你生在杭州,卻安葬在這裏,距離我們家鄉700裏呀。當你初生的時候,即使做奇離的夢,做虛幻的想象,又怎麽料到這裏是你埋葬骸骨的地方呢?

你由於堅持貞節的一種念頭,遭人離棄,以致孤獨憂傷,困苦失意。雖然是命中注定,實際上是上天造成這種不幸;但是連累你到這種地步,未嚐不是我的過錯啊。我小時候聽先生講授經書,你同我並肩坐著,喜歡聽古人講求節操的事例;一旦長大成人,就親自付諸實踐。唉!假使你不懂得詩書,也許未必這樣苦守貞節啊。

(記得兒時),我捉蟋蟀,你舉著手臂出現在那裏;天冷時蟋蟀凍僵了,我們一同到它的穴邊。今天我裝殮你安葬你,當日的情景便清楚地呈現在眼前。我九歲時,(有一次)在書齋休息,你梳著成對的發髻,披著細絹單衣來到,(一起)溫讀《緇衣》一章,正好先生開門進來,聽到兩個童子書聲琅琅,不覺微微含笑,連連發出“嘖嘖”的讚歎聲。這是七月望日的事,你在地下應當清楚地記得這一情景。我剛成年到廣西去,你牽著我的衣裳傷心大哭。過了三年,我中進士還家,你從東邊廂房扶著幾案出來,全家睜眼看著歡笑,不記得當時話題從何說起,大概是說在長安考中進士,遞信人報信的遲早的情況,如此等等。所有這些瑣事,雖然已經成為陳跡,然而我一天沒死,就一天不能忘掉。過去的事充滿心胸,一想起它們就悲傷哽咽,就像影子一樣清清楚楚,逼近捕捉時,卻消失無蹤。我後悔當時沒有將童稚時的情況,詳細地記錄保存下來。然而你已經不在人間,即使光陰倒流,兒童時代可以再次出現,也沒有給它印證的人了。

你秉持道義與高氏離婚回來後,堂上阿母依靠你扶持,家中文字方麵的事務巴望著你辦理。我曾經說過女人中很少有明了經書的旨意和熟悉典故的,你嫂子不是不柔順和靜,但是在這方麵稍有欠缺。所以自你回來後,雖然替你悲傷,其實又替我自己高興。我比你大四歲,假若按人世間年長的先死亡的常例,我可以將身後之事托付給你,卻不料你在我之前離開了人世啊!

前年我患病時,你通宵探問,病情減一分就高興,增加一分就擔憂。後來雖然病情稍稍好一些,還是半坐半臥,沒有什麽可以娛樂消遣。你來到床前,替我講小說野史上的使人高興和驚訝的故事,姑且給我一點歡樂。唉!今後我若再患病,叫我向哪裏呼喚你啊!

你患病時,我聽信醫生說沒有危險,遠遠地到揚州吊唁友人。你又怕我為你心憂,阻止別人趕來告知(你的病情)。等到病情發展到氣息奄奄,阿母問你盼望哥哥回來否,你才勉強答應一聲“好”。我已經先一天夢見你來永訣,心知不吉利,飛舟渡過長江。果然,我在未時回到家中,而你在辰時已經氣絕。四肢還溫熱,一隻眼睛還沒有閉,你還在掙紮著不死等我啊!唉,悲痛啊!早知道會和你永別,那麽我怎麽肯遠行!即使要遠行,也還有多少心裏話要讓你聽到、了解,(有多少事)要和你一同商量啊!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除了我死之外,將沒有相見的日子。我又不知哪一天死,可以見到你,並且死後有沒有知覺,能不能和你相見,也終究難以明白。這樣說來,那麽抱著這無邊無際的遺憾,是天意呢,還是人事呢,卻竟至如此呢!

你的詩稿,我已經付印;你的女兒,我已經代你嫁了;你的生平,我已經作傳;隻有你的墓穴還沒有籌劃。祖先的墳墓在杭州,江廣河深,勢必難以運回家鄉安葬,所以請得母親的吩咐權且把你安葬在這裏,為的是便於祭吊掃墓。你墓旁葬著你的女兒阿印。下首兩座墳墓,一座是阿爺的侍妾朱氏,一座是阿兄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曠遼闊,朝南可望見低濕的原野,朝西可望見棲霞山,刮風下雨,早晨黃昏,你寄居他鄉的魂靈也有個伴侶,應當不會孤單寂寞。可憐的是,我自從戊寅年讀你寫的哭侄詩後,至今沒有男孩,兩個女孩正在牙牙學語,出生在你死後,不過剛剛周歲。我雖然母親健在不敢說自己年老,但是牙齒動搖,頭發掉光,暗中自己明白,知道在人世間還能有幾天啊!阿品遠遠地在河南做官,也沒有子女,九族沒有可以繼承的人。你死了我埋葬,我死了叫誰埋葬?你如果有靈,能不能告訴我呢?

唉!你身前的事既已不堪回首,你身後的事又不能知道,哭你既沒聽到你答話,祭奠你又沒見到你吃祭品,紙灰飛揚,北風猛烈。你的哥哥回去了,還屢屢回頭望你呀。唉,悲傷啊!唉,悲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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