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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南夜未央(19)珍珍的痛

(2011-09-23 08:53:57) 下一個

第十九章 珍珍的痛

 

那天晚上,吳江從樟木頭被放出來,直接回到公司,當時Tony正和誌偉在經理室談話,一見到吳江,馬上過來把他拉進經理室,先是關心地詢問他在拘留中心裏的情形,有沒有挨打,有沒有飯吃,安慰他一番,然後抱歉說自己還有事不能走開,叫誌偉陪著吳江去吃飯,再送吳江回去休息。吳江兩天沒換衣服,從淩晨到晚上,被塞進擠滿無證人員的車裏押運到關外,一路上不知出過幾身汗,還有同車人身上的汗水也粘在他衣服上,這股混合型的汗味熏得人直反胃。

 

珍珍看到吳江一回來就隨Tony進了經理室,她有一點擔心,隻是一點點而已。她想找個機會和吳江解釋一下,自己還真以為他不會有事呢。老實講,珍珍更在意的是發生了這件事,吳江怎麽想,以後會不會對自己不利。說起來,自我保護是她被從小訓練出來的本能。

 

在上海,珍珍的家是在老城區的一條弄堂裏,她的爺爺曾經是個殷實人家的少爺,這位少爺為人豪爽,吃喝嫖賭樣樣都行,敗家更是好手。原配妻子也是大戶之女,據說結婚的時候,娘家送的陪嫁行頭甚是排場,有樟木衣箱,柚木馬桶。新娘頭上手上都是黃的白的(金和銀),用十幾輛車拉著嫁妝,送親的隊伍排出二裏地,煞是風光。可惜的是,再多的錢財也禁不住這位少爺鬧騰,幾年踢蹬下來,家產連同陪嫁來的浮財被掏空了大半,原配病死,留下個男孩兒,就是珍珍的父親。珍珍的爺爺還是習性不改,掏聲依舊,又娶了個填房,把兒子交給續弦照看,自己還是每日出去風流快活,荒唐了大半生,待到解放軍進入上海,家裏已經落到三餐不繼的地步,後添的幾個孩子都要吃飯,沒奈何隻好送珍珍的父親進工廠當學徒工。珍珍的父親打小就生活在後娘的白眼裏,弟弟妹妹們有人疼,他是個多餘的人。

 

珍珍的媽媽,老家是在安徽農村,十多歲才隨親戚來到上海,住在棚戶區,後來進了紡織廠。珍珍媽為人樸實,寡言少語,嫁到珍珍父親這種老上海人家,時常受到家族裏親戚的奚落,尤其是珍珍的幾個叔叔和姨媽,老是拿珍珍媽當鄉下人看待,言談話語中總喜歡對珍珍媽冷嘲熱諷,常常拿珍珍媽的農村老家說事取笑。珍珍媽本來就不善言辭,鬥不過這一大家子人隻好忍氣吞聲地過生活。珍珍的父親一直和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關係不好,偏偏他又極好麵子,覺得妻子給他丟臉,不但不出麵維護珍珍媽,反而和外人一起貶低她,挖苦她,嫌她不如城裏人會打扮會說話,腦筋不靈光,不如別家的女人門檻精,有時還打罵珍珍媽。

 

因為珍珍是個女孩兒,她的二奶奶重男輕女不喜歡她,她的幾個堂弟和表弟也常欺負她。珍珍的父親在後娘和弟妹那裏受了氣,聽了挑撥離間的話,回到家裏就拿她們娘倆出氣。在親戚和四鄰的眼裏,珍珍就是個醜小鴨,不招人待見。生活在狹窄陰暗的弄堂小屋裏,珍珍從小就活的很壓抑,時常要提防被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的人捉弄,特別是姨媽和幾個嬸嬸,一個個的嘴象快刀,能殺人於無形。珍珍雖說是個獨生女,卻很少受到家人的寵愛嗬護。

 

有一個表弟和珍珍同年,考大學的時候,全家族的人都圍著表弟轉,唯恐哪裏有不周到的地方,珍珍被撂在一旁沒人過問。珍珍的親爹買回許多營養品,卻不是為了珍珍,都拿去送給珍珍的表弟。結果表弟還是落榜,珍珍倒考上了大學。最好笑的是她姨媽竟然埋怨珍珍,說是她搶了表弟的位子。別人拿到錄取通知書都高興,珍珍卻大哭了一場。珍珍媽心疼自己女兒卻不懂得怎麽保護珍珍,隻是反複地念叨,珍珍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弄堂口有一個半開放式的小便池,男人們站在那裏,麵對一堵牆解手,身後無遮無擋,路過的人都習以為常。珍珍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知道她不是男人,不能站到那個小便池的台階上去,隻有二奶奶口中的男人才可以,表弟和堂弟得寵,因為他們是男人,這讓珍珍感到很自卑,珍珍盼著自己快點長大,然後逃離這個家,離開這條狹小的弄堂,到遠遠的地方去,越遠越好。

 

雖然受了很多委屈,珍珍也因此明白了什麽是刻薄和陰毒。自我保護,遇事先考慮自己的安危得失成為珍珍的思維定式。珍珍不止一次地聽她父親念叨,“我們家從前是大戶人家,你親奶奶出嫁時的嫁妝讓多少人羨慕啊,送親的隊伍排出幾裏地,那是多麽風光的事!唉,現在都完了,都讓你爺爺折騰光了。”每次說起自己親娘出嫁的情景,珍珍父親的神情都好像是他親眼所見一樣,無限感慨。

 

祖輩的富貴榮華對珍珍是激勵也是壓力。上學的時候,同學中家境好的同學喜歡聚在一起。珍珍因為父親好麵子愛充大頭,在工廠同事麵前一定要表現得非常大方,有花錢的機會絕不肯落在人後,總是衝在最前麵,隻要聽到幾句奉承恭維,他便得到了心理滿足。結果搞得自家人常常很拮據,家裏的擺設簡陋寒酸,珍珍因此不敢帶同學來家裏玩兒,怕被同學譏笑,漸漸地變得孤僻不合群,也沒什麽朋友。

 

還有一件事,其實珍珍最怕的是她媽媽老家的人來上海,而且經常一來就是一大群人,把個小屋擠得滿滿,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多少次她對媽媽發脾氣,怨她有太多的農村親戚,害得她在親戚麵前,在學校裏都抬不起頭來。

 

她家住的弄堂裏有個人跑到廣州做生意發了點財,回來在鄰裏麵前展示自己的春風得意。引得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陣子,不過很多人隻是撇一下嘴,顯得很不屑的樣子,認為廣州那地方就是鄉下,哪裏有大上海的名堂多。

 

有一天弄堂裏來了一個香港人,大家議論的語氣一下子又變得恭敬起來,羨慕讚美的詞反複出現。珍珍躲在一邊,偷眼觀瞧,就是一個穿花襯衫的幹瘦老頭,因為他來自香港,便成了眾人都羨慕的人。珍珍當時就想“將來我也要去香港,看親戚們誰還敢欺負我!”

 

大學裏的同學有海外關係的都忙著辦出國手續,沒關係但有錢的花錢辦留學,當時自費去日本最便宜,花一萬多人民幣就可以辦下來,澳洲貴一些,要三萬出頭。珍珍家沒有海外關係,她老爸更沒錢,隻能用包含嫉妒和羨慕的目光看著身邊的同學興高采烈地離開,留下她垂頭歎息。

大學畢業前,珍珍告訴父母說自己要去深圳闖蕩,深圳離香港近,找一個香港人的機會比在上海多得多,珍珍相信這是一條最適合自己的路。珍珍媽媽覺得女兒大了留不住,讓她自己跑出去又不放心,聽說老家親戚裏有個表妹在深圳那邊打工,便托付表妹幫忙照料一下珍珍。過去珍珍媽媽最怕自己老家來人,丈夫家的人個個都是伶牙俐齒,見到她的農村親戚,輕蔑的神色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珍珍父親也是從來沒有好臉色。事情就是這樣滑稽,想不到現在要靠她的農村親戚來照看珍珍。

 

這樣,珍珍來到深圳,先是借住在那個她應該稱作表姨的親戚打工的工廠宿舍裏。開始表姨還想介紹珍珍進工廠做工,珍珍堅決不幹,她親眼看著自己父母一輩子都是在工廠裏工作,辛苦不說,收入可憐,撫養她一個孩子都吃力,她不能重複父母的生活,每天看著那些從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子,吃的是工廠食堂裏打來的製作粗劣的飯食,穿的是街邊地攤買來的廉價衣服。珍珍不甘心象這些打工妹一樣拿自己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去換取那一點可憐的工錢。

 

住在打工妹的宿舍裏,珍珍看到這些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們每天早上不到六點鍾,天還沒亮就起床。在宿舍樓前的空地上有一排排水龍頭,工人們擠在一起洗臉刷牙,吃過早飯,就進入車間,開始一天的勞作,車間裏盡管有幾個大型風扇嗡嗡響著為室內換風,空氣仍然很渾濁,晚上要到七點以後才會下班,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是常態。

 

在家的時候,珍珍還可以跟媽媽發脾氣,現在出門在外,沒了依靠,珍珍明白自己幾乎是一無所有,青春和頭腦就是她全部的資本。她要把資本的效益發揮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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